金乌渐渐靠近日中,初夏烈日, 阳光掠过秦王宫的屋顶, 擦过议事堂的屋檐,打在王宫之前黑色台阶之上。屋檐投影的阴影之中,站着秦王稷与卫淇, 一线明暗分界, 阳光之下, 月姑俯首, 眼睛却是抬起,传令声音硬朗,不容抗拒。

秦王稷眉心一皱,抬脚就要走上前去。手上一滞,偏头,却见卫淇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只见卫淇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日头,低声说道:“太后要宣臣, 臣去便是, 王上今日还有书没有念,功课不好荒废。”

“卫大夫……”秦王稷反手握住卫淇的手腕, 侧身就要挡在卫淇与月姑之间。

卫淇摇了摇头,伸手覆在秦王稷手背之上,“臣无愧于天地人鬼,太后是明理之人,王上放心。”卫淇俯身向前, 贴紧秦王稷耳畔低声耳语两句。

月姑只见秦王稷那皱起的眉心当即舒展开去,正想开口说话,秦王稷却已经放开卫淇的手腕。卫淇三两步走上前,眉眼含笑,恰如芝兰玉树,躬身朝月姑一拜,“有劳月姑带路。”

月姑纵使心中疑惑,却也不好问出口,只向秦王稷福身行礼,领着卫淇绕路走上宫中复道,一路往甘泉殿而去。

初夏风热,秦王宫西北靠山,东南面水,只迎着渭水吹来的丝丝凉风。便是正午,甘泉殿中仍清凉如若清晨,院中花草上的露珠才刚刚散去。

卫淇随着月姑踏入甘泉殿院门,便瞧见院中婢女洒水纳凉,院中凉风迎面而来,等迈入殿内,已经不能察觉半分暑热,蓦地脊背微凉,如一瞬撞上倒春寒。

月姑往前走到上首木案前头,躬身轻声道:“太后,卫先生带来了。”

“嗯。”上首太后正一手支着额头,手中抵在木案之上,似是正在喘息,又像是打盹。听见月姑的话,那双狐狸眼仍是眯着未曾睁开,只轻轻应了一声,木案下头那只手抬起来,广袖拂动,落在她手边凭几上。

卫淇拱手,朝上首深深弯腰一躬,“臣大夫卫淇,拜见太后。”

上首传来一声嗤笑,若有若无。那双狐狸眼缓缓抬起,目光凉若夏日朝露,看向卫淇,红唇开合,“先生已经是大夫了呢!何时进的官职,本后居然都还不知道。可是因为促成秦齐联盟,所得的奖赏?”

卫淇腰背一直弓着未起身,头颅低下来,也只瞧着地面,“正如太后所说,一丝一毫不错。”

“本后敢问卫大夫,何故选齐国啊?秦齐之间相隔数千里,齐国力强,能五十天攻破燕都蓟城,陷我儿于险境,还与我大秦争夺楚国的联盟。卫大夫陷秦国于无信无义之地,不惜与练兵有成的楚国为敌,换这样一个盟友,若是它翻脸,你能赔偿秦国吗?” 太后声音柔而含威,余音酝酿着层层怒意,在殿中回**,不绝于耳。

卫淇直起腰背,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反问太后,“如果太后以为不值得,楚国使者靳尚来秦将近三月,太后为何不召见他,将秦楚联盟达成呢?太后亲弟楚戎带邓城归秦,太后又何为接受呢?”上首太后挑眉不语,卫淇躬身又是一拜,“太后虽为楚女,却早已是秦人,既然明知有一日要与楚国反目,不如趁它练兵未成,先反目了吧。”

大殿之中沉默如一汪潭水,但听一声缓缓叹息,太后问道:“秦国,可能承受得起这反目?我儿,可能承受得起?”

未等卫淇回答,殿外一婢女走入殿中,福身通传道:“太后,白夫人来了。”

婢女身后,蒋泊宁缓缓走进甘泉殿,乌发低绾,一身鹅黄衣裙,怀里抱着一副木匣,走到太后面前,福身行礼,“拜见太后。”

太后抬眼瞧了瞧卫淇,偏头问蒋泊宁,“怎么来了?”

蒋泊宁起身,抱着木匣走到太后前头的木案边上,将木匣放下打开,从中取出一面羊皮地图,摊开铺在木案上,“从前太后不是说过,要泊宁变得有用一些,泊宁时刻不敢忘,上年年末,左相下令让墨家弟子入巴蜀造战船,现在战船皆备,泊宁特来禀告太后。太后,战船皆备在这一处。”

“你这丫头,嫁了人却没个正经,老揪着我的话。”太后轻轻笑了一声,低头一瞧,却见蒋泊宁的指尖落在巴国旧都江州,江州立在江水边上,沿江而下,出了巫山,便是楚国的夷陵与郢都。太后猛地抬头,看向蒋泊宁,“你说,魏冉下令造战船?”

“正是。”蒋泊宁点点头,屈膝在木案旁的软墩跪下,看着那巴蜀地图,朗声回道,“太后胞弟楚戎攻打邓城那支军队,是穿巴蜀皮甲的秦人,挑起事端,卫淇入楚,断绝齐楚联盟,楚国势必发兵来攻,届时秦国联齐攻楚,韩魏两国协助。墨家造这些战船,便是要直破郢都。”

太后手指一瞬扳住身旁凭几,一向强势的声音竟带上颤抖,“魏冉何时定下这些事的?”

