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甘泉殿,但听赵荧声如珠落玉盘, 轻轻回**在房梁之下。蒋泊宁心下一跳, 只觉得自己四肢血液回流,一瞬手脚冰凉,只能缓缓吸住一口气, 转头望向太后。

那双狐狸眼抬起, 亦是瞧着她, 眼角笑纹若隐若现, 三分狡黠,七分探究,看进蒋泊宁眼底,叫人连头皮都发麻。

太后脚步轻动,往赵荧面前走了两步,端起那碗避子汤,转身面向蒋泊宁。蒋泊宁压不住惧意,脚跟往后挪了半寸, 却见太后广袖一扬, 却是以袖掩面,一仰头将碗中避子汤喝了个干净。

铜碗落在木盘上, 哐当一阵钝响,后头婢女走近来,双手将布帕递到太后手边。太后接过来,手指捻着布帕,在嘴边轻轻一擦, 抹去棕色药汁,那双狐狸眼却是牢牢攥着蒋泊宁,一分一毫未曾移动。

布帕被甩在铜碗旁边,太后扬扬手,“都下去吧。本后要午睡了。”衣裙摆动,广袖轻拂,狐狸眼中冷光未消,又是在蒋泊宁那早已伏底下去的头顶瞧了许久,才缓缓收了回去。

婢女侍奉着太后走进内室,待到那脚步声尽消,蒋泊宁和赵荧方才直起背来。两人对视一眼,只默契地一言不发。赵荧将手中木盘交给甘泉殿内婢女,转身随着蒋泊宁一同往外走去。

前脚踏出甘泉殿院门,后脚赵荧便两三步急趋到蒋泊宁身侧,一瞧宫内长街无人,低声问蒋泊宁道:“往日里太后都不是这个时辰用避子汤的,今日可是你惹了什么事了?”

蒋泊宁瞧着赵荧那神情,只觉此刻胸中那颗心还猛跳个不停,“我还以为,那碗药,是太后要灌给我的。”

赵荧脚步骤然停下,眼睛也是一瞬瞪大,是一个哭笑不得,扯住蒋泊宁的衣袖,急急问道:“你和国尉……”说到一半,赵荧那笑意顿时崩然四散,双眼一眨,攥紧蒋泊宁袖口,“太后她怎么会知道?莫不是忌惮你到这种地步?”

蒋泊宁挽起赵荧的手臂,只一块儿缓着步子往前走,“这几日我同白起去了郿县,想来太后也知道了。不管今日太后本来想要干什么,现在她没有灌我避子汤,就是说我方才在殿中花的口水没白费,太后倒底是听进去了。我算是躲过一劫。”

赵荧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她只向来不喜多问一句话,只心中替蒋泊宁松了一口气。

未走多几步,蒋泊宁倒先开口,“赵医,那避子汤,能不能给我来一碗?三四天前的事情,现在还有用吗?药重一点也没关系。”

赵荧噗嗤一笑,抬手在蒋泊宁额头轻轻一点,“乱来。若是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那可怎么办?之前一是没想起来,二也是不敢在外头随意找医者。”

赵荧歪着头瞧蒋泊宁,倒是不解,“这有什么的?难不成你还打算将婚事往后拖?白国尉不心寒,我都得替他心寒。”

蒋泊宁皱起眉头,“我也不是想拖。可再快也得等他打仗回来,少说也得四五个月小半年的。虽说有王命在,可明说出去是无媒苟合,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面子?你以为这里是燕国还是鲁国?我们秦国这里,还不兴这些虚的。再说了……”赵荧偏头一瞧蒋泊宁,“太后虽今日因为你的说辞放过你,可若是明日又听了谁的话,怎么办?她要拆散你们,国尉不在咸阳,你找谁来帮你?要我说,不如看天命,若是有了,太后轻易不会让你嫁人,要是没有,今日我给你熬避子汤,也是白费了我的药材。”

蒋泊宁只觉得脸上有些辣,战国民风是奔放,太后晚年还能跟义渠王生了俩娃,又纳男宠的。可这也比她能接受的要奔放太多了吧。但是,赵荧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思忖再三,蒋泊宁还是点点头,算是顺着赵荧的话,听天命算了。

两人刚走到分岔口,赵荧正想起什么话要嘱咐蒋泊宁,却见一个内侍从宫墙根走过去,躬身对赵荧说道,“赵医令。”

赵荧撇撇嘴倒没打算去理他,转头只握住蒋泊宁的手,刚要开口却被截过去话头。蒋泊宁瞧了一眼那内侍,只觉得眼生,不像是太后和秦王近身的人,只问赵荧道,“你如今不是当宫中的女医令,只管甘泉殿和议政堂,这人是哪家的?”

