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别碰那盒子
进去了准没好事
再也分不清方向
如果你还不在乎
那就按下按钮吧
——Sundowner They Love That Box[1]
1
“嗯?”
姬川亮摘掉左右耳的iPod[2]耳机,抬起头说。
乐队貌似结束了练习,成员们从里面的排练棚吵吵闹闹地走了出来。这帮人看起来还是高中生,有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留着短发的娇小少女手上没有鼓槌和乐器盒,肯定是主唱了。这些年轻的音乐家对着前台打了声招呼,经过了坐在等候区域的姬川他们。乐队练习结束后独有的活力消失在大门之外。
“嗯……什么?”
从桌子另一头探出身子,一直等待姬川发表感想的竹内耕太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兴奋和期待。
“你要用这个做什么?”
姬川拿起iPod在桌子上一滑,还给了竹内。
“都说了,把它放在下次表演的曲目之前啊。《阁楼里的玩具》之前。”
歌曲《阁楼里的玩具》(Toys in the Attic)是“空中铁匠”(Aerosmith)1975年发布的专辑歌曲之一,也是硬摇滚的名曲。根据专辑里的介绍,这首曲子让当时的他们名震全美。1975年正好是姬川等人出生的年份,因此他们在高中组成乐队时,带着一种天真的命运感决定将这首曲子永远作为演出的压轴曲目。现在他们各自走上社会,在练习和演出上早已产生了惰性,但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为什么要放这首?”
“不是说了嘛——”
说到这里,竹内对旁边的谷尾瑛士苦笑了一下。谷尾回以同样的表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柔和七星牌的烟。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六根柔和七星化作灰烬。三十分钟抽了六根。谷尾之所以干行政工作还皮肤黝黑,也许是因为身体已被尼古丁腌入味了。姬川跟谷尾认识十四年,谷尾抽烟抽了十四年,直到现在,他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算了,反正你不听别人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竹内重新看向姬川。竹内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与谷尾形成鲜明的对比。姬川跟他也已经有十四年的交情了。他们三人是高中同学,今年都已迈过了三十岁的坎儿。
“我再说一遍吧,你听好了。那首曲子副歌部分的合唱不是‘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玩具,玩具,阁楼里的玩具)吗?我们要改成‘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东西,东西,阁楼里的东西),所以才要在曲子前面放一遍刚才给你听的《电梯里的东西》。”
“我完全听不懂。”姬川诚实地回答。
《电梯里的东西》(Thing in the Elevator)是姬川刚才听的竹内的“作品”。他经常在自己家用MTR录制作品,拿给乐队的姬川和谷尾听。MTR(Multi Track Recorder)是能够多重录音的机器,可以单独收录音轨,再复合起来播放。比如单独录入鼓、贝斯、吉他、主唱的音轨,再一起播放,就有了乐队演奏的效果。这是这种机器的设计初衷,竹内也是因为这个功能才将其买下,但不知何时,他在上面找到了别的乐子,也就是所谓的录制“作品”。
姬川刚才听的,是竹内用变音器录制的一人分饰三角的对话。每一段对话的停顿处,都会报出从50到1的英语数字,其语速渐渐加快。而且不知为何,对话最后的结论,都是“社长死掉的儿子一定在那电梯里”。
“我来解释吧。竹内语速这么快,亮肯定听不懂。”
谷尾笑着喷出烟雾,对着烟灰缸弹了一下灰。
“首先,亮肯定不知道‘Thing in the attic’是什么吧?”
“不知道。难道不是……阁楼里的东西?”
“那是直译。其实,这句话是惊悚悬疑的主题之一。某个地方藏着某个东西,那个东西构成了故事的关键要素。当然,东西不一定非得在阁楼里——总而言之,就是某处潜伏着某物的意思。”
“像《十三号星期五》[3]那样的吗?”
姬川一问,谷尾就高兴地点头,连连称是。
“那个电影的故事就属于这类主题。竹内录的《电梯里的东西》也是同理。所以他才要把‘Toys in the attic’改成‘Thing in the attic’,还要在曲子前面放一段自己的作品。”
“可是——”他大概懂了。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什么?这个嘛——”
谷尾叼着烟想了想,然后转向竹内问道:“为什么啊?”
