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名学生, 男女都有,无不是穿着望海风格青春、周正的校服。
他们之中不泛其他人曾听说过、羡慕过的‘学霸’。
又或许是同班同学、邻桌,也许打闹嬉戏过, 也许只是见面会点头打个招呼。
数百人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看着他们如丧考妣般垂着脸去领律师函的样子,目光里再没有半点除了鄙夷和厌恶外的情绪。
直到看见宋琪琪出现在眼前, 看到她的模样。
他们才终于知道,那些本就过分的言语,究竟是怎样形成一柄柄刀,深深扎在宋琪琪的身体里。
她差一点就真的死去, 是被那些人的一字一句所逼死。
而那些人呢?他们的未来是未来,难道宋琪琪的就不是了吗?
此时, 众人再看向独自一人站在长桌前的连漪时, 目光不由得带上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们忽然意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如果在这件事情里, 自己是‘宋琪琪’或是‘连漪’呢?
这个问题在很多人心里悄然冒出, 很快就有了答案。
……
连漪提不起劲笑,神态懒散地看着那群人一个接一个领走律师函。
身侧有脚步声传来,直到停下。
她懒得搭理, 早在这事因为宋琪琪的出现就已经意味着尘埃落定之时,连漪瞬间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偏偏那位教导主任非常识时务,不与她继续争执下去。
谢泠站在连漪身旁, 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薄唇微抿了抿, 有些踟蹰。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 要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表态。”尽管是问句,但连漪的语气笃定。
“……嗯。”
谢泠犹豫了一下, 点头承认。
从连漪对他说了那些话开始,谢泠隐约猜得到些许连漪的打算。
连漪的理念从一开始就与他不同,她不相信所谓的‘谣言止于智者’,更信奉利用掌握的力量,强行让那些人吃痛闭嘴。
谢泠是在舆论转变风向的那一刻想清楚的。
他从小就成绩优异,以超脱同龄人的优秀,收获无数赞美的声音。
这个过程里,谢泠并不是没遭遇过诋毁,他能够漠视这些人的声音,只不过是因为更多的赞美、敬仰,以及师长们的肯定,将之淹没。
谢泠直到那一刻才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经历过连漪那样被误会和成见看待的遭遇,却可笑地做出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所以在猜测到连漪可能要做的事情以后,谢泠第一个念头,不是阻止、不是劝说。
他只是不想看着连漪一个人去面对。
“你是不是有病?”连漪斜晲他一眼,心里的气正好没处撒。
“……抱歉。”谢泠被无端端骂了一句,神情微怔,旋即有些受伤地垂下眼,轻抿着嘴。
连漪无语地抓了抓头发,莫名有种和他说话对不上频道的感觉,看着好不容易铺就的一场大戏,就这么强行收场。
关键是,现在还不少人看向她的眼神怪得要命,带着点畏惧,却有些柔和、认可。
好在,这些人的态度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否则连漪真的会忍不住把谢泠揪着一顿锤,当场给他们这点奇奇怪怪的转变直接扭回去。
“以后,还能……”谢泠后半句话还没说完,轮椅轱辘转动声从远至近,打断了他的话。
连漪看到宋琪琪被推过来,心情变得更差了。
左边,从理性层面辩驳得教导主任哑口无言,右边,从感性层面碾压粉碎了一群人。
这两位可真是……
一左一右,分别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将她不通情理、得理不饶人的美好形象,丢进水里泡泡洗洗,搞得拎出来都隐隐散发着金光。
连漪轻哼一声,偏过脸不想搭理她。
宋母见到连漪这个态度,有些不知所措,她在来时,其实已经被女儿不自觉表现出紧张地拉着手说了很多话。
从宋琪琪有些混乱的话里,宋母大致拼凑出一个虽然倨傲、但心底善良的小姑娘形象。
只是看着连漪的反应,让她一时间担心起女儿会不会被对方这个态度弄得伤心了。
“连漪,谢谢你,还有……对不起。”宋琪琪嗓音哑得很,她在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很轻。
脸上的表情却无比认真,让蜡黄脸色都仿佛散发着别样的光彩。
“很抱歉,我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鼓起勇气站出来,做我本就应该做的事。”
连漪双手抱在胸前,态度散漫地瞥了她一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傻?”
