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川突然想,这难道就是姐姐的计划吗?但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然后看向二楼的窗户。

姐姐尸体正上方的儿童房窗户敞开着,窗台挂着一排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什么?那东西就像几条垂着的项链。后来他上二楼细看,原来是安在底座上的五颗小灯泡。底座以电线相连,电线的一头用透明胶贴在了干电池上。只要将另一头贴在电池的对侧,连在一起的五颗小灯泡就会亮起来。直到那时姬川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姐姐的计划。她想让自己喜欢的卑泽看看这五道漂亮的光芒。

救护车拉着警笛赶来了。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声音忽高忽低地交谈着,然后救护车又空着离开了。不一会儿,一辆颜色不起眼的厢型车开过来,拉走了姐姐。当时他无法理解那两辆车的意思,直到很久以后,姬川才知道原来救护车不拉尸体。

后来警察也来了。穿制服的警察在后院和房子里忙忙碌碌,接着又有两个新面孔加入了他们。其中一个高大的年轻刑警名叫隈岛。隈岛问了父母好多问题,还让卑泽详细叙述了事发经过。

“我想在院子里散散步,结果就发现塔子躺在那里,已经不会动了。”父亲告诉隈岛。

当时是下午一点前后,母亲外出买东西,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姐姐。父亲在姬川他们到家的前一刻发现了姐姐的尸体。

“当时塔子在什么位置?”

“在我的铺盖边上。”

父亲的话语很清晰,仿佛脑内的肿瘤突然消失了。

“塔子什么时候上了二楼?”

“没多久就上去了。我觉得有点困,就闭上眼睛睡觉,然后塔子就离开我身边,去了儿童房。”

当时姬川全然没有察觉父亲的谎言,隈岛想必也一样。

“塔子坠落时,你听见声音了吗?”

父亲沉默着摇了摇头。隈岛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在和室这边,也许的确听不见。”

父亲养病的和室与发现姐姐的后院正好在房子相反的两侧。

“快三点时,我起来了。”

父亲恰好在那个时候决定听从医生和卑泽的反复劝说,准备活动活动身体。

“然后你在玄关穿上拖鞋,去了后院对吧?”隈岛一边做笔记一边提问。

父亲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回答道:“就在那时,我发现了塔子。”

隈岛问完大人后,不知为何又把姬川单独带到了二楼的儿童房。他们来到忙着取证的工作人员旁边,隈岛蹲下来与姬川四目相对,问了个简短的问题:

“姐姐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那个问题实在太简短,姬川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答案。隈岛平静地补充道:“比如家人的事情?”

姬川默默摇头,随后想起了什么,开口答道:“她说希望爸爸的病好起来。”

隈岛露出了略显遗憾的神情。

最后,他又问道:“你没有瞒着什么吧?”

姬川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有意撒谎。关于家人的问题,他并不明白隈岛想问什么,不过那天姬川的确看见了应该告诉警察的某样东西。他之所以没有告诉隈岛,并非故意,而是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看见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血迹,不应该附着在那个地方的血迹。那是证明姐姐的死并非单纯事故的证据。

几年后,姬川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血迹意味着什么。在临近小学毕业典礼的课堂上,他突然反应过来,继而毛骨悚然。

他回忆起隈岛对父母说明姐姐的死亡情况时,感觉背上似乎有冰水淌过。

“塔子应该是安装圣诞装饰时不慎坠落,头部恰好碰到了底下的石块。”隈岛沉痛地说。

“她不是当场死亡的,如果能早点发现,塔子也许能得救。这真是一场非常不幸的事故。”

不对。

姬川对记忆中的刑警说出了他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能理解两位的心情。”

姐姐不是因为事故死掉的。

母亲是否真的不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有他察觉了真相?直至今日,姬川都不知道。

姐姐死后不久,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那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意识越来越模糊。也许是肿瘤对大脑的压迫超过了一定界限。短短一个月后,父亲就在母亲和姬川的守护下安静地离世了。也许在选择家庭临终关怀时,父亲就决定不接受延命治疗了。医生和卑泽等几个护士都守在父亲身边,但他们没有把父亲送进医院,也没有在他身上连接许多管子。可能因为不久前才目睹过姐姐的尸体,所以姬川觉得父亲的死是极其自然的人的死亡。

直到现在,父亲临终的话语仍萦绕在姬川耳边。

“亮。”

