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没错 没错 没错

你心里清楚得很

你爸爸总是这么霸道

呼喊 呼喊 呼喊

深夜中无人知晓

——Sundowner Never-Heard Scream[1]

1

父亲坐在那充斥着冰冷的白色雾霭、没有声音的房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握着看不见的时钟,感觉自己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坐在被窝里定定地注视着虚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对此非常好奇,还曾模仿过父亲的举动。那是在一个白天,父亲起身上厕所后,他悄悄钻进父亲的被窝,学父亲的样子注视着眼前的白墙。他就这么凝视着,直到父亲上完厕所的脚步声逼近至房间门口。那时,靠背椅和被子上残留着父亲的体温,空气中弥漫着药品的气味。

可是,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然后你们就走出仓库去找电闸了,对吧?”

“是的。我,还有亮。”

“是谁找到了办公室的电闸?”

“是我。我看见有一个开关朝下,就把它扳起来,然后仓库那边就亮灯了。紧接着这家伙——竹内大喊了一声。”

“原来如此……”

小学一年级的姬川一点都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也许能够明白。如果现在给他一套靠背椅和被子,让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墙壁,他也许能够清楚地明白父亲当时脑中的想法。

因为他与父亲是那么相似。

因为他与父亲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用同样的方法,以同样的理由,做了同样的事情。

“现场的地上散落着很多东西,你们进入现场时已经这样了吗?”

“是的,我们没有碰什么东西。我们进入仓库时看到的情况,就跟隈岛先生现在看到的一样。地上之所以有连接线,可能是因为光正在整理仓库……”

“连接线……呃,谷尾,不好意思,我对这方面不是很熟悉。”

“啊,不好意思,就是电缆的意思。连接乐器和器材的电缆。”

“哦,就是那个黑色的——”

站在仓库中,姬川丝毫没有混乱,而是以惊人的冷静完成了计划。也许,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3 3 3 3 3

“抱歉,跑题了。你们回到仓库时,光小姐已经是那个状态了吗?”

“是的,趴在地上,身体已经凉了。我摸着光的手腕确认了脉搏,当时一碰到皮肤就意识到她已经死了。没过多久,亮也回到了仓库。”

“原来如此,然后亮也看见了光小姐的遗体,对吧?”

“……喂,亮。”

“……亮?”

姬川惊讶地抬起头,发现隈岛和谷尾都在等待区桌子的另一端看着他。竹内和桂坐在他们两边,目光也聚焦在姬川身上。桂的羽绒服袖子上还残留着红黑色的血迹,竹内用纸巾帮她擦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能擦掉。可能因为哭泣过度,她的双眼下方浮现出了淡淡的黑眼圈。

“亮,你没事吧?”隈岛皱起花白浓密的眉毛,担心地看着他。

谷尾打完电话,最先赶到Strato Guy的是驾驶巡逻警车的制服警官。不久之后,辖区警署也来了大量调查人员。姬川在那群人中看见隈岛时,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谷尾、竹内和桂得知经常来看表演的姬川的熟人竟是刑警,似乎都吃了一惊。但他们的惊讶绝对比不过姬川本人。对上隈岛的目光时,姬川瞬间感到体内一阵恶寒——县警调查一课的隈岛怎么来了?这只是事故啊。他明明把现场伪装成了事故啊。刚

33才,姬川故作不经意地向隈岛提出了这个疑问。隈岛只说“以防万一”,但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隈岛是他最不想对上的对手。他是看着姬川从小学长大到现在的人,他们见面聊天的时间总长,搞不好超过了他与父亲。姬川说谎被隈岛看穿的概率,恐怕比其他警察要高得多。

“……我没事。”

姬川坐直了身子。隈岛转了转套着西装外套的宽阔肩膀,朝他探出了身子。

“抱歉啊,亮。我知道你肯定深受打击,但也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隈岛继续向所有人展开提问。跟刚才一样,那些都是固定形式的提问,主要为了梳理他们发现光的遗体之前的情况,并没有什么深入的问题。也许这真的只是“以防万一”的调查。

“那个……我姐姐接下来会怎么样?”

