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春雨散尽,打曲沃要塞的城墙往外望去, 但见城外田野上翠绿连绵不绝, 抬手远眺,似乎可望到自北方奔涌而来的汾水长河。
军吏身着轻便皮甲,快步跑上城楼, 见魏冉站在城墙边上, 急趋过去, 躬身朗声道, “报告左相,东面未见韩魏一兵一卒,隔着山口关隘,斥候只见守城待命,并未派兵出城。”
魏冉抬眼望向城墙下列队打马远去的秦兵铁骑,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冷轻哼,“在伊阙杀了他二十多万人,终于将他杀怕了。好, 继续看着, 务求万无一失。”魏冉偏头又问身边军吏,“曲沃周边的小城可都安顿好了?民众若有不满, 须得当即回报,一刻都不许延迟。”
军吏拱手道,“已经按左相吩咐,民众原地不动,不扰民不掠夺, 各城官吏若有不降者立刻斩杀,投降官吏降级留用,各城守令已经换成秦国官员,一应郡县法令皆照例颁布下去,现下民众只照旧忙着春耕夏种,余粮充裕,尚无动乱。”
魏冉点点头,“好,知道了。传令下去,步卒集结,一半留守曲沃,一半随国尉铁骑往西攻城夺地。委派过去的治理官吏也得跟上去。”
军吏拱手称是,魏冉转身,正要下城墙,却见又有一小吏急匆匆跑来,在他身前伏底报告,“左相,人到了。”
身侧军吏一瞬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一句,只见魏冉面上顿时浮现大喜神色,按着腰间长剑快步随着那小吏往外走了出去。
小吏在前头带路,领着魏冉走到城墙下的官署小院,一入偏院,便瞧见前头院中站着一人,布衣草鞋,发束布冠。那人听见后头脚步声,当即转身回来。高鼻深目,俨然不是中原长相,一见魏冉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顿时变得晶亮,三两步跑上前,握住魏冉双手,双唇抖动,喊出一声:“兄长!”
魏冉点点头,一拍他肩头,“好你个戎小子,叫我找你找了这许久!”
楚戎嘿嘿笑了两声,“怪我从前不懂事,被昭家老贼利用,得罪了屈家,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也是三五年前才又回到楚国去。”
“来,先进去说话。”魏冉大手一揽楚戎肩背,大步往屋内走去。
官吏布好茶碗勺杯,两人同在木案一侧盘腿而坐,一瞬正如少年时亲密,仿佛多年未曾相见,也无一丝隔阂疏远。
魏冉舀了一碗清茶,推到楚戎面前,“如今秦王即立了,只是还没及冠,现在秦国内是长姐和我掌政,我费这许多功夫找你来,为的也就是让你同我们一起入秦,自家人用自家人,总比用别人安心。”
“话是如此说。”楚戎捧起茶碗喝了个干净,长叹一声爽快,将茶碗放下,却又说道,“秦人务实,不是兄长和长姐说要给我什么官,我就能当得上的吧?”
魏冉拿起一旁木勺给楚戎碗中添茶,“那是自然。如我一样熬文官,一来所费时日多,二来,这也不是你小子的性子做得来的。我的打算是,我在朝中举荐你为将,你领兵杀一块楚地回来,用战功立足。”
“楚地?”楚戎大惊,“长兄可是说错了,打楚国?你不怕长姐又打得你三天不能下床?”
魏冉也是想起年少趣事,忍不住笑起来,摆了摆手方才正色解释道,“我邀你入秦,你还想回楚国吗?多年前我阿大带着我从魏国到楚国,娶了大娘,我便不再是魏人,成了楚人,可楚人哪一天将我认做楚人的?大娘去后,我随长姐到秦国来,长姐成了秦人,我也不想当什么楚人了。你嘛,生父还是西戎人,这些年在楚国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说到这里,楚戎也抿唇低下头去,眉头拧着,忍不住点点头,“是了。娘也不过是楚国宗亲旁支,长姐嫁过去秦国,也就只能做个妾,更何况我这样的长相,从不曾被待见。兄长!我在楚国替他们做狗这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长兄,景昭屈三家内斗,屈原那小子军政漏洞多了去了,若是打,还真是能捞到点东西。可是如今明面上楚国终究是姻亲,秦王还年轻,这怎么打?”
“自然不是说现在打。”
正说着,门外有小吏躬身走进来,将一支铜管小信交给魏冉。魏冉取过来,熟练地掏出匕首挑开上头陶封,却是掏出两张绢条,一张用黑绳绑着,另一张卷着红线。
魏冉眉心微动,将那红线小信收在掌心,展开另一条绢布信看了两眼,嘴角一勾笑道,“正说到此处。如今秦国打了韩魏,将国界压到了太行山。卫淇这个鬼谷子高徒当真名不虚传,倒是早料到了齐国先坐不住了。”
“齐国?”
