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人历来有一种朴素的价值观,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险阻,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大梁。
这是近百年时间里培养出来的自信,从最初的京都一隅到如今的十三州之地,无数次铁一样的事实证明这个王朝的韧性。即便面对西吴和南周的两面夹击,梁人亦不曾仓皇失措,他们坚信边军将士一定能击退敌人。
大半年来王朝内部上下一心,征兵、纳税、缴粮各项事务井井有条,裴越主导的改革变法也在稳步推行。虽然朝廷面对极大的压力,都中的青楼酒肆也日渐冷清,但只要在都中各条主街上走一走就能发现,无论权贵大臣还是普通百姓,脸上看不到任何忧惧惊慌,唯有时不我待的紧迫而已。
但哪怕是最乐观的人,对于边境战事的期盼亦不过是西境可以守住,然后南境能将周军赶回天沧江南岸,仅此而已。
“南境大捷!卫国公领军夺占建安,南周覆灭!”
当红翎信使沿着中轴线策马狂奔,一路从南到北,洪亮的声音传进每一个行人的耳中,随即便如迎风而起的巨浪一般,席卷整座京都。
有人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地前往酒肆,要上一桌上等席面,配上沁园售卖的破阵子,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有人在街市上买了许多肉食,回到家中招呼上父母妻儿,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无论是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还是国子监的清贫太学生,这一日无不纵酒高歌,慷慨激昂。
坊间已经在裴越身上塑造一层厚厚的金光,几近于肉身成圣,卫国公府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府内历来外松内紧,丫鬟仆人们虽然心中激动,但也不敢过分呱噪。
然而后宅正堂内,气氛却略显沉肃。
桃花月牙一般的眼眸中满是喜悦,只不过周遭三位姐姐的面色都有些凝重,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飞扬跳脱。
叶七右手扶着浑圆的小腹,听温玉说完外面疯传的消息后,沉吟道:“疏月。”
林疏月颔首道:“在。”
叶七平静地吩咐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不要再出府了,如果祥云号和沁园有事安排,可以将掌柜们召来。”
林疏月没有细问究竟,应道:“是。”
叶七又道:“另外,除去必要的采买之外,府中下人尽量不要出门。”
林疏月点头应下。
叶七看向温玉说道:“銮仪卫那边你用心盯着,若有消息传来记得立刻告诉我。”
温玉福礼道:“是,夫人。”
谷蓁毕竟是侯府嫡女出身,虽说性情内向且不似沈淡墨那般对朝廷运转颇为了解,但也大抵知道一些官场上的风险。裴越的处境本就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又有灭国之功,名望达到顶峰的同时恐怕也会引来很多人的猜忌。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并不艰深。
她担忧地望向叶七的小腹,柔声道:“叶姐姐,要不要写一封密信寄给相公?”
叶七摇摇头,淡然道:“他虽然人在南边,但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返京。此番夫君南下,谁也想不到战事会如此顺利,甚至能够完成大梁几代人的夙愿。随之而来的便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以夫君在军中的威望,如果让他主持平定南境的重任,有些人定然会觉得大将在外风险极大。这个时候我们只需要为他守好家里,不能让他分心担忧。”
谷蓁轻叹一声道:“朝堂上难道就没有明智之士?”
叶七眼中浮现一抹冷意,幽幽道:“那就要看胳膊究竟能不能拗过大腿。”
……
皇宫,承天殿。
刘贤端坐于龙椅之上,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脑海中宛如放空一般,久久无法回神。
南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覆灭了?
大梁五位君王矢志不移想要收回的南朝故土,居然在他手中达成目标。
要知道他登基还不满一年!
刘贤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明德殿走到承天殿,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喜悦和震惊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轻飘飘的恍惚之感充斥内心。
内侍省少监侯玉略显尖锐的嗓音在殿内回响,诵读裴越亲笔所写的军情奏报,从他调秦州水师南下开始,海上之战、江阴之战、平江突袭、建安暴乱一直到招降方谢晓入主建安,虽然他的叙述很简朴,并无夸张修饰的词语,但足以让满殿大臣欣喜若狂。
侯玉念完之后,礼部尚书盛端明老泪纵横,连连道:“天佑大梁!天佑陛下!”
刘贤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君王的威仪,但此刻他委实控制不住,嘴角已经完全咧开,笑容根本无法隐藏。
盛端明朝着刘贤大礼参拜,口中高呼道:“恭贺陛下!故土重归大梁,此功足以告慰太庙历代君王!”
众臣无不参拜称颂,更有一群清流文臣泪流满面,激动者更是克制不住哽咽之声。
刘贤被眼前的情形深深触动,动情地说道:“此皆众卿之功也!”
这一刻群臣看向年轻天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如果不是刘贤力排众议信任裴越,又放权东府推动改革变法,朝廷如何能够坚持到曙光到来?虽说他的权谋手腕比不上开平帝,一些时候看待问题略显稚嫩,但朝堂上的人精们很清楚,刘贤相较于史书上的君王有一个极其显著的优点。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八个字说来简单,可无论哪朝哪代君权和臣权都处于对立之中,一位强势的君王必然要将权柄紧紧握在手中,所谓的帝王之道本质上便是制衡之术,怀疑和猜忌才是权争中的主流。
于是便有人在激动之下喊出“圣天子”之称。
其实这种论调并非今日才有,刘贤的确符合一些朝臣心中“圣天子垂拱而治”的盛世图景。
不过在今日这般热切的气氛中,如是称谓没有引起争论。
待众人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左执政洛庭望向站在御阶下的三位信使,温和地问道:“卫国公可有其他想法让尔等禀报陛下?”
居中那人恭敬地答道:“回大人,确有一事。”
众人循声望去,心中已有明悟,想来肯定是为边军将士请功之事。
刘贤亦是这般想着,他微笑道:“仔细说来。”
那人面向皇帝陛下行礼,略显紧张地道:“启奏陛下,卫国公让小人代为请奏,如今我朝大军依次渡江南下,正在有序地占领南朝各处重镇,但是想要彻底收复南境并非易事。冼春秋之流不足为虑,关键是要尽快恢复南面的官府体系,并且顺势清洗当地门阀势力,通过给普通百姓分派田产达到收拢人心的目的。”
他越说越流利,并未注意到龙椅上年轻皇帝眼中的奇异神采,继续道:“因此卫国公让小人奏请陛下,请朝廷尽快组织官员南下,在边军的协助下尽快完成属地的改制。”
不光刘贤满面赞叹,殿内的文臣武勋无不感佩莫名。
洛庭面带微笑地看向韩公端,后者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卫国公堪称完人,吾远不及矣。”
洛庭轻声道:“公端兄,这次恐怕又要你辛苦一趟了。”
韩公端坦然道:“职责所在,何谈辛劳?”
两人心有戚戚,龙椅上的刘贤没有立刻对信使的话做出批复,反而岔开话题道:“诸位爱卿,卫国公立下此等功劳,朝廷应当如何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