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鼠
有老鼠
不用看脚下
看了也没用
它在你心里
他在你心里
——Sundowner A Rat in Your Head[1]
1
只凭杀意,人无法成为杀人者。杀意与杀人之间,还存在着许多偶然。第一次跟桂上床的一个星期后,姬川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姬川背着吉他盒,在高崎线的车厢内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今天的云很低,灰色的云层下,高耸的建筑物不断朝两边飞逝。高层建筑的线条偶尔断开,变成陈旧的民宅。下一刻,配备了宽阔停车场的购物中心又映入眼帘。他在高崎线沿线生活了二十三年,城市的景色已经变化了不少。
他想起一个星期前消失在轨道另一侧人群中的,谷尾的那个黑色贝斯袋。从那以后,谷尾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姬川。
他究竟看没看见呢?
姬川知道谷尾一直对桂有好感。谷尾本人并没有明说,但他是个不擅长掩饰内心的人。姬川和竹内早就发现了,也许桂自己也有所察觉。
今天他要在Strato Guy跟谷尾和桂碰头。他暗自决定,要像平时一样跟他们相处。
那天晚上,姬川一路把桂送到了家中。他来过这里好几次,但那次是他头一次走进餐厅隔壁的桂的房间。那个房间没什么装饰,色彩也很单调,月光透过纤薄的窗帘柔柔地倾洒在**。桂的床与隔壁光屋里的床一样。桂不在的时候,他跟光在隔壁温存过。
桂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在电车里,从车站走到出租屋的路上,走进房间,姬川抱紧她的时候,她都没有说话。她的唇也没有回应他。在眼睑紧闭的黑暗中,她的呼吸略显凌乱,姬川觉得,那应该是她难以形成话语的抗拒。
“算了吧。”他决定道。
姬川放开了桂的唇,轻叹一声,又松开了环绕在她背部的双手。他退开一些,看向桂的脸。那一刻,就在他眼前,桂的表情微微扭曲了。那个变化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小孩子大哭之前的忍耐。下一个瞬间,姬川感到桂的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桂的唇紧贴上他,舌头好似小鱼钻进了他的口中。那鱼儿怯生生地扭动了几下,很快又逃走了。
“可以啊。”
桂第一次开了口。短短两句话。
“没关系。”
每脱去一件衣物,露出底下的肌肤,姬川都能闻到孩子般甜美的香气。明明是两姐妹,二人的身体却截然不同。桂纤细的身子在姬川的指尖与唇瓣之下显得特别安静,除了偶尔好似**的颤动,桂一直用手背捂着嘴,静静地屏着呼吸。也许是因为她在与姐姐生活的地方被姐姐的男朋友抱在怀中,所以有种强烈的罪恶感压抑着她。不同于表面的反应,桂让姬川感到惊讶。姬川眯着眼注视着她白皙的身体,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
他感觉有点奇怪。
“桂。”姬川忍不住凝视着她。桂带着略显僵硬的笑容抬头看着姬川。
“吓了一跳吗?”
说完,她的笑容有了一丝阴影。姬川的预感应验了。
二十五岁的桂,还是处女。
随着姬川的动作,桂的表情因疼痛扭曲了。可是她的双腿紧紧缠绕着姬川的腿,手臂用力抱紧了他的肩膀。
“其实不算什么阴影,我只是有点害怕男人的身体,怕着怕着就到了这个年纪。”
结束之后,桂对姬川道出了原委。
“小学一年级时,我看见爸爸对妈妈做奇怪的事情了。不是在这里,是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大公寓的时候。”
跟姬川分开后,桂的语气变得有点陌生。
“不是有一种关系是施虐和受虐嘛。现在想来,爸爸应该是施虐那一方。但我觉得,妈妈肯定不喜欢那种事。无论怎么想,那天的母亲是真的在抵触,真的在害怕。”
某个深夜,桂发现父母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于是朝里面窥视。她看见**的父亲正在伤害**的母亲。
“爸爸把带铆钉的皮带缠在手上,弄得妈妈背后全是伤。他没有殴打妈妈,而是慢慢地,一点点地施加伤害。当时我觉得爸爸一定是疯了,心里害怕得很。我马上离开门缝,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桂蜷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熬到了早上。
“这件事我连姐姐都没告诉过。要是看见那种光景,姐姐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到处寻找爸爸了。我猜,妈妈跟爸爸离婚,也是因为他的怪癖。”
然后,桂再没有说话。
桂**的身体沐浴在窗帘洒进来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光滑而洁白。除了胸口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吸起伏,桂一动不动,甚至伸展在床单上的指尖都毫无动静。
姬川与桂并排躺在狭窄的**,沉默了许久。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姐姐应该快下班了。”
桂转过头,看了一眼枕边的时钟。数字显示器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的脸异常苍白。她像累了似的,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走了。”姬川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们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桂在背后喃喃道,“家里给买了豚鼠,两只母豚鼠,就像我跟姐姐一样。可是有一天,我们上学时,其中一只死了,就被爸爸扔了。”
“他扔掉了豚鼠的尸体?”
“对。不过爸爸为了不让我们发现,又在宠物店里买了一只差不多的豚鼠放进笼子里。这件事,我一直都没发现。”
姬川不明白,桂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过了几个星期,在他喝醉酒的时候,爸爸自己告诉我们了。”
“你肯定大吃一惊吧?”
“我的确吃了一惊。”
桂注视着时钟的光芒。她的前发在青白色的光芒中摇晃。
“但是姐姐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从她看见爸爸新放进去的那只豚鼠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她还说,她专门到楼下的垃圾场翻找了厨余垃圾的袋子,果然找到了豚鼠的尸体。”
桂究竟想说什么?
