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案上茶水热气袅袅,隔着温白雾气, 女子双眼明亮如月, 一手指节屈卷抵在鬓间,那笑容温柔,貌似无害, 却看得秦王稷浑身一震, 脸上笑意尽失, 脊背一瞬挺直, 又是愣愣看着蒋泊宁看了半晌,直到她也坐直了身子,将双手恭敬放在膝头,秦王稷才能回过神来,连忙拱手朝蒋泊宁深深一躬,伏低不敢抬头,声音一瞬染上丝丝哭腔,喊出两声, “宁姑, 稷儿错了。”
蒋泊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秦王稷双臂扶住, 带着他直起身子来,见他双眼红红落下泪来,也不替他擦眼泪,只问道:“王上觉得自己错了吗?泊宁不知道。王上错在哪里?”
秦王稷抽抽鼻子,压低了下巴抬眼瞧着蒋泊宁, “稷儿不该利用宁姑去拉拢白起。”
“泊宁觉得,王上错不在此。”蒋泊宁抬手,抽出袖中巾帕,用指腹揪着巾帕,伸手揩去秦王稷脸颊泪珠,柔声道:“王上先说说,为何王上要选白起,朝中文臣武将多了去了。即便王上不想要泊宁嫁给魏大夫,泊宁也觉得,王上想的,该不是因为魏大夫比泊宁年长十岁吧。”
秦王稷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就着蒋泊宁手中的巾帕擦了擦鼻子,“宁姑别生气了。”
蒋泊宁转身为秦王稷的铜杯添了一勺热茶,将铜杯捧起来塞到秦王稷手中捂着,“泊宁没有生王上的气,只是想知道王上为什么这样做而已。泊宁相信王上选白起,自有王上的道理。”
秦王稷喝了口热茶,将铜杯放下,抬手自然而然地捏住蒋泊宁的袖口, “如今司马错年老,白起这次领兵击退韩魏联军,将才显露。稷儿想,他日白起或许是稷儿能够倚重的武将,所以想招揽他。”
“他族叔白山是魏大夫的忘年交,王上不怕他也亲近魏大夫和芈后吗?王上想要自己选人,不是怕芈后势力坐大吗?”蒋泊宁见秦王稷目中惊讶,低头握住他的手背,“六年前王上还是公子,泊宁见过王上怎样依赖芈后。六年之后,王上也是这样依赖泊宁,既是因为这些年的相伴信任,也是因为王上刻意疏远芈后吧?”
秦王稷低下头去,半晌才点头,“一是苏代那番话挑拨,二来,母亲与舅父终究是楚国人,他日秦国若要扩张,势必会和楚国打起来。再有就是,曾经宁姑也说过了,任人唯亲,难免被亲情遮蔽双目,任人唯贤与才,方可让国家日益富强。卫先生也说过,盈必亏,满则溢。”
“王上说的是。”蒋泊宁满怀欣慰的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只要是人,便有贪欲,权势大了,难免遮蔽双目。不论是魏大夫,还是白国尉,都需要王上从中节制,以免臣子独大,子民只知臣子,不知君王。这样说来,王上也是在保护魏大夫和芈后娘娘。”
得到肯定,秦王稷那紧紧抿着的嘴角才终于微微扬起来,拉住蒋泊宁的手说道:“宁姑觉得,白起为臣如何?稷儿可选对了?”
蒋泊宁低头一笑,“白国尉确有将才,一破联军,二夺韩地,做将军,是很好的人选。做臣子嘛,性情耿直,虽说忠,却难免死板。”蒋泊宁抬手覆在秦王稷腰间配剑上,抬眼深深望进秦王稷眼中,“譬如这把剑,锋利无比,坚硬无双。若是对外,堪称无敌,可若是王上想要改变它,只怕会伤了自己。泊宁这样说,可清楚?”
秦王稷双唇贴紧轻轻撅起来,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铁剑,许久才抬起头,对着蒋泊宁郑重点头,“操纵刀剑,关键之处在握刀用剑的人,不在剑本身。”
“好!”蒋泊宁收回双手,直起身来,拱手迎向秦王稷,“墨家泊宁,愿为王上招揽白起。”蒋泊宁手伏低至地,额头贴上手背,“但凭王上赐婚。”
秦王稷一惊,慌忙膝行上前扶起蒋泊宁,急道:“宁姑何必如此,稷儿已经想明白了,笼络臣子,稷儿再不敢用宁姑的婚姻做筹码。”
蒋泊宁摇摇头,将秦王稷的手收在手心中,“白起如今才二十五岁,便成了国尉,能够率兵出征,肩上战功赫赫,他日王上及冠,更加倚重他,王上虽信任他,但武将不比文臣,能够由得王上升迁。武将身上兵权要紧,可更要紧的是,武将的存废连着秦国的军心和民心。既然泊宁终须嫁人,不如为王上锻造这把剑,唯有如此,王上用他,才能一直安心,不是吗?”
