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前脚刚刚迈进议事堂偏殿,便听见内里脚步声疾疾, 抬眼, 当即瞧见一个白衣玉冠的男子走到跟前,还未说一句话,当即撩起身前袍衫, 伏身跪地, 大喊道:“秦王之师卫淇, 教导王上无方, 特意代秦王来向楚王请罪了!”
秦楚邦交多年,哪里见过使者一来便跪地求饶的阵仗,开口不打笑脸人,这一下倒是将楚王也唬住了,一只脚还在殿外,只愣愣瞧着殿内恭恭敬敬以头抢地的卫淇,连动也不动一下了。
景鲤见状,当即上前, 将卫淇先扶起来, 道:“秦使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也不迟。”
卫淇倒好, 硬是赖在地上,只怎么拉也不肯起来,只喊着楚王。刚喊了两声,楚王似乎也不好意思,拧了拧眉头, 走上前去将卫淇拉起来,道:“秦使请起。”说着,伸手引向屋内,道:“秦使请。”
卫淇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擦擦眼角泪水,倒是还恭恭敬敬地先等楚王进去,方才抬脚跟了进去。
一室之内,两方都在木案之后落座。卫淇先挥手,身后侍从当即奉上一个大木匣,恭恭敬敬地放到楚王身前。楚王抬眼绕着那木匣看了两转,垂下眼眸,清了清嗓子,却先问道:“不谷拥立秦王即立,这才还不到三年,秦王便要来打楚国了?秦国太后,难道没有什么说法?”
卫淇拱手又是朝楚王一躬,“楚王错过小国了!小君自即立以来,没有一日不感念楚王拥立的恩情,这将惠文后与武后逐出秦国,也是小国太后为了报答楚国,为楚国着想啊,怎么会做出有害两国交好的事情呢?”
楚王冷冷一哼,“那这邓城,还是自己长了腿,跑到你秦军里头去了?”
“哎!楚王,这邓城,还真的就是楚人非要塞给小君的啊!”卫淇拧着眉头,还当真就是一副不得已的模样,叫楚王看着心中冒火,一拍身前木案,当即坐直了身子。
一旁的景鲤急了,连忙劝和,“哎呀,我说秦使!好好说话,说清楚啊!”
“是外臣的不是,是外臣的不是!”卫淇抱歉一笑,抬眼看向楚王,道:“楚王可知,这攻打邓城的军队是什么人,带兵攻城的,又是谁呢?”
“是谁?”
卫淇双手按在膝头,眯着眼睛笑道:“正是楚人啊!”
“荒唐!”楚王大怒,抬手就将案上的木匣挥倒在地,“荒唐之极!楚人怎么会攻打楚地?楚人出兵?我怎么不知!”
卫淇拱手讨饶,“攻打邓城的,原是巴人,小国吞并巴蜀时,这些人逃进了楚国,所以说是楚人。带兵攻城的,更是实打实的楚人,正是小国太后的胞弟,楚人楚戎。”卫淇见楚王一脸疑惑,忙不迭又说,“王上若不信,大可问景令尹,这攻城的兵马,是不是穿着巴楚的皮甲?是不是对楚国地势一清二楚?小国无能,可玩玩做不到这些啊!”
楚王偏头看向景鲤,后者果真点点头,凑过来低声耳语道:“确实是楚戎带的兵,攻城之后带兵沿着商於入秦,这才被误以为是秦兵。早先的消息乃是屈氏送来的,屈氏嘛,王上也知道,看秦国不顺眼,难得有个理由打仗了,不用,也说不过去了。”
听了这话,一时从有理变得理亏,楚王面色也一瞬铁黑,抿唇喘息着不说话。
卫淇瞧了楚王一眼,笑道:“小国也料到,或许是这些巴人在楚国过得不好,才想打了楚国投奔秦国,又或许是楚戎见自己长姐在秦国为太后,想要点军功来投靠,打着打着主意,打到自家人身上。不论如何,如今局面尴尬,小国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特意让外臣赶来郢都向王上解释清楚,归还邓城,以免两国交恶。”
楚王手指在身前木案上轻轻点了两下,眉心高挑,却是顿着不曾说话。
卫淇伸手向前,捧起一碗清茶,啜饮两口,放下碗来,长叹一口气道:“说实话,楚王,秦楚两国相交联姻多年,应当是亲密无间才是,如今不过一两小战,便足以离间秦楚,若是他日别国用蝇头小利引诱,只怕秦楚之间的联盟,岌岌可危啊。本来都是被那些中原之国嫌弃,秦楚联手,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现在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楚王眼皮抬起,上下打量卫淇一通,笑了两声,“秦楚相来交好,哪里有秦使说得如此不堪?两国这多少联姻,且秦国的楚人不少,楚国的朝堂上也大有秦人为臣。秦使这话,不对。”
“噢,是吗?”卫淇挑眉,身子往后一扬,理了理广袖,伏身用手肘抵着木案边缘,直直看入楚王眼中,“秦国愿东出争霸,与齐国一较高下,可齐楚联盟,这一回,外臣想替秦国问一问楚王,是要选齐国,还是选秦国啊?”
