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祖屋,火神节的庆典已经开始了。坝子中间早搭了舞台,台柱上一边挂着一大串金黄的稻穗,另一边是一个土蝼白生生的头颅骨,都是丰收的象征。方大叔—就是小雅的爸爸—正在台上说评书:“……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按下兵圣岳鹏旭庆贺胜利不表,单道鬼蝠之王血魑兵败,退回无垠之海那神秘的所在,心中的郁闷不可言说。想当初五百万雄兵远征轩辕之地,何等威风;何承想,今日竟只千余残兵回乡!血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这气郁结在心就是病根,某日出猎,偶感风寒,从此一病不起。宫中良医倾尽所学,用尽良药,全然不见好转。这日血魑睡在榻上,自觉时日无多,遂命人找来吸髓团首领离魅。鬼蝠以义治国,这离魅本是血魑的结义兄弟,听得兄长召见,急急忙忙来到宫中……”

台下多为孩童,听得津津有味。

“鬼蝠以义治国。”谈瀛洲琢磨着这句话,又问,“这说的是《兵圣传》吧?”

“说的正是兵圣之事。”周孜越答道。

谈瀛洲道:“如今沧海灵荒人类最强,九州人、东华人、苍雾人,在各自的大陆占据着主导地位,这都是前有萧星寒,后有岳鹏旭的结果啊。”

“那鬼蝠现在怎么样呢?”周孜越想起了昨天沈挚风说的故事。

“鬼蝠战败后,被迫签订《无垠之盟》,做出了三项承诺:承诺退居无垠海外,永不涉足人类之地;承诺放弃武力,永不发展军队;承诺控制鬼蝠数量。鬼蝠特别重视信义,刚才评书里说了,它们以义治国,所以签订《无垠之盟》后,它们就从人类的视野里消失了。”

也不尽然吧,昨天—周孜越思忖着要不要把沈挚风讲的故事告诉谈教官—“阿越,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呀?”小雅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周孜越望向谈瀛洲,见对方也望着自己,不由得粲然而笑。平日里老爹管教甚是严格,极少与周孜越说笑;村里年轻人不多,能与他交心的人几乎没有;虽然和小雅谈得来,但小雅学识有限,很多话题无法深入:今天与谈瀛洲相遇,言谈甚欢,大有知音之感。

“我们在说,方大叔的评书说得真好。”周孜越答道。

“我爹就会这一个,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耳朵都起茧子了。”小雅扑闪着大眼睛,问,“看见挚风大哥没?”又是沈挚风。周孜越心中隐隐不快。“没有。你找他做什么?”小雅说:“不是我找他,是老村长找他。”然后,她转身离去,探头探脑继续寻找。

“看来今晚望月潭之约很可能落空。”谈瀛洲嘻嘻笑道,“因为你会忙着把小凤鸟的尾羽送给她。”

周孜越大窘。“不会啦。”却不知道是望月潭之约不会落空,还是不会把尾羽送给小雅。继而想起,谈瀛洲不会知道尾羽的事,忙追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谈瀛洲笑着走向舞台。

钦原鸟栖息在昆墟各处的树林里,传说它有鸾凤的血统。以前人们认为钦原鸟雌雄各有一只翅膀,需雌雄配对才能展翅翱翔,就把钦原鸟作为爱情的象征。后来才知道,这是个美丽的误会:钦原鸟身体两侧颜色各异,一侧为青,一侧为红,远远看去,就像雌雄合体,比翼双飞。钦原鸟身体两侧颜色分明,只有尾羽青红相间,分外漂亮,用钦原鸟尾羽在火神节舞会上向心仪的人表明心迹,这是敦煌人的习俗。它长有尾针,蛰了野兽,野兽一定会死;蛰了树,树也会枯死。所以捕捉它,也是勇气的象征。

