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冽秋风打西北吹来,掠过渭水平原, 越过黄土高坡, 卷着壮烈秦筝,一路撞向那绵延太行山脉。秋风所到之处,尽是初秋微黄的田野, 麦浪翻涌, 漾着暖暖香气, 田间阡陌尽可见农民荷锄来往, 黄狗在田垄上奔跑穿梭,偶有官道之上马车驶过,惹起阵阵犬吠。

未见一丝萧条的山野秋色之中,蓦地见官道远处沙土飞扬,黑底白文的“秦”字大纛旗先行,左侧,“冉”字令旗相随,右侧, 则是一面大书“白”字的将旗。

三面旗帜随风飘扬, 越过了地平线而来,其后黄沙之中, 黑甲如云,马蹄声声。打头的,一棕一黑两匹战马。黑马眉间点白,马上白起黑甲黑胄,眉眼冷冽狠辣, 仿佛还带着沙场血雨腥风。一旁骑在棕马上的魏冉却是长袍高冠,面上略带风沙,却难掩春风笑意。

魏冉手中马缰一扬,指着前头,长叹一声,“征战大半年,终于能回家了。”

“八个月。”

魏冉一愣,只听白起双目直视前方,仿佛那巍巍咸阳城已经在眼前了,“这场仗打了八个月整。”

听到这,魏冉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啊,也不亏,一口吞下魏国这大片飞地,将汾水流域划归秦土,如今太行山也成了秦国的天险防卫。寻常将领若是有这样战功,莫说加官进爵,就是名垂青史也足够了。”

白起一字未答。

魏冉眼珠子低低转了转,笑着瞧向白起,“如今魏相惠施也都将魏国这城池地图都交出来了,有这半个韩国的良田,你纵使直接开口向秦王求个封邑爵位,他也会立刻允许。何况一个女子?”

白起握紧手中缰绳,低下头去,嘴角扯了扯,道:“左相说笑了。不过这八个月的仗打得久了,平常在外领兵还没怎么想家,如今快到城外了,倒是愈发心慌起来。”

话音未落,但听远方马蹄疾疾而来,白起心中咯噔一跳,猛地抬头朝前看去。咸阳城那边官道上沙土扬起,一匹棕马当先跑过来,后头紧紧跟着两骑,前头那人明明白白是秦王宫的内侍,后头两个则是兵甲全身,该是宫中的侍卫。

三人齐齐拉紧缰绳,在三面军旗前头停下,那内侍笑着朝白起拱了拱手,取出一面绢帛王令,宣道:“秦王有令:左相魏冉、国尉白起,征战有功,领近卫直赴王宫受赏受封,大军先返军营。”

魏冉白起并未下马,只朝传令内侍俯首拱手,朗声道了声遵令。

内侍收起绢帛,双手执着缰绳扶着马鞍,“蓝田大营早已布好了劳军酒饭,国尉尽可派将领带大军回蓝田。王上在王宫广场等着国尉与左相。”

后头白秋引马上来,自请带大军回营,白起抬眼望了望后头绵延数里的黑压压秦甲,颔首允诺,又点了几名裨将留下,方才转身回来,与魏冉一同带着三面大旗随内侍一同往咸阳城策马而去。

渭水奔腾水声渐响,黑纛旗越过官道长亭,面向渭水河畔的巍巍咸阳城。旗尖儿刚露,白起便听见咸阳城那头人声喧闹,如同水入油锅,一下爆发出了欢呼。马蹄踏上土坡,只见远方官道两边,尽是咸阳百姓,各色布衣齐聚,长袍短褐,黄发垂髫,全都从咸阳城内涌了出来,一见黑甲秦兵来了,纷纷举手欢呼,拂袖如云。

“国尉万岁!”

“左相万岁!”

纛旗之下,魏冉瞧着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听着那震天呼声,竟觉得浑身如若通电,起了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十数年在秦为官,他不是不知道秦人好战,更不是没有听过那哀惋将领的秦风黄鸟,可听那些民众高呼自己的官位,朝着自己身边的战旗振臂,却是他魏冉一生之中的头一回。

这一回,要比他双手接过秦国相印要来的震撼,恍若秦国百万黔首一同张开双臂,将他包裹在内,真真正正地为他披上一套黑衣黑袍,唤他一声秦人。

人群随着秦甲移步,围着那几百近卫,一同朝咸阳城涌回去,军队两侧,妇孺皆喜极而泣,认出自家的儿郎,恨不得当即将他们带回去,却碍于军规军纪,瞧着他们瘦削黝黑的脸庞,一面擦去自己脸上泪珠,一面跟在他们身边,说着家中早已备好了什么热饭热菜,新衣新袜。更有妇人抱着新生的婴孩凑上近前,只叫那秦兵面上一愣,铮铮铁骨一瞬涌出热泪来,握着手中长矛,脚往前走着,眼却只瞧着身边那襁褓婴儿,一寸一毫都不舍得离去。