桂问了一句。她也许想知道光的遗体接下来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如何被处理。目前那具遗体已经被搬出仓库,送到了医院。

“令姐的遗体接下来将由警方进行验尸。”

隈岛只对桂使用恭敬的措辞,也许因为她是死者家属吧。

“不过说到验尸嘛,也只是检查一下遗体的情况,没有一般人想的那么夸张。如果验尸之后发现有必要解剖,还会再次通知您。”

一经验尸,警方肯定马上就知道光怀着身孕。对于她腹中的孩子,警方最先询问的无疑是正在跟光交往的姬川。他必须想届时该如何应对。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会深入调查孩子的父亲是谁吗?姬川很想知道检查的结果。

“桂小姐,您平时跟令姐一起生活吧?那您父母家——”

“没有。”桂打断了隈岛的话,“母亲离婚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们不知道联系方式。父亲很久以前就失踪了。”

“失踪……”隈岛只重复了一遍,并没有细问。

桂低头揉起了眼睛,竹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等待区陷入沉默。就在刚才,几人的座位边上还有穿制服的警官忙碌地走来走去,现在他们大多离开了,整个工作室变得无比安静。事发不久之后,野际也回来了。谷尾和竹内向他说明情况后,他大吃一惊,然后呆滞了许久。虽说马上就要关张了,但是得知自己经营的工作室发生死亡事故,死者还是跟他有多年交情的光,难怪野际会有这样的反应。此刻,他正在仓库那边跟一个年轻的刑警交谈。

谷尾叼起烟,凑近了打火机的火苗。他突然停下动作,看了一眼隈岛,隈岛摆摆手表示没问题。于是谷尾点燃了烟,心慌意乱地朝天花板喷出烟雾。

“……那么您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

走廊深处的声音渐渐向他们靠近,那是跟野际一起去了仓库的年轻刑警。

“哦,不是,与其说是联系方式……怎么讲,我只知道他的住址。”

野际回答道。他们在聊什么呢?

二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那位似乎是隈岛下属的西川刑警一边跟野际并肩行走,一边拿着圆珠笔在记事本上飞快地记录。他看起来应该比姬川大几岁,有三十四五,或者年近四十,但比较显年轻。他个子很高,细长的面庞上长着宛如雕塑的五官,看起来很尖锐。

“您知道他的地址吗?那就太好了。”

“嗯,可是那个……”

野际抬起头看向他们,目光聚焦在桂身上。

此时姬川总算明白过来了,那两个人正在谈论光和桂的父亲。

“您现在能提供那个地址吗?”西川端着记事本问道。见野际不回答,他疑惑地皱起了细长的眉毛。

“野际先生?”

片刻的沉默。

“你们在说我父亲吗?”桂问道。

“野际先生,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吗?”

几秒的停滞后,野际点了点头。桂像是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东西,无声地眨了眨眼睛。谷尾和竹内对视一眼,表情很复杂。

姬川吃了一惊。野际怎么知道光和桂的父亲在哪里?毕竟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啊。

“大约三个月前,我偶然从以前玩音乐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他的消息。”野际回答道。

“这件事我告诉了小光……其实她已经跟你们父亲见过一面了。”

姬川忍不住盯着野际的脸。光从未说起过她跟父亲见面的事情。她为什么没说呢?为什么要瞒着?桂似乎也很震惊,一言不发地盯着野际。

“看来她没告诉小桂和亮啊。小光其实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姐姐她,为什么……”

野际若有所思地走了过来。

“她没告诉小桂,其实也是为了你好。这也是小光跟我说的。”

“为了我好?”桂抬头看着野际。

“是这样的……小光见到的父亲好像很那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小光非常失望。所以她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告诉小桂。”

野际垂下目光,叹着气补充道:“我想,她应该是这个意思。”

“嗯,野际先生,总而言之——”

西川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引发了小小的问题,刻意一本正经地说:“能否请您透露一下死者父亲的地址?”