楚王一愣,没想到卫淇如此直接将这话说出口,思索片刻,当即反问卫淇,“秦国东出,难道楚国不会受害吗?”
卫淇嘴角弯弯,广袖扬起,“自然不会,楚国不但不会受害,而且还有莫大的好处!”
“噢?”
卫淇起身,从那被楚王扫下地的木匣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来,跪坐在楚王身前的木案前,双手展开地图。那羊皮地图上,是秦楚交界处的数百里江山,卫淇的手自秦国蓝田而起,沿着丹水而下,一路划到刚刚被攻破的邓城。
楚王的一双眼,直勾勾瞧着卫淇的指尖,停在邓城,疏忽抬起来,只见卫淇笑意满眼,郑重道:“楚王,这六百里商於之地,包含丹水,若尽归楚国,如何?”
楚王双眼发亮,双手伸前,按住那羊皮地图,几乎要直身起来,急急追问:“当真?”
“不。不止。”卫淇摇头笑道,“秦国与楚国交好,乃是诚心诚意的。邓城尽数归还,连痛商於六百里,也交给楚国,秦楚以武关为界即刻。除此之外,小君已年满十六,还有几年便要行冠礼,也是时候要考虑未来的王后人选了,太后的意思,还是自家人好。”
楚王面上笑颜抑制不住,坐了回去,将双手收到膝头放好,右手握拳在身前轻轻咳嗽两声,道:“联姻嘛,自然是一来一回为妥当。”
卫淇低头轻笑,“楚王说的是,互通婚嫁,永为兄弟之邦。”
楚王见卫淇这么好说话,抬手将身前的地图一收,偏头对身边的景鲤说道,“派使臣去齐国,断绝两国邦交吧。”
“唉,令尹且慢!”景鲤正要拱手称诺,卫淇却先抬手制住,拧着眉头看向楚王,撅起嘴来,“楚王,秦国诚心诚意与楚国交好,送来秦国的美人财宝,还有浩浩六百里富庶土地,楚王就这么一句话,就把秦国打发了?若是如此,外臣只怕还没回到秦国,便叫小君将我一刀剁了。”
楚王与景鲤对视一眼,撇撇嘴瞧着卫淇,“贵使以为,楚国该如何做?”
卫淇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楚王一句话断绝邦交,也能一句话恢复邦交。秦国这六百里不是打了水漂?外臣看来,若是楚王真心实意要与秦国交好,就该派人去齐国都城,堵在齐王宫宫门前,通骂齐国三天三夜,如此一来,秦国才能相信,楚国可靠,能将秦国的南方托付到楚国这个盟友的手中,安心与齐国一争高低。”
“这……”楚王与景鲤皆是愣住了。
景鲤双手都有些颤抖,指向卫淇,哭笑不得道:“贵使啊,这如何使得?通骂齐国,还要三天三夜?两国断交,也不该如此侮辱别国吧!”
“哎!正是因为不该,才能断得干净啊!”卫淇双手摊开,倒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直直瞧着楚王,见他一瞬未曾回应,当即收起手来,翻了个白眼,大声叹了口气,“唉……算了算了,要是楚国觉得实在难办,就算了吧。这六百里沃土,秦国也不是不能管。秦国人少是少,耕多两亩地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说着卫淇就要伸出手去,将那地图抱回去。楚王见状,哪里肯,当即将地图往身后一拢,抬手挡在身前,喊道:“贵使且慢!”楚王偏头,瞪了景鲤一眼,对卫淇笑道:“哪里难了?不就是痛骂齐狗一顿吗?这有何难?本王当即下令,征集一名,不,三名勇士,立刻策马借道宋国,赶到齐王宫外,立刻开骂!”
卫淇双手背在身后,躬身一请,“既然令尹也在,不如楚王就依照自己所言,下令征召勇士吧!秦国务实得很,外臣临行之前,小君千叮咛万嘱咐,必定要外臣亲耳听到了楚王承诺,亲眼看到了楚王下令,才让外臣回去呢!”
楚王挥手,让内侍取来绢布毛笔,唰唰地写下了王令,正要盖印,那印章恰恰悬在绢布上方,楚王抬起头来,看向卫淇,目露精光,“楚人重诺,秦国如何?本王要派使者随贵使回秦取六百里地图,贵使以为如何?”
卫淇直起腰来,“自然应当如此,卫淇的这颗头颅,尽在楚使手中。”
楚王听完,手中王印落下。卫淇瞧着上头红艳艳的朱砂印迹,看向楚王,只嘴角眉梢都带着浓浓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