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王族宗庙之内,但见青烟缭绕, 灯火长明, 正堂之上,满满一面墙尽是灵堂牌位,正中, 是惠文王驷的那一座。

芈八子俯身奉上祭品, 退了两步, 双手叠在身前, 面对惠文王的灵位立着。

偌大宗庙正殿,只有芈后与秦王稷两人,连一旁的礼官太卜都被遣散。

秦王稷抬头,望向他父王的牌位,双眼渐渐聚起泪来,牙齿咬紧,“父王本不该这么早去了,儿子恨啊, 明明知道是谁, 却苦无证据!父王!”

芈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过去, 抬手压在秦王稷肩头,道:“母亲何曾不恨?她杀我夫君,送我儿质燕。我六年前便知道是她,却无能为力,眼见着她一步步得势。母亲的恨, 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秦王稷眼泪决堤,扑到芈后怀中,呜呜哭起来。

芈后抚着他发顶,“可稷儿,咱们还得忍。”

“忍?”秦王稷抬头,泪痕满面,只满眼都是不解。

芈后点头,“是,忍。报私仇很容易,反正咱们已经揪着名头将魏后幽禁,今日一杯毒酒送去,明日宣布魏后暴毙,易如反掌。可是这私仇报了又有何用?你父王能活过来吗?你去燕国当质子,我们母子分离的时间能回来吗?都不能,魏后的命要留着,要留着去为秦国谋利。”

秦王稷双眼骤亮,如若醍醐灌顶一般,低下头去思忖片刻,抬头对芈后说道:“母后以为如何?”

芈后牵起秦王稷的手,领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去,“公子壮是魏后的养子,不幽禁魏后,公子壮在朝中的势力除不尽,不废了公子壮,魏后在野便还有支持。母亲在宫中断了魏后与外头的联系,你舅父在前朝铲除公子壮的党羽,双管齐下。公子壮必须死,可魏后的罪名定不实,母亲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再打魏国一回?”

秦王稷连连点头,“秦魏世仇,哪里有不打的道理!”

“你与你父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秦国虎狼!”芈后捏了秦王稷的手背,笑道,“好,我王既然想打,便用这魏后祭旗。罪名是人说出来的,我说她魏后挑唆公子壮谋反,她就挑唆了,我说她为后无德,谋杀秦王,她就谋杀了!即便魏国反驳,那下毒的人,也确确实实是从她宫里出来的,便是她不认,我也打得那狗太医令认下!”

秦王稷握紧拳头,高高扬起如若誓师,“好!父王在天有灵,得知母亲与我为他报仇,定然会欣慰的!儿子谢过母亲!”说罢,秦王稷停住脚步,朝芈后深深一躬。

芈后笑着扶起他双臂,“我是你母亲,你父王是我的夫,自家人,自然是护着自家人的。傻孩子。”

母子俩说着走出宗庙,魏冉已在外头车马旁候着,护送两人回宫。魏冉骑马先行,芈后与秦王稷在后头同乘一车跟着。

车子摇摇晃晃往前开去,芈后撩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扭头回来看向秦王稷,“说起自家人,我倒想起泊宁丫头来。这次也是她的主意,举荐扁鹊入宫给悝儿看病,彻查医案,寻到借口整治魏后。说起来,泊宁这孩子身上功劳也是不少,既护你回秦国,又带墨家弟子随军平定巴蜀,加上这次的,真是也不知道该奖她什么好。”

秦王稷点点头,“秦国爵位功勋严明,唯有平定巴蜀那次可以给宁姑论功行赏,儿子已经晋了宁姑的爵位为簪袅,若是宁姑他日想出宫去住,田宅自是少不了的。”

芈后笑着摇头,“王上,秦国的爵位呀,奖赏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鼓励人才为我秦国效力。母亲所讲的是,要奖什么给她,才能叫她对你更为忠心。”

秦王稷不解,“燕国子之乱国的时候,宁姑都在儿子身边,如今儿子身为秦王,可以给宁姑田宅财宝,她又为何要走呢?”

芈后轻轻一笑,伸手点了点秦王稷的额头,“傻孩子,她毕竟是个女娃,不比魏冉卫淇他们可以长久辅佐你,若是她要嫁人呢?她有一大家子人要管束照料,怎么顾得上你呢?”

秦王稷被芈后这样一说,倒是一瞬醒悟,拧起眉头满面愁容,撇过头去低低思索着不愿说话了。

“所以我说,自家人,才会护着自家人。”芈后身子往前倾,握住秦王稷的手背,柔声劝说,“她如今也快二十了,你身为君主,关心她的婚事,给她赐婚,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你舅父魏冉平定公子壮谋反以后,论功论才,也该给他丞相一职了,这朝野之上,还有哪一家比丞相府更好呢?等她成了你的舅母,一来可时时入宫,二来,也绝不会背叛你我母子了。”

秦王稷眼皮一抬,喃喃道:“舅父?”

