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各位针对这起事故又想到其他信息,请尽管联系我。哪怕只是一点小细节也无所谓。”

隈岛先给野际发了名片,接着又给姬川他们发了。在“一课”的部门名称下面印着他的电话号码。

“放他们三个回去真的好吗?”西川看了一眼隈岛,小声说道。

“当然啊。”

“可是——”

“别说了。”

被隈岛阻拦后,西川不服气地闭上了嘴。

姬川十分在意西川刚才想说什么。这时他想起来,自从带回小野木,西川的眼神就比之前严厉多了。尤其在看向姬川、谷尾和竹内的时候。那跟他刚才想说的事有关系吗?除了这点,姬川还有其他在意的地方。刚才隈岛短暂离开过工作室,他说是出去给西川打电话了。可是若只打了一通电话,他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未免有些长。隈岛在工作室外面停留的时间里,究竟做了什么?

“姬川,我能问个问题吗?”西川的目光锁定在姬川身上。隈岛像是要说点什么,但西川并不理睬。

“你与死者是男女朋友关系,对吧?她最近提起过什么事情吗?”

“西川。”

“请问是什么意思?”

西川无视了姬川的提问,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最近提起过什么事情吗?”

“西川,快停下。”

此时姬川确信了,西川在说光怀孕的事。他应该主动说出来吗?当然,他并不打算假装不知。因为他已经在终止妊娠手术的同意书上签字了,撒这种谎迟早会败露的。

“没什么,亮,抱歉了。你回去吧,谷尾和竹内也是。”

谷尾和竹内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但二人都没有多想,很快就拿起外套穿在了身上。谷尾背起贝斯,竹内把放在等待区一角的MTR装进大包里,姬川也把吉他盒挎在了肩上。

“那我们先走了。小桂,你有什么事都别客气,尽管说哟。”

竹内略显疲惫地说着,向桂挥手道别。谷尾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有困难就立刻联系我们。”

“谢谢。”

桂一次都没有看姬川。

三人转身走向出口时,西川突然说:“野际先生,你这里有胶带吗?”

野际愣了一下,很快从柜台后面拿了胶带递给西川。

“你要胶带干什么?”

“用来调查你们几个,能不能再过来一下?不好意思,麻烦站成一排,背对着我。”

他们不明就里地照做了,西川把胶带剪成小段,一言不发地往三人的上衣后领处一下一下地粘贴起来。隈岛站在稍远处,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们。

西川应该在采集他们的毛发。姬川一下就想明白了,他这是要用来跟光的胎儿做DNA比对。

“谢谢,可以了。”

西川把用完的胶带贴在自己的记事本上,随后在空白的地方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就在他要收起记事本时,动作突然停住了。因为小野木来到他旁边,畏手畏脚地伸着脖子,默默地把后领对准了他。小野木一定是没明白此举的目的,但觉得这非常重要,自己也要参与进来吧。无奈之下,西川只好做了同样的操作,把他的胶带贴在了另一页。其实警方并不需要采集光父亲的毛发,但他无法当场说出来。

隈岛送他们到了门外。

“隈岛先生,能告诉我一件事吗?”等谷尾和竹内先走出几步后,姬川问道。

“说吧,想知道什么?”

“这明明是事故,一课的您怎么来了?”

“那是……嗯?”隈岛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这个问题好像有人问过一次,是我记错了吗?”

“你没记错。谷尾报警后,隈岛先生刚来到工作室时我就问了一次。”

“对对,没错。你那时问了同样的问题。当然,我的回答也跟当时一样。”

隈岛直起身子,温和地微笑道:“以防万一。”

“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导致死亡的事故应该到处都是,如果调查一课的人每次都为了‘以防万一’去现场查看,那本职工作就没时间做了呀。”

“我这次是正好有空,所以过来了。这我也说过的。”

“可是……”

“其实我也想问这个。”谷尾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旁边。

“我有个亲戚是刑警,所以我多少懂得一些。只是一场事故,一课的刑警却突然出现了,这种情况其实很少见吧?”