昏迷的前一刻,父亲从被窝里伸出宛如枯枝的手,唤了一声姬川。当时靠椅已经被撤到一旁,父亲的身体平躺着。只是,他头上的褐色针织帽依旧没有摘下来。

姬川凑上前去,父亲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他的嘴唇已经干燥得脱了皮。姬川注视着那两片唇瓣,竟觉得它们是另一种生物。

父亲拉着姬川的手肘,让他凑近自己。这时姬川总算意识到父亲有话要单独对他说,便主动凑到了父亲嘴边。

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做了正确的事。”

然后,父亲就失去了意识。

父亲瘦削的身体被送进焚化炉时,母亲问他父亲当时说了什么。姬川摇摇头,说没有听清。他不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应该这样回答,仿佛这是他与父亲的约定。

现在,姬川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只不过,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赞同父亲的所作所为。不仅如此,一想到父亲的行为,他就怒火中烧。如果父亲活着,他恐怕会穷尽自己的语言去谴责他,大声控诉他的罪行。

5

Good Man的表演定在两周后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因为只剩下这次和下周日两次排练机会,乐队成员都练得特别投入。他们把所有曲子都合了一遍,然后把难度高的曲子多合了一遍,再单独加练最不确定的部分,这才结束了两个小时的排练。

“到点了。”谷尾看了一眼手表说。

“好,走吧。”

竹内关掉麦克风说。他皮肤纤薄的脸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

他们跟这里的老板野际相识已久,店里又没有下一拨客人急着用棚,哪怕稍微多用一会儿,应该也不会被说。可是谷尾性格死板,所以Sundowner的练习每次都准时结束。

成员们各自收拾好乐器、效果器、连接线等物品,离开了排练棚。穿过两层房门时,姬川正好跟桂碰在了一起。桂浅笑一下,从姬川身边挤过去先走了。她今天穿着一件T恤,身上的香味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姬川又想起了死去的姐姐。他们一起在外面玩时,姐姐的身体似乎总是散发着这样的气味。

“姐,辛苦啦。”

来到走廊时,光恰好从右边的办公室出来,桂见到她便挥了挥手。光也用同样的动作招呼了她。不过,她的气场比妹妹忧郁了许多。

“桂,没打错吧?”

“我没有,不过竹内哥忘词了。”

“那是故意的啦,是噱头。”

成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拐角离开了,只剩下姬川和光两个人。

几秒钟的沉默。

“今天上到十二点吧?”

“嗯,从现在开始六个小时。”

“没问题吗?”

光一时间没明白他说什么,但很快点点头,右手轻触自己的腹部。

“没问题。”

随后,她抬起头说:“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约的什么时候?”

“下下周的星期一。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就行,我带来了。”

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办公室。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星期一不是要上班嘛。”

“可以请假。”

“跟你说了可以的。”她的语气意外地强硬。

姬川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好吧。”

二人走进办公室,姬川用桌上的圆珠笔签了光摊在陈旧的传真机上的同意书。他没带印章,不过光已经问过医院了,只需在捺印栏里写名字然后画个圈就好。

“费用要多少?”

“钱你不用管。这是我的身体,我自己付。”

刹那间,姬川身体深处涌出了一股热浪。他压抑着那种感情,低声回答:“我来给。多少?”

“可是……”

“多少?”

光躲开了姬川的视线,似乎放弃了,说出了费用。姬川记下了那个金额。

“我还得收拾排练棚呢。”

光把姬川签好的同意书塞进桌上的手提包,转身离开办公室,走进了他们刚才用过的6号棚。

得知自己怀孕时,光并没有提出结婚。

“我想尽快打掉。”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

回到等候区,谷尾正在柜台结算费用。他回头看了姬川一眼。

“亮,你等会儿在舞之屋给我钱就行。”

“嗯,不好意思。”

他们每次排练完都要去的舞之屋,位于车站反方向五分钟路程的地方。

谷尾、竹内、姬川和桂,一行四人走出了Strato Guy的大门。冬日的太阳早已西沉,双向两车道的马路另一端亮起了洗衣店的鲜艳圣诞灯饰。

“啊!”桂轻呼一声。

“它还在呢!”她看着地面嘀咕道。

Strato Guy的LED招牌在背后闪闪烁烁地发出灯光,一行四人的身影断断续续地倒映在残留着积水的昏暗路面上。在四个影子的不远处,有一只硕大的绿色螳螂,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难道这就是桂来的时候差点踩到的那只?”

竹内弯下腰,仔细打量螳螂。

“应该是。它该不会一直都没有动吧?”

