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子一无是处

总是藏在木头与木头之间

但凡出来准没好事

多少像个人啊 对吧

多少像个人啊 对吧

——Sundowner Don’t Push, Don’t Pull[1]

1

人生是对艺术的模仿。

姬川总算想起了野际以前提到过的人生观。当时姬川也表达了一把年纪还在搞翻唱乐队的空虚。

“这是一个跟希区柯克关系很好的美国作家说的话。”野际坐在Strato Guy的等待区陪姬川喝咖啡时,曾自言自语地说道。

“其实有点道理。也许人都在模仿不知什么时候看的电影、绘画,还有听过的音乐,过着自己的生活。不管那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就这么活着、变老,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姬川反问了一句。

野际露出意外的表情,回答道:“当然有了,因为模仿是获得个性的手段。”

“手段?”

“所谓个性啊,如果不拼命模仿什么东西,是绝对无法形成的。如果从一开始就只追求独特的东西,肯定不会那么顺利。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人生。”

真的吗?

——是用尽全力去模仿。

曾经,父亲也看着梵高的仿作,说过类似的话。

此时此刻,姬川沉思着。他做了二十三年前父亲做过的事情,他用尽全力模仿了。他在最后一刻迎接的罪孽的结局,会与父亲有什么不同吗?

距离在Strato Guy的谋杀已经过去了三天。今天是星期三,姬川跟公司请了假,来到市内的殡仪馆参加光的告别仪式。周围的人假装严肃地进行着事务性的工作,姬川则一直看着坐在空****的家属区的桂。她与她的父亲并肩而坐,挺直着身子认真倾听僧侣诵经。她看起来一动不动,甚至像是没有呼吸。那双笼罩着淡淡雾霭的眼睛,注视着香炉里的缕缕青烟。

与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一同离开会场时,姬川最后看了一眼桂。桂也在看着姬川,可是她的目光被二人中间走过的黑衣人群打断成了无数的碎片。

“亮,你接下来有什么事情吗?”

走出殡仪馆大门后,姬川被竹内叫住了。谷尾也在旁边。他先前已经看见二人来参加告别仪式,只是因为座位相隔太远,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对彼此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你要是有时间,能跟我们一起走吗?咱们三个说说话吧。”

“要聊光吗?”

“嗯,没错,聊她。”竹内的微笑有些僵硬。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今天我想一个人待着,想想事情。”

“可是,亮——”

谷尾轻喊了竹内一声,没让他说下去。他先看了一眼竹内,继而看向姬川。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但你别太难过了。要是一个人待着不好受,就打电话给我。至少能陪你说说话。”

姬川点点头。谷尾注视着他,继续说道:“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说完,他就催促着竹内一起离开了殡仪馆。

姬川目送那两个罕见地身穿丧服的身影离开,想起了三天前的夜晚。

凌晨一点多,他接到了竹内打来的电话。正好是接到那通奇怪电话的十分钟后。姬川坐在昏暗房间的一角,凝视着拿在手上的手机,它突然又响了起来。姬川吓了一跳,连忙看向来电显示,那上面不再是“匿名号码”,而是“竹内耕太”。他这才松了口气,按了接听键。

“亮,你醒着吗?”

“嗯。”

竹内很担心姬川。刚才谷尾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他认为光的死可能给姬川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表示愿意尽力帮忙。那天,竹内最后说的话也一样。

“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然而,就算是有多年交情的朋友,在一些事情上也很难帮忙。姬川短促地道谢之后,结束了通话。

走出被龙柏围绕的殡仪馆场地后,姬川发现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个人影。

“等你好久了。”

是隈岛。他今天只有一个人,西川没来。

隈岛挠着花白的头发,微笑着走了过来。

“你是担心我,所以过来了吗?”姬川讽刺地说。

“我这人就是爱操心,没办法。”隈岛眯着眼笑了。他的表情似乎真的别无他意。

“光的事故,后来还有什么新消息吗?”

“嗯,是有一点。”

“什么?”

隈岛脸上还带着笑,默默地看了姬川一会儿。他慢悠悠地眨巴几下眼睛,轻握拳头摆在唇边,歪了歪头。

“我们找地方坐坐吧?”