那内侍先躬身回话,“小人在左相跟前做事。”

赵荧瞪了那内侍一眼,对蒋泊宁说道:“不用管他,烦得很。我只同你说,免得你又犯迷糊。一个月内,仔细饮食,月事要是晚了,立刻递消息给我过去,我好去给你诊脉。切记!”

“知道了,知道了。”蒋泊宁拍拍赵荧的手背,却是凑上去说道:“你别老顾着劝我,也得顾一顾你自己,若是对左相有意思,他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我倒不知道你与他还有交集。”

“见了两三面便没头没脑黏上来,什么糯米糕子麦芽糖。”赵荧斜眼看那内侍,“我明白。他要在秦国立足,等着娶一位秦夫人,我可不想做他的垫脚石。你别说了,我先走了。”说完,赵荧放开蒋泊宁的手,转身朝太医署走去。

魏冉派来的内侍朝蒋泊宁躬身,跟着赵荧往远走去。蒋泊宁只瞧着那一前一后走远,撅着嘴叹了口气,转身走上宫中复道,往前头客殿走去。

临近午间,冬日里难得暖阳,叫整座秦王宫都带上些懒意。客殿中向来人少,蒋泊宁不喜欢太多婢女在身边,唐姑果年岁大了身体不好,身边也只有墨家弟子出入,从朝至暮,向来少有什么声响。可蒋泊宁回到客殿前头,还未进院门,却听见前头正殿隐隐有人声传来,正疑惑着走进去,抬眼便瞧见两个眼熟的婢女,不是旁人,正正是白府的。

那两人站在廊下,见蒋泊宁来,也是没笑颜开地迎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在这里。”还没等白府的婢女回答,蒋泊宁抬头往正殿内一瞧,正好瞧见堂上唐姑果坐在上首木案后头,旁边那张木案坐着的妇人,笑意盈盈,不是白老夫人还能是谁?

蒋泊宁抬脚就要进去,却被白府的婢女当即拉住,“宁姑娘先别进去,老夫人带着媒人在里头……”蒋泊宁一听,当下便明白是白起干的,心中大喊一句这还了得,立马将婢女推开,三两步走进殿中。

白老夫人没想到蒋泊宁回来,先是一愣,接着倒是同身边坐着的媒人一同笑起来,抬手朝蒋泊宁挥挥手,要将她唤到身前来。殿内婢女正要上前替蒋泊宁脱去身上斗篷,却被蒋泊宁摆摆手拒绝了。

白老夫人瞧着,倒是有些疑惑,皱起眉头问:“可是还要出门吗?”

蒋泊宁缓步走过去,只朝白老夫人福了福身,笑道:“偏院里头有新做的饴糖糕,是泊宁上回同老夫人说过的那个,难得老夫人来做客,可愿意去尝一尝?”

白老夫人面上笑意顿时凝住,旁边媒人嘴角也是一僵,旋即放下手中茶碗,笑着打了两句哈哈,“巧了真是,正说着宁姑娘呢。都说宁姑娘性子洒脱不输男儿,却也少不了害羞的时候不是?这……”

媒人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见白老夫人抬手一止住她的话,轻叹了一口气,抬眼瞧向蒋泊宁,对身侧媒人说道,“劳您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罢,扶着身边婢女就站起身来。

媒人一愣,虽是面上颜色难看,却也只忍住了苦笑两声,瞧上首坐着的唐姑果没半分驳斥管教蒋泊宁的意思,只觉得自己两头不讨好,捞起木勺自己给自己添了半勺热茶,一声不吭。

蒋泊宁躬身,从婢女手中接过白老夫人的皮裘,正要走上去为她披上,没成想白老夫人却一扬起手,自己取过来系好,抬脚便朝外头走去。一时殿中寂静,蒋泊宁瞧着白老夫人的背影,也没出声,朝上首的唐姑果一拱手,转身追着白老夫人的脚步走了出去。

前头婢女领路,蒋泊宁只跟在白老夫人后头,心中又是担忧白老夫人生气,又是怨白起乱来,只一个七上八下。

入了偏院殿内,白老夫人身上斗篷也懒得脱,见蒋泊宁跟了进来,转身瞧她一眼,便开口道:“我晓得是起儿独独喜欢你一个,你也是个实心肠的不拖泥带水,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我也没有什么好怨……”

话没说完,蒋泊宁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斗篷铺地,广袖扬起,额头贴紧手背。白老夫人一惊,正要弯腰去扶,却听见蒋泊宁声音哑哑,似是隐忍许久才发出来一样,“求老夫人莫怪,泊宁和白起,虽无婚约,可却……”

蒋泊宁话还没说完,白老夫人只颤抖双手,连忙扶住她双臂让她直起腰来说话。蒋泊宁只瞧白老夫人嘴唇微张,眼中尽是狂喜,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颤,“你,你说的,可是,可是真的?”

