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水乡,背依云梦泽的郢都, 孟春三月, 正是大地回暖,润雨入怀的时候。市坊内外,皆是一派从冬日里苏醒的模样, 男女老少, 纷纷扛起渔具耕锄出门, 虽不能如贵族纨绔一样有空闲去走马踏青, 却也舍不得辜负初春景色,身上衣衫都特意挑了带艳色的。
平头老百姓没有错过春色,那些本该有闲暇游山玩水的楚国贵族,却在春风之中,隐隐感到头秃。楚国朝堂之上,殿内的文武贵族皆拱手俯身,大气也不敢出,双眼只瞧着地面。上首的楚王站在木案前头, 双手攥着一方绢布战报, 那手带着肩膀,都随着楚王的深深呼气而微微颤抖着。
左侧文官队列之中, 只见一人手握笏板,侧身一步迈了出来,腰板挺直,头颅扬起,高冠长佩, 朗声道:“王上,秦国平定巴蜀,义渠臣服,后方平定,如今又打得韩魏退缩,太行山以西尽为秦土。臣以为,秦国势大,如今东出争霸之心尽现,王上应当拉拢齐国,与之结盟,重新合纵扛秦啊!”
上首的楚王尚未说话,另一侧的大夫上官离先冷笑一声,道:“三闾大夫危言耸听了吧!”上官离执着笏板走出来,朝上首楚王一躬,“王上,秦国对韩魏用兵,可是韩魏两国先挑起的事端。秦国驱逐惠文后与武后,发兵讨伐魏国,说白了也不过是秦国后宫里头,楚国和魏国的争斗,如今秦国里头,楚女掌权,楚人当政,三闾大夫却叫我王拉拢齐国抗秦,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能是什么?”
屈平怒发冲冠,直指上官离,“晋国借道虞国来讨伐虢国,先灭虢国后吞虞国,这样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还要我教你吗?韩魏对秦国春朝秋觐,奉礼割地,秦国尤不满足,秦国一出函谷关,南下便是剑指我蓝田,一步便可到郢都,将刀夹在你我喉咙上!”
“三闾大夫慎言。”大夫靳尚冷冷出口,抬头看向楚王,“郢都背靠云梦泽,面朝我大楚王陵夷陵,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不是你随随便便诅咒两句,就能唬得住这满朝文武的。三闾大夫从汉北归来朝堂,还不能懂得这个道理吗?”
靳尚这话,登时叫屈平想起被上官离那个小人在背后嚼舌根,害得他被楚王流放汉北,变革强兵的成骨付之一炬。若不是如今才楚国朝堂之上,屈平只怕已经对靳尚和上官离拔剑相向。
将军屈匄见自家侄子如此,当即站出来朝楚王一躬,“王上,我大楚蛰伏许久,练兵强国,不就是为了北上争霸。且莫说秦国对外用兵倒底有什么理由,如今秦国国土大拓,兵力强盛,这是不争的事实。屈氏不管什么根本源流,只看结果,王上要用兵,我屈氏定无一人推辞惧死!”
“屈将军这话说得好!可对秦,不见得就要动刀动枪的啊!”公子子兰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楚国新兵刚成,一仗未打,就敢贸贸然对秦用兵?屈氏这勇气未免太大,秦军可是刚刚屠尽韩魏快三十万联军啊!要我说,肯定是拉拢秦国,稳定国政,再徐徐图谋才是。秦国既然势大,我大楚可是秦国的外戚,怎么不能借上一借呢?”
听了这话,屈平只怀疑自己耳朵都坏了,三两步走上前,直面公子子兰,“公子此言,是要楚国与虎狼秦国为伍吗?公子未免太……”
“好啦!”
上首楚王广袖一拂,尽是不耐烦,拧起眉头看向殿中满面通红的屈平,“争来争去!口无遮拦!”
屈平咬紧牙关,双手垂在身侧,握着笏板的手指节发白,浑身都气得抖动起来。
楚王叹了一口气,看向公子子兰,“子兰说得是,如今我国练兵尚未成,战力还不足,凭着孤勇迎敌,不可。秦王才不过十六,既然如今秦国是我楚人执政,还不必这么早担忧。屈平,本王让你回来,是为了让你回来练兵强国的,不是让你来诅咒楚国的。日后若是有什么要禀报的,叫你族叔屈匄代你禀告,你,不必上朝了。”
“王上!王……”
楚王只置若罔闻,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朝堂。殿中文武躬身相送,没有一人顾及他屈平,臣子三三两两往外走时,也只有屈匄上前拍拍他的肩背,略是劝了他两句,却见他还是愣愣了直视那空无一人的王座案几,只能叹了口气,自己一人出去了。
偌大楚王宫议事前堂,唯有一人久久伫立。
楚王宫后殿之中,楚王亦是一脸怒意,脚步匆匆赶到郑袖宫中时,便是郑袖也吓了一跳,连忙让乳母将幼子带下去,扯扯嘴角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双手扯住楚王的衣袖,柔声娇嗔,“这是怎么了?才刚开春,王上怎得就这么大火气?”
