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咸阳城,少不得三两日热浪翻涌, 叫人觉得夏日快要来了一般, 却又畏惧那随时可能回卷的丝丝寒意,不敢这么快脱去春衣。可这秦王宫外使节驿馆里头的楚国使臣靳尚,却是心焦更胜酷暑, 一日日如热锅上的蚂蚁, 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身边的小吏侍卫也头痛起来。
“大夫, 今日还去卫府找那秦王师吗?”
正在房中背着手踱步的靳尚一听,顿时停下脚步,眉毛挑得老高,大喊道:“找啊!怎么不找!不将他翻出来,你我怎么回楚国!”
小吏打着手背,也是满头大汗,“这秦王说身体不适不上朝,右相樗里疾不问邦交不见外使, 左相怀侯魏冉又回了封地, 这秦王师卫淇只说奔波劳累,一连歇息了这大半月了闭门谢客, 这该如何是好!”
靳尚正气着,被他这样一说,更是火冒三丈,抬手抓起一旁的铜杯要砸,却又听一旁的近卫嘀咕道:“这秦国, 别不是诓骗咱们楚国,不打算给地了吧!”
靳尚手中攥着铜杯,广袖扬起,停在半空,一瞬愣神,身形定住,“不,不会啊!这,两国邦交,岂是儿戏!我大楚的人已在临淄骂足了他齐王三天三夜,可是一个时辰没有少过,这,哪里像话!”
近卫小吏皆不说话,靳尚将铜杯往回收,握在手中,揣在怀里,在房中又踱起步来,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脚步一停,将铜杯丢下,一按手中长剑,冷声道,“不行,取令牌来,进宫!今天,一定要见到秦王!我就不信了,他整个秦王宫都能将本使拒之门外不成!进宫!进宫!”
说着,没等身旁小吏和近卫先走一步,靳尚先行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抬手拉开木门,却险些要撞入一人的怀中。来者也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捂着额头往后退了两步。靳尚缓过神来,火气上了,正要痛骂出口,手指一瞬怼出去。抬眼一瞧,那人可不是旁的甲乙丙丁,正正是他这大半个月来日思夜想的秦王师卫淇!
靳尚只大喜过望,只差没一步跳上前去将卫淇抱在怀中。
卫淇笑着拱手朝靳尚一躬,笑道:“楚使这是往哪里去啊?幸好在下早出门两步,要不然,可就见不到楚使了!”
“先生说的这是哪里话!”靳尚大笑,朝卫淇一躬身,“本使也是想要去先生府上啊!正正是巧了!先生如今可大好了?可以进宫见秦王了?这秦楚的盟约可……”
卫淇笑着连连摆手,往前走一步就将靳尚的手握进手中,“楚使啊楚使!楚使与在下可真真是心意相通,今日在下来找楚使,为的就是找楚使一同进宫去商量秦楚盟约的事情啊!在下的马车已经在外头了,楚使可快些走吧!”
卫淇一面嘴上叭叭说着,手上只将靳尚攥得更紧,脚下步子也是加紧,近乎跑起来一般,扯着靳尚就往外头出去。靳尚也是心急,见卫淇如此紧张两国盟约,方才心中的疑惑早就烟消云散,更是巴不得背起卫淇,直直冲向秦王宫,好早日将那六百里沃土吞入腹中。
两人上了青铜马车,车夫马鞭一扬,马车只箭一样朝着秦王宫狂奔而去。
一路宫门大开,毫无阻拦,只让这青铜马车一路开到秦王宫内黑石阶梯前才停下来。马夫放下马凳,卫淇拉着靳尚速速下马,一路拾阶而上,直奔秦王宫的议事堂。
靳尚迈入殿中,却未见殿中有半分秦王的身影。正当疑惑着,卫淇却一躬身,朝靳尚陪笑道,“楚使请在偏殿稍等片刻,我王正沐浴更衣。这六百里商於之地,也得珍重对待。在下这便去催一催我王!楚使稍等!”
卫淇陪着靳尚走入偏殿,唤了婢女来奉上茶水糕点,这才躬身退去。靳尚心中虽有不安,可此刻人已经在秦王宫议政堂内,料想这秦王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便是等上几刻又有何妨?总好比之前一路吃闭门羹要好得多。
婢女红袖添茶,偏殿之中清凉舒爽,靳尚这颗焦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抬眼欣赏着身侧秦女的英气眉眼,捏起茶碗,细细啜饮起来。
外头一阵脚步声,靳尚连忙放下茶碗,正正衣襟站起身来,见门边一角黑袍飘过,拱手朝向一躬身,“拜见秦……”
“王”字还没出口,靳尚只觉当胸一瞬重击,整个人一下不稳,直接往后倒去,撞上身后的木案,后腰一阵酸麻剧痛,脑袋发白只眼冒金星,待意识回笼,靳尚扒着身旁倒下的木案坐起身来,暴怒大吼,“大胆!我可是楚国使……”
自报家门还没报完,靳尚睁眼一瞧,话只顿在嘴边,再也吐不出去。
门口那人华服高冠,怒气冲冲,不是如今的齐国国相田婴,还能是谁?!