“知道了。”

野际朝他摊开了左手。西川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继而略显不高兴地把自己的记事本和圆珠笔递了过去。野际默不作声地在摊开的页面上写下了地址。他之所以没报出来,应该是为了尊重光的决定。

姬川把脸转了回去:“隈岛先生,你觉得这次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他很小心地没有过分强调事故两个字。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很想知道,警方究竟如何判断光的死亡。他本以为谷尾会问,没想到谷尾迟迟不开口,所以他只好自己问了。

“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如果加入我的猜想——”

说到一半,隈岛看了背后一眼。

“西川,你也过来坐下吧。”

他喊西川过来,可能是为了避免两个人分开工作,过后又像光的父亲那件事一样,发生信息上的不对称。然而西川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记事本。姬川看不清内容,但是认出了野际留下的凌乱的笔迹。

“我要去联系死者家属。先查电话号码,如果电话簿上没有,就开车过去看看。地址离这里也不远。”

“哦……也对,这样应该更好。那就拜托你了。”

西川匆匆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衣摆翻飞着朝出口快步走去。但是他正要推开大门时,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我还想联系死者的母亲——刚才听野际先生说,妹妹也不知道联系方式,对吗?”

“不知道。”桂摇了摇头。

“您觉得令尊知道令堂离婚后的住址吗?”

“他可能知道吧,我也不清楚。”

“那我去问问。”

西川性急地应了一句,推门离开了。昏暗的户外像是起了一点风,姬川看见他的黑色大衣下摆被吹了起来。

“他啊,太年轻了。”

隈岛说了一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评价。

2

隈岛啜饮着野际送来的速溶咖啡,向他们说明了Strato Guy仓库内发生的事故情况。姬川压抑着内心的紧张,一言不发地倾听。隈岛的说明与他的预期大概一致,这让他放心了不少。

压在光的遗体头部之上的东西,是马歇尔品牌的吉他增幅器。增幅器由两层方形箱体扬声器交叠而成,宽约八十厘米,高度接近两米,其上还设有操作顶板,属于大型设备。此物几乎跟冰箱差不多大,但是底部安有滚轮,女性也能独自移动。增幅器放置在仓库内部高起的平台上。

“就是那东西倒下来砸到了正好在下面的光小姐的后脑勺。当时光小姐应该是面朝增幅器,正好摆出了弯腰的动作,否则增幅器的顶部不会砸到她的后脑勺。也许她想借助斜坡把增幅器从平台上挪下来。”

那么,增幅器为何会倒下?对此,隈岛的解释是设置在平台边缘的斜坡没对齐。

“那个金属斜坡与平台的高度正好吻合,所以平时搬运带轮子的器材并不会磕碰到。那么大的增幅器,若不是故意的,很难想象它会这样倾倒。你们肯定也十分清楚吧。只不过刚才经过确认,斜坡的边缘稍微离开了平台。也就是说,平台的边缘与斜坡的边缘之间存在着大约五厘米的缝隙。”

光搬运增幅器时,其前轮卡到缝隙中,导致增幅器向着她倾倒了。

“等会儿还得向厂商咨询一下,那台增幅器大概有多重啊?”

“一百千克。”

野际马上回答。他察觉到隈岛疑问的表情,又补充道:

“这不是估算,而是实际重量。”

说完,野际离开了座位。他从柜台里面拿来了增幅器的说明书,翻开后方页面继续对隈岛说明道:“两层箱体分别是四十一点五千克和三十六点四千克,顶部是二十二千克,加起来正好九十九点九千克。除此之外,还要算上连接部分的五金件重量——”

“啊,还真是大约一百千克呢。”

“嗯,是这样没错……”

野际沮丧地佝偻着身子,仿佛这个重量是他的过失。

“对了,野际先生,你为什么把增幅器放在仓库里?平时都不用吗?”

“不,那是客人有需要时另收费提供的。因为只有一台,如果固定放在某个棚里,对别的客人不太公平。”

“不公平……呃……”

见隈岛不太理解,竹内帮忙解释道:“那是Super[2]100JH,马歇尔的限量产品。只要是超过三十岁的吉他手,谁都会想用用看吧。”

“苏帕(Super)……?”

“就是增幅器的产品名称。以前一个叫吉米·亨德里克斯的人在吉姆·马歇尔的店里买了一台Super100增幅器。大约四十年后,马歇尔公司限量复刻了那台增幅器,完全复原了当时Super100的外观和结构。”

“原来如此,复刻……”

——你也要做同样的事。

他在排练棚里听见的父亲的声音。

——跟我做同样的事。

“亮之前也用过,对吧?”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姬川来不及反应。

“……啊?”