他本以为隈岛要找他喝酒,但是猜错了。

“这附近有个店的咖啡很不错。”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今天——”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

隈岛的微笑背后,似乎闪过了锐利的目光。

“这里的咖啡连西川都夸好喝呢。他家可是在町田开咖啡豆专卖店的。”隈岛手肘撑着吧台,喝了一口黑咖啡。咖啡杯在他粗壮多毛的手上,看起来比姬川的杯子小了许多。

“你是不是觉得,西川那人有点奇怪啊?”

“嗯,有一点。他好像……特别喜欢工作。”

“其实他也是在赌一口气啊。”隈岛注视着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

“他跟父母关系好像不太好。虽然我没见过,但听说他父母属于性格特别闲散的人。西川从小就特别讨厌他们那样。你说这样的孩子厉不厉害。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早早就下定决心,绝不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所以他当了刑警吗?”

“可能是吧。”隈岛微笑着说。

“看着他啊,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了。那小子是不是也像他这么努力呢。对了,我儿子是刑警,你——”

“以前听说过。”

隈岛的儿子在神奈川县的辖区警署工作。

“那小子每次见到我就说,我不是追随老爹你的脚步当了刑警,而是凭自己的意愿当的。他跟我不一样,参加晋升考试什么的都特别积极,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超过现在的我了。我一直忙着查案子、查案子、查案子,根本没时间复习考试,这么一年又一年的,就忙到退休的年龄了。”

隈岛喝了一口咖啡,又盯着杯子说:“我猜,儿子大概都不愿意模仿父亲吧。”

他究竟想说什么?姬川无法从隈岛的侧脸窥见他的内心,于是他也喝了一口咖啡,故意发出啜饮的声音假装随意。

“你刚才说有重要的事?”

隈岛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抬起头来。

“是关于光小姐的解剖结果。星期天你们走之前,其实已经出结果了。”

隈岛放下咖啡杯,看向姬川:“她怀孕了。”

这是姬川早已料到的答案。他点点头,平静地说出了事先想好的话。

“是我的孩子。”

隈岛略显惊讶地看着姬川,继而说了一句“这样啊”,重新转向吧台。

“我们查到她预约了妇产医院,像是准备终止妊娠。光小姐去世那天,我们也在她放在办公室的包里发现了终止妊娠的同意书。”

“是我签了名的。”

“没错,是你事故一周前签了名的文件。”

“她遗体的口袋里是不是还有钱?”

“的确有钱——那是你给的?”

姬川点点头。

“是终止妊娠的费用。”

“原来是这样。这下总算知道那些钱的来头了。”

隈岛忧心忡忡地敲了一会儿自己的脑袋。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姬川想快点离开这里,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咖啡。他放下杯子,伸手去拿胸前口袋的钱包。可是听到隈岛下一句话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也许,光小姐的死不是事故。”

那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姬川头上。

姬川右手插在胸袋里,缓缓看向隈岛。他很小心地控制着表情,只表现出纯粹的意外——极力压抑着恐惧。

“什么意思?”

“昨天出了详细的解剖结果,关于导致光小姐死亡的后头部的创伤。结果表明,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增幅器倒下的冲击。”

“呃,那是……”姬川飞快地寻找着合适的话语。

“难道光是被别的东西打到脑袋了?”

“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我的说法不太准确。根据伤口形状判断,可以认定击中光小姐后头部的东西是那台增幅器,就是伤的深度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只是被一百千克重的东西倒下来砸到,她头盖骨的凹陷显得过于严重了。”

姬川的手脚顿时失去了感觉,仿佛神经被切断。一时间,他找不到回应的话语。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医生说,如果有一个成年人站在增幅器后方,靠自己的体重用力推倒了增幅器,或许就会造成那种程度的头盖骨凹陷。”

说到这里,隈岛眯起眼睛安慰道:“不过亮,我要再强调一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凭借现在的技术,还无法准确测算出击中头盖骨的物体具体有多重。”

随后隈岛沉默下来,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拳头。

隈岛为何要跟他说这个?

为什么要专门等着他,把他拉到咖啡厅里,告诉他光的解剖结果?

