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封赏?
这其实不是一个特别复杂且艰难的问题。
大梁的确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开国时以裴元为首的一众英杰也只是国公之爵。然而这里面有一个必须正视的区别,那便是大梁的疆域是在近百年的时间里不断扩大。立下大功的人不计其数,但从未有人像裴越这般,在非常不利的局面下以极小的代价取得灭国之功。
三国鼎立的格局持续数十年,裴越以一己之力打破僵局,这样的功劳连裴元都无法相比。
正常来说,封王才是最合理的选择,否则无法对拼死奋战的将士们交代。
但很多朝臣马上想到一个问题,封王和公侯之爵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为王爵可以开府设臣,尤其是像裴越这样有实权的功勋,封王不仅仅是爵位的提升,更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原本热切的大殿陡然间冷寂下来,只有一些人小心翼翼地交换眼神。
刘贤对此早有预料,此刻他不禁感到一阵浓浓的无趣。
这些人终究还是不明白朕和裴越的志向啊……
他暗自叹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道:“裴卿之功,不封王不足以表彰!”
这句话就像一颗巨石猛然砸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引发群臣**。
“陛下,国朝从无异姓王之先例,此举恐违祖制,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其实封王也未尝不可,但还是要等卫国公返京述职之后再行定夺。”
“陛下,眼下最紧要的是派遣官员南下,避免南境局势再生反复。”
大殿内仿佛西城的闹市一般,诸多大臣对刘贤的旨意表示反对,好在他们清楚裴越这次的功劳不容半点质疑,因此不敢对裴越本人不敬,只是围绕着祖制和大局等方面做文章。
场面上仿佛一边倒,如盛端明和简容等人并未站出来争论,这是因为他们不想将裴越放在火上烤,至少在裴越表明态度之前,他们不会冒失地为他争取这个王爵。
刘贤心里难免有些烦躁,这些人根本就看不清局势!
现在不是裴越主动想要封王,他派来的信使压根不提功劳,只让朝廷派人南下,足以说明他早就料到朝中部分人会有的反应。如果想要安裴越的心,避免天南地北距离遥远的君臣起了嫌隙,刘贤心知肚明自己一定要做出表态。
他十分不解下面那些平日里精明睿智的饱学之士,为何就不明白这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如果裴越心怀不轨,他没有这个王爵便不能拥兵自立?
真是一群蠢货。
“够了!”
刘贤清亮的声音传遍殿内,脸上浮现几分怒色。
那些鼓噪不休的大臣这才停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庭眼神微微一亮。
刘贤平复着翻涌的心绪,正要一锤定音之时,忽然有一位内监出现在大殿一侧。
其人惶然地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凤体抱恙!”
群臣哗然,朝会戛然而止。
……
“母后!母后!”
刘贤满面焦急地冲进景仁宫,后面跟着召来的十余位太医。
“母后——”
刘贤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映入他眼帘的景象并非吴太后躺在榻上,而是神色淡然地坐着,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
刘贤只是年轻稚嫩,但心思并不愚笨,只略想一想就明白这件事的原委,目光陡然冰冷。
他扭头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内监,咬牙道:“好个欺君的狗才。”
内监双膝跪地,恐惧地道:“陛下饶命!”
“拖出去打死!”
刘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周遭的景仁宫女史们面色大变,因为皇帝陛下素有纯孝之心,对待这座景仁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更遑论当着太后的面杖毙她的人。
“皇帝。”吴太后微微蹙眉。
刘贤恍若未觉,冷厉的目光射向身后的侯玉,一字字道:“你也要抗旨不遵?”
侯玉大惊失色,哪里还敢去看吴太后的脸色,招呼宫人将那内监拖了下去。
一路惨嚎不断。
刘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对吴太后行礼,虽然礼数一如往日恭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套动作中带着几分愤怒,然后便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请母后安。”
吴太后眼中飘起一抹伤感,区区一个太监的性命不至于让她介怀,而是刘贤的举动意味着当年言听计从的儿子变成了乾纲独断的君王,或者说正朝着这边方向转变。
她按下心里的怅惘,淡淡道:“免礼。”
母子二人对面无言。
良久过后,吴太后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
“是,太后。”
一众人等行礼告退,内殿陷入肃然的沉寂之中。
吴太后缓缓起身,来到刘贤面前,望着这张越来越成熟稳重的面庞,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以为,哀家这是在干涉外朝政事?”
刘贤低头道:“儿臣不敢。”
吴太后自嘲一笑,道:“也是,这终究是你们刘家人的天下,哀家不过是局外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教导皇帝陛下。”
这话很重,让刘贤有些难以呼吸。
他的孝道从来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兼之当年犯过很多错误,是吴太后为他遮风挡雨指点迷津。更不必提为了保住他争储的希望,当年还只是贵妃的吴太后在宫中如履薄冰二十年,事事筹谋几乎耗尽了心血。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刘贤这是愚孝,但唯有身处局中才明白吴太后为他登基即位付出了多少。
往事浮现脑海,刘贤跪下说道:“母后息怒,儿臣若有这等忤逆想法,定叫天打雷劈!”
吴太后微微一怔。
她无比复杂地叹息一声,伸手将刘贤搀扶起来,喟然道:“哀家知道你信任裴越,哀家也承认裴越对于国朝功勋卓著,但你不该如此急迫地封王,更不能主动提出这个赏赐。”
刘贤放缓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母后,您也认为裴越有不臣之心?倘若他真有这个念头,儿臣给不给他这个王爵又有多大的区别?他即便不是王爵,也能汇聚各方将帅之心,也能凭借强大的名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吴太后道:“哀家并非是指不能封王,而是你选择的时间不对。眼下裴越还在南周建安,你若迫不及待地给他封王,等于是将南境广袤的疆域送到他手里。即便要封王,也得等南境彻底平定,等裴越返回京都,届时你便可以让他卸下军职,然后在京都做一个闲散王爷。”
她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道:“人心易变,你从先皇手中接过这座江山,谨慎一些并非坏事。”
刘贤定定地望着吴太后,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当年他无比敬重母后的手段,对她的判断从无质疑,因为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历来正确。
然而……
他摇了摇头,做着最后的努力:“母后,儿臣想要尽快给裴越封王,原因有三。其一,是让裴越明白儿臣对他的信任和期许,此举能方便他更好地替朕收服江南人心。其二,要让边军将士看见朝廷对他们的重视,即便他们达不到裴越的高度,也会因为朝廷不吝封赏更加用心国事。”
“最后,儿臣当然知道裴越的名望已经达到顶峰,这个王爵不仅是嘉赏他的功劳,也是让他身上多一道约束。儿臣不曾亏待他,大梁亦不曾亏待他,他又怎能背弃儿臣的信任!”
这番话掷地有声,他的目光无比清澈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