“那它竟然没有被踩到,也太——”竹内突然顿了顿。

“这是什么……”

听了他的嘀咕,另外三个人也仔细打量起了螳螂。

螳螂边上,雨水打湿的深色柏油路面上有一条黑色细长的东西在蠕动。那东西大约有十五厘米,像丝线一样细,跟蚯蚓似的在地上翻滚。姬川不明白那东西为什么会动,因为它看起来完全不像生物。没有腿,没有头,没有花纹。

谷尾似乎发现了什么。

“喂,你们看螳螂的后面——”

说到一半,他的话语变成了低哑的呻吟。姬川把目光从那奇怪的生物转到螳螂身上。三角形的头,绿色的翅膀,小指大小的鼓胀腹部——腹部末端有个黑色的东西。它跟地上那根东西一模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钻出来。一开始,他以为那是螳螂的粪便,但显然不是,因为它在动,一刻不停地蠕动。它一点一点从螳螂的腹部末端爬出来,左右摇晃着脑袋。

“你们怎么围在店门口不走了?”

野际从后面走了过来。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姬川四人,继而伸头看向地面。

“哇啊……这家伙是铁线虫吧。”他扭曲着骷髅一般的脸叹息道。

“铁线虫?”

竹内用一脸随时都要吐的表情问道。

“就是寄生虫。”野际告诉他。

“这是一种寄生在螳螂肚子里的虫。它们原本生活在水里,幼虫寄生在水生昆虫身上,然后进入吃掉昆虫的螳螂体内,就这样完成生长。不过话说回来,这螳螂还真大啊。”

野际眨眨眼睛,又弯下去仔细看了看。螳螂无力地歪着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抬起两把镰刀。

“我小时候很爱逗这种虫子出来玩。它本来是栖息在水里的虫子,所以只要把螳螂肚子泡在水里,它就会出来了。也许这里正好有一摊水,吸引虫子出来了。不过这虫子已经长得这么大……螳螂恐怕活不久了。”

——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姬川耳边回响起刚才光说的话。

“它要死了吗?”桂铁青着脸。

野际慢悠悠地点点头:“要死了。”

——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

“螳螂肚子里恐怕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星期一不是要上班嘛。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就像有人突然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周围同时发出了喊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姬川。姬川轮流看了看他们,目光再次回到地面。螳螂被他的磨毛短靴踩在底下,只剩一个三角形的脑袋露在外面。姬川抬起脚,绿色的螳螂已经扁了。铁线虫仍在旁边微微扭动着身体。姬川对准虫子,又一次踩了下去。“啊啊啊——”四个人口中发出了比刚才微弱一些的喊声。

“亮,你……干什么呢!”竹内绷着脸问。

“因为螳螂太可怜了。”

他喃喃着,在积水里蹭了蹭鞋底,迈开步子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其他成员也跟了上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姬川开始回忆。

他做了避孕措施,一次都没有疏忽。

一次都没有。

今天来工作室前,姬川还去了一趟图书馆,因为他想查一个东西。他在《百科事典》的生殖医学页面上找到了那个信息。

安全套的避孕成功率约为95%。厚厚的百科事典一角写了这么一行字。那剩下的5%究竟怎么回事?他在哪儿都没有找到解释。

安全套的破损。从物理层面,只能这样想。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姬川不明白那个95%的数值是怎么调查出来的,也许只是单纯的问卷调查,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方法呢?那么剩下的5%,也许有故意欺瞒或者背叛的数值。姬川无法控制自己往这方面想。他越是控制,就陷得越深。光的面容在脑中严重扭曲,姬川体内灼热的感情几乎要不受抑制地迸发出来。

“姬川哥,你怎么了?”

桂从身后追上来,跟姬川并肩走在一起。西餐厅的招牌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担忧,使她的额头在一片暗淡的景色中显得异常白皙。

他肯定没有资格说什么。

无论事实如何,他都没有资格责备光。因为从两年前起,他每次与光温存,紧闭的眼睑之下浮现的都是桂的面孔。这样的他毫无资格责备光。

6

“话说,下次表演正好是圣诞节,在演奏前播放鬼故事好像还挺凑巧啊。”

他们坐在舞之屋的包厢里,谷尾喝着兑水的烧酒,又提起了竹内的《电梯里的东西》。

“虽然日本的习俗是夏天讲鬼故事,不过英国都在冬天讲,尤其是圣诞节这段时间。”

谷尾虽然外表粗犷,实际是个爱好读书的人。可能是受到父亲职业的影响,他最常看的是推理小说,但其他领域的阅读量也绝不算少。

“嗯?”桂叼着烤鸡肉串哼了一声。

“说起来,《圣诞颂歌》也是圣诞节幽灵的故事呢。”

“那当然了。”谷尾大咧咧地说着,看向竹内。

“你相信幽灵这种东西吗?”