2

那天夜里,姬川在桂的家门前静静地等待着。他像父亲盯着墙壁那般,直视着正前方黑暗中的房子。

——我做了正确的事。

父亲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响起。那句话像脑子里的肿瘤一样不断膨胀,随着姬川的心跳在头盖骨内萦绕不散。我做了正确的事。我做了正确的事。我做了正确的事。我做了正确的事。

九点刚过,他听见一串缓慢的脚步声走上了楼梯。

“……姬川哥。”

身穿丧服的桂站在荧光灯闪烁的外部走廊上,困惑地看着姬川。她手上只有一个黑色手提包,没有别的行李。

“光呢?”姬川问。

“啊……你说牌位吗?放在越谷亲戚的家里了。原本我也不知道姐姐被带到那边去了,亲戚家的人叫我今天先回来休息。”

“是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久了。”

“你在等姐姐吗?”

姬川含糊地摇了摇头。

桂慢慢地走了过来。她躲开姬川的身体,打开门锁,走进昏暗的房中。姬川转了过去,门在他眼前安静地合上了。他开不了口,桂的名字在他嘴边悄无声息地飘散了。

门完全合上的前一刻,穿着丧服的手臂伸出来,粗暴地拽住姬川的大衣,把他拉了进去。他在冰冷的外廊站了太久,僵硬的双腿轻易就被拽了个踉跄。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跪在了玄关里面。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下一个瞬间,姬川就被桂纤细的双臂抱住头,整张脸陷进了她的腹部。

“我知道。”桂的声音细细颤抖着。

“我都知道。”

窗外的月光倾洒在床边的玻璃茶几上。桂的鼓槌随意散落在旁边。那两支鼓槌在桂手上灵活翻动时,像矿物的结晶一样强硬,又像空气一样轻盈。现在凑近一看,鼓槌的表面却十分毛躁,显得无比脆弱。

姬川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看见的颜料管。

姐姐死后数日,她的班主任把她在学校用的教材、文具装在纸箱里送到了家中。箱子里有一套颜料。姬川一眼就认出了它,因为姐姐有时会把它带回家画画。树脂材质的软管在姐姐手中是那么晶莹剔透。他真的这么想。姬川总是觉得,如果他也能用上那样的颜料,肯定能画出漂亮的画。可是姐姐死了,被迫与姐姐分开的颜料变得截然不同。软管上到处都沾着干掉的色彩,写着颜色名称的方形标签也残破不堪。姬川看了,不禁异常悲伤。

“这块石头……”

听见桂的声音,姬川向她看去。

“会随着月亮的盈缺变化颜色。”

桂的身影就像被冲上岸边翻了白肚的鱼。她仰躺着,身上没有一丝遮盖,双手无力地放在两侧,静静地呼吸着。在她胸前反射着微光的物体,正是那颗月光石。

“但我觉得应该是假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桂捧起月光石在月光下打量。她手掌上贴着一块创可贴,也许是打鼓磨出的水泡破了。月光打在石头表面,微微照亮了有点脏的创可贴。

桂把月光石轻轻放回胸口。

“听说把石头放在胸口死去,那个人的灵魂就会升上月亮。”

“那也是假的?”

“我觉得是。”

桂看向姬川:“要不要一起死?”

姬川点点头。

桂注视着姬川,缓缓眨了一下眼,然后突然说:“那天……我们排练结束后,谷尾哥想去仓库叫姐姐,你还记得吗?”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

“姬川哥当时阻止了他。”

姬川摇摇头:“不记得了。”

“是姬川哥干的,对吧?”她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安静而沉稳。

“是为了我吗?”

姬川没能回答她。他移开目光,定定地看着玻璃茶几。两支鼓槌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扭曲。

“告诉你一件事吧。”

桂扭了一下身子,床发出嘎吱声。

“你猜,那天最让我伤心的是什么?”

“光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对。”桂回答。

“是我并不伤心。”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姐姐死了,我也没觉得伤心。我真的一点都不伤心——这让我伤心极了。”

她的声音中断,变成了细细的呜咽。桂像是极力控制着强烈的感情,殊死反抗着令人难耐的悸动,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姐姐早就知道了……她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姬川哥……姐姐总是对我说……姬川哥是怎样跟她在一起的……她总是,故意告诉我……”

姬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我才没有伤心……所以我才那么伤心。”

姬川抱住了桂。桂的双臂紧紧搂着他,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一样,在姬川怀里大声哭泣。

3

桂跟他说了独角仙的故事。

“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和姐姐去橡树林抓独角仙。”

说是橡树林,其实只是被田地和民宅包围的一小片树林。

“草丛里有好多看不见的虫子在叫,空气里飘**着树液酸溜溜的气味,我们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那天,他们并没有抓到独角仙。

桂说,他们遇到了熊。

“熊?”