“单纯的文字游戏而已。‘Toys in the attic’和‘Thing in the attic’行文有点像,我就来了灵感,猜想把副歌的‘toys’改成
‘thing’会不会很好玩。然后我又想起了碰巧在最近录的《电梯里的东西》,要是把它放在曲子前面,既能烘托气氛,也能成为演奏时的倒计时。最后的3、2、1结束后就开始唱。”
竹内做了个猛地握住麦克风的动作。谷尾点点头深以为然,但是很明显,竹内说的话完全不着调。
姬川假装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还是算了吧,副歌第一声是‘thing’的话,声音的冲击力会变弱,而且只改这一句歌词,前后的意义就连不上了。”
“那首歌的歌词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吧?”竹内保持着握麦克风的动作,飞快地念了一句“Toys in the attic”。
他从高中就开始唱英文歌,所以发音很好。姬川总是想,这人应该上大学读个英语专业,将来找一份需要说英语的工作。竹内并非不聪明,他父亲是活跃在一线的译者,母亲又是大学讲师,他天生拥有聪明的脑袋,父母也能提供培养他的资金。事实上,他姐姐就在神奈川当精神科医生。然而竹内这个弟弟辜负了家人的期待和投在他身上的钱,高中一毕业就成了无业游民。
而且,他还一直不思进取。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话说回来,姬川自己也没有多了不起,没资格说别人。高中毕业十二年,他每天都摆着最不擅长的谄媚笑脸,一刻不停地向餐饮店经营者推销公司出品的火腿产品。他没有一件衬衫的领口不是发黑的,由于成天被上司斥责,好像还比以前含胸驼背了一些。其实他很想上大学,但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很难支持他这么做,所以姬川才觉得竹内太可惜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第一轮歌词结束后,姬川插嘴道。
“那个曲子我想按平常的方式表演,因为十四年来一直都这样。高中的文化祭、定期演唱会,还有毕业之后在Good Man的演唱会,都是这么过来的。”
姬川他们每年会在Good Man表演两次左右,那是位于大宫车站地下的小型Live House[4]。
“嗯……话是这么说。”竹内噘着嘴,盯着桌上的iPod赌了一会儿气,最后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知道了,那就算了吧。”
每次表演前,竹内都会提出一些自己的主意,但基本上都像现在这样,被姬川和谷尾否决。
谷尾摁灭了烟。
“你的新作品就在开始前用观众席的扬声器播放吧。要是完全不展示出来,那也太浪费了。而且我觉得这次还挺有意思的。”
“那真是谢谢了。”
竹内含糊地摇了摇头。因为他很清楚,表演开始前的Live House很吵,基本不会有观众仔细听扬声器播放的“作品”。尤其姬川他们的乐队,说白了就是翻唱乐队,来看表演的基本都是成员的熟人或熟人的朋友。演奏开始前,他们无疑都在各自交谈。
“可是竹内,你那声音转换器可真厉害啊,变出来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啊,该死,断了。”
谷尾看了一眼柔和七星烟盒的内部,随即将其揉成一团。
“那是必须的,毕竟不是外面那些廉价的转换器。”竹内得意地笑了。
“它不仅能调节声音的高低,还能模拟自然的人声,改变音色。只要我愿意,还能变出女声呢。”
“我劝你最好别拿它来犯罪哟。据说最近有人利用那种设备一人分饰两角,搞皮包公司呢。”
“我对那个没兴趣,万一被你老爸抓住了呢。”
谷尾的父亲是东京都内某辖区警署的现役刑警。也许受到了父亲的影响,谷尾的外貌举止乍一看也很像那条道上的人。要是不认识他的人在犯罪现场见到他,恐怕会以为这人是凶手或者刑警。但他暂时两者都不是,而是某商社的总务主任。
“野际先生,有烟吗?要柔和七星的。”谷尾伸头朝柜台喊了一声。坐在简陋前台后面的工作室老板野际应了一声:“有!”野际这个人看起来就像骷髅架子,他顶着花白的头发,全身一点水分和脂肪都没有,跟姬川他们的交情自乐队成立以来就没断过。
“给我拿一盒吧。”
谷尾拿着钱包离席,到柜台买烟时还跟野际聊了两句,随后低声笑了起来。他们聊的好像是数学。
姬川漫不经心地拿起自己靠在墙边的吉他,拨了一把六弦。没有连接增幅器的电吉他只发出了沉闷而平淡的响声。
就像他们一样。
“好慢啊,还有五分钟就该进棚了。”
竹内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五十五分了。练习用的排练棚四点开始对外开放。
“亮,你手机上有消息吗?鼓手不来没法练习啊。”
姬川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记录,既没有消息也没有来电。
他们在高一那年夏天成立了“空中铁匠”的翻唱乐队“Sundowner”。当时还只有录音带,又瘦又高的竹内整天带着随身听、耳朵里塞着漏音的耳机,摇头晃脑地在校园里四处散播“空中铁匠”的曲子。姬川和谷尾渐渐注意到他,最后都凑过去说自己也喜欢那个乐队。姬川会弹吉他,谷尾有三把贝斯。竹内表示自己没碰过弦乐器,也没有打鼓的体力,但他能用准确的音高演唱“空中铁匠”的所有曲子。于是三人立刻商量要组建乐队。
“去哪儿找鼓手啊?”