“嗯,算是相信脑子里的幽灵吧。”

“那是什么啊?”

“精神中的幽灵。”

说着,竹内勾起了嘴角。姬川想,他恐怕又在说什么高深的东西了。他有个年龄差距比较大的姐姐,现在是神奈川县平塚市一家大学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受那个姐姐的影响,竹内知道不少心理学和精神医学的东西。

“‘看’和‘听’的行为很容易受到情境效应的影响。所谓情境效应,就是人受到已有经验或者上下文的影响,从而改变当前知觉的现象。比如——”

竹内从牛仔裤后袋掏出歌词小抄,跟桂借了圆珠笔,开始在背后画图。他的用笔十分熟练。

“这就是著名的‘鼠男’的画。你瞧边上这两个。”

谷尾和桂分别从左右伸头看画,姬川从正面凑了过去。

“跟动物排列在一起时,它就像老鼠;可是跟人脸排在一起时,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叔的脸。其实它们是完全相同的画像。”

“原来如此。”

“真的呢。”

谷尾和桂同时点头。竹内用圆珠笔屁股敲了一下纸上的画。

“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我相信这样的幽灵。那些害怕地想会不会有幽灵跑出来的人,脑子里真的会生出幽灵。黑暗中一个很普通的东西会看起来像惨白的人脸,树叶摩擦的声音就像什么人的轻声细语,就是这个道理。”

竹内抬起头,继续解释道:“情境效应再加上命名效应,幽灵就会拥有清晰的外形。”

“命名效应是什么?”谷尾认真地问。对这种话题,他丝毫不会厌倦。

“再用这幅画举例,如果只看‘鼠男’,脑子里认定‘这是老鼠’,那么只要不刻意改变自己的看法,无论怎么看都只会觉得它是老鼠。反过来,如果认定‘这是大叔’,那眼睛就只能看到大叔。这就是命名效应。说是老鼠它就是老鼠,说是大叔它就是大叔。”

谷尾和桂听得连连点头。“顺带一提,”竹内插了一句,然后举着圆珠笔指向谷尾,“你只有三十岁,但怎么看都是大叔。”

谷尾气得正要反驳,桂却抢先一步特别严肃地说:“是不是因为胡子啊?你看你脸上的邋遢胡子,要是早上刮干净点,可能会大不一样哟。”

这话可不能说。别看谷尾这样,他每天早上都特别认真地刮胡子。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到了下午还是会长出来。谷尾瞥了桂一眼,用拇指抚摩着长出来的胡子。不,不应该说他邋遢,因为他一点都不邋遢。

“我就喜欢这样。”谷尾压低声音说完,举起装了烧酒的酒杯。里面的梅干随着他的动作翻了个身。

脑子里的幽灵。

姬川的脑子里也有幽灵。姐姐的幽灵、父亲的幽灵——萦绕不散的、两个故去之人的脸。

“你是……亮?”

背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哎,果然是你。我看见吉他盒,就猜是你呢!”

“啊……你好。”

醉客在后面喧闹,此刻面对姬川露出微笑的人正是隈岛——二十三年前,负责调查姐姐死亡案子的刑警。不,那并非案子,而是事故。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这都是既定事实。

“今天也去排练啦?那个斯特拉那边的工作室。”

“是Strato Guy。对,我们刚刚练完。”

大约十年前,隈岛调离辖区警署,进了县警总部的调查一课。他应该已经快退休了。原本刚强的形象渐渐圆滑,以前精悍的面孔上也多了许多肥肉。最近那些肉又消减下去,使得松弛的皮肤更明显了。

那件事之后,隈岛不时跟姬川见上一面。以前他跟母亲一起住时,隈岛经常拜访他们的公寓。姬川离家独立之后,隈岛也偶尔约他出来喝一杯,或是去看他演出。这家便宜又好吃的舞之屋也是隈岛介绍给他的。

姬川上高中时问过隈岛为什么要见他。

“不为什么,就是有点担心你。”

隈岛是这样回答的。那也许是他的真心话。但是姬川猜测,他的真心背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说不定潜藏着隈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

那天,隈岛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学一年级的他。

“姐姐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也许,隈岛内心至今仍有一丝怀疑。

“比如家人的事情?”