“树丛的叶子突然动了一下。我和姐姐见了都很害怕,觉得那可能是熊。爸爸故意很严肃地盯着那边,想要吓唬我们。”

桂胸前放着月光石,看着天花板微笑起来。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那时我可喜欢姐姐了,也可喜欢爸爸了。所以他们手牵着手走开时,我真的很伤心。”

“他们先走了?”

“姐姐和爸爸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可能因为我跟姐姐相差了五岁,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所以爸爸总是更喜欢姐姐。他们经常牵着手散步,在家里看电视也紧紧贴着彼此。因为爸爸很难得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每次都要拼命忍着不哭出来。”

桂看着姬川笑了。

“因为这些事,我越来越讨厌姐姐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也还是孩子。”

“可是……你为什么要跟光一起生活?”

“高中毕业时,我是想过离开姐姐独自生活。但是我又想,如果离开了,我可能再也无法喜欢上姐姐。妈妈走了,爸爸也不回来……我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姐姐也只有我——”

她的话语中断了。

姬川伸出手,轻抚她沐浴着月光的发丝。桂的发丝手感微凉,仿佛过滤掉月光,只留下苍白的冷气。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近乎甜香的,姐姐的气味。他最喜欢的姐姐的气味。他把桂揽入怀中,闭上了眼。

也许,人在睡着时是最随心所欲的。

再次睁开眼后,姬川这样想道。

有的人轻手轻脚地钻进与亲爱的人分享的被窝,生怕吵醒了对方,却在睡着后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惊扰爱人的安眠。有的人担心小猫着凉,将其搂在怀中睡到天明,起来却发现小猫已经在自己的胸口被闷死了,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姬川不知何时放开了自己紧紧搂住的桂,回过神来,已经独自俯卧在**。

“你平时都是这样睡觉的吗?”

听见桂的低语,他抬起头。桂依旧躺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面对着他。

“一直都这样。”

姬川看了一眼床边的时钟,蓝色的液晶数字显示此刻是凌晨三点四十二分。

“从小就这样?”

“对,我一直都趴着,双手食指塞着耳朵睡觉。当然,现在已经不会塞着耳朵了。”

“为什么要塞着耳朵?”

“因为我害怕听到父母在一楼的说话声。”姬川坦白道。

父亲在家疗养,母亲日渐憔悴,自己每晚都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争吵和母亲的啜泣。他唯独没有说出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后来又失去了。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喜欢在双层床的上铺塞着耳朵睡觉。这样睡觉特别安心,睡得特别香。”

姬川想起了过往的夜晚——他用食指塞住耳朵隔绝外界的声音,闭上眼拼命回想高兴和有趣的事情。

“但是也有怎么都睡不着的时候。父亲快要死了,母亲渐渐没有了笑容,这些都让我非常难过。每当那种时候,我就用枕头顶着下巴,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脸。”

姬川拉过旁边的枕头,垫在了身下。

“这样我就能从床栏的缝隙里看到画了。”

“画?”

“我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照着绘本画的矮胖子。我其实不怎么会画画,但觉得那张画画得特别好,所以很喜欢。”

所以姬川把那张画贴在了房间的墙上。每到夜晚,窗外的月光正好打在上面,让它看起来宛如美术馆展出的作品。他多少次隔着床栏暗自思索,自己或许也有姐姐和妈妈那样的绘画才能。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心情特别激动。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姬川之所以画得好,只是因为人物的形象很简单罢了。姬川画的矮胖子,不过是让鸡蛋穿了长裤,长着两只煎蛋一样的眼睛和两根眉毛而已。

“我那时学着姐姐画了好多画,可是怎么画都赶不上姐姐——”姬川停下来,看了桂一眼。

桂忧伤地笑了笑:“你有姐姐呀?”

姬川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定定地看着那张跟姐姐有几分相似的脸。

“我猜到你不是独生子了。”

“为什么?”