明明还在读高一,谷尾已经长了一脸胡楂。
“找遍整个年级,总能找到一个吧。”
竹内最大的特征就是白皙的面孔和光滑的褐色头发。
“要不去铜管乐队看看,说不定能拉他们的鼓手过来。”
那也许是姬川第一次拥有了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因为小学时经历过家中那件谁也不愿提起的事,姬川在人际关系上总是很踌躇。
“你们要搞乐队吗?”
主动找到他们的,是同在高一的小野木光。不过,当时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因为姬川、谷尾和竹内都跟她不是一个班级。光没有染发,也没有化妆,制服裙子也不会特别短。但是他们看见她,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她太漂亮了。
“我能打‘空中铁匠’的鼓哟。”
十四年前,四个人的翻唱乐队就此成立。他们每周一次租用光的熟人经营的工作室练习“空中铁匠”的曲子。那个熟人就是野际,所谓的工作室就是他们所在的“Strato Guy”。
姬川对自己的吉他技术有点自信,他甚至能把“空中铁匠”的双人吉他曲改成单人吉他弹出来。正因如此,他也有点担心其他成员的实力。不过第一次在Strato Guy试音后,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了。竹内完美再现了史蒂芬·泰勒的高音,谷尾来了一段即兴的斩波器演奏,技术也很不错。最让姬川震惊的是光的架子鼓。她用自己带的双踏板有力地击打低音鼓,用完美的节奏控制踩镲,对小鼓的强弱控制也堪称绝妙,演绎出了完美的鼓点,而且在独奏时以看不清鼓槌的惊人手速一口气敲响了前后筒鼓。
他们第一次练完事先约好的“空中铁匠”代表曲目Walk This Way(一往无前)之后,姬川开始觉得自己能全身心地投入接下来的高中生活了。竹内和谷尾的傻笑证明,他们也有同样的心情。唯有光在一曲结束后略显烦躁地调整着镲片的位置,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情。不过后来一问,原来她也觉得很不错。
“就是我表情比较阴沉。”
他还记得光曾经黑着脸这样嘀咕。
是谷尾想到了“Sundowner”这个乐队名。当他顶着那张粗犷的脸提出如此装模作样的英文名,姬川和竹内都吃了一惊,甚至连光也稍微瞪大了眼睛。
“我昨天上英语课闲着没事翻教科书,碰巧看到这个词了。”谷尾坐在教室一角,拇指唰唰地抠着胡楂,一脸严肃地对姬川他们说。
“这个‘soundowner’就是那什么吧,支配音乐的人,是这个意思吧?”
这就是谷尾认为它很适合用作乐队名的理由。听了他的解释,姬川等人同时沉默了。下一个瞬间,他们又同时大笑起来。谷尾愣愣地看着他们。
“不行吗?这个不适合当乐队名吗?”
原来谷尾把“sundown”(日落)衍生出的“sundowner”(黄昏时喝的酒)错看成了“sound owner”,并擅自将它理解成了“支配音乐的人”。
竹内苦笑着连连点头,使劲拍打谷尾的肩膀。
“无所谓,就这个吧。决定是Sundowner了。”
姬川和光都表示了赞成,因为这个词虽然来路有些曲折,但作为乐队的名称不算太坏。谷尾不明白他们三个为什么笑,一直疑惑地看着他们,还问为什么Soundowner不行。
其后的十二年,Sundowner的成员一直没变过。他们定期到Strato Guy排练,定期在文化祭和Live House演出。他们还写了几首原创的曲子,由姬川和谷尾编曲,竹内作词。连他们自己都忍不住苦笑的是,虽说是原创,那些曲子几乎没什么原创性,只要是熟悉“空中铁匠”的人都能听出模仿的痕迹。但是姬川觉得竹内写的词很不错。他似乎不太好意思用日语唱歌,写出来的词都是英语。竹内称“我只是把想到的话堆在一起”的歌词有很多抽象表达,很难把握具体的意思,但它就是有种奇怪的魅力,姬川并不讨厌。
高中时代过半,Sundowner演出的翻唱和原创曲目开始各占一半。乐队成员都走上社会后,虽然乐队活动频率有所降低,但他们还是坚持练习,并在Good Man每年办两次演出。
但是两年前,鼓手换人了。
2
“亮,你怎么不跟光结婚啊?”
谷尾拿着新买的柔和七星走了回来。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刚才我跟野际先生聊呢。他说你们再不结婚,光就那个了。”
“哪个?”