“可是,稷儿有愧,宁姑如此为稷儿着想,稷儿却是先想着利用宁姑。”秦王稷握紧蒋泊宁的手指,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可以。稷儿不愿意委屈宁姑了。”
蒋泊宁笑着捏住秦王稷的脸颊,软着声音哄道,“也不是委屈,白国尉不是比魏大夫年轻许多吗?”
秦王稷噗嗤一笑,双手握着蒋泊宁的手腕,眼睛瞪大了满是真挚,“白起当真是我大秦的好儿郎,若是稷儿不做秦王,也想像他那般驰骋沙场。若是宁姑看得上他,嫁过去也是好事。可是宁姑,你当真没有喜欢的人吗?”
蒋泊宁摇摇头,“还不曾遇见。兴许嫁给白国尉,以后相敬如宾,也说不定会喜欢。说起来,我与白国尉,也是多年的朋友了,相处起来,该没有什么问题。六年前我离开咸阳时,他曾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咸阳嫁给他。只是当时我年纪小,确实也没有那个意思。如今想来,倒是冥冥之中,王上为他做了媒人。”
秦王稷眼睛一亮,“当真有这事?不是宁姑为了安慰稷儿撒的谎吧?”
蒋泊宁笑着摇头,“泊宁何曾欺瞒过王上?”
秦王稷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笑说道:“稷儿只是还在担心,一怕白起拒绝这婚事,二怕他看在君王旨意的份上,虽是娶了宁姑,却对宁姑不好。要是他原本就喜欢宁姑,稷儿便可以放心了。”秦王稷面上笑容忽地渐渐消散,又凑过来问:“可,若是宁姑日后还是不喜欢白起,可怎么办?不行不行,不如还是作罢,寻别的好女子去拉拢白起也无妨的,免得还是要委屈宁姑。”
蒋泊宁只觉得心中暖暖,笑着又是捏捏秦王稷的手背,“找谁?白起是赢姓老秦人,王上还能嫁公主给他?若不是公主,挑谁去,王上才能安心?”见秦王稷那吃瘪的模样,蒋泊宁又安慰他说道:“小到寻常百姓,大到王公贵族,谁的姻缘能真真正正自己做主?便是王上,不管以后怎么及冠掌权,只怕也是要屈于时势,以秦国利益为先,娶一个见也没有见过面的王后,相比之下,泊宁已经对白国尉是知根知底,又有王上护着,白国尉不会辜负泊宁的。王上放心。”
秦王稷一愣,终究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蒋泊宁跟着起来,送秦王稷出去。
还未走到殿外,秦王稷忽地拉住蒋泊宁的袖口,问道:“若是稷儿日后纳后,宁姑以为,哪国的公主合适?”
蒋泊宁倒是惊讶,接过身边婢女递上来的大氅披到秦王稷身上,“王上这么快开始考虑这事了吗?”
秦王稷颔首,抬起下巴来让蒋泊宁替他扣上身前系带,“也算不得很早,既然说起,问问宁姑的看法也是好的。”
“那王上如今是怎么想的呢?”
秦王稷垂下眼眸思索片刻,“母亲是楚国人,必定想让楚女为秦国国后,可稷儿不愿意。别的,魏国与秦国有世仇,韩国太弱,秦国东出,第一个灭的就是韩国。秦赵同姓,也不可。唯有齐国与燕国了,齐强燕弱,稷儿更属意齐国。可齐国离秦太远,难以借力,未免太亏了。”
蒋泊宁抬手为秦王稷拂去肩头细小尘埃,点点头道:“齐国虽远,可秦国强盛时,不需他齐国帮,若是秦国弱了,齐国又怎么会看在姻亲费力不讨好呢?燕易后也是向武王求助过,武王帮了吗?泊宁以为,秦国东出,但求一个‘远交近攻’,麻痹远方强国,叫他们作壁上观便好。”
秦王稷听得一字不落,只连连点头称是。
蒋泊宁陪着秦王稷一路往外走,又说道:“姻亲嘛,王上尽可以只看着大国。可若是各国之间的形势,可千万莫将中山、宋、卫和越这些小国抛诸脑后。”
秦王稷抿着嘴点头应下来,正要走出院门,却似是想起什么来,转身对蒋泊宁说:“魏后将废,稷儿想以此为由,发兵攻魏,先夺地震慑各国,再休养生息以恢复国本。这一战,稷儿想让白起为帅,待他归来,便以军功为由,给他赐婚。”
蒋泊宁双手叠在身前,朝着秦王稷点了点头,“王上思虑周全,无需担心泊宁。”
秦王稷拱起手来,朝蒋泊宁一躬,转身往外头走去,黑袍衣摆翩翩,只叫蒋泊宁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觉得那个九岁的孩童渐渐走远,一步一步只愈发坚定,往那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王位走去。那个曾经在异国他乡,第一面便将她紧紧抱住的孩童,如今早不只依赖她一人,他身上黻黼王袍将更绚烂,他头顶九旒冕冠将更耀眼,终有一日,她能见他拔出腰间长剑,剑指东方,气吞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