“……”
这话一出,宋母不赞同地看了看连漪,皱眉将手搭在宋琪琪肩上。
宋琪琪笑了笑,扯动喉咙勾起一阵痒意,止不住地咳了好几声,直到在宋母紧张地轻拍下才缓了过来。
她点点头,“有的,很久之前你就说过了。”
那个时候的宋琪琪还陷在被自以为相爱的男友欺骗伤害的阴影里,担心对方会拿着关乎她名声的把柄要挟她,终日惶惶害怕。
她甚至埋怨过连漪,想着连漪能够这么无所谓、这么骄傲,只是因为家里有钱,没人敢得罪欺负。
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明明连漪有能力,却不肯施舍一点帮助她。
想到这些现在看来很可笑又丑陋的念头,宋琪琪的眼神微微黯淡。
她努力扯起嘴角,看着连漪,“明明你都一直在保护着我的名声,只有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以为你高傲得不屑一顾……”
“就算是刚才那样的情况,你也不愿意把事实摊开来让大家知道,我在其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即使会被他们曲解,加深对你的成见,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连漪听着她在这里吐露衷肠,尤其是察觉到附近一些人的眼神变化愈发明显,微圆眼眸登时睁大一圈。
“宋琪琪,你最好是别在这里瞎脑补。”她微微咬牙,居高临下地盯着宋琪琪,随后有些嘲弄地轻笑一声。
“哦,我好像忘记和你说了,你那个叫赵燕楠的好朋友,现在应该已经被抓起来了吧,有点可惜啊,顶多只能关个几天。”
察觉到就连身旁谢泠的表情都微变了变,连漪自觉有些找回节奏,满意地笑了笑。
宋母听闻这事,眼神诧异地看向自己女儿。
她知道赵燕楠是女儿极要好的朋友,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她吗?”宋琪琪的目光有些失神,面容看似平静,紧绷轻颤的嘴唇却透露出心情。
“连漪,你说的很对,我真的太傻了。”
宋琪琪感到痛苦地闭上眼,哑声道:“其实我已经猜到,只是不敢相信,在心里一直为她找理由去解释开脱,想要证明这些是非都和她无关。”
“小姑娘……”
宋母一边安抚着轻拍女儿的背,一边看向连漪,在看到她显然贵养出来的一身气质时,下意识感到这句称呼有些不合适。
但还是硬着头皮接着诚心诚意地说道:“我家琪琪年纪小不懂事,还不知道人心险恶起来是什么样子,搞成今天这样。”
“真的是要谢谢你这么照顾她,我知道的不多,但琪琪这孩子从来不说谎,从她告诉我的那些事情里……”
她被细纹包围的眼睛微微湿润,看着连漪,感激道:“如果没有你的好心,琪琪她恐怕就……要是你不介意,有空的话,能不能让我和她爸爸一起请你吃顿饭,我们得好好谢谢你。”
从她们三言两语的对话中,宋母总算明白过来,为何连漪会上来就对女儿说那句话了。
内心对她本就抱以感激,如今更是多了些羞愧。
“……”
连漪两道眉毛往下压,好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没空,不吃。”
本应该透着凶相的表情,却因为她精致的五官而显得毫无威慑力。
她看了看那边差不多领完的律师函,已经有点想逃离这里,不然再待下去,她经营多年在望海的名声,怕是要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谢泠站在一旁,见宋母感到尴尬的有些踌躇,于是平静开口,“阿姨,宋琪琪同学的身体还需要好好恢复,表达感谢不急于一时,您先陪着她把身体养好。”
“……是,是这个道理。”宋母舒了口气,终于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说眼前这个满身贵气的小姑娘性格倨傲了。
“要你多嘴。”连漪恼羞成怒,冲谢泠的手臂就是一巴掌。
谢泠被她拍得神情一愣,旋即眉眼微微放松,把‘抱歉’两个字很顺口地说了出来。
连漪冷哼了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琪琪,“你也不用想着感激我,这件事情本来你出不出现,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却要靠脱光衣服,才能证明自己原本是干净的,凭什么?”