“啊……嗯,原来你有亲戚是刑警啊。”

“只是远房亲戚。”

隈岛皱着眉,来回挠着宽厚的下巴。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看向姬川。

“其实这次是我请求上司派我来的。”

“为什么?”

“接到事故报警时,我正好也在署里,无意中听见了报警内容,得知事故现场是这个工作室。于是我连忙一问,发现死亡的女性名叫小野木光……但我也不是因为熟人出事了就专门赶过来的。亮啊,你的事情,你知道,我是——”

见隈岛说不下去,姬川接话道:“您是担心我吗?”

隈岛点点头。

“是吗……原来是担心我啊。”

他突然感到异常烦躁。

——不为什么,就是有点担心你。

以前,隈岛用同样的字眼解释过自己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姬川面前。当然,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隈岛的话应该都是发自真心。他一直在担心姬川,听说了Strato Guy的事故后,他最先想到的也是姬川。他一定是把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和姐姐,跟母亲这个唯一在世的亲人也相处不好的姬川当成了自己不幸的亲戚。在此之前,姬川也很感谢他的存在。每次看见他,内心的寂寞和抑郁都能有所缓解。可是——

唯独这次,调查一课的隈岛出现在这里,只能让姬川感到烦躁和恐惧。

“能不能别这样了。”姬川躲开了隈岛的目光。

“过去那件事我真的很想忘记。我不想见到让我想起那些的东西,还有跟那件事相关的人。”

姬川当然知道这些话没有意义。隈岛作为警察组织的一员,已经负责了这次的事件。就算姬川说出这种话,他也不会改变行动。尽管如此,姬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请您别再这样了。”

姬川背过身去,离开了隈岛。

5

“那是什么呀?”

姬川回忆着。

“好奇怪哟。”

二十三年前夏日的傍晚,姐姐的声音。

那时,父亲才刚开始在家疗养。有一天,远处传来了练习盂兰盆舞的太鼓声。当时应该是七月末或八月初。姬川坐在一楼厨房里边喝大麦茶边看电视,看完后上楼准备回到儿童房时,听见了姐姐的说话声。他以为是姐姐叫同学到儿童房去玩了。姐姐平时很少带同学回家,所以姬川有点紧张地上了楼,透过门缝悄悄窥视房间。

里面只有姐姐一个人。她坐在地上,侧脸沐浴着夕阳,定定地看着抱在腿上的狮子玩偶。

“你觉得呢?”

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回答。接着,她不作声地笑了。姐姐笑了好长时间,姬川从门缝里偷偷看了好长时间。他记得,那一刻姐姐的脸被夕阳照得发红,显得格外幼稚。姐姐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会笑,他一点都不懂。但是姬川看见姐姐脸上的稚气莫名地感到高兴,忍不住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转过头时,脸上满是僵硬的震惊。

姬川问她在跟狮子说什么。姐姐没有说话,而是生气地摇了摇头。

姐姐再跟姬川说起这件事,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那时,两人隔着铺在地上的画纸相对而坐,正各自在上面涂鸦。姐姐突然说了起来。

原来那是她经常梦见的场景。

“我突然被人捏了一把。”

“捏了一把?”

姐姐经常做那个梦。

“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

“哪里?”

“这里,这一带。”

姐姐站起身,指了指格子裙的内侧。那是她双腿的根部,被**遮盖的地方。

“为什么那里会被人捏了一把啊?”

“我也不知道。那只是梦啊。”姐姐皱着幼小的眉头,困惑地摇摇头。

“好痛哟。我一直都想说不要。”

“那你干吗不说?”

“说不出来,我的嘴巴好像被人用力捂住了。”姐姐用自己的手掌使劲压住了双唇。

“是谁干的啊?”

“兔子。”

“兔子?”

“对,兔子。长得像外星人一样。”

“外星人?什么样的外星人?”

