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周先生!”

“醒醒,醒醒。”

挣扎了片刻,周孜越渐渐恢复神智。先是光,透进眼睑来,然后是声音,潮水般从四面涌来。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一道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身上,热烘烘的。调皮鬼们围着他,其中一个正试图用树叶挠他的耳朵。周孜越大吼一声,“找死!”他们哄笑着四散跑开。

周孜越打了个哈欠,浑身舒畅。昨晚他到五千米外的野鸾林捉钦原鸟,一宿没睡—临近火神节,昆墟十几个村落的青年都来这里捉钦原鸟,已经很难捉到了—没想到居然在课间睡着了。火神保佑,折腾了三个晚上,我总算还是捉到了一只。想到这里,一个俏丽的脸庞掠过他的心田,带来一阵甜蜜的晕眩。

周孜越站起来,吼道:“准备上课。”四处玩耍的孩子们嬉笑着跑回自己的树桩板凳,宛如纷乱的战场。忽然间,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旌旗招展的方阵之前,号角声中,长剑一挥—剑身饰有一只艳丽至极又凄厉至极的凤凰—有千军万马跟随自己呐喊着冲向前方……那是—他眨巴着眼睛,努力回想—梦。刚才的梦,华丽到奢侈的美梦。

—与眼前简陋的现实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 然而那梦又是如此诡异:祝融、火凰、彤灵剑、诸神大战……

“这节课讲什么呢?”周孜越收敛心神,道,“就讲我们这个世界,沧海灵荒,是怎么来的吧。

“我老爹,也就是老村长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创世传说,唯有我们敦煌人的最正确。话说上古时期,大神盘古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又凭空建造出上古世界供先祖们生活。

“上古世界种有三棵桃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盘古说:先祖们可以享用上古世界的任何果实,但这三棵桃树除外。我老爹说,禁令本身就是一种**。有一天,大神盘古外出,先祖们偷偷爬上第一棵桃树,一边摘一边吃,就像你们上次偷吃村口的沙棠一样。桃子鲜美可口,所以他们吃完第一棵桃树上的桃子,立刻爬上第二棵桃树,贪婪地边摘边吃,眼睛还瞅着第三棵桃树上的桃子。

“第一棵桃树结的乃是善恶果,吃下之后能分是非,辨善恶;第二棵桃树上结的乃是智慧果,吃下之后醍醐灌顶,聪明百倍;第三棵桃树上结的乃是长生果,吃下之后会长生不老,青春永葆。如果先祖们把三棵树上的果子全吃完,也就拥有了和盘古一样的神通,能飞天遁地,变化无穷,无所不能。但这样荒谬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呢?在先祖们偷吃第二棵桃树上的桃子的时候,盘古回来了。见先祖们公然违反了他的禁令,盘古的愤怒无法言表。他发誓要以最残酷的手段惩罚他们。

“怎么办呢?让人类自食其果是最佳手段。首先,盘古悄悄地在先祖中间散布不同的是非观和善恶观,并且让每个先祖都认为自己独得大神的眷顾,自己的观点是唯一正确的,别人都需要接受自己的观点。于是先祖之间产生了无限的分歧,刚开始时只是口头上争论,然后辩论激化为拳脚相加,最后观点近似的组成了集团,慢慢地,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冲突演化为了战争。盘古这一招着实恶毒。

“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先祖们充分运用智慧果赋予他们的能力。他们发明了很多武器:有棍子,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把人轰成碎片,比狩猎队队长手里的弓强多了:有铁旋龟,没有脚,靠轮子走路,一边走一边冒烟;有铁鹰,会飞,翅膀一张,就是十万八千里,还会下蛋,边飞边下,那蛋能砸死人……最后,他们发明了小太阳。天上的太阳见过吧,神的造物,也就是说,这时人类的能力已经接近神了。