“桂……”
她突然抬起头说:“我觉得,姐姐会发现的。”她的目光既像是在寻求帮助,又像在抗拒。
姬川什么都没说。他觉得现在除了安慰和辩解,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姬川无声地弯下腰,亲吻了桂。他持续了好一会儿,桂始终紧紧咬着牙。
后来,姬川直起身,离开桂的床边,然后离开了房间。他穿过昏暗的餐厅,在玄关套上短靴,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桂**的身子撞了上来。随后,她放声大哭。她的双臂死死抱住了姬川的身体,不让他转过身来。她哭了好久好久。
姬川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指尖轻轻描绘着小小月光石的轮廓。这是那天桂交给他的项链。
低矮的灰色天空在窗外流动。
这一周来,姬川都没有跟光见面。他没有联系她,光也没有主动联系姬川。前天,姬川跑业务时去了一趟银行,从自己的账户里取出了上周光在Strato Guy说出的金额。他将装了钱的信封对折,塞在牛仔裤的后袋里。他打算今天见到光时交给她。
电车开始减速,缓缓停靠在大宫站之前两站的地方。姬川调整了背上的吉他盒,逆着混杂着家庭和学生的人群走出了站台。时间临近下午三点,他们约定在Strato Guy集合的时间依旧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小时的宽裕时间。
他走出检票口,下了台阶,上了大路后拐进岔路,盯着灰色的地面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周围的高层建筑逐渐减少,空地和旧民宅越来越多。
姬川脑中隐隐浮现出母亲的脸。
没有表情的,母亲的脸。
姐姐死了。父亲死了。母亲脸上没有了笑容,也不再看姬川,无论是说话时,还是听话时,甚至在她不小心用菜刀狠狠切到中指那次也一样。姬川明明就在旁边,母亲还是用右手紧紧握住中指,任凭鲜血滴落在衣服和地板上,面色苍白地盯着电话机。她既没有说帮帮我,也没有叫他联系救护车。所以,姬川并没有马上注意到母亲受伤。后来姬川看见母亲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鲜血上,才慌忙拿来急救箱给她的手指止血,并叫了救护车。在那段时间里,母亲也只是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姬川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恳求母亲的事。那是他上高二那年的夏天。
他想上大学。入学后他会申请奖学金,然后靠打零工赚一部分学费,所以想请母亲支援他不够的部分。可是,母亲的回答格外简短。
“我没有钱给你花了。”
即使在那一刻,母亲也没有看他。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不是他摧毁了母亲的人生,母亲应该很清楚这点。不是他夺走了母亲生活的希望,不是他。
姬川停下脚步,抬起了头。在阴沉的天空下,那座被时代遗忘的木制两层建筑看起来比以往阴沉许多。一楼和二楼的外部走廊共有五扇漆皮剥落的门。一楼最内侧的门上贴着用马克笔写的“姬川”名牌。
这是姬川和母亲二人生活过的公寓。母亲卖掉家里的房子后,就带着小学一年级的姬川搬进了这个两居室。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住在里面。
高中一毕业,姬川就搬走了。但他不放心孤身一人的母亲,就不时来这里看看。母亲不会给他端茶、送点心,却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她每次都默不作声地让姬川进门。
然后,一直保持沉默。
按下门铃,屋里响起闹钟似的巨大声响。
母亲宛如一尊石佛,端坐在起毛的榻榻米上,像是已经被人遗忘了几十年的灰色石像,彻底没有了表情的石像。
一直都这样。
姬川问母亲的近况,母亲苍老憔悴的脸始终对着矮桌的桌面,缓缓摇了摇头。她似乎在说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在说问了也没用。
一直都这样。
母亲的双眼浑浊不堪。那是一直活在过去的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映出了母亲破碎的、永远无法修复的心。
房间凝滞的空气中充满了颜料的气味。地上摆满了母亲画的水彩画,在草地上奔跑的姐姐、在桌边托着下巴的姐姐、张开嘴大笑的姐姐、向右歪着头注视着某一点的姐姐。姬川总会按照这个顺序轮流审视那些画,最后目光停留在墙边的那个画框上,那个玻璃破碎的画框。那天母亲买回家、在门口摔碎的画框。画框里有一幅画。白雪皑皑的背景上,有个微笑的圣诞老人的特写。有着姐姐模样的、可爱的圣诞老人。那就是出事那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是母亲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过了一会儿,姬川站起身,绕开地上的画走出潮湿的房间。他一如往常地回过头,说出同样的话语。
“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又一次摇头。
姬川走出房间,穿过短小的走廊,在门口穿上鞋,推开沾满油污的大门,伴随着合页的嘎吱声走出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悲凉的解脱。这是他重复了无数次,连意义都不复存在的一幕。同一段画面的反复播放。毫无变化的母亲,已经放弃了追求变化的姬川。
只是,这回并不一样。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黑色旋涡。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他反手关上房门,抬头看向昏暗的冬日天空。低矮的云层几乎要将他压垮。
——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
他感到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那是杀意开启的声音。
2
父亲自从选择了居家疗养,就整日呆视着房间的墙壁。但有一天,他少见地对姬川说了一番像是训导的话。那段对话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记。那天,姬川坐在父亲的被褥旁,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从书架上找到的画集。