“年龄大了呗。”谷尾说着,一屁股坐在圆凳上。
“她也三十了吧?我也觉得如果想要孩子,最好别再拖延了。”
“我又没有拖延。”
姬川老实地回答道。谷尾叼着烟皱起了眉,竹内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有什么问题吗?难道因为家人?”
姬川没有回答。竹内的猜测其实算是正中靶心,但靶心的实质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是光的父亲不答应吗?”
“倒也不是……”
高二那年春天,姬川就跟光在一起了。他到现在都只跟光这个异性有过亲密关系,并且认为光也只有他。谷尾和竹内,还有看着光长大的野际,都认为他们会结婚。
光的父母在她上初中时离婚了。从那以后,就是打爵士鼓的父亲养育她长大。她父亲只教女儿打鼓,并不干涉她的私生活,还到处结识女人与其同居,几乎不怎么回家。据说那个父亲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踪影。野际虽然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但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他。
姬川想,他与光一定是般配在了都很寂寞这一点上。或者,是彼此都有心伤。所以他才会喜欢上光。
但是现在想来,那样的喜欢也许很危险。因为如果他见到了另一个同样境遇的女人,也有可能被吸引过去。
而且,光还有个妹妹叫桂。
“要不,我还是不打鼓了。”
两年前的冬天,光这样说。
“为什么?”
姬川问她,她只是摇头。
“不为什么。”她这样回答。
姬川和后来听说此事的竹内、谷尾都没有强烈反对光不再当鼓手。他们有两个理由:首先,他们本来就是凭爱好组建的乐队;其次,光已经找好了代替她的人,就是与光同住、小她五岁的妹妹小野木桂。
现在姬川他们等待的也不是光,而是桂。
姬川他们第一次跟桂合练,就发现桂的鼓手天赋与姐姐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胜一筹。
桂并非惊为天人的美女。与五官端正的光相比,桂长着一张娃娃脸,十分可爱。她的体形也不像光那样具有女性气质,而是又瘦又小。她的头发也不像姐姐那样长,而是剪成了孩子气的短发。那头短发很符合她急脾气的性格,也很衬她小巧的下巴和笔直的面颊轮廓。桂只有一个地方长得像光,那就是眼睛。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表面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膜,投下淡淡的雾霭。她似乎有轻微的斜视,目光总是那么脆弱而不确定。
“要是小桂没来,就请光来吧。她稍微打一打应该能想起来。”竹内边说边用双手食指敲打着桌面。
两年前离开Sundowner后,光就一直在Strato Guy工作。因为她希望在父亲的旧友野际先生手下工作,这样也许能有机会联系上父亲。只不过截至目前,她好像都没能如愿。
“光要六点才来,她今天上晚班。”
姬川说完,竹内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深处。
“哎,她现在不在吗?我还以为就在里面呢。”
L字形走廊的尽头是仓库和员工用的小办公室。说是员工用,但现在不同于摇滚热潮时期,租用排练棚的客人逐渐减少,因此同一时间待在办公室的员工基本不会超过两人。
“她上晚班,岂不是不能去舞之屋了。”
竹内没精打采地说完,姬川点了点头:“晚班要上到十二点,恐怕去不了。”
他们每次在Strato Guy练完,都会到附近的居酒屋舞之屋喝酒聊天。只要下班时间能赶上,光也经常中途加入。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竹内又摇头晃脑地小声唱了起来。
话说回来,那个房间有点像阁楼呢。姬川模糊地回想起来。
他曾经住过的房间,也是姐姐死前,他们一直共用的儿童房。那个二楼的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有倾斜的天花板、木地板、双层床、贴在墙上的矮胖子的画。
“姐姐没跟你说过什么吗?”他脑中响起警察当时对他说话的声音,“比如家人的事情?”
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姬川被反复询问了好几遍。
“你没有瞒着什么吧?”