“因为刚才姬川哥说了双层床。”

确实,一个人不会睡双层床。

“你姐姐呢?”

“不在了。”姬川回答。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圣诞节,她从二楼窗户摔下来死了。后脑勺撞到院子里的石头,像睡着一样——真的像睡着一样,死了。”

后来,姬川与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桂的身体依旧沐浴在月光中,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应该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月亮却像从未移动过一样,始终将银白色的光芒倾洒在桂的身上。

“姬川哥。”

桂撑起上身,坚定地看着姬川。

“我想求你一件事。”

4

“……亮?”

十几年不见的卑泽护士看见姬川站在大堂,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头发开始变得花白,下巴也多了不少赘肉。尽管如此,姬川还是能看出他曾经的英俊。

“我刚才听说有个叫姬川的找我,心里就琢磨了。亮,你真的长大了好多啊。”

他后仰着上半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姬川,感慨万千。现在的卑泽连说话都像个中年人了。再看他胸口的名牌,卑泽的职位已经是护士长。

“不过长大是理所当然的啊。毕竟我也在这儿工作二十五年了。”

“不好意思,你一定很忙吧。”

“没关系,我正打算三点开始休息呢。喝咖啡吗?还是喝吧。”

卑泽把他带到大堂一角,请他喝了自动售货机的咖啡,正如那天他带手指受伤的母亲过来时一样。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卑泽喝了一口咖啡,打量着姬川的脸。

“嗯,最近是有点。”

“今天不上班吗?你是在公司坐班吧?”

“是的,今天请了年假。”

“偶尔还是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啊,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卑泽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你难得休息,怎么专门跑来看我这个老相识了?”卑泽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是想看看你,但其实也有事要拜托卑泽先生。”

姬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门票,中间用黑色的大字印着“Good Man”。

“我想请卑泽先生来看我们的演出。”

那是桂昨天提出来的。她想按照预定计划,星期日在Good Man演出。

“我想为了姐姐搞这场演出。”桂格外严肃地说。

“而且,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演出了。”

姬川也有同感。也许,时候到了。

“知道了。”姬川安静地点点头。

今天一早,他就给谷尾和竹内打了电话,希望按照计划演出。那二人都很担心桂,但知道是桂的提议后,也都一口答应了下来。竹内向他保证会尽量多叫一些人来看,谷尾则联系Good Man,收回之前说的取消演出的事,请求那边让他们正常演出。

来医院前,姬川去了一趟Strato Guy,给了野际一张门票。隈岛和西川正好在那里,他也分别给了门票。

“我这儿有呢。”

隈岛从钱包里拿出上次在舞之屋得到的门票,对他笑了笑。西川虽然有点意外,但似乎很感兴趣,拿着姬川给的门票翻来覆去地边看边点头。

姬川专门到医院来邀请多年未见的卑泽护士去看演出,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今年发生的事,宛如二十三年前的事件重现。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希望送他的父亲走完余生的卑泽来看看自己最后的演出。也许他希望这个送走了父亲的人,也能陪伴自己走完最后这段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光。

如果可以,姬川也希望父亲以前的主治医生能去看演出。

“哦?原来你在搞乐队啊!星期天应该没问题,等我拿钱包——”

卑泽正要走,姬川叫住了他。

“钱就不用了。不过卑泽先生,那时的医生你还能联系上吗?就是负责家父的那位。”

“哦,你说增田医生啊。”卑泽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他去世了。五年……不,应该是六年前。因为大肠癌。”

“是吗?”姬川轻叹一声。那位医生当时已经年纪很大了,他也知道对方如今可能已不在人世。

“他退休后一直跟夫人一起生活。听说跟亮的父亲一样,也是在自己家去世的。亮的父亲是因为肿瘤位置不好没能切除,增田医生则是年纪太大了,考虑到身体负担过重,就没有进行手术。”

卑泽喝了一口咖啡,自言自语地说道:“增田医生有个儿子。因为大肠癌有遗传性,他儿子也很担心自己的身体呢,不过现在也已经六十多了。”

“不过还是会担心的吧。”

这时姬川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请问脑癌或者脑肿瘤会遗传吗?”