姬川完全听不明白姐姐的话,便把地上的画纸推过去,要她画出来。姐姐在纸上找了一块空地,用褐色铅笔边想边画了起来。姬川有点期待姐姐口中的“外星人”,便走到姐姐身边,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画。

姐姐画出来的,果真是一张宛如外星人的兔子的脸。圆圆的脸上竖着两只长耳朵,额头以上是一片褐色,像是戴了帽子。帽子把两只耳朵都盖住了。大大的双眼下面有两片黑色的阴影,看起来十分吓人。

嗯?姬川心里涌出了疑问。

“姐姐,这个兔子……”

那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认识这个兔子。

他认识这个兔子,甚至很熟悉。

可是那一刻,姬川怎么都想不起兔子像什么。唯有直觉告诉他,那是非常贴近他身边的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确定。

楼下传来母亲用水的动静。

“但是,那明明是梦啊,为什么……”

姐姐困惑地歪着头,刚说到一半就沉默了。接着,她便久久地垂着目光,再也没有说话。

后来,姐姐再没提起过那个梦。她把那张奇怪的兔子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当时,姬川睡在双层床的上层,很担心自己也会梦见睡在下层的姐姐做的梦,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彻底忘记了那个梦。直到现在,姬川都不知道姐姐画的兔子究竟是什么。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不——

这是真的吗 ?姬川扪心自问。我真的不知道吗?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早就知道了兔子的真实身份,不是吗?我明明知道,却故意装不知道,不是吗?

6

“‘过去那件事’是什么?”走向大宫车站途中,谷尾少见

地露出了关心的表情。

“你刚才不是对隈岛先生说了这句话吗?”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我家里有人去世,也是隈岛负责调查。”

“家里有人去世,是你父亲吗?”

姬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以前有个姐姐。

“可是亮,我记得你父亲是生病——”

“不是我父亲。”姬川犹豫了片刻,接着用了跟谷尾一样的搪塞之词。

“是远房亲戚。”

他们逐渐靠近车站,周围的人也多了起来。

“光为什么要把马歇尔增幅器挪下来呢?”竹内看着前方,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时都跳闸了,仓库里一片漆黑,她为什么——”

“够了,别说了。”谷尾低声打断了他。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说到底,根本没有什么疑点。那个现场就不存在不自然的地方。”

与刚才在等待区落座时相比,二人的立场完全反转了。

“其实仔细想想,事故大体都这样。在电视上看到交通事故的现场,人们也经常会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可是今天光的事情,还是——”

“无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事故。有的人甚至因为香蕉砸到脚就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

“大约一年前,澳大利亚有个老太太准备吃香蕉,但是失手掉落了。香蕉尖正好砸到她的脚,造成了一点擦伤。后来那个伤口引发并发症,老太太没几天就死了。”

“真的吗?”

“我骗你又得不到好处。”谷尾哼了一声。

听了他的话,竹内完全泄了气,双手插在口袋里弓起了背,叹息着说:“可是现在才九点多,怎么办?直接回去还是到舞之屋坐着说说话?”

“舞之屋不是在反方向吗?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回去一个人待着,只会想起光。”

“也是,亮呢?”

“我……想一个人待着。”

“是吗?”

最后,三个人再也没说话,还是一起走向了车站。

谷尾和竹内不再探讨光的死,他应该感到高兴。这两个人虽然不是刑警,但换个角度想,反倒是最应该警惕的对手。毕竟在光遇害的时候,这两个人都在工作室内。说不定在什么时刻,他们就会发现姬川没留意到的失误。最好把事情放下,任凭时间流逝,让这件事在他们的记忆中淡化,最后慢慢想不起案件的细节。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顺利。

谷尾察觉到了姬川的失误。

“……嗯?”他突然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竹内来不及停下,一头撞上了他的背部。

谷尾呆立在路中间,凝视着虚空像在思考什么。

“你干什么啊?”竹内盯着他的脸。

谷尾摇摇头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快说啊。”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说啦。”

“没……不对,等等……哎……”说到这里,谷尾再次陷入了沉默。竹内瞥了一眼姬川。姬川微微歪头表示不解。

“竹内……你帮我回忆一下。”

谷尾呆呆地看向竹内。在十字路口转弯的卡车的大灯照亮了他的脸,一瞬间让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你进仓库时——就是推开被低音鼓挡住的门进去时,好像动过电灯开关吧?啪嗒啪嗒地按了好几下,对吧?”