他至今记忆犹新的那个案子,那个将他和母亲逼向孤独深渊的事件。
竹内换了歌词,又一次哼唱起同样的旋律。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渗透到父亲脑子里的东西。
扎根在父亲脑子里的东西。
“我说,还是在演奏之前播放我的作品吧。”
竹内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摇晃着谷尾的肩膀。
“不,还是算了。刚才亮说得没错,最好别用奇怪的想法打破十四年的传统。”
“哪来的什么传统啊,本来就是因为好玩才成立的。”
谷尾和竹内都不知道那件事。姬川从未告诉过他们,他也没有告诉过光和桂。谁也不知道姬川内心存在着这么一个黑暗的旋涡。他们可能都以为姬川是个天生内向的人,一个喜欢想事情、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其实不对。
姬川沉默时,大多在回想那个事件,在凝视着自己心中那个黑暗的旋涡,在拼命忍耐着吼叫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真相。
3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吸引他们回过头去,只见娇小的桂裹着严严实实的围巾和羽绒服,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她应该是飞快地冲进了大门,身后的玻璃门还在大幅度摇晃着。
“你要是把门弄坏,我就从你姐的工资里扣修理费。”
野际在柜台后面故意刻薄地说道。桂朝他抬手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向姬川他们那张桌子。
“真不好意思,高崎线因为人身事故晚点了。”
“没事没事,赶上了就好。”竹内在座位上伸着懒腰,摆摆手说。
“没有,你来得刚刚好。”谷尾看着手表说。
桂喘着气摘下了围巾。短发的发尾因为被围巾压过,朝奇怪的方向翘了起来。
“电车上好多人,我动都动不了。”
桂与光住的公寓位于大宫北边,从这里乘高崎线过去大约要三十分钟。时刻表被打乱时,高崎线的上行列车会变得十分拥挤。姬川家也在同一条线上,因此熟悉这个情况。
“哎,我姐呢?”桂伸头看了一眼走廊深处,然后转向姬川。
“还没来。她说今天上晚班。”
桂脸上闪过了呆滞的表情,但很快点点头说:“这样啊。”
“好了……嘿。”谷尾发出一声老头似的闷哼,抱起贝斯包。
“进棚吧。野际先生,我们练两个小时。”
“知道啦。今天你们去6号棚。”
“好嘞。”
Strato Guy共有八个排练棚,按时段出租。今天Sundowner租用了四点到六点的时段。
“小桂,你是从车站一路跑过来的吗?”
他们走在右侧都是排练棚的昏暗走廊上,竹内问了一句。桂用她习惯的连比带画的方式回答道:“就是啊。我下车时已经快到时间了。而且昨天下过雨,路上到处都是水洼,我都没法跑直线,绕来绕去可累了。”
昨晚确实下了雨。因为是十二月中旬,他还以为雨会变成雪,但是一直到深夜,天上落下来的依旧是冰冷的雨点。
“好不容易跑到门口了,还差点踩到螳螂。”
“螳螂?这大冬天的?”
“就在门口的人行道上,绿色的大螳螂。你没见过吗?”
“饶了我吧,我从小就怕大虫子。不过小桂,你都累成这样了,还能打鼓吗?”
“我比竹内哥你们年轻多了,没问题的。”
桂从挂在牛仔裤腰带上的皮制鼓槌袋里抽出鼓槌,用灵活的手指同时转动起来。
“你们都三十了,我才二十多呢。”
“不过年轻也有年轻的烦恼吧?”
“什么烦恼?”
“比如在拥挤的高崎线车厢里——”说着,竹内的手就伸向了桂的臀部。谷尾飞快地抓住了他。
“哇,不愧是刑警的儿子……”
竹内虚情假意地夸奖了一番。谷尾没理他,而是松开了手。
四人来到6号棚门前。
桂拉开了隔音门,里面还有一道同样的门。她推开内门,走廊的空气咻咻地灌进了一片黑暗的棚里。桂在右边墙上摸索了片刻,按下开关,天花板的荧光灯闪烁几下,在架子鼓和马歇尔增幅器上投下白色的光。
虽然没有明确约定,但他们四个每次一走进排练棚就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完成演奏的准备。这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不想浪费花钱租来的时间,不过姬川很喜欢这种略带紧张感的沉默。
所有人准备妥当后,竹内朝桂努了努嘴。桂转了一下鼓槌,敲出一串8拍节奏型。姬川奏响吉他连复段加入,竹内以比原唱略偏呐喊的嗓音加入,最后谷尾的贝斯也融入进来。“空中铁匠”的Walk This Way开始的瞬间,姬川突然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周围的景色仿佛从彩色变成了黑白的奇妙感觉。
这是什么?姬川困惑地想。
那一瞬间,他似乎陷入了闪回,脑中浮现出二十三年前的冬日。
4
那时——
姬川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姐姐塔子上三年级。
姬川一家住在浦和市郊外的一座二层小楼里。家里有四口人,他、姐姐、母亲多惠,还有罹患恶性脑肿瘤的父亲宗一郎。
凡事皆有因,而因亦是果。顺着因果的河流回溯上去,就会到达事情的源头——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原因,也许就是侵蚀父亲大脑的可怕癌细胞。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的生命还能持续几十年,他一定不会做出那种事。
直至现在,姬川都这样想。