“这个好像找错游戏一样呢。”
姬川翻到其中一页,回头对父亲说。父亲瘦削松弛的脸转向姬川,疑问似的皱了皱眉。他把画册转向父亲,指着页面说:“这张画还有这张画。”
他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的,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是梵高的画集。父亲生前对绘画感兴趣,家里的木制矮书架上放了许多油画的画集。那天姬川拿给父亲看的,是介绍梵高临摹浮世绘的页面。左右两侧的书页上分别印着广重绘制的江户雨景浮世绘和梵高的油画仿作。他还记得那两幅画的构图都是大河上有一座木桥,江户的市民正冒着雨从桥上匆匆穿过。
“是这个人模仿这个人的画吗?”姬川先后指着两幅画问道。
父亲安静地摇摇头,接着张开了干燥的薄唇说道:“是临摹。”
姬川一开始没明白父亲说了什么。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父亲又因为生病说了胡话。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不懂得“临摹”这个词的意思。
“不是单纯的模仿。”父亲补充道。
“是用尽全力去模仿。”
姬川看着父亲不说话。一是因为他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二是因为久违地听见父亲对自己说话,他实在太高兴了。
“只要用尽全力去模仿,就能理解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父亲说到这里就沉默了。等姬川回过神时,父亲已经重新转向前方,用空虚的双眼注视着空白的墙壁。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头上的针织帽变得特别鲜明,使姬川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走进Strato Guy的大门,桂已经坐在等待区了。她穿着羽绒服,弓着背坐在圆凳上忙活着什么。姬川朝柜台后的野际点了点头,走到桂的对面坐了下来。
桂抬起头,露出了仿佛弥漫着雾霭的双眼。她好像才发现姬川进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在干什么?”姬川笑着说。
“啊,我在调整双踏板呢。我见螺丝有点松,就从办公室借了螺丝刀——”
双踏板是双脚同时击打一个低音鼓用的道具。左右两边的踏板联动起来,两支并排的鼓槌同时击打一面低音鼓。如果有两面低音鼓就不需要这个装置,只不过Strato Guy的架子鼓只配了一面低音鼓。其实大部分音乐工作室和Live House都这样。
“姐姐在仓库里。”
桂的声音很冷淡,像是故意而为。她再次低下头摆弄起了螺丝刀,然后头也不抬地说:“上次给你的项链,还是还给我好吗?”
姬川没有回答,而是注视着桂的肩膀。
“明明是我要借给你的,真不好意思。没有它我还真有点坐立不安。”
姬川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抓住皮绳抽出项链,乳白色的水滴在绳圈末端轻轻摇晃。
“就放在桌子上吧。”
姬川照她说的话做了,然后起身离开。
走出等待区,他穿过了排列着排练棚的走廊。今天是星期日,八个棚却都空着,黑漆漆的没有亮灯。绕过拐角,姬川走向走廊尽头的仓库。
在姬川他们开始进出Strato Guy之前,这个仓库好像也是一个排练棚。但是场馆内没有地方存放增幅器这些零碎器材,后来就把这里当成了仓库使用。为了方便往户外搬运器材,这里砸开一部分墙壁安装了卷帘门,除此之外都跟别的棚一样。连隔音的双层门也还在那里。
姬川站在门前往里面看,门上方形小窗的另一头是穿着蓝色卫衣的光的背影,她好像在忙活着什么。
他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姬川转动把手拉开外门,然后推开内门。
“吓我一跳。”光瞪大眼睛回过头,表情跟刚才的桂惊人地相似。
“我该敲门吗?”
“啊……没什么,我正好在想事情。”
光低声说完,背过身去蹲了下来,开始用戴着劳保手套的双手整理掉在地上的连接线。
“这里好冷啊。”
“我在活动身体,所以关掉了暖气。”
“今天要整理仓库吗?”
姬川环视着仓库内部,地上散落着好几根连接线,还有节奏镲、强音镲、小鼓、低音鼓。墙边的架子上摆着效果器和混音器。房间内侧大约三分之一空间的地板抬高了十五厘米左右,这个设计跟其他棚一样。在Strato Guy,放架子鼓的位置都是抬高的。但是这个仓库高出的平台上没有架子鼓,而是摆放了大、中、小二十多台增幅器,成了存放增幅器的地方。放在最前面的增幅器应该是大型的增幅器,比姬川还要高。平台与地面之间设有金属斜坡,方便搬运带脚轮的增幅器。
如此大量的器材并非闲置着,因为Strato Guy还向Live House和个人客户出租乐器,这些都是出租用的。
房间左侧便是卷帘门,方便往户外搬运器材用的,现在紧紧关闭着。
“整理仓库,顺便还要检查这些器材的状态。”
“把这些器材全部检查一遍干什么啊?”
“说是要卖掉。”
“卖掉?”姬川忍不住回头看着光。
“为什么要卖掉?”
“这个工作室要关闭了。”光慢悠悠地整理着连接线,满不在乎地说。
“野际先生说这里开不下去了。”
姬川如果在其他时候听说这件事,也许会大受打击。因为Strato Guy是他们从高中用到现在的工作室,里面充满了青涩的回忆和让人会心一笑的故事。然而不知幸或不幸,姬川当下对新的打击已经毫无感觉了。
“本来租器材的订单就不多,去年开始租排练棚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今天除了你们这一单,就只有八点的一单。这样的生意确实做不下去啊。”
排练棚直到晚上都是空的。
“这样啊。”姬川嘀咕了一句,再次环视仓库。连接线、镲、混音器、增幅器。光也沉默着继续忙活起来。
“你明天要去医院,是吧?”
姬川从牛仔裤后口袋抽出信封,走向光。
他无声地交出信封。黑色长发的另一端透出了光的侧脸,没有表情,像面具一般的脸。像姬川在后院死去的姐姐的脸。
“对不起。”
说这句话时,光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她戴着满是污渍的劳保手套接过信封,站起来塞进了自己的牛仔裤口袋。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姬川。
“我想分手了。”
那是姬川早就隐隐预料到的话语。他注视着那双像是蒙着雾霭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因为桂,你明白了吧?”