“啊?嗯,因为里面太黑了,我当然想开灯。可是跳闸了,灯没有亮起来。”

“没有亮起来,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当时开关朝向哪一边。你碰到开关时,它是朝上,还是朝下的?”

“我怎么可能记得啊,里面那么黑。”

“你按了几次?”

“几次?”

“当时你按了几次电灯开关?”

“你要我回忆这个?那怎么回忆啊,我就是随便按了几下。”

“是奇数还是偶数?”

“想不起来了。”

然而竹内被谷尾的气势压倒,终于还是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首先,我挤进门缝……右手伸向墙壁……啪嗒啪嗒……不对,是啪嗒啪嗒,啪嗒……嗯?啪嗒啪嗒啪嗒……啊啊,对了,是啪嗒啪嗒啪嗒。”

竹内抬起头:“我想起来了,是三次,不会有错。”

糟糕——姬川浑身都僵住了。

谷尾犀利地瞪了一眼竹内。

“那不就证明仓库的电灯本来就没开吗?”

姬川感到潮湿而冰冷的不安迅速蔓延到全身,不得不全力控制住了双腿的颤抖。

“电灯没开?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在办公室复位电闸的同时,仓库就亮灯了。那也就是说,当时电灯开关在‘开’的位置。如果你按了三次按到‘开’,证明在你碰开关之前,它是——”

“‘关’的状态?”

“没错。”

三人的视线迅速交错。

“会有人关着灯整理仓库吗?”

谷尾不像在对竹内和姬川说话,而像在对自己发问。

7

姬川回到住处,扔下吉他盒,立刻走进了淋浴间。他把水量开到最大,定定地注视着顺着额前发丝滑落的水流。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可能是我记错了呀。搞不好我并没有按三次开关。”

因为竹内这句话,他们在路上的讨论无疾而终。

“也许电灯本来就没关,是我按了四次或者六次开关啊。”

谷尾似乎并不信服。但他们没有再讨论下去,而是径直走进大宫车站,然后分道扬镳。

开关。

“是那个时候……”

开关。

这完全是姬川的失误。他在光遇害的现场——仓库里布置跳闸诡计时关掉了电灯,只借助小窗透进来的微光完成了作业。因为他担心有人在门外看见他的身影。

连接好增幅器和排插,制造跳闸之后,姬川忘了把电灯开关切回去。他真的疏忽了。这次还算幸运,话题到最后无疾而终。可是电灯这件事难保不会再被提起来。不只是电灯,他也许还犯了自己尚未察觉的其他重大失误。

他感到全身发麻,仿佛有人夺走了他一半的呼吸,不得不强忍着内心随时都要爆发的不安。

夜深人静之时,电话响了。

黑暗的房间中,发光的手机屏幕只显示了“匿名号码”四个字。

“……你好。”姬川接起了电话,对方一言不发。莫非信号不好?不对,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不一会儿,听筒里传出了声音。

跟母亲略有些相似的,沙哑的女声。

“并没有上厕所呢……”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 * *

“我去联系Good Man吧。出了这种事,想必都没心思演出了。”

“也对。”

跟姬川和谷尾道别后,竹内浑身无力地走向野田线站台。他边走边拿出iPod,塞好耳机。他并非想听音乐,只是习惯使然,所以在操作按键时,他才发现自己现在并不想听音乐。

直到这时,他的感觉才渐渐追上现实。

从高中开始相识了十四年的光,死了。

竹内默默地走在人潮熙攘的大宫车站内部。明明是星期日的晚上,周围却挤满了醉酒的乘客,可能因为正值年会的时节。与其听他们在那边吵吵闹闹,不如调高音量随便听点曲子。竹内打开了iPod,按下播放键后,今天走进Strato Guy时听到一半的Mr. Big(大人物合唱团)的专辑继续播放起来。伴着原声吉他的悠扬旋律,主唱用忧愁的声线唱着抒情的曲子。那是在翻唱卡特·史蒂文斯的Wild World(狂野世界)。

But if you want to leave, take good care.