蒋泊宁喉头滚动,脸颊腾地爆红,正要低下头去,却又听见白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重重质疑,“不,不是那小子对你用强逼婚吧?”

蒋泊宁猛地抬头,只将头摇成拨浪鼓,握着白老夫人双臂哭笑不得,“不是的,不是的,这是哪儿跟哪儿?他不会那样做。”

逼婚?他倒还真逼过。

蒋泊宁抿唇瞧向白老夫人双眼,只郑重说道:“我心里也是有他的。”

白老夫人一瞬喜极而泣,将蒋泊宁从地上扶起来搂紧怀中,口中不住念叨,“祖宗在上,起儿的婚事终于有好着落了!”刚念叨两遍,白老夫人才有些醒转过来,擦擦眼角,握住蒋泊宁双手问道:“这既然你们俩都是喜欢彼此的,起儿也叫我带着媒人来提亲,你这是做什么?”

蒋泊宁想了想,还是扶着白老夫人到一旁坐下,细细解释起来,“这桩婚事原是王上要赐婚的,想着讨伐魏国在即,不如等到白起回来再下旨。是白起心急了,原先太后有意要将我指给别人,本来我和他还在郿县,宫里匆匆来人传令召我们进宫,他以为是其中又有了什么变故,劳累老夫人走这一趟。”

“哎,来这一趟也不亏,说什么劳累。”白老夫人拍拍蒋泊宁的手背,倒是叹了一口气,“你别瞧起儿平日里那个稳重得木讷的样子,这些男女之间的情啊爱啊他是一点都不会。他父亲在秦国跟魏国打仗时就战死在了雕阴,母亲也改嫁了,他六七岁上下随着他叔父在军中野大的,身边是从来没有过女子的。”

蒋泊宁听着,蓦地想起白冬,心中也是隐隐作痛,说道:“难怪他这样对白山将军,还有冬儿,都那样珍重。”

白老夫人点点头,眉眼尽是柔软温情,“是了,他面相冷,又凶巴巴地不爱说话,对自己人却是掏心窝子的好。”说着,白老夫人捂着蒋泊宁的双手,是低头一笑,“我也不用说这些了,你既然看得上他,我说这些也是废话了。”

蒋泊宁抿着嘴唇害羞地笑了笑,将话题岔开去,“我和白起的婚事,还请老夫人耐心稍等一等了。”

白老夫人笑着起身,面上那是一个春风得意,拉着蒋泊宁的手缓步往外走,边走边说:“有你这些话,我没什么不好耐心的。起儿在外领兵,你也常来白府走走,陪我说说话。我可只等着你改口,同起儿一样,唤我一声‘婶母’了。”白老夫人说着,只瞧见蒋泊宁脸颊绯红,低下头去,模样乖巧,是越看越觉得可爱,心头暖暖,扭头一瞧,正见廊下院中站了个人,笑着拍拍蒋泊宁的手背,又是忍不住自夸,“瞧,我说起儿是个暖心人,这不,该是放心不下,来找你了。”

蒋泊宁抬眼,见白起皮裘裹身,立在院中,目光柔柔只往他身上瞧过来。白老夫人放开蒋泊宁的手,扶着婢女走下台阶。白起拱手,喊了声“婶母”。白老夫人那唇边笑意难掩,拍拍白起手臂,回头瞧了一眼蒋泊宁,又看向白起,轻轻点了点头,带着婢女往外头走去了。

一方小小庭院,两三级铺石台阶,两人隔空瞧着,却是谁也没往前走一步。

白起瞧着蒋泊宁面上神色,不知喜怒,喉头轻轻滚动,还是忍不住迈上台阶走到廊下,深深喘了两口气,“我错了,不该担心你解决不好这些……”

话没说完,只觉胸前一暖,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如燕子撞入怀中,叫他下意识将她拢紧,只一寸不想放开。

“真是傻木头。”她轻笑,脸颊往他胸膛中拱了拱,十指覆上他胸前,隔着衣服覆上那扁扁玉笄,“你放心,我会等你。”

“等你平安回来,娶我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