他应该很想弄清那件事的真相。

尽管如此,姬川没有回避与他见面。事已至此,事故不可能变成案子,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这次的演出我也要去看。下下周对不对?听你们的演奏,心情真的会特别畅快,非常畅快。”

隈岛弓着高大的身躯,对其他成员也笑了笑。他们三个含糊地点了点头。隈岛第一次来看演出时,姬川说他是亡父的朋友。他当然没有说那个人是刑警,因为乐队成员并不知道那件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个模仿乐队而已。”姬川苦笑着说。

“不管是不是模仿,能弹乐器、会唱歌就很厉害啦!你看我,连和太鼓都不会打。”

隈岛兀自点头,眨巴着跟那张大脸不成比例的小眼睛。姬川听说和太鼓看似简单,想打好其实很难,但什么都没说。

“今天你那个叫光的女朋友没来啊?”

隈岛故意装出泄了气的样子。姬川点点头,忍不住转过去看了看另外三人。他对上了桂的目光。桂似乎吓了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

“隈岛先生,你在工作吗?”

“怎么可能?工作不饮酒,今天休假。”

“怎么休假还穿西装啊?”

隈岛低头看了看身上松垮的西装。

“我被派去送领导出差了,到成田机场。开署里——”他面不改色地改了口,“开公司的车跑了一趟来回。我在休假了,他们都不让我休息,那公司真是的。”

“真是辛苦你了。啊,这是演出的门票。”

“哦,谢谢。”

姬川递给隈岛一张印着“Good Man”几个大字的红色门票。隈岛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千元钞票。姬川正要找钱,却被他大手一挥制止了。

“你留着吧。那就下下周再见啦,我可期待了。”

隈岛抬起体毛浓密的手向他道别,然后左右摇摆着走向了收银台。他可能担心聊太久会暴露身份吧。

“那个人经常来看表演,真是很感谢他啊。”

谷尾用一次性筷子戳破了杯子里的梅干,咧嘴笑着说。

“在舞台上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使劲摇摆,自己也很开心。”

谷尾要是知道隈岛跟他父亲是同行,不知会作何感想。

7

“你那天为什么要一直问我问题呢?”

上初中时,姬川经常追问隈岛。姐姐死去那天,他为何要反复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你没有瞒着什么吧?

——比如家人的事情?

可是姬川每次问他,隈岛都只是含糊地摇摇头搪塞过去。

“这种事不能说。”

尽管如此,姬川还是很在意。当时隈岛究竟想从他这里问出什么?他想确认什么?在姬川上高三时,隈岛终于受不了他的坚持,不情不愿地开口了。

“其实我们发现你姐姐的遗体有点问题。”

“问题?”

“那天,我们把你姐姐的遗体送去解剖了。法医正好有空,很快就完成了解剖。然后……就发现问题了。”

隈岛一直不说问题是什么,所以姬川脑中充满了猜测。莫非姐姐后脑勺的伤口与后院的石头不一致?还是脖子上发现了勒痕?难道……

可是,他都没猜对。

隈岛最后告诉姬川的事实,跟姐姐的伤口、姐姐的死因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个经不起细想的可怕事实。姐姐身体的问题,在于表面看不见的部分。

隈岛三言两语说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那天才问了你关于家人的事情。你跟姐姐睡在同一个房间,说不定察觉到了什么。”

早知道就不问了。

姬川至今仍在后悔。

早知道就不要问姐姐的解剖结果了。

“下周见。”

走进大宫车站后,竹内塞上耳机,回头对他们说。

“跟今天一样是四点。最后一次排练了,你们可别迟到啊。”

谷尾瞪了他一眼,竹内轻飘飘地摆摆手,走向野田线的站台。

大宫车站的新干线与私营铁路线路有八条。竹内住的一居室公寓在野田线中间站,谷尾住的公寓在宇都宫线沿线,光与桂合住的地方和姬川的住处都在高崎线沿线。所有人从家里过来都不超过三十分钟,所以大宫站最适合乐队排练和聚餐。

“走啦,今天辛苦了。”

姬川对谷尾摆摆手,跟桂一起走向高崎线站台。刚过晚上十点,车站里挤满了人,夹杂着醉酒的人。

“他一说最后的排练,我就有点紧张呢。”

桂走向站台楼梯,一只手揉着额头。这是她兴奋时的习惯动作,每次演出当天她的额头都要被揉成粉红色。

“紧张也没用,反正就是个模仿的乐队,来看演出的都是熟人。”

“姬川哥,你经常这么说呢。”

“说什么?”