如果你想离开,请保重。

Hope you make a lot of nice friends out there.

希望你在外面,结交许多朋友。

But just remember there's a lot of bad and beware.

但是你要小心,那里也有许多坏人。

竹内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了停止。

“……饶了我吧。”

人类真的很任性,只有在心情平静、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才能陶醉于无尽哀伤的诗歌。真正哀伤心痛之时,那些诗歌就成了刺耳的噪声。旁观悲伤是那么惬意,一旦悲伤降临,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不愉快。

“还是听亨德里克斯吧……”

光很喜欢吉米·亨德里克斯。竹内用拇指轻触iPod屏幕寻找曲子。他记得这里应该有几首大和弦的明快曲子。他低头看着iPod屏幕,盲目地移动拇指。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屏幕上显示着一行文字——Thing in the Elevator。这不是曲子,是竹内用MTR创作的“作品”。上周,他想在演奏之前播放这段作品,专门用MTR录下来,放给姬川和谷尾听过。

我为什么停下了动作?竹内暗自疑惑。

对了,刚才我脑中好像响起了小小的声音。这就是直觉吗?看见这行字时,竹内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停下了动作。怎么回事,我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这样?

——关于这个电梯,你们最近听说什么奇怪的传闻没?

竹内想起了自己在家中录的角色台词。

——据说这个电梯里……有那个。

内容讲的是社长死去的儿子出现在电梯里,说白了只是个老套的怪谈。可他为何会如此在意?

——没错。就是站在电梯里,旁边不知不觉就多出一个年轻男子。

“不知不觉,多出……”

那个瞬间,竹内突然鲜明地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

33

漆黑的仓库,点不亮的电灯,竹内挤进了被低音鼓挡住的大门,他边走边呼唤光的名字,谷尾和桂也跟了进来。然后——

——你们在这儿啊。

背后传来了姬川的声音。此前,姬川一直在外面寻找野际。所以竹内当时想,他一定是放弃搜寻回到了Strato Guy。可是……

“真的吗……?”

真是这样吗?姬川当时真的刚回到工作室吗?

不知不觉,姬川就在仓库里了。

不知不觉,他就出现在了竹内等人身后。

如果是幽灵,在哪里出现都不奇怪,但姬川是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大活人突然冒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很单纯,就是周围的人没有发现他靠近。姬川出现在竹内他们身后时就是这样。至少他以为是这样。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

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竹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想。那实在太无稽,他很快就想将之抛在脑后。可是,他不能。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被低音鼓挡住的仓库大门。竹内等人强行推开大门挤进仓库时,姬川会不会已经在那里了?他会不会早已潜伏在那片黑暗中?若问为什么,姬川可能在同竹内与谷尾走出工作室后,悄悄回到那里,进入了仓库。接着,他杀害了光,伪装成事故,故意引发跳闸让电灯无法点亮,并潜伏在里面等着竹内他们进来。随后,他又在黑暗中绕到竹内他们背后,上演了一出刚从外面回来的戏码。

“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就算想这么干,也不会成功,因为当时桂留在工作室里。桂并没有跟他们出门找野际。姬川叫她留下,看看野际会不会自己回来。他怎么可能偷偷回到工作室,瞒过坐在等待区的桂走进仓库——

不对,等等。

“卷帘门……”

那个仓库有通向户外的卷帘门。姬川可以借口外出寻找野际,绕过建筑物从卷帘门进入仓库。就算上了锁,只要姬川喊一声,光肯定也会在里面给他打开。听隈岛说,卷帘门是从内侧上的锁,钥匙就在死去的光的口袋里。可是那很容易伪装——也许姬川吩咐桂留在等待区,就是为了让她证明自己并没有返回过工作室。没错了。这么一想,电灯开关也就能说通了。姬川在布置跳闸时关掉了电灯。为什么呢?因为万一桂无意中走到仓库门口,就能透过小窗清楚地看到里面,就能看见光的遗体,还有正在连接增幅器与排插的姬川。所以姬川才关了电灯,用低音鼓挡着仓库门摸黑作业。可是在跳闸后,他忘了重新打开电灯开关。