魏冉将绢布捻到一旁油灯上烧尽,颔首道:“赵国忙于对付北边林胡和南面中山国,还没空管秦魏韩之间的事情,楚国仗着太后是楚女,秦楚边界也交接不多,也没太用心。齐国不同,没着没落的,又和秦国在燕国算是结了个小梁子。齐国派使臣去楚国了,这齐楚之间同盟多年,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们之间裂开才行。王上的意思,也是先交好麻痹齐国。”
楚戎低头想了半晌,才开口道:“楚国一直谋划着要吞掉越国,两年前为了避免后头被宋国搞鬼,才跟齐国结盟,夹制中间的宋国。如今宋国还强大,裂开他们齐国与楚国,倒是有些难办。”
魏冉点点头,面上却不见半分难为神色,只说道:“各国之间皆是利益相连,以重利分别**齐国与楚国,联盟自然会瓦解,从前张仪便是这样做。哎!我向来只管秦国内政,这些事情,自然留给秦国里头的能才去做。”说着,魏冉取过一边的绢布毛笔,写下两行小字,吹干墨渍,将绢信卷好放入刚才的铜管中,用泥封好,就着灯火轻轻烤了烤,按上密印,将外头的小吏唤来,把信送了出去。
楚戎一言不发地见魏冉写信送信,等到小吏走出门去,方才问道:“与兄长通信的,可是方才兄长说的那个,鬼谷子门生?”
“正是。”魏冉握起一旁茶碗喝了一口,“他叫做卫淇,是如今秦王的老师,虽只是个客卿,但却并不简单,是个可用的人。说来,倒是与从前的张仪有些相似,或许是同出一门的缘故。如今这个卫淇倒是左右逢源,却也没见与任何人亲近结党的意思,只是教授秦王诗书,和秦王亲近。他与我互通书信,商量国事,也是在我当了秦相之后,秦王吩咐他这样做的。”
楚戎疑惑道:“这秦王如今不是才刚过十五吗?怎得听兄长这样说来,倒是像个即将主政的君王了?”
“你莫小瞧秦王年轻,他还年幼时便跟我亲,很是关心秦国国政。那时我也是见他有这份心,才硬是要将他从燕国接回来。若不是如此,如今坐在王座上的,不是公子芾,便是公子悝。如今看来,我当初选的也没错,在外当质子多年,这个秦王,确实是比一直呆在秦国的公子多些胆识谋略,可成大器。身边也笼络了一大帮有用之人,卫淇便是其中之一,还有墨家的人,不论太后如何笼络,也只忠于秦王一人,甚是怪异。”
楚戎倒是笑起来,“这说得我一头懵,十五岁,还是半大孩子,怎么如此能耐,倒先叫我好奇了。若是他长大,秦国有这样的君王,也是令人畏惧,幸好是兄长拥立他,有这层关系在,咱们日后吃不着亏。”
“话别说太早,你我毕竟不是老秦人。我在秦国摸爬滚打十数年,知交遍布秦国,可不也还是脱不去客卿这层身份。如今朝野隐隐有指责外戚掌政,咱们更是要小心。”魏冉拍了拍楚戎的肩头,笑道:“秦国如今形势如何,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眼下还是你先入秦国见过长姐,找个地方落脚为好。我先替你安排车马,先送你去咸阳。”
“兄长。”楚戎见魏冉起身,也匆匆起来,说道:“可否先送我辆马车,我得回楚国郢都一趟。”
魏冉皱起眉头,疑惑道:“人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无论如何,先去咸阳。”
楚戎双眼瞪大,“这怎么行?我妻儿还在郢都呢。一入咸阳,万一那三家的老贼醒悟过来,要捉我妻儿可怎么办?”
这下可倒是轮得魏冉愣住了,磕磕巴巴问道:“你都娶妻生子啦?”
“兄长说笑,我如今都二十五了,孩子都会拿剑……”楚戎想明白回来,瞧了魏冉一会儿,猛地捧腹大笑起来,“兄长,你莫不是还在打光棍儿吧?”
魏冉抿唇,一张脸黑透,沉声道:“我给你一辆马车,你绕道商於去郢都,立刻给我走。”
楚戎哈哈大笑,见着魏冉大步流星往外走,忙追上去讨饶,舔着脸说了一大堆好话,得了令牌银钱,这才跟着小吏出去取马套车。
瞧着楚戎那抛着钱袋轻快远去的背影,魏冉只觉胸中闷闷,气不打一处来,低头一瞧手心绢布条,上头红线艳艳,惹得他忍不住动手拆开,只见里头一个娟秀大字,似是还含着隐隐药香。
那上头只有一个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