“那台增幅器啊。你之前不也另外付钱用过嘛。”

“嗯,用过一次。”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仓库为什么跳闸了呀?”

谷尾自言自语般说道。

“没错,我也搞不懂这点。我打算过后再仔细检查一遍现场——”

隈岛弓着背,低头看向手边的纸杯。

“不过当然了,应该是仓库里的用电负荷突然增大,导致那个屋子跳闸了。”

谷尾似乎并没有被说服。

“可是隈岛先生,仓库里只有增幅器和混音器这些东西,不会大量用电啊。那种东西能导致跳闸吗?野际先生,你说对吧?那间屋子虽然是仓库,原本也是按照排练棚搭建的,电闸的安培数应该跟其他棚一样。”

野际点了点头。谷尾皱着眉,表情愈发困惑。

“既然如此,器材用电应该不会导致跳闸才对……”

谷尾盯着桌面想了一会儿,继而把手上的烟用力戳进了烟灰缸。

“隈岛先生,我能进仓库看看吗?”

走向仓库时,他们碰到了几个还没离开的制服警官。警官们都向隈岛报告工作已经结束,隈岛则习以为常地跟他们交谈了几句。

“有发现立刻告诉我。”

“明白了。”

警官们穿过走廊,朝出口走了过去。如此一来,工作室内只剩下Sundowner的成员,还有野际和隈岛二人了。

六个成年人一起走进仓库,显得里面格外拥挤。这里虽然是普通排练棚的大小,但因为堆满了东西,可供人走动的空间就所剩无几了。尤其是现在,地面上到处都是待整理的器材,更让人没有落脚之地。

“……连指纹都采集了啊。”

谷尾低声说道。姬川也早就注意到了电灯开关、置物架、器材表面覆盖的白色粉末。当然,依旧倒在地上的巨大的Super100JH表面也有同样的粉末。

“例行程序而已。我们一课的来都来了,不采集点指纹回去不太像话啊。”

说完,隈岛看了一眼姬川。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那很明显是想要确认什么的眼神。那是什么意思啊。姬川缓缓扭过身子,背对着隈岛以免让他看出自己紧绷的神色。

“这里还有黑色和紫色的粉末,那都是什么啊?”

竹内问隈岛。但谷尾抢先回答了。

“那也是采集指纹用的粉末。电视剧里用的都是白色粉末,在真正的现场则各种颜色都有。”

“哦,这样啊……”

这时,隈岛好奇地看着谷尾说:“你知道的还挺多啊。”

“都是书上看到的。”

谷尾可能嫌麻烦,并没有道出父亲的身份。隈岛听了点点头,嘀咕道:“真是什么书都有啊。”

谷尾回头看向门口。

“门打不开原来是因为那个啊……”

隔音门旁边摆着一个低音鼓。发现光的遗体前,就是那东西阻挡了桂、谷尾和竹内进入仓库。

“光怎么把低音鼓放在那种地方了。”

“只是巧合吧,毕竟她正在彻底清点仓库呢。”竹内看着杂乱的室内说道。

“嗯……应该是吧。”谷尾这次好像被说服了。

“隈岛先生,我能碰周围的东西吗?”

得到隈岛的许可后,谷尾开始在仓库里来回走动。姬川等人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行动。谷尾一会儿用指尖分开散落在地上的连接线,一会儿又走到放置增幅器的平台上查看操作面板。

“嗯……啊?”

不一会儿,谷尾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在平台上扭动身体,目光一直盯着地面,像在追踪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谷尾发现了。

“你说什么呢?”竹内立刻问了一句。

谷尾直起身子解释道:“这里的增幅器几乎都打开了电源。”

“真的吗?可是……电源指示灯都没亮啊。”

“那肯定,因为总插头被拔了。”

谷尾指着仓库的入口。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去。隔音门旁边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个插座,插座下方掉落了一个粗大的插头。

“你自己看看吧,竹内。那不是大型排插的插头吗?”

