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飙车赶回宁宅,车速飞一样快,记不清究竟闯了多少红灯和身后隐隐约约的警笛,甩掉令人懊恼的“尾巴”,直接将车开入半山腰的车库里。
从未这样深刻的对这幢大得空洞的房子感到如此强烈的厌恨之情,冗长得令人憎恶的走廊,单调得让人想放把火把它烧光的花园,机械麻木的帮佣,和一成不变、如同几百年前的老僵尸又重新复活在这里的室内装饰品,通通都阻塞着他内心膨胀、喧嚣、激烈的感情。
一直的忍耐,一直的克制到如今都只是个笑话,对自己有多么狠,这个笑话就有多么冷。本以为避而不见、走开得远远的就能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象,成全尚有一丝联系的血缘。如今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越是珍爱的宝贝,越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心疼,到头来只能让它属于别人。爱上一朵玫瑰,为它不惜打造最好的花园,在它四周竖起铁栏,最后玫瑰的心只会属于园丁,恐怕到死它都不会知道,真正深爱它的,是远比受雇园丁更掏心掏肺、只怕照料不好它,而迫使自己远离的主人。
所以,不要再劝我,让我早已化为乌有的理智还能运作,不要再试图恐吓我,一旦摊牌连兄弟都做不成,我宁愿他将我看作野兽、变态、掠夺者,也不愿坐死在“弟弟”这口枯井里,眼看自己远离他的人生!
打定主意,在帮佣们惊讶的注视下,宁子翼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K,是我,帮我订一张去NY的最快机票。”
在奶妈王婶的帮助下,别上那朵由三块蓝宝石拼合雕刻的玫瑰形胸花,十八岁少女的出行打扮终于完成了。
乌黑及腰的长发不染不盘,反而将女孩这个年纪的美丽发挥到极限;珍珠灰的长裙刚好及膝,既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材,又不失大家闺秀的优雅内敛。不施粉黛小脸,就是这个年纪最好的装扮,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正是那朵别在胸前的天蓝胸花,那是女孩难产去世的母亲,留下的唯一纪念。
“小姐真是美极了,和宁先生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王婶,你就别取笑我。”羞红了脸颊,方美婷从王婶手中接过果绿色的水貂坎肩,“我先下楼了。”
“去吧,小姐,去吧。”
呵呵笑着,王婶感慨,昨天还赖在自己怀里不走的小娃娃,一转眼就要有婆家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得无情啊。
小心翼翼的扶着楼梯,脚上那对十五厘米的高跟鞋从走出更衣室的门起,就将方美婷娇嫩的足跟硌得生疼不已。维持着优美的走姿,脸上带着柔美的笑容,这点疼痛,与心中盈满胸腔的喜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与美丽,方美婷步步生莲地来到客厅。
华贵的牛皮沙发上,侧坐着衣着随便的父亲,许久没有真心开怀大笑的脸上,挂着激赏的红晕。而背对着她的那条人影,方美婷清秀的脸蛋更红了,少女掩藏不了的深深爱意直白地写在杏眼水眸间。几乎是从第一眼见到那个人起,她就郑重发誓,这辈子自己如果真要嫁人的话,就一定要做他的妻子。
越是老套的情节,往往越是上天促成爱情姻缘的经典桥段。方美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本财经杂志的封面。淡漠的表情与凛冽的眼,不同于处处显示出自己既有钱又有人的年轻企业家,青年干净锐利的五官出奇的俊美,却不带丝毫浮躁、咄咄逼人之感。狭长的深邃黑瞳内敛纯粹,近乎无杂色的黑,冷傲而高贵。几乎是第一眼,方美婷就彻底拜倒在了那双黑瞳下。
然后就是背着所有人,不知疲倦的在网上搜索查找关于“他”的所有资料,在公共场合出席的每一次会议,说过得每一句话,“他”模糊暧昧的身世背景,和铁碗大胆的作风手段……早在那时起,她就已经中毒了,痴迷之人的不凡优秀与镜中苍白瘦弱的自己之间似乎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但她并不灰心,更不会就此作罢,因为她是方天豪的女儿,这就是她手中最大的筹码。
遗传父亲大胆、实际,永不灰心的少女,直接向父亲表明自己的心意。从小到大都表现得中规中矩的女儿,首次坚决大胆得令方天豪吃惊不已。宠爱女儿的父亲,在再三考虑与试探之下,也逐渐相信女儿的眼光。这才有了与宁氏合作、屡次牵线搭桥最后干脆拉下老脸,直接向对方挑明的事情。
相信自己实力也相信对方长远眼光的方天豪自然认为对方答应订婚,绝对不出乎意料。但对方美婷来说,得知自己的梦中情人真正就快成为丈夫的那一刻起,她简直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积极筹备订婚典礼,不厌其烦地试穿礼服、排演仪式,所有一切的努力,终于在对方那双黝黑深瞳只注视着她一个人,并为她带上象征承诺的订婚戒指时,得到回报。
“咦,乖女,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呀,子羽等你好一会儿了。”
父亲先看到了她,在招呼她的同时,令她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也转过头来,对她露出温和的微笑:“美婷。”
轻盈地走上去,方美婷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子羽,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宁子羽站起身,“那我们先走了,方伯伯。”
“去吧去吧。”方天豪挥手道,“玩得开心点!”
