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黄昏,周孜越才鼓足勇气,揣了尾羽,走出家门。太阳搁在西边悬崖上,仿佛淡淡的红手印。一群乌鸦扑棱着翅膀,盘旋在林子上空。没走多远,他就听见黄大叔正在田垄边教训儿子:“如果村长真是什么肥差,哪会轮到‘挖坑小子’?你也不想想……”抬眼看见周孜越,尴尬地说:“周……周村长,孩子不听话,不教训不行啊。”周孜越道:“光骂不行,狠狠揍一顿,他就不会跑去挖坑了。”他从这对父子身边走过,走向热闹非凡的祖屋。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周孜越已经错过了精彩的村长祝辞。下午的火神庙祭拜,他也只参加了开头,烦躁的心情与冗长的仪式都让他昏昏欲睡,于是中途溜回家去睡觉了。坝子上,五十张圆桌中的多数都收起来了,只剩几桌还在喝酒。看见周孜越来,喝酒的人大声而热情地招呼:“周先生,不,周村长过来喝两碗,这马奶酒,够劲。”还有人过来拉,迟疑中的周孜越被强拉到了酒桌旁。一碗马奶酒立刻递到他手里,喝酒之人齐齐端起酒碗,祝周村长高升。周孜越豪情顿生,一仰脖子,喝干了整碗马奶酒。村里粮食没有富裕的,极少用来酿酒,这马奶酒还是方大叔从瓜洲用稀有药材换来的,也只允许节日里喝。他原本很少喝酒,如今一碗酒下去,整个人都热腾起来。“好,好,周村长好爽快。”立刻有人给他倒酒。他端起碗,“这次我祝大家火神节快乐。”仰头把酒尽数倒进喉咙里。这回喝得太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周村长,坐下吃菜。”有人腾出位置。他抹去嘴角的酒,坐到酒桌旁,感觉脑袋晕乎乎的,肚子空****的。有人递来碗筷,有人大喊给周村长炒份肉,菜都冷了,还要来盆热汤。这就是当村长的待遇?周孜越鼻子酸酸地想。

更多的人聚集在坝子另一头,桌子都搬开了,三堆品字排列的篝火点燃了,伸缩不定的火舌舔向灰暗的天空。腰鼓队站到了舞台之上,铿锵有力地敲起来。火神节最后一个项目—也是最受年轻人欢迎的项目—舞会开始了。不论男女老幼,额头上都用赭石涂上火神的标志。有许多家伙,脱了上衣,胸前和后背也绘着火神的头像。一群姑娘欢天喜地地跑出来,手里都拿着五彩羽,准备跳皇舞。

周孜越一边吃饭一边盘算着该什么时候送尾羽,送尾羽的时候该说些什么话。突然间,跳舞场那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起哄声,随即是热烈无比的掌声和欢呼声。“准是哪个小子的尾羽送给了女孩子,女孩子同意了。”有人打着酒嗝说。另一个人嘴里还嚼着饭,说:“舞会才开始,第一个吧,心急,真心急。现在的年轻人,唉。”周孜越心底嘀咕:会是谁呢?他起身走向篝火旁的人群。

透过拥挤的人墙,远远地,周孜越看见人群中间,方小雅灿烂无比的笑靥,她的辫子盘到头顶,斜插一支青红相间的尾羽……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停顿下来了,安静下来了。他看不见别的,就看见了那尾羽,那青红相间的尾羽,还有牵着小雅的人。

沈挚风。

刹那间,他像被掏空了一般,浑身绵软,感觉不到大地的存在,而天空仿佛在召唤着他。继而,一股热流从心底泛起,直冲脑门,旋即溢满全身,以至于全身都因这冲动而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那个人!

—我要杀了沈挚风……

一只手按在了周孜越的肩上,也按住了他的冲动。“阿越,”那人说,“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瞬息之间,周孜越只觉得体内澎湃的暴戾化作无形的汗水,从四肢百骸倾泻而出,大脑顿时变得空明,杀人的魔念消散无踪。他转头对谈瀛洲道:“我记得,望月潭。”

“带我去。”

“我带你去。”

周孜越带着谈瀛洲离开欢乐的人群,往葫芦沟尽头的望月潭走去。月亮还留恋东边的山脉,犹豫着要不要升上天空。左右都是悬崖,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朦朦胧胧、神神秘秘。峡谷正中间是一条银色的大道。走在月光大道上,周孜越觉得这样走下去,可以一直走到天上,说不定一伸手,就可以摘下那些闪亮的小星星。

一路无话,两人默然前行,只有忽高忽低的脚步声在山谷回**,间或还有潺潺流水声。山路与清溪时而远离,时而并行,时而交错,月光下,粼粼的溪水似万千跳跃的白鱼。一刻钟后,当山路与清溪再度交汇的时候,就是路之尽头、水之尽头、峡谷之尽头。

悬崖荫蔽下望月潭冷冷清清,长十丈,宽五丈,大致呈椭圆形,微微泛着涟漪。潭边悬崖如刀削斧砍般陡立,不长一物,往上延伸,直至天顶。

“要说葫芦沟真有什么神异之处,那就只有这个地方了。”站在潭边,周孜越说,“雨水再多,也不见它满过;旱情再重,也不见它干过。而且,谁也不知道它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它的水又流到哪里去了。有一年,村里水性最好的马哥和人打赌,说能摸清望月潭水的去向。他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来。”

“有地下暗河吧?”谈瀛洲猜测。

“村里人都这样说,可没人能证实。”

“为什么叫它望月潭?”