大型排插其实就是家用排插的放大版,上面有十几个插口,而且排插上面带有开关,通过操作开关可以同时打开或关闭所有相连电器的电源,在工作室和Live House很常见。

“你顺着排插的线找一找。地上的线很乱,可能有点困难。”

听了谷尾的话,竹内的目光也在仓库地板上移动起来。大型排插的线从门边一直延伸到了谷尾所在的平台前方,另一头便是排插的方形本体。

“那个本体上还插着两个大型排插,你看见没?两根线都延伸到了平台上,另一端在这里。”

谷尾从脚下拿起了两个大型排插的本体。每个排插都有十个插口,合计二十个插口几乎插满了,只空出来一个。那上面的插头全都连接着平台上的增幅器。

“怎么会这样……”

看着谷尾手上的排插,野际困惑地皱起了眉。

“这只是我的猜想,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谷尾放下排插,开始了说明。

“也许光想查看这里的增幅器的情况,看看是不是都能打开电源。她首先把大型排插连上了门边的插座,又在那个排插上连了两个排插,最后将增幅器的电源线插在了两个排插上,合计二十个。接着,光依次打开了增幅器的电源。一台、两台、三台……最后打开那个又高又大的马歇尔增幅器时,仓库跳闸了。”

“哦哦。”竹内说道。

“原来如此,确实有可能。不过为什么只有马歇尔的电源拔出来了?刚才空出一个的插口应该是连着它的电源线吧。”

“是光拔下来的。你想啊,她一插上又高又大的马歇尔增幅器就跳闸了,如果不拔掉,电闸就无法复位,就算复位了也会再次跳闸。”

“不能只把马歇尔的电源关掉吗?”

“应该是为了保险起见。她可能觉得机器上安了散热器。你想,一部分大型增幅器的散热器在关闭电源后还会运作一段时间,不是吗?风扇转动时仍会消耗电量。光并不熟悉增幅器的内部结构,可能以为这台马歇尔也一样。虽然它其实并不一样。”

“哦,也对。有可能啊。那么谷尾,那个总排插的插头为什么脱落了?你瞧,就是门口旁边那个插头,那边是拔出来的状态。”

“不是你弄出来的吗?”

“我?”

“你边喊光的名字边走进昏暗的仓库时,不是被绊了一下吗?”

“……啊,确实是被绊了一下。我想起来了。”

“那就是排插线。插头肯定是那个时候脱落的。”

“原来如此……是我弄掉的啊。”

答得好——姬川暗自喃喃。

他一开始就设想到谷尾会站出来解释这个情况,但没想到他会解释得如此天衣无缝,把姬川让仓库跳闸的小把戏完全解释成了理所当然的细节。

姬川打心底里感谢这位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事故”情况的朋友。

“可是谷尾啊。”隈岛挠着头发花白的后脑勺,疑惑地说。

“光小姐拔掉马歇尔增幅器的插头后,为什么没有马上把电闸复位呢?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当时仓库跳闸了,里面一片漆黑,而光小姐非但不去复位电闸,还试图在黑暗中把那台高大的增幅器移动下来。正因为这样,她才没注意到斜坡和平台之间的缝隙,引发了不幸的事故。”

“是我让她把马歇尔挪下来的。”野际插嘴道。

“我吩咐她整理仓库的时候顺便把马歇尔挪下来放到角落里去。这里的器材马上要卖掉了,那台增幅器那么大,如果一起放在平台上,恐怕会妨碍搬运,所以我才叫她这么做。”

“哦,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吗?这对姬川来说也是一种侥幸。

“可是光小姐为什么要在黑暗中做这件事?”隈岛的疑问尚未得到解答。

“那……是为什么呢?”野际也疑惑不解。

姬川默不作声地任凭事态发展。他最好不要主动做出解释,而应该等待别人说出绝妙的答案。

“也许她只是想在复位电闸的路上顺便把增幅器挪下去?”

绝妙的答案依旧来自谷尾。

“这里虽然没了灯光会变暗,但也不是真的一片漆黑。借着小窗外面的光,至少能看清自己的手。我猜,光意识到跳闸了,准备走下平台去复位,同时想起了野际先生的吩咐,就决定顺便把马歇尔也挪下去——相当于出门倒垃圾顺便看一眼邮箱这样。”

“看邮箱,原来如此。”

“然后,就发生了事故。我是这么想的。”

“嗯……搞不好真是这样啊。”隈岛连连点头,看着平台上的谷尾。

“谷尾,你很了不起啊。真是帮大忙了。”

当然,并非只有隈岛被他帮了大忙。

姬川默默在脑中整理着谷尾的解释,寻找有可能成为问题的细节。这里应该不存在什么重大的矛盾——

不。

“谷尾,我能问个问题吗?”姬川走进仓库以来,头一次开了口。

“光检查平台上这些增幅器的运作情况时,为什么要从门口的插座接电?”