“盘古在一旁看着,高兴极了。因为他的惩罚已经达成,人类制造的小太阳之多足够把人类毁灭好几百次。可令盘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人人都有小太阳等于没有小太阳。为什么呢?我老爹说了,是因为小太阳威力太大,毁灭别人的同时也会毁灭自己,同归于尽的傻事谁乐意干呢?所以人类没有像盘古想的那样,造出了小太阳就自我毁灭了。

“盘古那个气啊!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第二个办法。他拿出一个第三棵桃树上结的桃子,也就是长生不老果—发现先祖们偷吃桃子之后盘古把所有桃树都藏起来了—对先祖说: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长生不老,青春永葆,桃子只有一个,给谁好呢?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吃了善恶果、智慧果之后再吃长生果就会化身为神,谁都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于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开始了。没人知道是谁第一个使用了小太阳。敌对双方都指责对手,宣称自己是自卫。但不管是谁,结局都一样:上古世界突然间同时升起了一千个太阳。你们想想,一个太阳都把敦煌晒成了沙漠,那一千个会是什么感觉?整个世界被煮沸了、蒸干了,高山崩塌、大地皲裂,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都在一道道青烟里化为灰烬,最后,整个上古世界破裂、崩解,形成不可计数的碎片。碎片继续分解,化作金、木、水、火、土等基本元素扩散到无限广阔又无限久远的地方。盘古的惩罚最终达成了。

“但成功惩罚了人类的盘古并没有感到高兴。相反,深深的失落感与负罪感统治了盘古的内心:毕竟那个世界是他的造物啊。于是,他决定再造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将比原来的世界更完美。那个时候,金、木、水、火、土,还有风、雷、电、光、暗,在宇宙中各自流转,既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更不知为何而存在。盘古施展无限神力,收集散落在宇宙各处的基本元素,不知过了多久,这一项任务总算完成了。然后,盘古将自身变为熔炉,以自己的神力为火,对那无限多的元素进行提炼、组合、调制、熔炼、镶嵌、演化,制造出一个大海与大洲交相辉映的世界。大家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名字吗?对了,就是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沧海灵荒。”

“后来呢?”一个学生问。

“重造世界后,盘古筋疲力尽,躺下休息就再没起来。可他依然惦记着沧海灵荒。于是,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守护着沧灵世界的白天;他的右眼变成了月亮,守护着沧灵世界的夜晚。他的血液流淌成了江河湖海,他的脊梁耸立成了山峰雪原。”周孜越说,“他同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周先生,再讲一个吧,战神刑天打败女娲的故事。”

“光讲故事啊,不行不行。”周孜越板起面孔,“先把上一节学的课文抄完再说。”

“哦。”学生们不情愿地找出纸和笔,以各种姿势趴到树桩上,抄起课文来。有人边抄边念,马上有人制止他,声音此起彼伏,学堂里热闹得像关了一屋子苍蝇。

周孜越百无聊赖地斜坐在板凳上。自从成为先生,负责教村里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识字以来,他无数次有类似的感觉。假如五年前能去扬州那该多好啊……他偏头瞅着窗外,一个梳着紫色长辫的身影一闪而过。周孜越赶紧坐好,正要叫孩子们安静,那紫色身影已经飘进了学堂。“阿越。”她的声音永远那么甜。

周孜越抑制住心中的欣喜,假装不满地说:“有什么事吗?我正上课哩。”

“上课?嘻嘻。”方小雅俏丽的脸上浮现出两个别致的酒窝。周孜越觉得自己深深陷进了那酒窝里。“狩猎队回来了,你不知道吗?”

“真的?太好了,那明天的火神节可以如期举行了。”

“火神保佑,我担心死了。挚风大哥他们已经晚回来四五天了。如果挚风大哥他们不能赶回来,那明天的火神节—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孜越对孩子们大声说:“明天火神节,不用上课,放假一天。”孩子们一阵欢呼。“把课文抄完,回家诵读,后天我要抽读。没有抄完的,继续。最后抄完的两个,负责学堂清洁。抄完了的,放学。”有人哀叹着继续抄写,有人则欢呼着夺门而出。

周孜越转头问:“小雅,狩猎队到哪里了?我们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