白起抬眼,瞧那大开的咸阳城城门,攥紧了手中缰绳。“眉间白”只恨不得飞跑起来,却被白起制住不能撒开腿去,不时鼻翼翕动着踢蹄子甩脑袋。白起伸手在它背上一拍,低声道,“都到家门了,别闹。等会儿就到……”

话未说完,白起抬头间目光一瞥,话尾只留在嘴边,手覆在“眉间白”背上,那双眼瞧过去,定住了不能动。

忽地天地间各色衣衫颜色尽数模糊,无论男女老幼,此刻恍若都成了背景,唯有那眼中焦点所聚的那一处是清晰的。唯有那一人,黑白衣衫,长发松绾,明眸皓齿,双手叠在身前,亦是微微笑着看向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眶泛着点点红意,只柔如初春弱草,叫他忍不住紧了呼吸。

马蹄前移,停在她身前。白起松松呼出一口气,瞧着她双眼中泪珠一瞬滑落,当即翻身下马,也不管不顾,直接将人拥入怀中。发香穿过厚重军甲,直直盈满胸膛。

人群中欢呼骤起,他只听见她一人声音柔柔,“回来了。”

他压着她耳边发丝,重重点点头,嗯了一声,终于舍得将蒋泊宁从怀里捞出来,伸手擦去她脸颊泪痕,低声说道:“回来了。”

蒋泊宁双手贴着他胸腔铁甲,抽抽鼻子,偏头看了一眼咸阳城主道尽头的秦王宫,“去吧,都在等你。”

白起忽地摇摇头,低头牵住蒋泊宁的手,转身往“眉间白”走去,未等蒋泊宁问出声,只掐着她的腰,双臂一举,便将她托举上马。人群中笑声乍起,孩童嘻嘻哈哈,有些只双手盖着自己的眼睛跑开去。蒋泊宁脸颊登时绯红一片,哎了一声,却见白起扳着马鞍也坐上马背,双手一扯缰绳,将她拢在身前。

“你……”

“左相说,纵使我直接开口向秦王求封邑求爵位,他也会即刻允许。”白起脚下一夹马肚,“眉间雪”马蹄扬起,往前走去,他伏底身子贴紧蒋泊宁耳边,“我就放肆这一回,他若不立刻赐婚,我就拿军功求,便是以后他真的觉得我功高震主,我也认了。”

“木头!”蒋泊宁只哭笑不得,抬手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拍,笑骂出口,“等会儿可不许轻举妄动,我在你身上费了这么多心思,你敢乱说话,仔细我给老夫人告状去!”

白起低头一笑,也不在意,只由得战马驮着往前走,见那秦王宫越来越近。

纛旗另一侧,魏冉瞧着那黑马上头的两人耳鬓私语,只忍不住喉头微酸,抬眼往人群中瞧去,也瞧不见那半分他想见的衣裙,只觉得胸口那几张绢布小条竟忽地硌人起来。

百姓夹道,战旗高扬,前头秦王宫大门缓缓打开,旗帜穿过秦王宫大门,战马列队而过,人群随后,沿着秦王宫前头的广场乌泱泱围了三四层。那黑石台阶之上,文武百官齐聚,宫中王卫列在石阶两侧,旗帜招展,引着人们的目光聚在正中并肩而立的秦王与太后身上。

战马上头的众人皆齐齐下马,白起瞧了一眼身侧蒋泊宁,一手按住腰间长剑,一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与魏冉一同踏上黑色石阶,一步步朝秦王而去。

身旁军吏捧来木匣地图,魏冉接过来,躬身捧到秦王面前,声音高亢,响彻秦王宫广场,“魏冉、白起,携魏国城池共六十一座,归秦以报王上!”

白起取出虎符军令,亦躬身奉上,赳赳道:“无负王命!”

“好!”

秦王稷抚掌大笑,命身边长史接过兵符与地图,与太后一同接过秦酒,捧到魏冉和白起身前。饮过劳军酒,秦王稷笑着擦擦嘴角,瞧了一眼白起,又看向一旁的蒋泊宁,唇边笑意更显,朝向寿抬抬手,示意他宣读王令。

向寿躬身,捧着绢帛王令上前一步。魏冉白起等人皆伏身跪下,只听见向寿的声音在秦王宫广场上回**——

“国尉白起,左相魏冉,领兵讨伐魏国,拓我国土,扬我国威。白起爵进四等,进为大良造,统领秦兵。魏冉加封怀侯,赐封邑怀城。秦王三年。”

魏冉伏身,“臣,谢我王。”

白起眼皮一抬,双目中冷光乍现,却是咬着牙低下头去,一字不说。

秦王稷看着他头顶,顿了许久,终于朗声道:“墨家弟子泊宁,护寡人归秦,助秦军平定巴蜀,改良秦军军械,因功进爵为簪袅,寡人愿给大良造与泊宁赐婚,大良造以为如何?”

白起直起脊背,回身瞧了瞧一同跪在自己身边的蒋泊宁,只见佳人笑意盈盈,便伸手与她十指相握,伏身在秦王身前,“臣,谢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