“反正是模仿的乐队。”

被她这么一说,姬川有点措手不及。他好像的确经常说那样的话。

“模仿和翻唱有什么不好,只要开心就好呀。”

桂用双手食指做了个打鼓的动作,最后用手掌拍了拍姬川背后的吉他盒。她那孩子气的脸一笑,就让人感觉那个笑容像飘浮在空气中。

一开始,姬川的想法也一样。他能够一门心思地弹吉他,满腔热情地玩乐队。当然,他现在也很喜欢弹吉他,一旦融入了桂的鼓、谷尾的贝斯和竹内的歌声,就能忘记所有的烦恼。可是,他已经三十岁了。对模仿还乐在其中,还为复制别人而感到快乐,每当这样想,姬川就会突然感到空虚。而且,他每次都会想起姐姐。

小时候,姐姐还活着时,姬川就很爱模仿姐姐。可是,他模仿得并不好。无论是剪刀、彩铅还是蜡笔,姐姐都用得比姬川熟练。现在想来,这样的事放在相差两岁的孩子身上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对当时的姬川来说,这种“理所当然”让他万分不甘。他看见姐姐在画纸上画出漂亮的动画人物,就会自己偷偷尝试,然而怎么画都不像电视上会动的原版,最后气得他一口咬住了彩铅。母亲很会画画,也许母亲的天赋都跑到了姐姐身上,只给他留了一点残渣。一想到这里,姬川就特别伤心。

后来,姐姐突然死了。接着,父亲也死了。

姬川干脆假装起了姐姐。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母亲高兴起来。姐姐和父亲死后,母亲就变了个人,再也不笑了。她也不想看见姬川了。姬川难以忍受母亲的变化,所以开始更积极地模仿姐姐。父亲与姐姐的死一定给母亲造成了巨大的打击,那两个人的离去一定让她万分痛苦。他虽然模仿不了父亲,但可以模仿姐姐——这就是他的想法。姬川看完了姐姐喜欢的少女漫画,向母亲汇报感想;他独自练习姐姐生前擅长的竖笛,然后在厨房吹给母亲听。姐姐尤其喜欢画画,于是姬川就画了好多画给母亲看。房子、大海、巡逻警车、奔跑的马等。可是母亲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仅如此,她对姬川还越来越冷漠了。

再后来,姬川就放弃模仿姐姐,也放弃让母亲高兴起来了。

就这么放弃到了现在。

“这个借给你,演出之前还给我。”

桂双手绕到颈后摸索了一会儿。

“它有平静内心的效果哟。”

她递过来的是一条环状细皮绳。不对,皮绳下面还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石头,通透美丽的乳白色石头。

“这是什么?”

“月光石。”

“哦……你还会戴这种东西啊。”

他还以为桂不怎么戴首饰。

“我一直戴着,只是不喜欢露在衣服外面。那是生于六月份的我的诞生石。”

桂把带着一丝体温的月光石放在了姬川的手心。

“带着它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胡思乱想……”

姬川忍不住把脸转向了前方,担心自己没控制住表情。

他轻轻握住桂的月光石,对她道了声谢。

“啊,但是你只能放在口袋里哟,千万不能戴起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桂整理好围巾,笑着说,“让姐姐看到了,不就没法解释了吗?”

“可你是她妹妹啊。”

“这是女人的问题,无关姐妹。我们目前为止还没闹过那样的问题。”

桂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抬头看着通往站台的楼梯补充道:

“也许,今后也不会。”

姬川把月光石项链塞进了牛仔裤口袋。

“姬川哥,你看……好多人啊。”

楼梯上方,高崎线的站台上挤着许多乘客,还能听见车站断断续续的广播。由于人声嘈杂,他听得不甚明了,但勉强弄清了因为人身事故电车暂时停运的信息。这时他想起来,之前好像听到过几次广播,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来的时候有人身事故,回去的时候又有人身事故……姬川哥,怎么办啊?”

“还是先去站台看看吧。”

他们并肩走上了台阶。

“哇……好多人啊。”

凑近一看,站台比他想象的还要拥挤。一个白领打扮的高大男人与姬川擦身而过,肩膀碰到了吉他盒,还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还是躲到那边去吧,演出前吉他坏了可不得了。”

桂从站台边缘探出身子,指了指前方。那边的人似乎少一些。高崎线的电车车厢数并不固定,有时能停满整个站台,有时车厢少,都停不到站台前端。下一班想必是车厢数较少的电车。

姬川护着吉他盒,紧贴着桂在站台上移动。

“大冬天的,都挤出汗了。”