由于肿瘤位置不好,当医生宣布无法切除时,父亲选择了在家中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现在虽然有了可供患者选择的家庭临终关怀,但当时好像没有这个说法。父亲、母亲和医生都没提到过这个名称。姬川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父亲去世六年后,他升上初二的那年春天。有一天,母亲不慎用菜刀切伤了中指,因为创口很大,她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姬川陪母亲到了医院,在母亲接受治疗时,他无所事事地在父亲以前来过的脑外科病房闲逛。他在那里碰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与满头白发的瘦削医生一道负责父亲的家庭医疗,并给父亲送终的男护士卑泽。卑泽也记起了姬川,还请他喝了大堂自动售货机的纸杯咖啡。
“小亮的父亲选择的,是家庭临终关怀。”卑泽跟姬川坐在一起喝咖啡时说。
送走姬川的父亲时,卑泽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他们在医院大堂碰见时,卑泽应该跟现在的姬川差不多大。
“其实我们医院这边不太赞同那种做法,因为家庭临终关怀很难应对突发状况。”
“那为什么……”
“是小亮的父亲坚持要这么做的。”
父亲为何要坚持这么做?当时姬川并不理解父亲的心情。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在患者家里为他送终。”
他一定也不好受吧。姬川看着卑泽的脸,暗自想道。
他们一家与父亲度过的几个月时间,全都凝缩在那座房子里。那种好似冰冷的白色雾霭的气氛,姬川至今都忘不掉。没有声音的房子,在一楼墙边的父亲的病床,倚靠在被窝里的无腿靠背椅上一动不动的父亲。父亲因为刚剃完发不适应,所以一直戴着褐色的针织帽,不想让家人看见自己的头。他总是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发呆。父亲就是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脑子里的炸弹爆炸。姬川总是很担心,担心父亲会突然跳出被窝,迈开两条瘦弱的腿,狂乱地瞪着眼咚咚咚地跑掉。
由于肿瘤压迫大脑,父亲有时会感到恶心和头痛。每次看见父亲用力闭着眼,微微颤抖的双手使劲攥住被子艰难呼吸的样子,姬川就难过得想哭。父亲还有轻微的语言障碍,姬川担心地跟他说话时,他往往只能打手势回答。父亲有时也会说话,但话语里总是夹杂着意义不明的成分。看着父亲熟悉的脸,听他说出怪异的话语,都让姬川感到无比害怕。
母亲疲惫到了极点。那段时间,母亲的面容迅速憔悴,皮肤越来越松弛,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由于丧失了时间和心力,她再也没碰过年轻时爱好的水彩画。家中各处挂着的名山大川、静谧湖水和父亲年轻的笑容都像母亲失去之物的复本,让还是孩子的姬川看了也无比哀伤。每次母亲把出诊的白发医生和卑泽护士送到门外时,他们总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努力思索该说的话语。二人眼底潜藏着深深的忧虑,担心自己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会彻底摧毁患者妻子内心的某些东西。
晚上,姬川在二楼儿童房睡下后,总能听见楼下传来父母压低的声音。那是安静的争吵。他们对彼此说着听不清的话,每次都要说上好久好久,最后都以母亲细细的啜泣声结束。睡在双层**铺的姬川不知不觉养成了把脸埋在枕头里,双手食指堵住耳朵睡觉的习惯。
直到现在,姬川对婚姻都只有负面的印象。即使看见关系和谐的夫妻和快乐的家庭,他也会忍不住想,在幸福之墙的背后,也许静静藏着黑色炸弹。姬川觉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结婚、生孩子,他可能永远不会产生这种想法。
在那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唯一能保持开朗的人就是他的姐姐塔子。姐姐经常钻进散发着药味的父亲的被窝里。每当那时,父亲的表情也会略有缓和,双手抱着姐姐放在腿上翻滚,逗她发出高亢的笑声。等到姐姐起身时,他们的面孔会贴得非常近,几乎能碰到一起。姐姐还会拿医生和卑泽护士打趣,抓着他们的手玩闹,让他们为难。唯有在姐姐调皮的时候,周围的人才会短暂地露出笑容。
姐姐很喜欢卑泽。不知是因为他长得帅气,还是因为他待人温柔,也许是因为他上门时偶尔会买橡胶小玩偶过来,卖好久的关子才啪地拿出来给她看。姐姐一直管卑泽叫“HI医生”,母亲怎么说都不改。长大后,姬川想到“HI医生”写成汉字就是“卑医生”,莫名有点伤感。
姐姐死前那天早上,她提出要在儿童房布置圣诞装饰。姐姐说,也许圣诞老人能治好父亲的病。当然,她应该不是真心这么想,可她眼中还是泛着期待的光芒。她那孩子气的兴奋也影响了姬川,于是姐弟俩在寒冷的二楼儿童房雀跃地构思起了装饰的细节。他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将抽屉里的彩纸用剪刀裁成细条,然后用胶水粘成圆环,各种颜色穿插着串在一起,还边做边对彼此痴痴地笑。因为学校已经放寒假,姬川和姐姐就这样度过了圣诞节的前一天——现在回想起来,年幼的他们也许都在本能地寻求逃避,想在充斥着冰冷的白色雾霭的家中,用鲜艳的色彩撑起一个温馨的角落。
“明天是星期五,HI医生会一个人过来。”
姐姐用比姬川更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叠着蓝色星星,这样说道。医生跟卑泽只在星期一一起上门,星期三和星期五则是卑泽独自过来照料父亲。医生来的时候都从医院开车过来,只有卑泽时,他都乘坐巴士。
“我要做一件大事,让HI医生吓一跳。”
姐姐似乎有什么计划,但她没有对姬川细说。
“明天HI医生快到的时候,小亮你去巴士站接他。等到家了别让他进门,带他沿着围墙外面绕到这个房间底下能看见窗户的地方。”
“可是我明天约好了去朋友家玩。”
“你一定要在HI医生到的时间回来,一定哟。”
姐姐就是这样,总是不等他答应就擅自叮嘱,仿佛事情已经谈成了。她可能早已看透了姬川不爱帮别人做事的性格。
“一定要哟!”
