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完成了诸项准备工作,前往柊子的病房。

我事先已经打过电话,确认可以与柊子见面了。然而,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仍然紧张不已。上次我与柊子大吵一架,程度之激烈,很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要说我毫不介怀,那就是谎话了。

病房门前,我闭着眼睛久久伫立,深呼吸。

没问题的。虽然绕了很多远路,但我正在逐渐接近目标。我暗自鼓励自己一番,心一横,推开门。

柊子正躺在**,模样大变,与刚住院时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的皮肤苍白发青,而且大概是没有充分摄入营养的缘故,头发干枯凌乱。脸颊陷了下去,颧骨随之凸起。就连眼神也一片虚无,但这恐怕与病魔无关。

顶着这样一副鬼魂般的面孔,她睁眼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答复,想好了吗?”

不必说,她询问的只可能是那件事——我的决定。

上次见面时,她提出由我使用户张柊子的身体活下去,她则作为赤月缘死去。

我毫不迟疑,断然道:“我拒绝。不然你以为呢?”

听了我的回答,柊子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眉毛。

我一手叉腰,气呼呼地说:“我的身体只属于我,才不会交给你呢。借别人的东西,咱俩都得好好还回去,你说呢?”

柊子垂下眼帘,小声嘀咕:“就算您这么说,还是连该怎么办都不知道……”

我耳朵尖,听了之后,一打响指,笑眯眯地宣布:“说得好,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一次,我们应该真能换回去了。”

“咦?”

柊子目瞪口呆。我则先花费一段时间,将迄今为止的事报告了一通。包括我从夏海那里得知了全部事实,随后又与真鸨谈了话。

基于全部情报,我产生了一些思考。

意识交换现象发端于柊子与夏海的决裂,而她们的决裂又与真鸨的恶意密切相关。反过来说,真鸨很可能是让我们恢复原状的重要人物——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然而,昨天一番对话后,我意识到,真鸨扭曲的自尊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牢固。为此,我决定从她周围的人身上入手。一旦连她的跟班都改变想法,再加上联署罢免的校规,她想必会对自己的职位产生危机感,进而认识到自身的错误。

要想驱散真鸨在校内散播的负面能量,必须创造出足以与之对抗的正面感情,而且最好是能与夏海、柊子共鸣的感情,范围要尽可能广泛。通过反复思索,我决定策划一场圣诞派对。以派对为契机,消除同班同学间的隔阂,削弱真鸨的影响力。

话虽这么说,派对计划要是遭到反对,一切就都无从谈起了。为此,我向班上部分同学提出了一项简单的请求。

以五十岚、雪村等与真鸨相对疏远的学生为主,我提前跟大家沟通了参加派对的事。不需要她们特意做任何事。我只是拜托道,如果她们也希望“校内同学间能更友好地相处”,能否在班会上赞同我办派对的提议。只要超过半数的同学都赞同,哪怕是真鸨应该也无法轻易推翻提案。

就这样,我做好事前疏通,在班会上正式提议举办圣诞派对,并简略说明了时间、参加费、举办的意义等。

最后收尾的是这一句话——

“重头戏是我与夏海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此言一出,好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都惊醒了。

“咦?雾岛同学最近不是没来上学吗?”

“‘冬天盛开的花’又是什么啊?”

“哼哼哼,这可是派对当天的惊喜哦。”

面对来自教室四面八方的提问,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听了我的话,学生们交换着好奇的眼神。

“告诉我们嘛,很让人在意耶。”

“派对啊……怎么样?要去吗?”