“不会不会。”卑泽摇着头说。

“当然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也会出现基于遗传的脑肿瘤,但是亮的父亲不是那种。”

说到这里,卑泽露出了回想往事的神情。

“亮的父亲也很担心这件事,问了我起码三次呢。他问我塔子将来会不会得同样的病,无论我怎么向他保证不会,他都担心得不得了。塔子因为事故去世时,我想起了这些对话,好几天都没睡着。唉……不过这肯定没法跟你们一家人受到的打击相比。”

这么说来,姬川也依稀记得。

——真的没问题吗?

他确实亲眼见过父亲一脸严肃地询问卑泽和增田医生。

——塔子将来不会得同样的病,是吗?

姬川记得自己当时在房间角落里,伤心地看着父亲,心想他为什么只担心姐姐。

“因为父亲真的很喜欢姐姐。”

那一刻的悲伤,又一次涌上姬川的心头。

“他都问了卑泽先生三次,说不定问过增田医生更多次呢。”

“有可能。一开始我也很奇怪,甚至怀疑你父亲是不是不喜欢你。不过说这种话有点对不起亮呢。”卑泽笑了笑。

“不过这也不怪我。会这样想实在太正常了,因为我那时还不知道。”

“不知道——”这句话像鱼钩一样钩住了姬川的心弦。

“不知道什么?”

“我以为亮也是你父亲的——”卑泽突然沉默下来。他抿着嘴,飞快地抬起头看向姬川。

姬川心中一震,随后心脏像指头敲打桌面一样紧张地跳动起来。在他眼中,卑泽周围所有的景色瞬间化作一片纯白。他感到身体深处一阵恶寒,吸进去的气怎么都吐不出来——他凭直觉理解了为什么卑泽没有说下去。

卑泽他……

卑泽这么多年来……

都不知道姬川并不知道。

纯白的视野中,卑泽的嘴唇犹豫地张开,他吐出了略微沙哑的声音。

“亮——”

5

母亲被姐姐的肖像包围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充满颜料气味的房间里。她好似一尊风化的石像,沉淀在磨损起毛的榻榻米上,注视着眼前的空气。

“你为什么瞒着我?”

姬川站在母亲面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证书。母亲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姬川把证书扔在她面前的地上,母亲的视线微微一动,瘦削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姬川刚从市政大厅拿到的户籍誊本。

“你们都离过婚,然后跟对方结了婚。姐姐是爸爸带来的孩子,我是你带来的孩子。”

姬川又重复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瞒着我?”

姬川知道谴责母亲过于残酷。根据户籍誊本的内容,父亲与母亲再婚时,姬川只有六个月大,姐姐两岁。二人不可能对这么小的孩子解释离婚和再婚的事实。

随着姬川和姐姐的成长,父母或许考虑过说明情况。不过,他们一定迟迟没有找到机会。就这样,姐姐死了,父亲也死了,姬川长大后离开了母亲。她一定没有故意隐瞒,只是无法说出口而已。尽管如此,现在的姬川也没有责备的对象,没有倾倒悲伤与不甘的对象。

父亲不是他的父亲。

姐姐不是他的姐姐。

二人早已经死了,可是这一刻,姬川内心还是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

他并不想见亲生父亲。这么多年了,他对那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父亲没有兴趣,就算见了面一定也没有话题,只会让内心徒增空虚。然而,短川希望自己失去的宝贵的东西是真的。他希望父亲、母亲、姐姐和自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他听见了安静的啜泣声。

母亲低着头,满是波纹的指尖在腿上轻轻颜抖。母亲上一次在姬川面前流泪,是二十三年前。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俯伏在父亲的被再上哭了很久。母亲那天的笑声早已被埋葬在记忆深处,即使他努力侧耳倾听,也回忆不起来了。眼前母亲的哭声——姬川成人以后第一次听见的母亲的哭声又尖又细、断断续续,就像走了长路筋疲力尽、赢弱瘦削的流浪狗发出的声音。

姬川久久地注视着母亲瘦削的双肩。悲伤如水滴一般掉落在内心深处,一滴又一滴,晕染了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要演出了。”

姬川拿出Goed Man的门票,放在母亲腿上。

“我出来上班后也在继续玩乐队。现在还有两个成员是高中就在一起的伙伴。上次来这里,我不是带着吉他吗?”