“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很久以前就喜欢上她了吗?”
听了她冷淡的语气,姬川抿紧了嘴。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许还有分手以外的办法。可对方是桂,就真的不行了。”她依旧平淡地继续道。
“这个工作室马上要关了,从此我就跟你完全断了。但是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分手后你可别想着跟桂怎么样。不过桂恐怕也没那种想法。”
光抱着胳膊,微笑着问道:“对了,最近那孩子好像第一次跟人做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姬川假装思索了片刻,然后摇摇头。
“吓了一跳吧?”光并不在意他的举动,兀自说道。
“这种事其实很难瞒过女人的眼睛。一看就知道了,比直说还明显。”
姬川移开目光后,光又说了一句:“你别让那孩子太为难了。”
从刚才起,姬川一直在心里低语。不知为何,那个声音特别明晰,他的声音与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传入了自己耳中——我确实一直被桂吸引,上个星期还跟桂睡了。可是光,你呢?其实姬川经常有机会跟桂独处,二人都喝了不少酒的情况也绝不罕见。尽管如此,姬川还是从未想过对桂出手,因为他知道这么做不行。他知道这是规矩。
“不是男人吗?”
“啊?”
先破坏规矩的并不是他。
“不是因为男人吗?”
连接线、镲、混音器、增幅器。
增幅器,排列在一起的增幅器。
“你跟我分手,不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父亲吗?”
姬川俯视着光的下腹部。光飞快地抬手捂住肚子,仿佛他的视线带来了疼痛。
“父亲,就是你啊。”
光的声音既没有变得尖厉,也没有变得沙哑。这反倒让姬川更烦躁了。
“别把我……当傻瓜。”
姬川向她走近一步。他感到鼻腔深处像有滚烫的气球不断膨胀,一个劲儿地压迫着大脑。那是一种陌生的感情,但又像是一种根源性的感情。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钻进……肚子里……”
“什么……”
光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她注视着姬川,向后退了一步。姬川又向前一步,重新缩短了距离。
“喂……”
——螳螂恐怕活不久了。
“别把我当傻瓜……”
——活不久了。
周围的景色突然变成一片雪白。鼻腔深处的灼热气球已经膨胀到了极限,一刻不停地压迫着姬川的大脑,令其崩溃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脑浆马上就要从脸上流淌出来,就像被他踩扁的螳螂,丑陋的内脏溢出到雨水打湿的路面上。
“螳螂……”
那种感觉。
“啊……”
那一刻的感觉。
3
“哦,亮,你在这儿啊。”
隔音门被打开,野际骷髅般的脸探了进来。他环视了一遍仓库,连连点头。
“进度不错啊。”
“野际先生,你要关掉这里了吗?”
姬川转向野际,压抑着声音不让它颤抖。野际脸上闪过了困惑的表情,然后反问道:“你听小光说了?”
姬川无声地点点头。野际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是这样的……我本来是打算等会儿正式告知你们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
“我们从高中就在这里排练了,真的很遗憾。”姬川将双手插进了牛仔裤口袋。
“小光也是这么说的。”
“光比我们更受你的关照啊。不仅作为客人,后来还成为员工。”
“真的很抱歉。现在小光不得不重新找工作,你们也得重新找工作室了。”
“我们自从组建了乐队,就从来没在别的地方排练过。现在去找别的工作室——感觉太奇怪了。”
“大宫站附近还有一个工作室,下次我把地址给你。”
“这里会营业到什么时候?”
野际慢悠悠地抱起了胳膊。
“做到年底。”
“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排练了。”
“啊,也对……最后一次了啊……”
野际略显寂寞地皱起了眉。他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的,然后突然抬起头:“对了对了,谷尾和竹内都到了,我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野际竖起拇指示意身后。
姬川看了一眼手表,离四点开始练习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走向门口,与野际擦肩而过,走出了仓库。
离开前他回头一笑,说道:“待会儿见。”
一直呆站在仓库中央的光僵硬地点了点头。
回到等待区,竹内和谷尾已经在桌旁坐下了。桂钻进桌子底下,还在调整双踏板。她也许是故意不跟姬川对上视线的。
“哟,亮。”谷尾吐着柔和七星的烟雾,抬手招呼道。
“今天是演出前最后的练习,所以要录音。竹内带了MTR过来。”
谷尾看姬川的样子没什么不一样。莫非一个礼拜前在车站的站台上,他并没有看见他们?
“这东西可太重了。”
竹内故意筋疲力尽地说着,从一个大包里掏出了方形的器材。它内置了40GB的硬盘,能够录八个声轨,是竹内经常吹嘘的高级机型。他们习惯用它录下表演前最后一次练习,然后所有成员一起复盘,因为那是最后一次演奏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用这家伙录音,每次也只是听一遍就很满足了呢。”
竹内说得没错。这也是他们的惯例。
“至少能留下纪念啊,这样挺好。”说着,谷尾弹掉了烟灰。
“纪念……哈哈。”
“你别笑啊,我也不完全是开玩笑。”谷尾转向竹内。
“你想啊,年纪大了就发不出高音,也打不动鼓了,甚至按不住贝斯的低音弦,弹吉他也推不动弦了。”
“嗯,要是真的一大把年纪了,确实做不了。”
“对吧。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听录音就好了。毕竟录的是自己的演奏,听一听也挺来劲的,不是吗?”
“可你不觉得那样很空虚吗?”
