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之中,油灯噼啪响了一声, 秦王稷肩膀一跳, 一瞬回神来,拧着眉头将身体微微前倾,似是方才听岔了一样, 又看着卫淇双眼再问了一遍:“卫先生说的是, 此事可?”
卫淇一手端在身前, 柔柔笑着反问秦王稷:“臣方才说的, 是‘好’,而非仅仅是‘可’。王上似有迟疑,王上觉得泊宁嫁给魏大夫,有何不妥吗?”
秦王稷轻轻摇摇头,伸手迎向卫淇,“寡人愿先听听先生怎么说,宁姑若是嫁给舅父,是怎么个好法?”
卫淇似是觉得秦王稷的话难以置信, 竟愣住了未曾立刻回答, 双目瞪大,好好瞧了一回秦王稷, 方才低头笑出声,将双手收到身后握住,朗声回答:“臣觉得泊宁和魏大夫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好处有三。其一,泊宁今年已经年满二十, 搁在寻常人家,早已婚配,只怕孩子都会说话能读诗了,不过是这些年颠沛流离,耽搁了。魏大夫年近三十,也未曾娶妻,算是相配。其二,王上敬重泊宁如若亲姐,这若是泊宁成了魏大夫的妻,便是成了王上的舅母,成了实实在在的亲人,不是更好吗?其三嘛……”
秦王稷原本还听着连连点头,卫淇忽地停住,叫他心中一顿,连忙追着问:“先生为何不继续说,第三是什么?”
卫淇笑着低下头,拱手朝秦王稷深深一躬,并未直起身来,“臣与泊宁私交颇深,这第三点,乃是臣作为泊宁的朋友,为泊宁做的私心考量,王上还是别问了。”
秦王稷走上去扶起卫淇的双臂,说道:“先生是寡人的老师,宁姑也相伴寡人多年,都是一起从燕国回来的,有何不可对寡人说的?再说,先生既是为宁姑好,寡人怎么会阻拦?”
卫淇抬手在眉间揉了揉,低头一笑道:“是臣以小人之心来对待王上了。这第三点嘛,不过是臣觉得,自入秦以来,芈后对泊宁不甚亲近,想着或许是因为王上宠信的缘故。这让泊宁嫁给魏大夫的话,既然是芈后说出来的,兴许是个两人缓和的契机,对泊宁也是有好处。”
秦王稷抿起唇,双手握拳,一手贴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转头过去不再面对着卫淇,而是看向政事堂上首那面羊皮秦国地图。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也是寡人做得不好,苏代的那些话,总如鲠在喉,叫寡人疏远了母亲,没想到连累了宁姑。”
“正是了。芈后也是明事理之人,不然也不会在这次魏后与公子壮生乱时,与泊宁联手。可女人心总反复无常,难免日后再有什么龃龉,中间有这层亲在,也好办许多。”卫淇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如今宫中魏后没有了,前朝公子壮的党羽也尽数折断。宫中仅有芈后,前朝魏大夫也掌权,泊宁与他们有亲,也是好的。毕竟王上如今还年轻得很,少不得依赖他们,万一有什么不妥当的,泊宁倒不至于少了护命符。”
秦王稷忽地转头,双眼冒火,咬着牙叫还未明朗的下颌线也突出来,身前按在腰带上那只手也握拳攥得指节发白,“寡……”一回身过来,怒目却撞上卫淇恭顺垂下的头颅,只能见他乌黑发顶并头上玉冠小簪,一瞬气郁结在胸中,发也不好发出来。
卫淇缓缓抬起头来,似是不懂秦王稷那目中怒意,反皱眉问道:“王上怎么了?”
秦王稷胸膛不住起伏,强迫自己闭上双目,握着袖口,只等身上颤抖渐渐平息,才缓缓抬起眼皮,望着卫淇衣摆,低声问道:“寡人为秦王,能激励秦兵,能退韩魏联军,难道就连护住一个人性命都做不到,都要宁姑投靠别人吗?”
卫淇一惊,拱手伏底身子,“臣失言。”
“没有。”秦王稷摇摇头,上前扶起卫淇,反倒躬身给卫淇赔了不是,“先生说的没有错。先生是寡人的老师,先生都如此想,放眼朝堂后宫,又有谁会把寡人这个刚满十五的秦王放在眼内。”
卫淇看着秦王稷眼中哀戚,说道:“王上,恕臣直言,撇去亲戚血缘,只论君臣,芈后与魏大夫,皆是贤臣能才,王上若是因一己的妒意忌惮,弃了自己的臂膀,得不偿失。”
秦王稷毫不迟疑地点头,“先生所言,寡人何曾不明白?只是心中难受罢了,只恨不能早日及冠,撑起秦国的这片天。”
“王上有此心,是秦国之幸。但即便是王上及了冠,也还是要倚重信赖文臣武将,秦国这片天,若是由王上一人撑起来,既是难,也是苦。”卫淇三两步走到一旁的木案旁,拿起那卷竹简,走回来双手捧道秦王稷眼前,“‘盈必亏,满则溢’,再则,如若这世间一花开了,并非是春色,唯有百花齐放,才有春意。”
秦王稷捧着那卷竹简,细细看了半晌,才将竹简握在手中,向卫淇一躬,“谢先生教导,寡人明白了。”
卫淇笑着看秦王稷那清明双目,“既然如此,今日的课,王上是学得通透了,臣先告退了。”说罢,卫淇拱手朝秦王稷一躬,转身往殿外走去。
秦王稷送走了卫淇,又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头一面看手中竹简,一面踱步回到木案旁,将手中竹简放下,捏着袖口握拳端在身前,面向上首王座后那面秦国地图,看了半晌,忽地拂袖转身,大步往殿外走去。
内侍一惊,连忙跟上来为秦王稷披好狼毛大氅,一边急趋一边问:“王上去哪儿啊?”