何等无聊,何等无稽的想法。为什么姬川会杀光呢?光和姬川已经交往了很长时间。虽然他们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让人很难猜透他们的关系,可竹内怎么都想象不出姬川会有杀了光并伪装成事故的动机。

可是,有一件事,竹内非常在意。

一个星期前,他们结束了在Strato Guy的排练后,一只螳螂在工作室门前的人行道上排出了令人寒毛倒竖的铁线虫。那时,姬川突然一脚踩了下去。他的行动无比唐突,且令人费解。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姬川。姬川当时的模样,直到现在都残留在竹内脑中,像肿瘤一样阴魂不散。

据说这世上存在着反社会型人格障碍(APD)。

竹内的姐姐在平塚当精神科医生,所以他听姐姐说起过。那种人不算是精神病,只是拥有不正常的人格,稍早以前还被称为精神变态者(psychopath)。据说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因为家庭等原因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强烈的精神压力,最终变成这种人格。十几年前在姐姐所在的大学附属医院,一位接受完APD治疗的患者制造过凶残的杀人事件。

姬川小时候经历过丧父之痛,连他母亲这个最后的亲人好像也因为他父亲的死而遭到精神重创。不仅如此,竹内早在上高中时就好几次怀疑姬川在刻意隐瞒某些关于家人的事情。竹内一直都觉得,姬川隐瞒的那件事始终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竹内并不知道那件事具体是什么,但有没有可能,姬川在成长过程中因为那件事而受到了精神上的伤害?

“那家伙……”竹内呆立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飞快地转过身,朝着宇都宫线的站台跑了起来。装着MTR的袋子,在他身后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一下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谷尾的黑色贝斯袋。谷尾正准备跟其他乘客一起走进刚到站的电车。

“喂,谷尾!”

谷尾回过头,脸上闪过惊讶,但马上离开了电车,朝他走过来。

“竹内,你干什么呢?”

车门关闭,电车抛下谷尾离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一次看向竹内。

“抱歉,谷尾。我怎么都——”竹内飞快地说出了刚才的思考。

谷尾几乎全程默不作声,略显无奈地听他说完了。

“当然我也不是真心觉得亮杀了光,可是……”

“你说不是真心……可你刚才跑得倒是很拼命啊。”

谷尾没有掩饰困惑的神情。他似乎一时半会儿决定不了自己该如何反应。

“竹内,如果要谈那种事,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不方便。”

“在这里没什么啊。如果你不想站着,就在那边的长椅上坐下吧。”竹内转身走向长椅,却被谷尾拉住了。

“不,我是说这个站台不方便。”

“为什么?”

“亮乘坐的高崎线站台就在对面。要是他看见我们两个说悄悄话,肯定会起疑吧。”

“他能发现我们吗?”

二人身边有许多刚下车的人,也有渐渐聚集到站台上的新乘客。

“能发现的。”不知为何,谷尾的语气突然变强硬了。

“先下楼梯吧。”

谷尾带头走出站台,下了楼梯。等竹内跟上他的脚步后,谷尾直视着前方说道:“原来……你因为电梯的录音也想到了这个啊。”

“也想到?”

“其实我也有跟你一样的想法。”

竹内忍不住看了一眼谷尾的侧脸。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才大家一起走进仓库的时候。所以我当时才会问隈岛先生卷帘门是不是上锁了,钥匙在哪里。虽然结果没什么参考作用。如果亮真的从卷帘门进来,并一直潜伏在仓库的黑暗中,钥匙肯定会被塞进光的口袋里。只不过——”

谷尾加重了语气:“我也跟你一样,并没有真的怀疑亮,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也有那种可能性,仅此而已。”

谷尾领着竹内走到车站内没什么人的角落,卸下肩上的贝斯袋竖在地上,双手交叠搭在上面,注视着竹内。

“现在只能说……亮的确有条件杀死光。至于亮有没有做这件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我们再怎么猜测也没有意义。”