“自己实际去演奏,发现跟以前不一样了,那才更空虚。”
谷尾把嘴噘成圆形尝试吐烟圈,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他嘀嘀咕咕地摁灭了香烟。
“今天的录音也许格外有意义。”姬川坐下来说。
“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Strato Guy排练了。”
谷尾的动作顿住了,竹内转过头来,连桂都撑起身子,注视着姬川。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桂问道。
“这里要关张了。”
姬川把野际刚才说的话转达给了另外三人。没有人幼稚地提出“能不能想想办法”“能不能说服野际别关张”这种建议,因为他们早就察觉到这里的生意并不好。不但从排练棚的使用情况能看出来,而且他们跟野际打交道这么久,也听他多次抱怨过生意不好。
姬川他们在桌旁沉默了许久。谷尾呆呆地摆弄着烟灰缸里的烟头;竹内用指尖咚咚地敲着腿上的MTR;桂双手抱在胸前,噘着嘴注视着虚空。姬川落座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嗯,那什么,这种生意也——”
谷尾正要表示同情时,野际从仓库的方向回来了。他一看到四个人的脸色,就知道姬川已经说了工作室要关张的事情,所以眯着眼睛抱歉地笑了笑。
“你们说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空虚得吓人。姬川他们都盯着野际,可野际却没有看任何人。
“不如做点别的跟音乐相关的生意?你不是有知识也有人脉嘛。”
竹内一副提出了金点子似的态度说完,野际惊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眨着眼睛回答道:
“已经不行啦。”
“因为资金问题之类的吗?”
谷尾照顾他的情绪,问了个比较抽象的问题,野际缓缓摇起了头。
“野际先生,你振作一点啊。”桂开朗地说。
“之前野际先生不是说过吗?人生……所谓人生……”
桂没有继续下去。她好像是忘了野际对人生的感想。姬川也记得野际以前说过一句有深度的话,但此刻想不起来是什么。尽管交情很深,他对野际的印象却不那么深刻。
“是什么来着?”
桂放弃回忆问了一句,野际叹着气笑了笑。
“我早就忘了。”说完,野际穿过等待区,慢悠悠地走向出口。
“野际先生,你去哪儿啊?”谷尾撑起身子问道。
“我有点事。你们进棚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想用哪个棚随便进。”
野际扶着门突然站定,弓起穿着白衬衫的瘦削背部,转过头来。
“练习要是结束了,就去仓库那边找小光吧。”
说完,他就出去了。
“野际先生这是准备两个小时都不回来吗?”谷尾扬起一边眉毛说。
野际暂时不会回来。
“关张应该很麻烦吧,还要处理器材什么的。不过就算不是音乐工作室,无论什么自营店铺,关张恐怕都很麻烦。”
竹内说了句废话,歪着头看向谷尾。
“要不我们就开始吧?”
“虽然早了四分钟——不过还是进去吧。”
谷尾愿意更改练习开始的时间,这还是头一回。
“我先上个厕所。谷尾,你帮我把MTR拿进棚里好吗?”
不等他回答,竹内就走进了柜台旁的厕所。谷尾哼了一声,背起贝斯袋,抱起了MTR。
“机会难得,就用1号棚吧。咱们好像没怎么用过。”谷尾自顾自地说着,走出了等待区。
1号棚在走廊最外面,平时都是按照从里到外的顺序租用,所以他们确实没怎么用过那个棚。
姬川拎着吉他盒站了起来:“桂,我——”
“我去还螺丝刀。”桂打断了姬川,起身离开座位。
姬川呆呆地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厕所里传出了冲水声。
姬川打开1号棚的隔音门走进去,谷尾正往地上摆放贝斯的效果器。听见开门声,他回头看了姬川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又转了回去。
“这也是最后一次用这里的厕所了吧。”竹内半开玩笑地走了进来。
“等会儿我还得再去一次。”
他话音刚落,桂就拎着双踏板进来了。她径直走向架子鼓,像是在刻意回避姬川的目光。不过姬川还是一直看着她。桂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的T恤,后颈还能看见一小段皮绳。
竹内在排练棚的左右角落里设置好录音用的麦克风,然后将它们连接在MTR上。
“小桂,你打个镲试试?”
桂打了一下强音镲,竹内通过显示屏确认到MTR的拾音情况后,按下了录音键。
“OK了。那就先从Walk This Way开始吧。”
竹内走到主唱的麦克风前,向桂发出信号。桂双手转槌,敲响了由低音鼓和踩镲开始的8拍节奏型,姬川加入吉他重复段,竹内的声音和谷尾的贝斯也加了进来。
这是首奇怪的曲子。
歌词的意义令人费解,就算读了CD附带的歌词卡上的日语翻译,他们也看不懂。那上面只罗列了一些猥亵的单词,但似乎跟英语歌词并不一致。而且歌词卡上的英语歌词也跟CD播放的歌词略有不同,连姬川这种外语不好的人也能马上听出随处可见的差异。有一次,竹内问姐姐认识的做医生的美国人这首曲子的歌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美国人盯着歌词卡看了好久,最后笑着说了声“Nothing(没什么)”。他们不知演奏过多少次这首曲子了,几十次,说不定有上百次,但还是不明白歌词的意思。
旋律开始加快,曲子即将进入副歌。竹内几乎是咬着麦克风喊出高音。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姬川仿佛在扩音器的呐喊中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我做了正确的事。
——做了正确的事。
父亲沙哑的声音。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你也要做同样的事。
跟我做同样的事。
姬川的左手在琴颈上滑动,右手用拨片奏响琴弦。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架子鼓后的桂。
排练棚里此起彼伏的高音与低音,干脆利落的8拍节奏型,呐喊,父亲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变得越来越大。他的目光聚焦在前发凌乱的桂身上,身体深处飞快地涌出了某种感情。心脏在肋骨之下激烈地跳动着,血液在全身奔流,仿佛要冲出身体,周围的景色随着脉搏忽明忽暗。这种感觉仿佛有只手伸进了他的嘴巴,在里面搅动他的大脑——真的能做到吗?真的能杀死光吗?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真的有可能做到吗?冲过走廊,进入仓库,再回到走廊,拉开这个棚的大门。
你也要做同样的事。
做同样的事。
姬川从小就盼望着有个平凡的人生。他羡慕身边每个人的生活。小学上课时、初中与朋友逛街时、高中体育祭不经意间四下张望时,姬川总会有种突如其来的异样感。那种感觉就像世间的日语在眨眼之间全都倒过来书写,让他觉得活着无比艰难。活着这个动作,好像突然被拔高了难度。他该以谁为范本?该向谁请教做法?姬川总是独自伸出双手,撑开十指在眼前拼命地摸索、摸索、摸索——
演奏停下了。
桂摆着打到一半的动作停下鼓槌,注视着姬川。她的双手慢慢地、慢慢地落下,继而垂落在身体两侧。鼓槌的尖端触碰到小鼓边缘,发出咔嚓一声。
“亮……你没事吧?”