“搞得好像我要靠你这样做才能解决事情,你不觉得可笑么。”
连漪略带不耐烦道:“以后少这样自作主张了。”
她说罢,也懒得管这些人听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转身径直离开。
谢泠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神情隐隐呆滞的宋母,礼貌性点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迈开长腿跟上连漪。
“这……”宋母迟疑的语气有些尴尬。
“妈,你不要误会连漪。”宋琪琪微微仰起脸,眼睛还是看着连漪走得毫不犹豫的背影,声音轻轻,“她只是……想让我坚强一点。”
其实连漪说得很对,错的不是她,也不是她,而是那些人。
但她还是不后悔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些不堪的往事摊开来给大家看见,如果连她都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连漪的保护,选择了沉默。
那么,连漪该是怎样的孤立无援。
“妈妈,我都说了,你不要觉得连漪说话不好听。”宋琪琪哑着声冲母亲像是在撒娇,“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
【图片】
【图片】
【可以啊,连小漪,我还以为你又要像以前那样,直接教他们做人。】
【挺好笑的,早上还一群人阴谋论个不停,现在倒是一堆人在夸你。】
【老裴他们让我约你出来,提前说一句,他们已经把这些赞美都背诵下来了,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考虑,我会尽量劝他们别作死的。】
【还有个事,望海已经有人在找关系向我妈施压了。】
【不过你也知道我妈那个人的性格,直接一句‘请问您是要包庇学生的犯罪行为吗?’,直接把人问沉默了。】
连漪上车打开手机,果然看到黎溪莱火速发来能够对她造成二次伤害的东西。
图片上的内容,是黎溪莱舅舅的人手潜伏在各大群聊中截取关键信息的聊天记录。
直接把连漪看沉默了。
里面有对于谢泠与教导主任辩论对话的讨论,还有很多是对宋琪琪遭遇及现状的同情,并将这些天群里一些跟风议论的人艾特出来对线。
最让她感到无语也最不想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认可起她的做法。
【这件事情里,最无辜的难道不是连漪吗?她好心帮助宋琪琪,结果因为宋琪琪被人造谣,莫名其妙最后变成她被各种抹黑,而且她为了保护宋琪琪的声誉,什么都不说,我觉得这样一点问题都没有。凭什么啊,凭什么要被造谣的人去证明自己没有错?她有这个能力起诉那些傻比,我真是举双手狂鼓掌好吗!道个歉就得被原谅,说这种话的人离我远点,我真怕我呼出的气给你们烫几颗舍利子出来。】
【说得好,但攻击性略有不足。】
【只有我觉得,连漪人真的蛮好的吗……】
【本望海卷狗必须现身说法,当时看到大小姐带着一帮保镖和律师拦在校门口,我的内心想法be like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如果你们也在场就会知道,连漪说那些话真的很对,因为跟垃圾是没有道理好说的(此处垃圾不包括教导主任)】
【咳咳,谁有大小姐的联系方式啊?想认识她qaq】
【@诗华世韵 ?】
【@诗华世韵 ??】
…
…
连漪逐渐面无表情地看完第一张图,没兴趣再点开还特地加了好些爱心特效的第二张。
这次是她疏忽了。
连漪微圆眼眸低垂,连眼尾都有点没力气的耷拉着。
她错估了谢泠的自尊和骄傲,并不是单纯建立在他的优秀完美之上,他对于自己理念反省的坦然和改变速度,的确出乎她的意料。
她也低估了宋琪琪的勇敢。
这个女孩,惶惶不安地将那些经历视作不堪,担心它会被别人所得知,害怕着别人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定义她。
于是在这种不安中,这些她努力隐瞒的‘秘密’,形成了枷锁,让她潜移默化的认可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连漪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过去的每一天,她在这副身躯里,看着那些在剧情大纲里有名有姓的人,就好像是看着一个个看似有灵魂的木偶一样。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喜怒哀乐,或贪婪或克制隐忍,却都跳脱不出剧情大纲的发展,做出他们仍旧会做的事情。
但谢泠和宋琪琪,他们让连漪恍然间,像是看到了两个木偶挣断了绷紧的丝线。
“……”
“你怎么在这?”连漪刚一抬眸,便看见周身气质正派的谢泠坐在对面,清冷眉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在教室里,你说过……”谢泠薄唇微抿,话锋一转,“我只是想问你,之前说好的补习……要继续吗?”
“呵,现在我看见你就烦,还继续什么啊。”连漪眼眸微眯,毫不客气道。
谢泠的眼神有些黯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坐上车。
内心似乎因为连漪在看向他时,泛起了难以察觉的欣喜。
只是很快又因为她疑惑的问句,让谢泠没能捕捉到这点心情变化。
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在连漪直接的话语说出以后,这些思绪混乱的话便都像是缠在一起的毛线,理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谢泠,你别是喜欢我吧。”连漪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不由得狐疑道。
连漪的眼神‘唰’的冷了下来。
影响提前退休就算了,难道还试图给她加戏?