想通了这点,周孜越就不再奇怪了。冷不防小雅从背后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喊道:“阿—越—!”周孜越早就习惯小雅的神出鬼没,回问:“干吗?没找到你的挚风大哥?”小雅还是那个神秘的腔调:“早就找到了。老村长还要我找一个人,你猜是谁?就是你,周孜越周先生。不过,老村长说,不能让谈教官知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有时候周孜越也问自己:村里的年轻姑娘不止小雅一个,为什么单单喜欢她?也许是喜欢她的单纯?也许是喜欢她甜甜的酒窝?也许是喜欢她的风风火火?也许是喜欢她的大大咧咧?都没有明确的答案。也许,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周孜越一边想着,一边穿过热闹的人群。腰鼓队在稻田边练习,六七个年轻人和小孩正在学踩高跷这项从九州传来的运动,还有一帮人围在一起探讨如何跳好干舞和盾舞。另一边近二十个厨师正挥汗如雨,一个老头子正指挥村民把自家圆桌和条凳搬到坝子上,四百多人需要五十多张桌子啊。

老村长和沈挚风在祖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等他。“阿越,”老村长开门见山,“陪谈教官可有收获?”

“收获很多啊,超乎想象。”

老村长却神情严肃:“谈教官表面客气,骨子里却不知藏了什么。他何以选这个时候来葫芦沟?葫芦沟在外并无名气,即便是敦煌,知晓的人也屈指可数。而且,早上村民发现他的时候,他先报的是假名,直到挚风出现,说破了他的教官身份,他才不情不愿地承认。”

沈挚风道:“难道是因为鬼蝠?”

“无稽之谈。”周孜越嗤之以鼻。对于沈挚风,他向来是能不搭理就不搭理,能嗤之以鼻就嗤之以鼻。

“彤灵火凰剑!”沈挚风脸色微变,“我就知道,他也是为彤灵火凰剑而来的!”

“紧张什么,没人抢你那子虚乌有的彤灵火凰剑。”周孜越撇撇嘴说,“听他话里的意思,也认为彤灵火凰剑只是个传说。”

“阿越,务必留意谈教官,这个人的心思我看不透。活了这么些年,我阅人无数,看不透的人不多。”老村长正色道,“找你们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要说。我老了,头发胡子早白了,现在,连眉毛都白了。头发白,不算老,眉毛白,才是真的老了。村长这副担子我是挑不起了,在年轻人当中挑选继承者势在必行。”

“老爹!”

老村长示意周孜越不要插话,继续说道:“挚风,你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习过游猎,功夫了得,又对葫芦沟有大恩,村民皆以你为骄傲,年轻一代更是把你当成偶像,本是村长的最佳人选。但若就这样把你留在葫芦沟,势必影响你的前程;你乃人中龙凤,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奋斗。"

沈挚风郑重地道:“敦煌也是雄极一时,现如今却是黄沙漫漫,只剩西北边的古城墙,还有那些岩洞里的壁画,述说着当年的辉煌。重振敦煌声威一直是我的梦想。但老村长你也教过我,做事不可贪多图大,宜循序渐进。葫芦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挚风愿意留下,从村长一职做起。”

“挚风啊,你的心思我明白,这不,我准备向敦煌守备推荐你,他和我相交多年,给你一官半职没有问题。去那里发展,远比留在葫芦沟强得多。”老村长转向周孜越,“阿越。”

“别叫我!我不听!”周孜越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越,听我把话说完。”老村长喘了口气说道,“小孩子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在十二岁的时候通过神技天赋甄别,去九州习练神技。一旦这一梦想落空,谁还会花费心思识文断字?而你,阿越,是个特例,在学习知识方面,你从未放弃。家里那么多历届村长积累下来的书,也就你一个人看完过。”

“那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啊”周孜越无声地反驳。

“敦煌人不重视文化,所以尽管我们曾经强盛过,但就像过眼烟云,瞬间消逝,比起九州来,实在是差得远。所以阿越,葫芦沟需要你,需要你的知识,需要你带领他们继续走下去。我们原本是游牧部落,现在定居下来,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没有知识不行啊。”

周孜越默然无语。

“这事我已经和几个家族的长辈商议过了,他们都同意我的建议。今天晚上,我将在宴会上宣布你为我的接班人,待我百年后你就继任村长。”

“我才十七岁!”

“你不可能永远十七岁。”

周孜越愤然,却无语。老爹是他唯一的亲人,对老爹的安排,他无力反抗。

沈挚风道:“既然已经决定了,阿越老弟又不反对的话,那我就先恭喜阿越老弟荣升村长了。”

对他的恭喜,周孜越毫不在意。他只是捏紧拳头,在心中绝望地呐喊:难道我真要永远困在葫芦沟里,成为那发不了芽的葫芦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