对他说话的人是谷尾。他站在与姬川相对的墙边,脸上满是惊讶。竹内也一样。他单手握着麦克风,正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姬川。
这时姬川才意识到,自己弹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没什么。”他挤出一句回答,取下吉他靠在墙边。
“我能上个厕所吗?”
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别人在说话。
三人的表情同时缓和下来。
“大号还是小号?”谷尾无力地问道。
“中号?”竹内添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桂坐在架子鼓另一端,笑着用鼓槌轻敲肩膀。
“我先停止录音哟。”
竹内正要走向放在地上的MTR,姬川制止了。
“不,用不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抓着隔音门的把手拉开门,穿过第一扇门,推开第二扇门。反手关上门后,此前一直存在的白噪声完全消失,走廊的寂静完全包裹了他。姬川转向左侧等待区的方向,迈出几步,猛地停下来,飞快地转过身蹲下,手脚并用地穿过刚才走出来的排练棚门前。到了门上小窗看不见他的位置后,他站直身子,拔腿就跑,绕过L字转角,继续向前跑。他飞快地经过了排列在右侧的排练棚,一口气跑到尽头的仓库。他凑过去,透过小窗观察内部。血管在突突地跳动,姬川伸出右手,握住了门把。
* * *
谷尾倾听着增幅器的白噪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架子鼓背后的桂。她一直呆呆地看着姬川离开的方向。
刚才在演奏中,谷尾注意到桂的鼓点有些凌乱。一定是因为姬川吧,一个星期前的那个。
“啊,啊,嗯。目前亮正在上厕所。”
竹内对着麦克风笑道。他应该是打算过后听MTR录音时再笑一遍。
“因为是小号,预计他很快就回来。”
谷尾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表。姬川离开排练棚,前往等待区的洗手间方向后,已经快过一分钟了。
“对了,小桂。你今天好像特别来劲啊。”
竹内离开麦克风,朝平台上说了句话。桂敲打着两支鼓槌,笑着回答道:“因为是最后一次练习啊。”
“是啊,然后就是表演——啊,不对,是啊。”
竹内抿着嘴,垂下了头。
Strato Guy做到年底就要关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在这里练习。下周演出结束后,就得决定下一次排练的地方。考虑到每个成员的住处,还是在大宫站周边寻找工作室最合适。如此一来,练习结束后就能继续在舞之屋喝酒聊天。
回过神时,谷尾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桂身上。
一个星期前,他在大宫站轨道另一端看见的光景。姬川与桂并肩站在站台边缘,抬头看着月亮。交谈几句之后,姬川突然向桂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桂没有反抗,她那小小的背影只有片刻惊讶的反应。姬川就这么抱着桂站了一会儿。谷尾在身后电车到站的喧嚣声中定定地看着那幅光景,始终无法移开目光。
那天是第一次吗?还是姬川与桂早就有那种关系了?细想下来,他确实察觉过二人之间微妙的视线。姬川看着桂,桂对姬川露出微笑。那个微笑就像是在人群中被握住了手,她又反握回去的反应。
谷尾被乘车的人群推挤碰撞着,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轨道另一端的两个人。姬川的头突然动了起来。他凑近了桂的脸。谷尾再也无法忍受,终于背过身去。他随着人群涌入车厢,满脑子都是光。
她知道那两个人的关系吗?
“啊,回来了。”竹内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
小窗外面出现了姬川的身影。他从靠近厕所的左侧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室内,可能在确认里面是否有声音。如果在演奏中不小心打开了两扇门,走廊就会被巨大的声音淹没。不过现在并没有人会因此受惊或气愤了,因为工作室内只有Sundowner的成员和光而已。
“不好意思,久等了。”姬川走进排练棚,抱起靠在墙边的吉他挎上肩带。
谷尾甩掉脑中纷繁的思绪,笑着对姬川说:“好快啊。”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死抠时间,我才赶着回来的。”
姬川跟他拌嘴时,额头上还挂着一层薄汗。看来他真的赶了时间上厕所。
“啊,嗯。亮上小号回来了,我们继续练习。”
竹内轮流看了看成员的脸,确认他们都做好了准备。
“那我们把Walk This Way从头来一遍。”
除了姬川有一次错过了吉他独奏的时机,成员的演奏都没有出错。两小时的排练结束后,他们各自收拾好乐器和器材,走出了排练棚。
“其实多练一会儿也没什么,反正没有别的预约,野际先生又不在。”
走回等待区的路上,竹内这样说道。
谷尾摇了摇头:“那怎么行,做事要有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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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并非真心话,只是他自己不愿意罢了。不知为何,谷尾向来拘泥于按照规定的时间行动,可能因为他太喜欢看破解不在场证明的推理小说了。
“规矩啊……”竹内勾勾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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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尾换了个话题:“光在干什么呢,要不要叫她过来?”