谢泠微微一怔,清冷脸庞攀上可疑红意,他喉结无意识地轻滚,想要解释的语速稍显急促。
“我只是……你说过,我们至少是朋友,可能我没这个资格……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看着连漪琥珀般的眼眸里明晃晃的不虞神采,谢泠也说不清,这句话究竟是不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连漪轻哼一声,“最好是。”
她松了口气,随着这阵放松,再看向谢泠的脸蛋,勉强提起一丝兴致。
正打算对‘朋友’借着他心底那股子愧疚得寸进尺一下,搁在手边皮座上的手机忽然屏幕亮起,显示出联系人来电。
“你现在在哪里,马上回来老宅。”
电话是她的父亲亲自打来,扔下一句话后便直接挂断,丝毫没有允许她拒绝的意思。
连漪眼眸微眯,嘴角反而微微上扬。
其他人对她的看法转变这事,虽然有点让她感到郁闷,但到底没什么重量。
这件事,连漪要的是连家的反应,眼下看来,果然是很好地按照她的预期发展着。
都到这种程度,连漪看着神情可疑的有些慌乱的谢泠,忽然弯眸轻笑,她好像还可以再添一把火呢。
“谢泠,我们是朋友对吧?”她笑道:“那作为朋友,你是不是应该帮我个忙。”
连漪都差点忘了,谢泠可是在她父母面前过了明路的‘小男朋友’啊。
“……你需要我做什么?”谢泠看着她的笑容,隐隐觉得连漪打着什么坏主意。
但——
他有些无奈地在心底轻叹一声,随后眸光认真道:“我会尽力而为。”
……
庆北,坐落于北方的一座城市。
这座城市与云海一南一北遥遥相望,分别占据着各自方位的经济核心地位。
相比起仅仅是低温天气的云海,庆北已经被皑皑大雪装点了半个月,但这仍然影响不了城市繁华带来的热闹生机。
独有的历史底蕴,让这座城市出现高楼大厦与古建筑并存的特有风貌。
市中心地带的登科巷,由一座座价值高得令人咋舌的四合院所组成,被大雪覆盖的古朴建筑,总能让过往行人恍然间,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古代。
其中一座五进的院子,低调内敛地横陈在这静谧的登科巷中。
幽深大院的祠堂此刻青烟袅袅,诵经声不绝于耳,在这处处都彰显着历史传承的祠堂低低响起。
供桌之后是一排排牌位,好似不喜不悲地立在那里受后人的香火供奉,最下面一排的角落里,有个牌位显得格外崭新。
供桌前,一个青年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
他黑发下的眼眸墨玉般温润漆黑,眼尾两点泪痣淡红,为本就精致的五官长相平添一抹难以言喻的风情韵味。
好在眼底淡淡笑意与嘴角上扬的弧度,让人看着有种如沐春风的清雅温和,压住了他长相流露出的妖冶气质。
“少爷,这毕竟是在为老爷子做法事……”
身后一排人里,不知是谁犹犹豫豫地提醒了一句。
他像是没听到一般不予理会,只是单手将未敬拜的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含着笑意的眼眸既无半点沉痛色彩,亦没有丝毫敬畏,正如他微微启唇说出的话一般。
“老爷子是喜丧,难道不该为他高兴么?”
喜丧……
穿着黑色西装的一众人低着头不敢言语,更是害怕让脸上透出心中所想的丝毫端倪。
老爷子虽然已是七十岁高龄,但向来身康体健,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病痛,偏偏这位两年前才被认回的少爷来了以后……
“他老人家不是最喜清净吗?”
青年转过身,轻笑道:“把这些位撤了吧,别扰了他在底下不得安宁。”
“……”
“是。”
众人垂着的脸上,眼底一片骇然,却无人敢有一句异议。
他看着微微**过后又陷入一片死寂的祠堂,目光落在外边的飞檐上,又像是透过那些雕梁画栋、青石瓦片,看向遥远的方向。
“这么久不见,怕是连生气都忘了吧。”
一双凤眼沾染着无奈笑意,连眼尾的两点泪痣都仿佛因此而生动增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