田婴冷哼一声,手按腰间长剑,斜睨地上愣坐着的靳尚,冷笑道:“田婴认得,不就是那个在临淄通骂我齐王三天三夜的楚国吗?你们楚人不是很多话吗?不是骂我王后奇丑,不是骂我王愚钝,不是骂我稷下学宫无用,你们不是很会骂人吗?如今怎么哑巴了?!骂啊!”
田婴两三步走上前,一把揪住靳尚的衣领,目眦欲裂,大吼道:“你倒是骂啊!”
“哎!哎!哎!这是怎么了!”外头秦国右相樗里疾哎呦哎呦叫着,连忙跑进偏殿中,将田婴拉起来,又将地上的靳尚扶起来,伸手去拍了拍靳尚身上的尘土,关切问道:“楚使这是怎么了”
靳尚只瞧着田婴那张气得通红的面庞,喉头艰难滑动,吞咽了一下,攥着身边樗里疾的衣袖站稳,低声道,“他,他,他怎么在这里啊!”
樗里疾一笑,“各国来往也是常事,楚使不是也在这里嘛!”
“算了算了!”靳尚抓住樗里疾的手臂,只急急道:“右相啊,速速带我去见秦王,拿到商於六百里的地图我便走,立刻走!”
樗里疾开口,只叫靳尚当即愣住。
“啊?什么六百里?”
靳尚如遭雷劈,只觉得天灵盖也发凉,“不是你们亲王之师,那个卫淇先生,亲自领命到楚国,说要将邓城和商於六百里尽数给我楚国吗?”靳尚甩开樗里疾,一指田婴,“若不是如此,我楚国是吃饱了没事干去骂齐王吗?”
樗里疾哎呀一笑,甩着袖子道:“我说楚使啊!两国邦交割地的,什么时候动用过君王的老师当说客了?这卫先生是我王的老师,没有错,可他仅仅是个客卿,一无相权,二无王命,你信他做什么啊?他便是要给你地,他在秦国的那处房子也还是秦王赐的,六里都没有,哪里有六百里能够给你!”
“你!你!你!”靳尚一瞬气结,只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手往腰间一摸,却惊觉今日被卫淇拉着出来,连配剑也未曾带上,近卫小吏也尽数被卫淇安排在了殿外。靳尚只双手握紧,冲向樗里疾,近乎咬着牙贴上去质问,“卫淇呢!叫他出来!”
樗里疾但笑不语,一旁的田婴只仰天大笑,抚掌大呼痛快,指着靳尚的鼻子道:“你们这楚人不仁不义,无信无忠,更是无用!爽快!爽快!”
靳尚一张脸只青白红黑交错,煞是好看,呲牙咧嘴就要扑上樗里疾,却被他身后涌上来的内侍一拦,挡了开去。靳尚挣扎无方,手脚并用甚是狼狈,大喊大叫起来,“虎狼秦国!欺诈于我!看我楚师不攻进来!”
樗里疾拍拍手,将外头的卫兵唤进来,架着靳尚便往外头而去,一面看着靳尚被抬出去,樗里疾还一面笑着在后头大喊,“楚使啊!不是我秦国无信,是你们自己信错了人,下回记得,是相国说的话,才管用啊!莫再要轻信旁人了!”
靳尚气急,眼见要被抬下台阶,连忙转口朝田婴喊话,“齐相,你莫要信秦国啊!是秦国从中作梗,欺骗于我楚国!莫要信他!莫要信!”
樗里疾双手拢在身前,站在殿门外朝下大喊,“秦齐联盟,用不着楚使担心了,楚使歇歇吧!”
黑甲秦兵只面无表情,四人抬着那靳尚一路朝秦王宫宫门快步走去,后头甲兵押着楚使随行的小吏近卫,齐齐赶出秦王宫去。
樗里疾笑眯眯瞧着那秦王宫宫门关上,身后田婴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方才右相说,秦齐联盟。右相说错了,右相以为,田婴见了秦国如此欺骗楚国,还会信秦国吗?刚刚田婴踹楚狗那一记,可不想谢右相半句。”
樗里疾还未转身回来,殿外却有一人白衣玉冠,笑声朗朗,缓步走入殿中,朝田婴一躬,“齐相此言差矣!齐国不是不该信秦国,是更应该信秦国才对!”
田婴打量眼前这人一遭,问道:“你便是秦王师卫淇?那个诈楚者。”
卫淇捧腹大笑,连连摆手,“谢齐相称赞,正是在下,秦国客卿卫淇。可是卫淇对齐国,并无半分欺诈之意。如若卫淇想要诈齐,齐相又怎能见到秦国右相,还有秦王呢!”
卫淇往右侧退了几步,伸手迎向殿内另一侧,只见那侧偏殿之中,秦王稷黑袍铜冠,身后跟着内侍宫婢,徐徐走到田婴面前。
田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年少即立的秦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面对外臣,面上虽是含着温润笑意,拱手颔首尽是礼敬有加,可那眉眼之间,尽是君王霸气,不怒自威。田婴拱手朝秦王稷深深一躬,道:“齐相田婴,拜见秦王。”
秦王稷笑着点点头,侧身引向身后偏殿,道:“齐相请。”
田婴的目光在秦王稷面上逡巡,终究一按手中长剑,抬脚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