二人像被人群吐了出来一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站台前方。桂摘掉围巾,让冷风灌入羽绒服领口。周围突然没有了人群和喧嚣,站台屋檐之外露出了没有云的夜空。清冽的月牙高悬在轨道之上。姬川卸下肩上的吉他盒,呆呆地看着月亮。这时,桂走到他身边,吸了吸鼻子,吐出白色的气息。

姬川有时会想,桂很像他死去的姐姐。

也许正因为这样,第一次见到桂时,他才会被强烈地吸引,因为她很像夭亡的姐姐。但每次这样一想,姬川都会马上否定自己。姬川对姐姐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有说有笑、充满活力的姐姐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他一定是对喜欢上光的妹妹产生了罪恶感,才会无中生有地找出桂与姐姐的相似之处,以求自我原谅。一定是这样。

“你听姐姐说过我为什么叫桂吗?”

姬川一时没听懂她的问题,但是不等他反问,桂又说了下去。

“桂其实就是月亮。”

“哦——”原来是说名字的由来。

“桂原本是神话传说中生长在月亮上的树,后来渐渐用于指代月亮了。这个名字是爸爸给我起的。”

“原来是这样啊。”姬川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向桂。

“可是,桂怎么是月亮呢?”

“都说了,月亮上有一棵树,树的名字叫桂——”

“我不是说那个,是说你。为什么你是月亮呢?”

桂恍然大悟,然后咧嘴笑了。

“因为姐姐是光啊。”

她的大眼睛似乎短暂地倒映出了月光。不过,那一定是车站的灯光或大楼窗户里透出的光。

“初中上理科的课,学到月亮为什么会发光时,我还有点生气呢!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姐姐的配角。”

桂又吸了吸鼻子,吐出白色的气息。

“事实上,我的确像是姐姐的配角。能进乐队打鼓,也是因为姐姐不想打了。”

“我喜欢桂打的鼓,竹内和谷尾都这么说。我们乐队都是靠桂维持下来的。”

“虽然只是个模仿乐队。”桂故意调侃道。

桂从腰上的收纳袋里抽出鼓槌,有节奏地敲打起了眼前的空气。那是曲子的节奏吗?因为没有声音,他猜不出来。桂敲了一会儿看不见的鼓,最后从左到右连着打了一通,双臂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整个人转向了姬川。

“姬川哥,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以为桂在开玩笑,然而她的表情很严肃。她刚才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双眼笔直地看着姬川。

“不行哟。”她平淡地说。

那一刻,姬川被自己的回答惊呆了:“为什么?”

桂的表情微微扭曲,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不过,她的目光依旧很严肃。

——螳螂肚子里恐怕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欺瞒的5%。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背叛的5%。

不知不觉间,姬川走向了桂。他双手搂住桂纤细的腰肢,将她拉向自己。桂没有抵抗,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他轻嗅着桂的脖颈散发出的柔和气味,不经意间抬起头。对面站台有一辆电车进站了。在挤向车门的人群中,姬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那黑色细长的东西,突兀地从人群的头顶上方冒出。

那是贝斯的收纳袋。

* * *

深夜零点三十二分。

光走进玄关,打开了餐厅的电灯。屋里的两扇房门中,有一扇已经关上了。门底没有透出灯光,桂应该睡了。

光冲了个澡,疲惫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她把浴巾扔在床头柜上,翻身**着趴在**,双手垫着脑袋。

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的吉米·亨德里克斯正在焚烧吉他。光一直觉得那张海报只要沐浴在月光中,就会有种神秘仪式般的美感。无奈她房间窗户的角度不好,跟旁边桂的房间不一样,一年到头都照不到月光。

三个月前,光见到了失去音信十几年的父亲。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桂,以及姬川。

野际在机缘巧合之下,从年轻时玩得好的音乐朋友那里听到了她父亲的消息,并帮她联系上了。父亲现在的住址竟然就在埼玉市内,从Strato Guy开车过去只要三十分钟。

“可是小光,你也可以不去见他。”

野际当时的态度很不干脆。

然而,光不可能改变去见父亲的想法。她就是为了见到父亲,才在Strato Guy工作的。她相信只要待在这里,总有一天能联系上父亲,而那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

他是个糟糕的父亲。他在光读初中时与光的母亲离婚,从此到处吃女人的软饭,偶尔才会回来看看光和桂。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只有父亲了。她和桂都很喜欢父亲。不得不这样。光和桂的心底,总有着父亲的身影。父亲教她们打鼓,听她们说微不足道的事情,像朋友一样一起哈哈大笑。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父亲教给她们的。至少,光和桂如果不这样想,就无法支撑自己生活下去。