姐姐才上小学三年级,身材也很瘦削,但是在浴室里露出的胸部已经微微隆起了。她也许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连四肢都比他在学校看见的姐姐的同学更修长。那样的姐姐因为一个秘密而兴奋不已,甚至喘着粗气,这在年幼的姬川眼中显得很不自然。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莫名的安然。他一度觉得姐姐正在离自己远去,现在却散发着阳光下的棉被的味道,再次回到他身边来了。
翌日下午,姬川和几个同班同学聚到了其中一个同学家里。那个同学说父母都不在家,就约了他们到家里搞只有小孩子的圣诞派对。不过那场派对说到底只是一起打电玩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一些罢了。也许他们后来还吃了点心,但姬川不得不中途退出,因此无从知晓。
姬川离开同学家后,两点半前后到达了巴士站。卑泽三点上门,每次都准时按响门铃。从巴士站到家只有五分钟路程。可是,如果那天卑泽早到了,姬川就无法按照姐姐的指示带他到儿童房的窗外。为了不被姐姐骂,他干脆早早来到了巴士站等候卑泽。
那天特别冷,还有点风。外面几乎没有行人,冰冷的灰色人行道上有一只薯片的空袋子被风吹得唰唰地飞走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光景印象特别深刻。
上午姬川去同学家时,姐姐在二楼儿童房用电池和细电线不知在拼凑什么。父亲在一楼的和式房,依旧靠着被窝里的靠椅注视着虚空。母亲瘦弱的背影对着餐桌,难得地拿起了画笔——后来姬川才知道,那是她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大约两点五十五分,卑泽下了车。姬川当时没有戴手表,因此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只是后来听警察和父母交谈,得知他与卑泽二人到家时正好三点。
“你别进去哟。”
看见家里房子后,姬川对卑泽说。卑泽端正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可是不进去,我就见不到你爸爸呀。”
“之后再进去,一开始不行。”
姬川并不知道姐姐的具体计划,只能这样告诉他。
“那好吧,我听小亮的。”
卑泽没有细究,也许猜到了当天是圣诞节,孩子们给他准备了点惊喜。
二人一起走进院门,姬川带着卑泽往左转,走向儿童房的窗外。
那时,旁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卑泽护士,你辛苦了。”
母亲一手拎着纸袋,似乎买完东西刚回来。看见纸袋上的画具店标识,姬川猜测她应该是去买画框了。纸袋里除了画框,肯定还有今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因为母亲每次去买画框,都会带上要放在里面的画,否则她挑不出合适的画框。父亲患病前,姬川也跟她去过几次画具店。不知她今天画的是什么。他也很想看看母亲久违的画作。
母亲瘦削的脸埋在围巾里,奇怪地看着站在一起的姬川和卑泽。
“小亮今天去巴士站接我了。”
卑泽察觉到母亲的疑问,主动说道。
“好像有什么宏大的计划在等着我呢。对吧,小亮?”