幸福地笑着,方美婷与父亲告别。
今天是大都会歌剧院《天鹅湖》芭蕾舞剧的最后一日公演,早在十天之前,所有的票座就销售殆尽,本来只是无心提及自己也在朱丽亚音乐学院学习过四年芭蕾舞,谁知第二天,子羽就邀请她一起去欣赏由俄罗斯顶级芭蕾舞团带来的精彩表演。不知他是怎样弄到包厢的贵宾席,也感动于他体贴入微的细心,方美婷早就暗暗决定,要让今晚成为他们两人心中最愉快、最难忘的回忆之一。
加长的林肯,平稳的行驶在繁华的上东城区,与方美婷既羞涩又期待的心理截然不同,阎黑的深瞳冷冷地隔着墨绿色的玻璃,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红男绿女。将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滑板少年,或坐或站相拥相吻的街头情侣,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快乐而独立的小世界里。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听,这一扇车窗就为自己腾出另一处完全不同的天与地。早已将他与外界隔离。
没有机会高呼不公平,任何形式的反抗到头来独自舔着伤口的只有自己,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淡漠冷静,步步为营。所谓的面具也是在一次次不得人心、一次次被撞得头破血流后,才慢慢摸索出来保护自己的有力武器。
想要不受伤害,就先拒绝别人。曾几何时,外界筑于他的玻璃高墙在他心中不断加厚,固若金汤的保护着他越发坚硬冷漠的心。
但,也只有一人,想让他不顾自己应尽的义务与该有的道义,想紧紧的、自私的绑住他,挽留他,将他关入囚禁着自己的玻璃高墙里。
真正生活在黑暗、冰寒中的生物是自己。为了生命中那束意外且本不该属于他的光芒,以温柔为伪装,亲情为工具,打着冠冕堂皇的大旗,卑鄙地将他困于只有自己的天地里。
这才是面具下自私黑心的自己。
自嘲地垂下羽睫,看了一眼一脸幸福的方美婷。
恐怕你知道真正的我后,唾弃恐惧都来不及吧。
修长的手指渐渐手紧,掩饰眼中厌烦不耐的暗光,尽量不去呼吸从身边女人身上传来的甜腻香气。毫无意义的订婚,不出意外,真正带来收益的是明年三月举行的婚礼,可只要方天豪不死,大笔陪嫁也只是张空口支票而已。
也许应该……
漆黑的深瞳闪过一丝黯金的光泽,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送到嘴边的肥肉绝对没有不吞下去的道理,暗示将合作结果作为威胁的单方面逼婚,不但犯了宁子羽的大忌,也让宁子羽对方天豪仅有的好感消失无影。有时一味强攻猛攻也许会获得短暂胜利,但更多时候,只能招致对方强而有力的还击。
“子羽,你在想什么?”
他的太过安静终于引起方美婷的注意,“什么那么有趣,你都想笑了。”
摸摸略带弧度的唇角,宁子羽偏过头温和无害的微笑:“的确是件有趣的事情,只不过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失望的睁大眼睛。
“……因为我怕吓到你。”半真半假的答道。
“子羽……”早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少女痴迷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笑起来真的好好看……”
“少爷、方小姐,已经到了。”司机彬彬有礼的声音打破车中愈发旖旎的气氛,看着方美婷一脸气闷却竭力忍耐着不发作的神情,宁子羽轻笑一声,优雅地下车,为方美婷拉开车门。
“请跟我来吧,尊贵的方小姐。”
而此时,说说笑笑的两人都没察觉,另一双火热愤怒的荧蓝色眼眸,正藏在歌剧院四楼的阴影中,森森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