“去前头客殿,找宁姑。”秦王稷抬眼,看向议政堂前方那片低矮黑色屋檐,双目炯炯,脚下步子一刻不停,叫身边侍从也只能堪堪跟上。
秦王宫内客殿不大,只三四座院落,昔年也只是为了招揽贤才臣子做的面子,后来墨家依附,墨家巨子唐姑果住进客殿主殿,蒋泊宁随着住进边上的小院落,其余的也就那样空着罢了。
秦王稷一进客殿,也不管一路的内侍婢女,直直朝蒋泊宁所住的小院走去。还未等秦王稷踏入院门,便听见院中一声利刃破风,紧接着一声闷响。有人拍掌叫好,跟着几声轻快的脚步声。
一入院中,便见树下立着个人形靶子,蒋泊宁披着皮裘,站在靶子旁边将箭取下来。
“王上。”
秦王稷闻声望去,见百米开外,院子的另一头,白起一身黑衣罩了件灰裘,玉冠束发,双手捧着一架弩机在身前,那弩机样式奇怪,还挂着一条皮质带子,上头齐整排列挂着十数支箭,垂到白起脚边。
“王上怎么过来了?”蒋泊宁将靶子上取下的箭握在手中,拱手朝秦王稷一躬,直起身来,笑道:“泊宁正和白国尉试着新做好的连发弩机,王上要一块瞧瞧吗?”
白起却抬手将弩机交给一旁的白秋,向秦王拱手道:“王上急急来找泊宁,该是有事要与泊宁说。今日试弩机也试了大半个时辰了,改日再试不迟,臣先告退了。”
“慢!”秦王稷缓步走过来,从白秋手中拿过弩机,郑重交到白起手中,“这弩机看着有趣,寡人很想瞧瞧,国尉可愿意为寡人一试?”
“臣领命。”
白起躬身接过弩机,见秦王稷与蒋泊宁都走到廊下,手臂一抬,将手中弩机翻转架在肩头,左手握住前方木把,猛地往身前一扳,只见弩机上弓弦轻而易举拉满,弩机右侧皮带缩短,箭矢到位。望山,箭头,靶心,三点一线,弩机轻抬,扳机扣下,箭矢裂开冷风,没入人形靶子正中。木把回弹,发出啪嗒一声脆响,白起伸手将木把扳回,又一支箭搭上弓弦,弓弦铮铮,箭矢飞出,直直劐开人形靶子上那支木箭。一连三支,支支衔尾。
“彩!”秦王稷拍起手掌,走下台阶,从白起手中捧过弩机,在手中掂了掂,“这弩机当真厉害。国尉,我军骑兵可否即刻配上?”
蒋泊宁笑着走过来,“这不过是刚做好,唯有这一架而已。今日也只是请国尉来瞧瞧,有哪里还需改的,便是即刻改好,也须时间多试几遍,看容不容易脱箭,箭带上箭会否卡顿。哪里有王上这么心急的。”
白起也附和着说道:“泊宁说得对,最终改好之后,臣想先让蓝田大营中的步兵先试试,成熟之后,再取代弓弩,推向骑兵。”
秦王稷点点头,将弩机交还到蒋泊宁手中,“国尉出身秦国精锐强兵,自然是国尉的考量更周到,就按国尉说的,放手去做便是。”
“是。”白起躬身,“今日既然试完了弩机,臣先告退了。”说着,就要带着白秋往外头走去。
“哎,国尉且慢。”蒋泊宁抱着弩机追上去,将弩机交给白秋,“这架弩机国尉先带回去再练几天,过几日将要修改的地方一起告诉我。”
白起颔首,看了蒋泊宁一眼,转身和白秋一同走了出去。
见白起走远,蒋泊宁方才转身回来,理了理伸手斗篷,抬手引向殿内,“天冷,快要下雪了,王上先进去喝杯热茶再说。”
秦王稷点点头,走到蒋泊宁身侧,与她一同走进殿内。屋中婢女已经摆好软墩炭炉,炉上茶水温热,只叫满室清香。秦王稷先行坐下,蒋泊宁挑开炉上茶壶,舀了杯茶水捧到秦王稷面前,方才握着自己的茶碗慢慢在木案一旁坐下。
秦王稷捧着铜杯,望着杯中茶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蒋泊宁,似是带着试探的怯怯,“今日母亲对稷儿说起,舅父尚未婚配,让稷儿来问问宁姑的意思。”
蒋泊宁垂下眸去,指尖轻轻在杯沿打圈,想了半晌说道:“王上该知道,不论泊宁嫁给谁,都不会背弃王上的。”
“稷儿自然知道!”秦王稷急急伸出手来,握住蒋泊宁小指,“只是……只是宁姑,你没想过嫁人吗?人总是要成家的。”
蒋泊宁不回答,反问他,“王上的意思如何?”
秦王稷抬眼瞧向蒋泊宁,嘴角轻轻勾起,凑过来说道,“宁姑若是看得上舅父,愿意做稷儿的舅母,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舅父都快三十了,稷儿觉得不好。”
蒋泊宁轻轻笑出声,抬起手来在鼻尖轻轻一碰,也往秦王稷那边凑过去两分,轻声又问:“那……王上觉得,谁跟泊宁匹配?”
秦王稷偏头,似是思索许久,试探问道:“宁姑觉得,国尉如何?”
蒋泊宁也偏头看他,以手支着额头,笑得是一个风轻云淡,说的话却叫秦王稷心中一惊。
“王上这将白起收为己用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