他转向了仓库。
“算了吧。”姬川立刻开口道。
“现在叫她恐怕不太好,我刚才看她好像很忙。”
“她忙什么呢?”
“整理仓库。她要把所有器材的状态都检查一遍,然后卖掉。”
“是吗。既然她很忙,那最好不要打扰吧。”
光忙碌时不喜欢被人搭话,而且脾气会变得特别糟糕。
谷尾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叼起了柔和七星。姬川、竹内和桂也各自落了座。用打火机点烟时,谷尾偷看了一眼桂。她打了两个小时的鼓,身上还穿着短袖T恤。
“我突然想到……”一阵慵懒的沉默过后,姬川突然抬起头说。
“野际先生,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谷尾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姬川继续道:“你们看,野际先生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因为这里要关张,他一时想不开啊?”
“想不开什么?”竹内反问道。
“这个工作室就是野际先生的全部,不是吗?他独自经营这个地方,一直都没结婚,然后到年底就做不下去了……他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见姬川表情严肃,竹内短促地笑了笑。
“难道你想说他要自杀吗?那个本来就长得像尸体一样的野际先生怎么可能自杀嘛!”
他不太懂竹内的逻辑。
姬川突然站起来,轮流看着谷尾和竹内。谷尾不禁有些疑惑。他觉得姬川的样子像是演出来的。莫非自己想多了?可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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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觉得姬川的一言一行都另有深意。
谷尾不知该如何反应。竹内则不停地摆着手。
“肯定没事的,你就别担心了。”
“我就是担心。拜托你们,跟我一起找找野际先生吧,就在附近看看。”
姬川的目光很严肃。竹内惊讶地看着姬川,眼睛眨巴了好几下,然后看向谷尾。谷尾只是歪了歪头。
“那就……走吧。”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桂。
“我们在周围找找看吧。我也有点担心了。”
“好吧,如果能让亮放下心来,去看看就是。”竹内苦笑着站了起来。
“谷尾,你去吗?”
“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无奈之下,谷尾摁灭香烟,也站了起来。三个人跟在已经迈开步子的姬川身后走向门口。
可是姬川握住门把时,又回过头来说:“要不留一个人在这里吧,也许野际先生等会儿就回来了。桂,不好意思,你能留下吗?”
桂抱着羽绒服点点头,走回了座位。
“你记得穿上外套,演出前别感冒了。”
姬川说完便催促着谷尾和竹内走了出去。冬季白昼短,外面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一片漆黑。马路对面的洗衣店依旧闪着五颜六色的圣诞灯饰。
“我去这边找找,你们往那边走吧。”
短川朝右手边走了起来,谷尾和竹内转身走向左侧。晚风拂过因排练而闷热的身体,感觉很舒服。
“谷尾啊,你说那家伙怎么回事?”
竹内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懒洋洋地边走边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也不打算认真寻找野际。
“不知道……我向来看不出亮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是啊。万一我们真的碰见野际先生拿着绳子往头上套,那家伙的直觉可就出神入化了。”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为什么啊?要是碰见他套蝇子应该算吉利啊。因为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野际先生了。
“竹内灵巧地用口哨吹着约翰·列依的HappyChristmas(圣诞快乐),慢悠悠地走在夜路上。谷尾走在旁边,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玛丽亚·肌莉的Christmas(Baby Please Come Home)[2]。其实他有凯莉的所有专辑,但没有告诉任何人。
正如预料,他们并没有找到野际。大约只过了五分钟,谷尾就觉得漫无目的地走夜路实在太蠢了。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竹内,发现竹内也看着他。二人并没有交谈,但同时停下脚步,又同时转了回去。
“嗯,这已经算做得挺好了。”竹内打着哈欠说。
“对,从人情上说。”
“搞不好回去之后,野际先生就坐在柜台里面。”
“那样也算事件解决了。”
“肯定不是事件啦。”
谷尾和竹内回到了Strato Guy。
“哎,谷尾,小桂不在啊。”
等待区看不到桂的身影。姬川应该还在外面找,可是桂去哪儿了?这时,谷尾脑中又闪过了那个光景。姬川在站台上搂住桂的腰,桂毫无抵抗地靠了上去。姬川该不会找了个煞有介事的理由把他和竹内支走了吧?谷尾心里涌出无聊的猜测,他有点厌恶这样的自己,但依旧很在意。
“会不会在里面啊?”
他边说边穿过等待区,走过排列着隔音棚的走廊,绕过了L字转角。他看见桂站在走廊尽头的仓库门口,似乎正在推动仓库门。
“你在干什么?”下流的揣测没有应验,谷尾不禁松了口气,然后凑近过去。桂为难地皱起了眉。
“我见没有人回来,就想去找姐姐,可是你看,仓库门怎么推都推不动。”
“推不动?”
桂握住的门把属于双层门的内门,要向前推开。
桂让出位置,谷尾也上去推了推门,确实推不开。门只能稍微动一动,里面像是压了很重的东西把门堵住了。从门缝里漏出的空气格外寒冷,看来仓库里没有开暖气。
“这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此时,谷尾终于注意到了不正常的地方。
“……里面没亮灯啊。”
仓库的电灯处于熄灭状态。
“光真的在里面吗?应该不在吧?”