然而姬川并不知道计划的内容,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快跟我来。”
姬川拉着卑泽的手,沿着红砖围墙走向房子左侧。可是就在那时,身后突然传来母亲倒吸一口冷气的动静。姬川疑惑地回头看,发现母亲呆站在油漆剥落的黑色院门前,直愣愣地看着某一点。
“你没事吧?……”母亲对着院门向里面搭话。
姬川后退几步,回到母亲身边。只见父亲身穿睡衣,站在玄关门前。他好像是从后院走过来的。父亲光脚穿着拖鞋,脚上沾了一点土。他依旧戴着褐色针织帽,在阳光下显得脸色异常苍白,也许因为他太久没有晒太阳了。医生和卑泽都劝他多出去散步,但父亲一直不愿意离开被窝。他的食量也越来越小,那个时候,他的脸和身体都变得像冰霜覆盖的枯木一样了。就是这样的父亲定定地站在风声呼啸的玄关门前,睡衣的衣袖像两条空****的布套似的垂在身体两侧,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凹陷的双眼飞快震动着,轮番看向母亲、姬川和卑泽。
“您在院子里散步吗?”卑泽走向父亲,语气中有一丝欣喜。
“走走挺好的,不过一开始最好用拐杖,因为您卧床太久了。”
卑泽说的拐杖,是几周前他劝母亲买的。那根拐杖一直被放在玄关的伞架里,最终一次都没被用过。
“这样会着凉呀。”
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衣,朝父亲走了过去。她站在与卑泽相对的位置,轻轻将大衣披在了父亲肩上。父亲面朝前方,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在专心思考什么。
后院怎么了?姬川十分在意父亲的背后。当时,姬川已经完全忘记了带卑泽从围墙外面绕到儿童房窗外的约定。他从三个人旁边走过,试图进入后院。可就在那时,父亲的右手竟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攥住了姬川的胳膊。姬川吓呆了,抬头看向父亲的脸。那一刻,父亲的脸很白,就像一副诡异的面具。他的皮肤松弛,唯有干燥的眼球中心,那漆黑的瞳孔微微震动着。
“姬川先生,您怎么了?”
卑泽担心地看着父亲。父亲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说理睬。卑泽略显疑惑,伸长脖子朝后院看了一眼。这时,父亲才转向卑泽,飞快地用左手拽住了他的袖口。
姬川害怕极了。他没来由地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双腿发软,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他听见母亲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母亲看向父亲,父亲也转向了母亲。下一个瞬间,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是母亲失手掉落了装着画框的画具店纸袋。姬川吓了一跳,正要说话时,母亲突然跑了起来。
她的动作非常突然,飞奔着穿过房子外墙与围墙之间的狭窄通道,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后院。姬川听见一声嘶吼。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母亲的惨叫——但那也许是姬川后来加到记忆里的幻想。因为母亲消失在后院的纤细背影,就像一声嘶哑的惨叫。可能正因如此,姬川才会记住了母亲并没有发出的声音。
父亲攥住姬川的手突然松开了。几乎是同时,姬川拔腿就跑,他追着母亲去了后院。很久没有打理的草坪已经被稀稀拉拉、足有他那么高的枯草覆盖,母亲就跪在枯草丛中。那个背影的另一端,散落着黑色、白色与红色。
黑色是姐姐倾洒在地面上的头发。姐姐仰面朝天,两眼微睁,紧紧抿着嘴唇,呆视着冬日的天空。每次想到那一刻的场景,姬川记忆中的姐姐都是没有表情的能乐[5]面具。能乐面具的长发向四面八方散开,孤零零地被放在后院中央。那个能乐面具被放置的位置,是一块尖锐的红色石头。
啊啊啊!啊啊啊!母亲发出了怪异的叫声。她左手捧着姐姐的后脑勺,右手轻触姐姐的脸蛋,随着呼吸迸发出低沉的、宛如机械运作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母亲白色的运动服袖子被染成了鲜红色。
“塔子?”背后传来卑泽的声音。
姬川回过头去,卑泽逆着他的目光,跑向倒地的姐姐。他猛地扑倒在地,首先对母亲发出了严厉的指令。
“别动她,请退后。”
母亲口中依旧迸发着怪异的叫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四肢并用地向后退去。那一刻,姬川看见了姐姐的全身。淡黄色的长袖上衣,格子裙。那身打扮跟姬川早上在儿童房看见的一样。姐姐的裙子前面翻起来,露出了白色的**和纤细的双腿。
卑泽伸手轻触了姐姐没有血色的面孔,耳朵凑到唇边,随后将手指探入颈侧,继而抬起眼睑。
“叫救护车吧。”卑泽撑起上半身,对母亲说。
他的声音近乎叹息,语气比刚才缓慢了许多,像在道出违心的话语。姬川靠近姐姐的身体,本以为卑泽会阻止,但他什么都没说。
姐姐显然是死了。姬川虽然是头一次目睹尸体,但一眼就能看出,横躺在脚下的这具身体,与今早跟他说话的姐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尽管如此,姬川那时尚未意识到姐姐的死意味着他与姐姐的永别。姬川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姐姐的脸,然后缓缓移动视线,不知为何看向了姐姐的胸口。他莫名地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姐姐死了,那里还是胀胀的呀。
他抬起头,看向外廊。母亲进屋去叫救护车了,在纱门上留下一道好似刷子涂抹的红色痕迹。姬川想,起居室的电话机应该也变成了红色。
——我要做一件大事,让HI医生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