母亲的呜咽声更大了。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了。你要是有心,就来看看吧。这比我高一时第一次在校庆上演出时专业多了。”

母亲静脉凸起的手,颤抖着缓缓拿起了门票。

姬川背过身走向玄关。最后一次回头时,他看见了靠在墙边的画框。破碎的玻璃内侧,圣诞老人打扮的姐姐露出了可爱的微笑。那是母亲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姐姐死去那天,母亲本来要给她的圣诞礼物。母亲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画的肖像。

姬川走了出去。

外面起风了,细瘦的云以惊人的速度划过天空。

* * *

“好大的风啊。”

看着窗外的流云,竹内无奈地说道。谷尾越过桌子,凑近了竹内。

“别管风大不大了。你真的干了那种事?”

这里是谷尾公司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他上班时接到竹内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一下,所以谷尾出来了。

“是的,干了。”竹内坦然地看着谷尾,点点头回答。

光死去的那天晚上,竹内用变声器给姬川打了电话。

“我就是很想知道,亮是否真的杀了光——”

竹内飞快地改了口:“是否没有杀死光。所以我打了个类似威胁的电话,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这也太离谱——”

谷尾发现自己无意中提高了音量,赶紧压低声音。

“你对亮说什么了?”

“我说,你根本没去厕所吧。”

“哈?”

谷尾一时没听明白,但是反刍了几次后,他总算懂了。那天姬川在排练时离开过排练棚,说是去上厕所。然而他们两个怀疑,姬川其实没有去上厕所,他有可能去了仓库,杀死光后制造跳闸,然后回到了排练棚。

“你根本没去上厕所……”

如果姬川真的做了二人怀疑的事,听见那句话自然不可能保持冷静,肯定会有所反应。

“亮怎么说?他怎么回答的?”谷尾刚刚才骂了竹内鲁莽,却忍不住追问下去。

“他马上就挂了电话。想想也很正常啊,一般人也不会马上回答‘你说得没错’或者‘不不不,我真的是去上厕所’。”

那倒是。

“我对亮的真正试探,是在十分钟后。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并且显示了自己的号码,用了自己的声音,没有匿名。当时那家伙——”

“怎么样?”

“没怎么样。”竹内回答。

“很冷静。”

“那就不是他干的啊。真无聊。”谷尾哼了一声,开始掏口袋里的烟。可是竹内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顿住了。

“只是那家伙——完全没跟我提起之前那个电话。”

风吹得玻璃窗阵阵颤动。

“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那家伙什么都没干,为什么不跟我提起之前的电话?三更半夜突然接到奇怪的电话,不久之后又接到了我的电话。照理说,他应该会跟我提起刚才接到个奇怪的电话吧?”

“的确……会吧。”谷尾呆呆地答道。

那么,姬川当时果然没有去厕所吗?他真的去了仓库吗?可是,就算姬川在跟竹内通话时没有提起刚才接到的奇怪电话,也不能立即断定姬川在说谎,更不能成为他杀了光的证据。

不行,再怎么想也没用。

谷尾抬起头:“嗯,总之……你还是别做这种事了。”

“我后来也是这么想的。”

竹内愤愤不平地转开头,小声说道:“早知道就不打电话了。”

二人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竹内呆呆地注视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指尖,嘀咕道:“演出,还是要演的吧。”

“桂想演,那就只能演了。咱们加把劲,就当追悼光了。”

“也对。我会尽量多叫些人来看。”

谷尾看了一眼手表,他居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竹内,我该走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谷尾重新坐了下来。

“我想让你听听这个。”

竹内从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拿出iPod,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往耳朵里塞了一个耳机,把另一个递给谷尾。

“要我跟你一起听?”谷尾有点在意周围的目光,但还是无奈地塞上了耳机。竹内操作iPod,按下播放键,谷尾的右耳突然爆炸般响起了大音量的“空中铁匠”的音乐。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脑袋转向左侧。

“喂,小点声,我都要聋了。再说这都哪年哪月了,还非要跟我一起听铁匠——”

等等,不对。谷尾坐直了身子。

“这是你的声音?”