“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要在地上拖那么长的排插线,特意使用远处的插座呢?”

“为什么……马上能用的插座只有那里吧。”

“可是这个仓库跟其他排练棚的布局一致,平台后面应该也有一个插座。”

说到这里,姬川故意停下话语,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啊,因为平台上摆满了增幅器,不方便用插座。”

“就是这么回事。”

这里的排练棚除了门边的插座,平台的墙上也有一个插座。仓库当然也一样。然而,仓库的平台上摆满了增幅器,很难靠近墙上的插座。姬川认为有必要让在场的人都意识到这点。

“就因为这样,光才从远处拉了排插过来。”

谷尾以最理想的方式得出了结论。姬川偷看了一眼隈岛的表情,他也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这下,姬川放心了。看来没有人会发现从门口插座接电的真正用意。

姬川之所以选择从门口的插座接电,就是寄希望于某个人进入昏暗的仓库时会绊到排插线。如果没有人绊到,姬川也会自己上去假装一番。但是当时竹内不负期待,完美地绊到排插线,弄掉了插头。

马歇尔增幅器的电源线从一开始就没有接电。姬川只用十九台增幅器就制造了跳闸。他将十九台增幅器连在两个排插上,又将连着两个排插的总排插接到了门口的插座上。那一刻,十九台增幅器同时启动,强烈的电量起伏导致了跳闸。这时如果总排插还连接着插座,电闸就无法复位,所以他不得不将插头拔出来。可是,他必须制造出某个人碰巧弄掉了插头的场景。因为插头从一开始就处在拔出的状态会很不自然,使光的活动路线变成穿过昏暗的仓库走到门口拔掉插头,然后返回内部挪动马歇尔增幅器。

“这下我大概知道光小姐的事故是怎么回事了。”隈岛严肃地说。

“她为什么要挪动增幅器,仓库为什么跳闸……这都多亏了你们几位,谢谢你们了。光小姐的经历得到了解释,她应该也会感到开心吧。”

说完,隈岛低垂着目光转向桂。

“好了,我们出去吧。一直站着肯定累了。”

一行人安静地离开仓库时,谷尾压低声音对隈岛说:“隈岛先生,我想最后问个问题。”

“什么?”

“仓库跟户外相隔的卷帘门,是上了锁的吧?”

隈岛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谷尾。姬川也忍不住停了下来。

“哦……应该是从内部上了锁的。”

“钥匙在哪里?”

“说是在光小姐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样啊。”

然后,谷尾就再也没有说话。

3

姬川等人又一次围坐在等待区的桌边。隈岛似乎有工作上的联络事项,笨拙地按着手机按键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以不同的状态保持着沉默。

姬川注意到,坐在旁边的桂一直努力控制着泪水。他伸出手,试图触碰她的肩膀,可是桂一言不发地扭动身体,躲开了他的手。

“我再泡些咖啡吧。”

野际站起来走进了柜台深处,那里是一个狭小的茶水间。姬川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竟然才刚过八点半。自从六点走出排练棚,他觉得已经过去了至少半天。

他重新回忆起刚才在仓库的对话。

托谷尾的福,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可是他还有两点疑惑难以释怀。首先是卷帘门,谷尾最后为什么会问那个?还有一点,这是更基本,也更含糊的疑问——事情会不会过于顺利了?

如果谷尾没有做出如此完美的解释,隈岛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地放下跳闸和光试图在黑暗中移动马歇尔增幅器的疑问。不只是谷尾,现在回想起来,还有野际的话。

——是我让她把马歇尔挪下来的。

那是真的吗?野际会不会看透了姬川的所作所为,所以才出言相助?野际的话促使隈岛放下了疑问,作用大得让他忍不住心生怀疑。

冰冷的不安一点一滴掉落在心中,安静而难以忽视地堆积在姬川的内心深处。

“谷尾,你刚才问卷帘门的钥匙干什么?”竹内提问道。那正是萦绕在他脑中的问题,姬川听了不禁一愣。

“哦,我只是……想多做些思考。”谷尾头也不抬地回答。

“思考什么?”