“应该在的。我在办公室和排练棚里都没找到她。可是我叫她也没人回应。”
“喂,光!你在干什么?光!”
谷尾边叫边推门,里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他每推一下,挡门的东西就会挪开一些。要不要用尽全力推开呢?但是仅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应该不够。再说,万一里面是高价器材就糟糕了。
“姐姐会不会晕倒在里面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砸到了脑袋?”
“怎么会?”
“你们在演什么滑稽剧?”
谷尾回过头,竹内的脸突然凑了过来,把他吓了一跳。
“谁有空搞那个,现在是门打不开——”
谷尾说明情况后,竹内笑得直抽气。
“所以你们就猜光是不是晕倒了?”
“那不是我说的。不过这门确实打不开,我也有点在意。”
“让我看看。”竹内挤到谷尾旁边,推了好几下门。接着他转头看着谷尾,咧嘴一笑。
“我说谷尾,你也是个意想不到的胆小鬼呢!”
“我?为什么?”因为桂在场,谷尾有点气愤地反问道。
竹内朝门努了努嘴告诉他:“这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总之不太重。”
“不对,很重。我一个人几乎推不动。”
“怎么推不动?只是没用力而已。你肯定觉得这要是高级器材就糟糕了,然后下意识地控制了力道。而你的脑子则将其理解成了东西很重,所以推不动。这在心理学上叫‘合理化’。”
竹内故意耐心地做完解释后,双手按在门板上用力推动起来。只听见一阵嘁嘁喳喳的响声,门板逐渐打开了。连瘦弱的竹内都能行,这对谷尾来说确实应该更简单才对。
“是不是我刚才推了几下,让里面的东西松动了?”
“你这也叫‘合理化’。”
说完,竹内推了最后一把,接着他把身子探进门缝间露出的狭长黑暗中。因为有了门缝和小窗透入的光,里面并非一片漆黑,但还是很难看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喂,光?”
没有回答。竹内抬起右手在墙上摸索,噼噼啪啪地打开了电灯开关。然而灯并没有亮起来。
“这东西怎么不亮啊……光,你在吗?没事吧?”
竹内钻了进去。他的背影猛地一顿,同时传来痛呼,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小声咒骂着继续往里走,谷尾和桂也跟了进去。里面很冷,黑暗中隐约能分辨出器材浓重的影子。
“你们在这儿啊。”
背后传来声音,显然是姬川也回来了。
桂马上说明了情况。
“里面的灯不亮,会不会是跳闸了?”
听了姬川的话,桂恍然大悟。
“对啊,跳闸了。原来如此,有道理。”
“有人知道电闸在什么地方吗?”
谷尾摇了摇头,但很快意识到对方可能看不见,就开口答道:“不知道。”竹内跟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在外面找找。谷尾,你也来帮忙吧!”
“嗯。”
四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太没效率,于是谷尾跟着姬川离开了仓库。
“我猜电闸应该在办公室或者柜台里面。”
“我去柜台看看,谷尾你到办公室找找。”
谷尾没费多大工夫就在光平时用的办公桌上方找到了电闸。上面有一个总闸和十几个小开关,所有开关都朝上开着,只有一个落下来了。那应该就是仓库的开关。谷尾脱掉鞋爬上桌子,试着扳起开关。
“……了呢……”
扳起开关的瞬间,仓库传来了竹内的声音。应该是灯亮了。
“……这……乱七八……”
“……可能在……器材……”
“……别撞到……”
“……摔倒……”
仓库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了竹内和桂的对话。可是在某个瞬间,他们的对话突然停了下来,像收音机被拔掉了电源一样,唐突地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谷尾听见了竹内的喊声。他在叫光的名字。几乎是同时,谷尾还听见了桂凄厉的惨叫。他跳下桌子,飞快地套上鞋,跑出了办公室。仓库门敞开着,里面很亮堂,地上摆满了各种器材,还散落着连接线。竹内回过头。
“喂,谷尾,光她——”
一台大型增幅器倒在地上,是从房间深处加高的平台上倾倒下来的。增幅器底下赫然垫着一具俯伏的身体,只露出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光。桂趴在地上,连声呼唤着姐姐。光毫无反应。她双手伸进巨大的增幅器底下,试图拉出光。竹内也上去帮忙了。可是光的头部被压在底下,怎么拉都拉不动。桂无奈地抽出双手,羽绒服的袖子已经被染得通红。
“别动她!”谷尾朝他们跑了过去。
“别碰!”
桂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中掺杂着绝望,令谷尾浑身战栗。因为他只能想到一个原因,能让触碰过一动不动的身体的人发出这样的哭声。谷尾跪倒在她身旁,战战兢兢地朝光的手臂伸出手。他的指尖触碰到运动服袖子与劳保手套之间**的白皙皮肤。
是凉的。
“那是……光……?”
沙哑的声音让他回过头。姬川呆立在仓库门口,瞪大了眼睛。
“是光?”
姬川又问了一遍,接着撞开了杂乱摆放的器材,朝他们走过来。
“亮,停下。最好别碰这里面的东西。”
听到谷尾的话,姬川猛地停下了。
“别碰这里面的东西……?”
姬川反问的声音小得难以分辨,目光一直凝视着光的身体。
谷尾艰难地吞咽一下,挤出了下一句话。
“报警吧。”
[1] 意思是“你心里的老鼠”。
[2] 歌面名,直译为(圣诞节(宝员,请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