“话是这么说——”

“总之你先冷静,竹内。”谷尾劝诫道。

“光我们两个激动也没用,先静观其变吧。如果真的是亮干的,他肯定瞒不了多久。已经有数不清的推理作家证明过,伪装成事故的谋杀迟早会露馅儿。”

然而,这个说法并不能让竹内冷静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找出亮没有杀人的证据吧,好不好?只要找到那个证据,我也能放心了。可我们又不能去问他——”

“疑似的证据,我有一个。”

竹内闻言惊呼了一声。

“你有亮没有杀人的证据?在哪里?”

“那里。”谷尾指着竹内的手说。

“我的手,你在说什么呢?”

“你仔细回忆一下。发现光的遗体时,你跟桂都触碰过她的身体,对不对?”

“嗯,我们想把光从增幅器底下拖出来,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她活着还是死了。”

“那一刻,你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她死了。光已经死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都碰到身体了,肯定知道啊!光的身体已经彻底凉——”说到这里,竹内恍然大悟。

“对啊……她都凉了。”

那一刻,光的身体已经凉了。

“对吧?”谷尾继续道。

“身体凉了,证明光已经死亡了一段时间。如果亮假装外出寻找野际先生,再从卷帘门进入仓库杀死了光,我们发现光的遗体时,她应该刚死不久,身体不可能是凉的。”

“对啊……”竹内似乎被说动了,但他很快又看向谷尾。

“可是谷尾啊,这真的能算证据吗?当时仓库没开暖气,对不对?所以就算刚死不久,身体也可能会凉吧?”

“那种事也并非不可能。”

“那不就——”

“既然如此,那就确认一下光的死亡时间吧。”

谷尾掏出大衣内袋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长方形的纸片。那是隈岛在Strato Guy发给他的名片。

“你问问隈岛先生吧,他那边可能已经掌握大概情况了。”

“啊?我问吗?”

“不是你想知道吗?”

竹内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还是拿出手机拨打了名片上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名女性,对他说隈岛还没回来,竹内说想联系隈岛,她就要他留下了电话号码。通话结束没多久,隈岛就用手机打来了电话。

“竹内吗?你刚才联系我了?”

“啊,是的。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请问现在方便吗?”

“方便,我在医院外面呢。”

刚才隈岛的确说了要带桂和小野木去保管光遗体的医院。

“光的遗体已经验尸了吗?”

“嗯,因为医生正好有空,你们还没离开工作室时已经——”

几秒钟的停顿。

然后,隈岛谨慎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光大概什么时候死的。要是方便说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

隈岛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次过了好长时间,他才重新开口。

“医生的报告上写着大约下午四点。”

“四点……”

竹内闻言,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就放下了。四点是他们刚开始排练的时间。

姬川果然没有杀害光,没有潜伏在黑暗的仓库里。

“谢谢你,这下我就放心了。”

“放心?”

隈岛疑惑地反问回来,但竹内没有多说什么,再次道谢后结束了通话。

“喂,谷尾,光是四点前后死的。”

谷尾听了他的话,不知为何脸上出现了阴霾。

“是吗……”

“干什么啊,这不是好消息吗?”

“嗯,话是这么说。”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不,倒也不是。”

“什么嘛,快说吧。”

“没什么。”

“你说啊。”

谷尾不情愿地叹了一声。

“那我可就说了,竹内。四点前后正好是我们进排练棚的时间吧?”

“嗯,就是那个时间。”

“你还记得吗?今天刚开始排练没多久,亮做了什么?”

“亮做了什么……”竹内重复了他的话,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

“对了,那家伙少见地去了趟厕所。”

“不对。”谷尾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确切地说,他说了要去厕所。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去,只有本人才知道。”

“那就是说……”竹内哽住了。

谷尾叹息着接过话头:“他也可能去了仓库又回来了。”

[1] 意思是“无人听到的呼喊”

[2] 意思是“超级”。——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