唱歌的人正是竹内。

曲子是Walk This Way。谷尾专注地倾听着右耳的音乐。桂的架子鼓,他自己的贝斯,竹内的歌声——姬川的吉他节奏开始变乱,最后消失了。架子鼓、贝斯和人声也像收音机电池耗尽一样缓缓停了下来。

“喂,这个……”

白噪声。

——亮……你没事吧?

——……没什么。

“这是上次排练的录音吧?”

竹内无声地点点头。

——我能上个厕所吗?

——大号还是小号?

——中号?

——我先停止录音哟。

——不,用不着。我马上就回来。

竹内把左臂摆在桌子上,拉起衣袖露出手表。谷尾察觉到他的意思,也认真注视着劳力士的指针。

隔音门关闭的声音。

——啊,啊,嗯。目前亮正在上厕所。

表盘上的秒针缓缓转动。

——因为是小号,预计他很快就回来。

秒针划过十二个数字,开始转第二圈……十秒……二十秒……

——啊,回来了。

谷尾猛地抬起头。

一分四十五秒。这就是姬川离开排练棚的时间。

“你觉得能行吗?”

竹内停止iPod播放,谷尾拿出耳机放在桌上,缓慢地摇着头。

“恐怕不行。”

在短短的一分四十五秒内,姬川从离门口最近的1号棚走到工作室最深处的仓库,杀死光并制造跳闸,然后返回1号棚。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

“我先前觉得他离开的时间有点长,直到昨晚想起这个录音,于是掐表计算了时间。”竹内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

“谷尾啊,亮那时候可能真的是去上厕所了吧。怀疑他去仓库干了什么,也许只是我们想多了。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家伙为什么在跟我通话时没提起前面的电话呢?”竹内胡乱挠着头,揉乱了褐色的发丝。

“我昨天晚上听完录音,真的怎么都想不通了。”

谷尾陷入了思考。他们对那天姬川的行动抱有两个怀疑。第一个是外出寻找野际时,姬川有可能绕到建筑物另一边从卷帘门进入仓库,杀死了光。第二个是刚才说到的排练时姬川离开1号棚后的去向。听到隈岛说光的推测死亡时间为四点前后时,他们否定了第一个怀疑。现在得知姬川离开排练棚的时间不足两分钟,他们又否定了他在排练期间杀死光并对电灯做手脚的怀疑。

可是——

“只要把两个放在一起想就可以了。”

答案很简单。

“两个——什么?”

“跟MTR一样。要得到两个重叠的声音,只需分别录制就好。”

也许,事情是这样的:

姬川先在练习期间离开排练棚,在仓库杀死光,从内部打开卷帘门的锁,然后马上返回。等到排练结束后,他提出到外面寻找野际,通过事先开了锁的卷帘门再次进入仓库,从内部锁上卷帘门,把钥匙塞进光的牛仔裤口袋里,然后再对电灯做手脚。

谷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竹内。

“然后,亮就一直躲在漆黑的仓库里?”竹内压低声音问道。

“就是这样。”谷尾点头回答。

其后的情况应该跟他们想的一样。谷尾和竹内从外面回来,跟桂一起走进了漆黑的仓库。当时潜伏在仓库中的姬川在三人背后开口说话,假装成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确实……这样就行得通了。他能够杀死光,也有时间对电灯做手脚。”

竹内低头看着桌面,闭上了嘴。大约二十秒后,他抬起眼皮看着谷尾说:“你要告诉隈岛先生吗?”

谷尾摇了摇头。

“你要保密吗?”

“对。”

“什么都不做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竹内欲言又止地看着谷尾,始终没有说话。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

“这次虽然是桂提出要继续演出——”谷尾开了口。

“不过我猜,亮之所以同意,背后是有原因的。”

“原因?”

“对,比如……”谷尾躲开了竹内的目光。

“他已经有了总有一天要被警察抓住的觉悟。”

那也许是他最后一场演出。正因如此,姬川才会同意了桂的提议。再过不久,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普通人面前。也许他就是有了这个预感,才决心站上舞台。

“谷尾啊,你觉得……亮做的事情会露馅儿吗?”竹内不安地看着他。

谷尾果断地点点头:“别小看警察的实力。”

那一定只是时间问题。

警方的天罗地网,不久之后将把姬川罩在其中。

谷尾看向窗外,灰色的云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流动。

演出那天,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1] 意思是“不要推,不要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