楚王只愣愣一哼,倒一个字不答。郑袖眼珠子一转,也不多说,只扶着楚王在殿中木案后头坐下,从宫婢手中取来茶杯果点放在案上,见楚王用了半杯茶水,方才屈膝坐在楚王背后,双手搭上他肩头,巧力轻轻揉按,软声道:“王上也别生气了,喜欢谁,便将谁放在身边,不喜欢谁,便将他赶走,寻常人交朋友都能如此,何况王上是楚国之主,还能这么憋屈不成?”
“憋屈?”楚王手中茶碗摔在木案上,哐当哐当作响,“魏变法强了国,秦变法也强了国,怎得到我楚国却还未见起效,反倒各族之间争斗却多了?无用!无用!”
郑袖瞧着那木案中洒出来的茶水,眼尾一挑,抬抬下巴让殿中婢女去收拾,“既然无用,丢掉他便是了。反正朝堂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难不成楚国这么广阔的土地山川,还能找不到一个人来代替他不成吗?”
楚王点点头,伸手握住肩上的手,“你说的倒是。本来便屈氏便只有他和屈匄两个在朝,倒不如倚重旁的人,做事起来顺当许多。”
“这是当然。”郑袖顺势伏在楚王肩头,脸颊贴着他的手背,“这个楚国,王上身边,唯有郑袖无人可替代,不是?”
楚王这才哈哈一笑,伸手捏捏郑袖的脸颊,“孩子今日如何,可哭闹……”
“王上!”
楚王大惊,郑袖也猛地坐起身来,双手仍搭在楚王肩头,蛾眉紧蹙,冲着那跑进来内侍怒斥道:“这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宫里头还有点规矩没有?!”
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着道:“娘娘恕罪,王上恕罪。”
楚王撇撇嘴,皱眉呵斥:“快说!”
内侍伏得更低,额头抵着地板,声音也带着颤,“秦军带兵沿河而下,趁我军不备,夺了邓城!”
“什么?!”楚王腾地站起身来,身后郑袖一个不慎,被掀翻跌坐在地,楚王也没空没心思去管她,两步走上前去,一手抓起那内侍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内侍哆哆嗦嗦,“秦,秦军,夺了邓城。”内侍话没说完,已被楚王丢开。
君王盛怒之下,便是宠妃郑袖也不敢上前,只见楚王捶胸顿足,双眼爆红着转身回来,抄起木案上的铜碗便直接朝外砸去,铜碗撞在殿中木柱上,发出沉沉一声闷响。楚王三两步走到一旁木架上,双手抽出一把青铜长剑,剑指苍天,怒吼道:“好个秦小子,我拥你为王,不到三年,胆敢攻我楚国?!宣!宣屈平!宣屈匄!看我不打他秦国!”
内侍诺诺连声,正往后退去,转身正要跑去传令,却见外头内侍高声传呼:“令尹到!”
楚王闻声,抬眼往外看去,见令尹景鲤急急快步走进殿内。景鲤低头便见殿中碗盆遍地,抬头又看见楚王气喘吁吁手执长剑,这一团乱糟糟的模样,先将他吓得噤声。
“说!又有什么事!”
景鲤一瞬回神,拱手朝楚王一躬,“王上,秦使来了。”
“秦使?”楚王一声冷哼,掂了掂手中长剑,狞笑道:“夺我城池,还敢派使者来?让他来,我先用他祭旗!”
楚王抬脚便要往外走,景鲤连忙两三步迎上去,双手张开将楚王拦住,“我王且慢!且慢!秦使可是来求和的呀!”
楚王一听,眉头拧起,疑惑道:“求和?”
“正是!”景鲤颤抖伸出手去,将楚王手中长剑按下,交到一旁的内侍手中,转身回来劝道:“秦使带着厚礼财物,马不停蹄来到郢都,连卫兵都不曾多带两个,正是为了来跟王上解释,这攻打邓城的,可不是秦国的军队啊!”
楚王看着景鲤的脸,瞧着他也不像是在诓骗自己,抬手正了正衣襟,侧目看他,许久才说:“当真?”
景鲤深深一躬,“秦使就等在外头议事偏殿,正等着我王呢!王上若不信,且先去看看,左右这秦使在我郢都,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楚王长出一口气,攥着袖口,脚下还是一步步不动。景鲤又道:“不论如何,皆是我大楚占理,王上给他秦国一个机会解释,若是不喜欢,不满意,大可发兵联齐攻之,往外走两步,王上,不亏啊。”
听到这里,楚王也觉有理,既然有了台阶下,不如趁机从秦国手离挖点好处。内侍捧来配剑,楚王也顺势抬起双臂,由得内侍将长剑配在自己身侧,又抬手在腰带上顺了两顺,瞧着殿门,迈步向前,“走,去痛骂他秦国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