“就是各种思考啊。”谷尾略显烦躁地皱起了浓密的眉毛。

“情况太不自然了。”

瞬间,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不自然?”

最先发问的人是桂。她绷着脸,笔直地注视着谷尾。

“对,仓库里的情况。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太不自然了。”

“可是谷尾先生,你刚才——”

“刚才我只是尝试用合理的说法做出解释。可是——”

“可是你改变想法了?”竹内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也不想怀疑什么,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强行解释现场的情况,解释发生事故的必然性。那是因为我希望这是一场事故,希望光只是因为不够小心而丢掉了性命。”

“你希望……但那不是事实吗?”

“是不是事实,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那到底谁知道啊。”

“当然是——”说到一半,谷尾闭上了嘴。

竹内催促他说下去,可是谷尾轻叹一声,凑近竹内另起了话头。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对隈岛先生做那种解释吗?”

“你不是说希望这只是一场事故嘛。”

听了竹内刻意强调的话语,谷尾摇摇头。

“告诉你一个特别简单的原因吧。听好了,如果那不是事故,结果会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四种死因。事故、自杀、包含病死在内的自然死亡,如果都不是,那就只有他杀。有人被杀了,证明有人杀人了。”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光死的时候,工作室里都有谁?你、我、亮、桂,只有这四个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就是剩下三个人。只剩下三个人啊。”

谷尾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注视着竹内的脸,没有再说下去了。等到什么都不要再问了这一信息充分传达给对方后,他才移开目光。

“我就是不想考虑这种扯淡的事情,所以才做了那样的解释。”谷尾嘀咕道。

“这下你接受了吧?”

竹内没有回答。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竹内有两次想开口,但每次都把话咽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姬川不动声色地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谷尾之所以解释了一起如此完美的“事故”,原来是因为这样。这下他的疑问解开了。然而,情况也开始恶化了。

“其实我刚才对隈岛先生说的话——”野际端着托盘送来了五个纸杯。

“那是谎话。”

“谎话?”谷尾反问道。

野际放下托盘,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我不是说了小光为什么要把马歇尔增幅器挪下来吗?”

“嗯,是野际先生吩咐她挪的,这是谎话?”

“虽然不完全是,但的确是。”

“到底是不是啊?”

“半真半假吧。我只是吩咐光把那台又高又大的增幅器挪动到方便从平台上搬下来的地方。因为还要营业一周,说不定关张之前会有客人想用。”

“那就是你没有吩咐她搬到平台下面去?”

野际点点头,拿起纸杯喝了一口。

“野际先生,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为什么要说谎,说这种半真半假的话?”

“跟谷尾一样。那个时候工作室里——”野际又喝了一口咖啡,叹息着继续说,“只有你们四个人。”

竹内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挠着褐色的头发。

“喂,你们两个怎么都在想这么奇怪的事情啊。光不是出事故死的吗?谷尾,你刚才说什么?谁什么都没做,还剩下谁?还有野际先生也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工作室里只有谁?只有我们四个,你说真的吗?”

“我只是说也可以往这方面想象,我和野际先生都不是真的这么想。”

谷尾试图安抚,但竹内还是难以控制情绪。

“什么想象啊。这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交给隈岛先生或者你老爸不就好了。如果不是真心的,那就别说出来啊。”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我才不要这样。亮也是,桂也是。小桂,你不想这样,对不对?这样很难受,对不对?”