芈后点头,静静瞧着秦王稷自己思考,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她这个儿子自幼聪慧有想法,一点即通,言多反而不好。虽分离数年,秦王稷的性格,她这个生母还是明白的。

秦王马车徐徐驶入秦王宫,芈后与秦王稷先后下车。甘泉殿婢女先迎了上来。

芈后转身面向秦王稷,抬起下巴看了那政事堂一眼,“王上去读书吧,我先回宫去了。”

秦王稷应了一声,躬身送芈后往甘泉殿走去,见芈后走入宫中复道,方才直起身来,望向芈后的背影,嘴唇抿起来,那双眉毛还是紧紧拧着,并没有半分舒展。

内侍从后头迎上来,停在秦王稷身侧,躬身说道:“王上,卫先生已经入宫了,听闻今日王上与芈后去了宗庙,现在还等在政事堂里头。”

秦王稷颔首,抬眼望向政事堂,一挥衣袖,抬手揉了揉眉头,迈开步子朝石阶走去,“走吧。”

甘泉殿外,芈后尚未到门口,便见月姑迎了出来,在她眼前停住,福身说:“义渠君来了。”

芈后狐狸眼一挑,嘴角轻轻勾起来,抬手扶了扶鬓间发簪,扶住月姑的手往内走去。一进院内,便见那义渠王正跟一个义渠武士切磋,未着上衣,头发散乱,手中弯刀闪亮如若弯月,兵刃相击,铿锵作响。

义渠王刀刃一偏,倏忽从那义渠武士的发间穿过,贴上他脖颈。武士木然不动,义渠王下巴一偏,朝门口看过去,嘴角勾起,煞是邪魅。

芈后倒是捧场,抚掌笑着,缓缓走去院中,“义渠君好身手。”

义渠王一笑,弯刀刀刃收起,丢给那武士,自己信步朝芈后走来,“去拜祭惠文王了?”

芈后不置可否,只抬脚朝内里走去,“那是其次,人都去了,拜祭又有什么意思。我向来只信眼前,不信脑后。”

义渠王听见这话,自是心中大悦,脚步也不觉轻快起来,“那你为何要去,有什么眼前的事值得你走这一趟?”

芈后回头瞧了那义渠王一眼,略想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好瞒他的,便直言道,“有个女子,打稷儿去燕国时便追随他,一路回来,又立了不少功,很是受稷儿信赖。”

“听你的口气,怎么酸得很,既然不喜欢她,除了便是了。”义渠王轻轻一哼,甚是不屑一顾。

芈后笑着摇头,“义渠君,你也是过于直爽了,我不是说了,这女子立了不少功,是个可用的人,除了,岂不是太可惜了。若是不喜欢就要除掉,义渠君,你早不知该被从我甘泉殿赶出去多少回了。”

义渠王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跟着芈后走进殿内坐下,从一旁婢女手中取过衣袍披上,“那你想让她如何?”

芈后侧身靠着木案,一手支着额角,一手伸出去,将义渠王的衣领收拢,捏在手中,笑得当真是一个风华绝代,“自然是把我不喜欢的,变成我喜欢的。”

义渠王微微眯起眼睛,握住芈后的手,贴近自己心口,“怎样,才是你喜欢的。”

那五指收紧,芈后声音轻软醉骨,“能为我所用的,能于我有益的,我都喜欢。”

甘泉殿中温香暧昧醉人,前头秦国政事堂之内,却是静穆一片,只见灯火将内里照了个亮,内侍宫女皆是脚步轻轻,唯有一人声朗诵文章,不时停下讲解,充斥着整座政事堂。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卫淇停下步子,捧着手中竹简道,“这几句,讲的是‘盈必亏,满必溢’的道理,王上可想天中明月,若满,必将迎来缺损,若……”

卫淇固然止了声音,只见秦王稷低头看着面前竹简,手中提着毛笔,却是一副愣神的模样。

耳边忽地没了声音,秦王稷一抬头,对上卫淇那将笑未笑的一张脸,腾地满面通红,站起身来朝卫淇一躬,“失礼了,请先生责罚。”

“哎,王上心里似是有所忧虑,若是心中忧虑不解,便是听进去了,也学不会,记不住。”卫淇放下手中竹简,双手背到身后,“今日,便先讲到这里吧,王上先回去将心中忧虑解开,咱们再继续讲。”说罢,卫淇拱起手来一躬身,便要退下去。

还得卫淇未曾往外走够十步,边听见后头秦王稷喊道,“先生留步!”

秦王稷匆匆走上去,朝卫淇一躬,“寡人心中忧虑,先生或许可解。”

“王上请讲。”

“母亲要我将宁姑许配给我舅父魏冉,先生以为如何?”

卫淇一愣,抚掌大笑,“这可是大好事啊!王上该早日应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