蒋泊宁俯首回话,“太后,不是左相。臣下们出谋划策,定夺的,是君上。”她抬起头来,直视太后那双盛满震惊的狐狸眼,“太后,王上,已经长大了。”

大殿之中,卫淇声音朗朗,“安抚武将,提拔文臣,联盟齐国,南攻楚国,皆是王上提出的,臣等为之绸缪,得到王上首肯。太后,王上,会是很好的秦王。”

太后只愣愣瞧着蒋泊宁与卫淇,半晌都未曾缓过神来,一瞬忽地怅然一笑,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我老是记着,他不过十六岁,老是处处还为他担心,担心你们一个两个的,却没见到,他却将魏冉都收入麾下了。”

蒋泊宁莞尔一笑,“太后,左相与您一样,只是入了秦国,想要当秦人罢了。既然想当秦人,归入秦王麾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泊宁与卫淇也是一样,相当秦人,也就自然忠于秦王了。”

忽地,蒋泊宁只觉手背上一暖,顺着手背往上看,只见太后笑意软软,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背,一面说道:“如此,我儿能将你们收拢在身侧,能做好这个秦王,本后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蒋泊宁眼珠一转,低声问道:“楚国毕竟是太后的母国,攻楚,太后不会……”

太后摆摆手,转身将木案上的地图卷起,放入木匣之内,“如你所说,我嫁来了秦国,早就是秦人了。楚国如何,与我无关了。告诉秦王,让他放手去做吧。”

“因着当年苏代的话,王上与太后素来有心结,这话还是太后亲自对王上说吧。王上知道太后如此明理,一定会更安心。”

“算了。”太后合上木匣,一手按在上头,双眼望向殿外,“他与别的孩子不同,他是王,总要一个人走,我想护,也护不住。说来,他还是更像他老子,狠辣无情。”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正骂着,却又低下头笑了起来。

蒋泊宁正想开口,却见太后将木匣往前一推,懒洋洋将身子倚回凭几上,抬手在鬓间轻轻一划,笑得爽朗可亲,“带回去吧,你很有用,以后也不必隔三岔五来我这儿点卯了。卫大夫也回去吧,秦王的功课还得靠你,你若回去晚了,少不得秦王等会儿就来朝我兴师问罪了。”

那双狐狸眼轻轻合上,蒋泊宁也知不可再多说,只将案上木匣抱起来,躬身起来,同卫淇一起退出殿去,往外头走去。

出了院门,卫淇从蒋泊宁手中接过那木匣抱在怀里,问道:“你当真要去巴蜀带兵攻郢都?”

蒋泊宁揉揉酸软的手臂,点点头道:“自然,不趁楚国最弱的时候攻破他的都城,用什么去跟齐国分战果?”

卫淇啧啧两声,“我说的是,怎么是你带兵?从前不是说,白起去巴蜀领兵吗?”

“你去楚国时,左相与白起商量了许久,还是决定让白起领骑兵在蓝田堵截,然后再沿江而下的秦兵汇合。也算不上是我领兵,毕竟这一路是楚叔当将领,这些战船都是我设计的,我最熟悉,必须得跟着罢了。”

卫淇叹了口气,掂了掂怀里的木匣,“你也嫁了人了,不像是从前可以六国随处跑,好歹也顾及一下白家。嫁入白家这半年,往巴蜀跑了三四回,这一打仗,少不得半年不回咸阳……”

“行了行了!”蒋泊宁打断卫淇的话,挑眉笑道:“你在楚国话还说得不够多是不是?老妈子一样,我家老夫人还不曾说过我一句。”

卫淇撇撇嘴,“我也算你半个娘家人,不得替你担心?”

蒋泊宁拍拍卫淇肩头,“白老夫人是明事理的人,且我去巴蜀,一是造战船,二是联盟越国,都是公事。再说了,白起也随我一同入巴蜀练兵,老夫人也没什么担心的。”

两人说着,一同走过宫中复道,刚走到议事堂前,便见一人身着暗纹黑衣黑袍,立在议事堂前,面朝着秦王宫宫门,身形颀长,如若雕塑。

蒋泊宁转身,笑着拍拍卫淇怀中木匣,“快回去跟秦王复命吧。”说完,双手一捞起裙边,快步朝着艳阳跑去。

白起闻声转身,一张开手臂,便拢住那只扑来的飞燕,围在双臂之间,看她满脸轻松笑意,只觉得自己也浑身松乏下来。

他伸手拂过她眉间,“事情办好了?” 说完,抬头与卫淇对视一眼,颔首道别,转身牵着蒋泊宁的手往宫外走去。“入巴蜀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闲来无事,便来想来接你。不是不放心你。”

蒋泊宁唇角扬起,迎着阳光看向白起侧颜,“可不能不放心,这一回,我也终于算是你的军师了。大良造,牛皮绳备好了无?”

白起低低一笑,“备了。怎么?今晚先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