周孜越仰头望天,“你马上就知道了。”

月亮渐渐靠近中天。忽然间,月光照进望月潭,望月潭整个变了模样,潭水里的月亮一分为九,九轮皓月同时散放出奇异的银光,一潭凝重、阴森的水顿时像纱、像雾、像一座银宫,甚至比太阳照耀时还要通透明亮。

“一潭九月!果然神异!”谈瀛洲赞叹道。

“我想杀人。”周孜越盯着潭水里明晃晃的九个月亮,“刚才如果不是你阻止,我已经杀了。”

“难说啊,也许是别人把你杀了呢。据我所知,你们敦煌人有决斗的风俗。”

“对你们九州人来说,很野蛮,是吧?”周孜越不等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也不想这样啊。我读过的书不比你们九州人少。什么叫文明,我知道。但—这葫芦沟,它就像一个大大的牢笼,想困我一辈子。也许只有葫芦沟毁了,我才能真正离开它。虽然这想法让我有罪恶感。葫芦沟是我长大的地方啊,有老爹、有小雅、有孩子们,还有那么多村民。可我忍不住不想。”

“离开葫芦沟之后的事情你想过没有?”

“想过。”周孜越沉默了。其实他没有想过,至少没有仔细想过;对于外面的世界,他都是通过书本知道的。片刻,他打破沉默,道:“每个传奇的主角都是孤儿。而我就是孤儿,老爹捡我的时候满天星星,仿佛是一场冻结了的大雨,于是给我取名周孜越。我渴望自己也成为传奇的主角。我想周游世界,去末日岛欣赏鲛人天籁般的歌喉,去无涯海追逐滔天的巨浪和比山还大的巨兽,去浮空岛居高临下鸟瞰东华洲的旖旎风光,和晨露之国的人探讨长寿的秘诀,与东华人交流占星术的心得。我想去林莽捉孔雀,它们的尾羽一旦展开,就会有流光霞影,像许多只眼睛在闪烁,又像无数颗宝石在发光。我还想去大荒采人参,它们三分似人,七分似草木,长在土里,有时却能化为人形在山林里游走。我想去沉默之乡、我想去罔良之野。我最想的却是因为某种因缘际会,学得一身超人的本领,然后携最快的剑、骑最骏的马、喝最烈的酒、杀最恶的人、斗最怪的兽,锄强扶弱,任侠尚义,快意恩仇,成就一番史诗般的事业,成为当世敬仰、后世缅怀彪炳千秋的超级大英雄。”

“人生不比传奇。”谈瀛洲道,“但,阿越,你记着,有梦总是好的,不要因为做梦—哪怕是白日梦—而感到羞耻。你的梦是多么绚丽啊。”

“大概是因为白天想这些太多,以至于晚上老是梦见自己是火神祝融。”周孜越说。

“什么?”一向平静的谈瀛洲惊呼,“你梦见自己是祝融?”

“我梦见了很多次。我梦见我挥舞着彤灵火凰剑,和女娲他们决斗。情形几乎和书上写的昆仑大战一模一样。”

“火神……是这样的吗……难道传说是真的?真有彤灵火凰剑?”谈瀛洲忽然挥手止住周孜越说话,“等等,有人来了。”

“谈教官的耳朵好灵啊。”阴影里走出沈挚风,还有牵着他的手的方小雅。

她的长辫子盘到了头顶,那只青红相间的尾羽明明白白插在上面。

周孜越低下头,心如刀绞。

—那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

—牵着小雅的手在柔柔的月光下来望月潭散步。

“比听力谁能比过游猎?”谈瀛洲笑笑。

“所以我就听到了谈教官在说什么剑。”沈挚风道。

“我在说彤灵火凰剑。”谈瀛洲并不否认。

沈挚风微微一笑,“那么,你和白龙溪畔那些死于非命的家伙是一伙的?”

“我不习惯与人同行。”谈瀛洲说,“我看见那些死者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在翻检他们的书信。那个人就是你吧。”

“正是鄙人。”

“幸好你不是那些可怕的暗夜袭击者。”谈瀛洲哈哈一笑,转向默然无语的周孜越,“阿越,望月潭我已经看过了,确实神异。现在我们该回去了,把这个浪漫的地方留给这对新人吧。”

周孜越嗫嚅着,终于吐了几个字出来:“小雅,我祝你幸福。”

小雅拽着沈挚风的胳膊,大大方方地说:“谢谢,阿越,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们—”周孜越觉得喉咙哽咽,“—永远是。”

这时,沈挚风突然脸色大变,扔开小雅的手臂,伏到地上,耳朵贴地聆听。小雅关切地问:“怎么啦,挚风?”沈挚风紧张地说:“很混乱,有人跑,振翅之声,惨叫,很多很多人。葫芦沟遇到袭击了!”

谈瀛洲急问:“谁会袭击葫芦沟?”

“难道是—”周孜越脸色变得蜡黄,“—鬼蝠?”

沈挚风起身,“对,鬼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