桂并不抬头,而是抿着嘴注视着眼前的纸杯。姬川也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收起了下颚。

“总之我不要这样……太难受了。”

竹内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陷入了带着一丝怒气的沉默,视线纷纷散开。

姬川其实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这样的发展。

毕竟这是他毫无计划、一时冲动做的事情。他猜到肯定有人会指出现场的不自然之处,怀疑这并非事故。只不过——

没问题的,姬川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没有证据,就不会出问题。只要能一直隐瞒下去,就不必担心。没错,要一直隐瞒下去。只要能做到这点就行,只需这样就够了。

没关系。

没关系的。

4

“真不好意思啊,让大家久等了。还有野际先生,真是抱歉了。”

隈岛耸着宽厚的肩膀走了进来。他一边嘀咕着抱怨外面的风,一边搓着手往回走。

“隈岛先生也来杯咖啡吧。”

野际走向柜台时,隈岛应了一声,然后竖起三根手指。

“三杯,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我刚才联系了西川,他已经回到这附近了。”

隈岛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带起一阵空气的流动。姬川闻到了夜的气息。

“三杯。呃,隈岛先生、西川先生,还有……”

野际掰着手指,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他看向桂,桂注意到他的目光,大吃一惊地转向隈岛。

“西川找到家里去了,他也要一起过来。”

隈岛垂着目光说完这句话时,大门再次被人拉开。

“我回来了。”

西川尖瘦的脸后面,出现了一张姬川不认识的面孔。一个中年男人,略显稀薄的头发被发胶整齐地固定在头顶。

“……桂。”

男人对上桂的目光,露出了怯懦的表情。桂没有说话,反倒像主持守夜的主家接待吊唁客人一般,默默地行了注目礼。

“请问您是小野木聪一先生吗?”隈岛轻声问道。

“啊,是的,我是小野木。”

“真是辛苦您了。”

“那个,没事……”

隈岛挥手示意自己旁边的椅子,小野木弓着穿毛衣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野际站起来,对旧友点头致意。

“在我的工作室里发生这种事,实在对不起。”

小野木惊讶地抬起双手,连连摇头。此间,桂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怎么都不愿抬头。

小野木聪一这个人与姬川听到的光和桂的描述截然不同。他不是深夜在Live House打鼓,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整天给家人添麻烦,但也以笨拙的方式深爱着两个女儿的浪**男人。原来生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还是说,人活在世上会慢慢发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因为聪一这个名字与他父亲的名字宗一郎发音相似,姬川一直想象他是个坚韧的、具有自我的人。但是此时此刻,那已经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名字。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谷尾的话。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听录音就好了。

谷尾说,现在用MTR给演奏录音,等到上了年纪身体不听使唤的时候,听听就好了。

——毕竟录的是自己的演奏,听一听也挺来劲的,不是吗?

他这么说的确有道理。谷尾的话也许是对的。

三个月前,光见过这个父亲。当时她一定大失所望,一定感到了强烈的背叛。并且……

——可你不觉得那样很空虚吗?

——自己实际去演奏,发现跟以前不一样了,那才更空虚。

最关键的是,她一定无比空虚。

早知道就不该见面、不该看他了。早知道就不时翻出刻印在脑中的记忆,就此满足就好了。那一定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让人保持幸福的唯一方法。

母亲的房间里摆满了姐姐的画。她每天都在画姐姐生前的样子。那是姐姐真实的模样。为了一直记得已不存在于世上的姐姐的真实的样貌,母亲选择了这样的方法。母亲在那个房间里,日复一日地独自沉浸在对姐姐过往的回忆中。

隈岛对小野木解释了一遍光的“事故”。小野木像叹气一般“啊、啊”地应着声,全程表情紧绷,不时小声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他始终关注着视野边缘的桂,因此,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像在道歉。

“情况大体就是这样。”解释完后,隈岛向小野木深深鞠躬。

“这是一场不幸的事故,请您节哀。”

“不,您多礼了。”

小野木又一次抬起双手连连摇头。莫非他已经习惯了诚惶诚恐、畏首畏尾的举止?小野木的态度丝毫不像失去了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时,桂开口了:“您跟姐姐见过,对吧?”

“啊?呃,嗯。是的,前段时间。”

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提问,还是桂使用的敬语,小野木似乎吃了一惊,表情僵硬地回答了她。

“你是……听光说的吗?”

“听野际先生说的。”

桂梗着脖子说完,又小声加了一句:“今天刚听说的。”

这就是姬川听到的父女俩最后的对话。

不久之后,隈岛示意姬川、谷尾和竹内三人可以回去了。桂和小野木要将光的遗体送到某大学附属医院存放。

“留你们到这么晚,真是抱歉了。明天大家都要上班吧。野际先生,也谢谢你了。今天先到此为止。”

“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