当她要求去父亲的住处时,野际犹豫了一会儿。不过,他最后还是默默点头了。

当天,光离开家时没有对桂提起这件事。她要先单独去见父亲,把握了父亲的现状之后,再安排父女三人见面。

通过野际的提前联络,她与父亲在夜晚的公园碰面了。

然而,那天来见她的父亲,并不是父亲。

从前,父亲的头发总是蓬乱得像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样飞向四面八方,现在竟被散发着香气、低调不恼人的发胶固定得整整齐齐;原本关节突起的手指上不少于三个的粗大戒指不见了,倒是左手无名指多了个纤细的银色戒指;用手势代替形容词说话的习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边始终浮现着仿佛在参加面试的僵硬微笑。

“我有个女儿。”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下个月就一岁了。”

光突然感到心里空****的。然而,那并不是卸下重担的轻松,而像是被迫扛起了名为空虚的巨大负担,其他的所有感情都被挤走了。

“我一直很想见你。”她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平静地说。

“我和桂都是。”

“我也想啊。”父亲说完笑了。

那一刻,光看见父亲眼底闪过了一丝算计的神色。那一刻,父亲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了自己的话会给对方造成什么效果,然后掩饰了真心,说出了计算结果。光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见如此令人讨厌的神色。那仅仅是一瞬间——块状黑色粉末一旦飘散在风中,就会迅速融入周围的空气,再也无法看清一颗一颗的粉末。可是在起风之前,光确实看见了那团块状的黑色粉末。

那一刻,光感到自己珍藏在心中的细细丝线,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她十几年来无比珍视的那个敬仰父亲的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崩溃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保重。”

光留下这句话,转身走开了。父亲抬起比最后一次见面时多了些赘肉的脸,挤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像与公司上司打招呼一样伸着脑袋,朝她抬起了一只手。那像是他下意识摆出的动作。那个瞬间,光心中涌出无数的咒骂和轻蔑,几乎要喷涌而出。可是那些情绪还来不及涌上咽喉,就被占据胸口的巨大“空洞”吸收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剩下的,依旧只是空虚。

光笔直地看着前方,顺着昏暗的公园小道折返。秋天的虫子在树丛里低声鸣叫。她回想起读小学时,父亲曾在晚上带着她和桂到橡树林里捉独角仙。那天,橡树林下面的草丛里也有许多看不见的虫子在鸣叫。湿润的蘑菇钻出土壤,空气里充斥着树液的气味,黑夜中他们发出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偶尔看见树丛颤动,光和桂就会故意怕得发抖,假装那里有熊。父亲或许也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定定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她记得那天没什么月光,颤动的树丛宛如一块剪影。直到现在,光都认为那片树丛的另一头潜伏着大熊。那是一片夹在农田与民宅中间的小树林,她知道不可能有熊出没。可是,只要她一直这么想,那里就一定有可怕的熊。她与桂在父亲的带领下体验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冒险,试图逃离危险,存活下来。这正如断绝音信的父亲在二人见面之前,在光心里一直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本不该拨开那片树丛,不该去看树丛之后究竟潜藏着什么。

“我刚才看见铁线虫了,难得一见啊。”

今天Sundowner练习结束后,野际从Strato Guy门口走回来,说了这么一句。

“铁线虫?”

光反问了一句,野际简单解释了那是一种像丝线一样细的虫子,寄生在螳螂肚子里,最后掏空螳螂的身体将其杀死。听到那番话时,光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个正在一点点长大的生命。她出于想要找回父亲的含糊而自私的欲望,主动制造的生命。只要再过一个多礼拜就要消失的生命。

“会感冒哟。”

一个声音传来。光回过头,桂正透过门缝看着她。

“没关系,我会穿睡衣睡觉。”

桂无声地穿过房间,走进了厕所。门上的方形小窗透出了黄色的灯光。

妹妹也许已经发现姐姐的生理期停了。因为早在很久以前,二人的生理周期就完美重合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女性通常会这样互相影响。

可是桂什么都没问。光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有点提心吊胆。

桂该不会察觉到光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了吧……

[1] 意思是“他们爱那个盒子”

[2] 苹果公司设计和销售的便携式多功能数字多媒体播放器。——编者注

[3] 美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著名的低成本恐怖片。——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4] Live House一般泛指小型现场演出,此处指现场演出场所,该场所名称“Good Man”直译为“好人”。

[5] 能乐是日本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主角表演时常需佩戴面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