“这个嘛,难得举办一次,要是没别的事就去吧。”

我的发言既是为了吊起同学们的胃口,也是在向真鸨挑明态度——你否定的“冬天盛开的花”,以及柊子与夏海的友情,我全都没有放弃呢。

那么,真鸨的决定又会是——

“真是一项出色的提议。请务必让我也参加。”

她赞赏地拍起手来。

见了她的反应,不少同学面露讶色。这可是让全班同学共度欢乐时光的派对,真鸨要么会反对,要么会明确地拒绝参加——恐怕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

不过,我确信真鸨不会反对。以她一贯的立场,想必不会喜欢学生间平等的交流。可现在班上的气氛一目了然,绝不是要否决我提议的样子。这么一来,还不如同意在校内举办派对,自己也参与进去,从旁监视——她自然会这样判断。

只见真鸨站起身,浮夸地一手按在胸前,继续道:“户张同学的理念让我也深受感动。就让我作为学生会会长做好工作,取得学校的举办许可吧。”

说这话时,她一脸的笑容,可那表情不是在由衷地期待派对,而是在威胁我不要反悔。

果然,她像要堵死我的退路一样,笑吟吟地进一步提议:“机会难得,不如让其他班级、年级的同学也参与进来,隆重地闹一场吧。”

我说完后,尴尬的沉默降临在病房中。

良久,柊子小心翼翼地举起皮包骨的手。

“……那个,虽然我有很多想吐槽的地方……但就算那个派对成功举办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听了柊子一针见血的提问,我得意地挺胸道:“你看,这么一来‘柊子’在班上的人缘就变好了,罢免淡河同学的胜算又高了一筹。最理想的情况下,时机一到,你说不定还能成为下一届学生会会长呢。”

“竟然是这种政治目的?”

“啊哈哈,当然啦,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我淘气地一笑,换上认真的表情,说出了真正的答案。

“一旦‘冬天盛开的花’企划成功,打淡河同学一个措手不及,你们就可以自信起来了——你与夏海最珍视的回忆确实是有价值的。这样一来,你就再也不觉得自己还会重蹈覆辙了吧?这次的派对,正是为此搭起的垫脚石。”

我一直认为,意识交换之所以无法恢复,正是因为柊子缺乏自信,而且对真鸨充满了恐惧。不管我为此浪费多少唇舌,都不可能治愈柊子与夏海受伤的心。

因此,本次的计划是必要的。为了让交换复原,也为了让柊子与夏海能从此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听了我的话,柊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

她紧紧攥着被子,发自内心的不解就写在脸上。

“只要您放手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经历任何的不愉快,还能健康地活下去……您就这么讨厌用我的身体生活吗?”

“怎么会呢?你的人生非常有意思啊。”

不是场面话,也不是在客气,这是我由衷的想法。柊子的生活有好事也有坏事,正因如此才能充实地度过每一天。

听我这么一说,柊子更加惊讶,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回到原来的身体,您可能会死啊。我对您的身体犯下了不能挽回的过错,还说了好多过分的话,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柊子是在用她的方式关心我,我很感谢这份体贴。但是,她似乎有一些误会。

我会采取这样的行动,并不仅仅是为了柊子与夏海。

“‘冬天盛开的花’同样也是我珍贵的回忆。”

对我来说,利他即是利己。我还没有老好人到自愿自觉、自我牺牲的地步。

我望向窗外,回忆起往昔,不禁眯细了眼睛。

“我呢,小学的时候性格超阴暗的,能让现在的你望尘莫及。反正都活不长,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成天被周围人无谓地同情,我自暴自弃,每逢休息日就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瞎逛,一个人画画打发时间。”

简而言之,就是人人都有的那个东西——黑历史。

不过,对于那时的想法,我虽然会反省,但从不认为那是什么羞耻的事,非要否定不可。我相信,正因为经历过那样一段时间,我才会成为今天的我。

“有一天,我记得天气很冷。我正在公园写生时,碰见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她缠着我要我给她画一幅肖像。我觉得很麻烦,但还是画给她了。没想到啊,那孩子看了我稚拙的肖像画,高兴得就快跳起来了,甚至说什么‘我一定要成为像姐姐一样的画家’。”

小孩子很单纯,稍微看到一点厉害的东西,马上就会心生尊敬。然而,正是那份单纯拯救了我。仅仅一张笑脸,一句简单的感想,光芒就射穿了我心中的乌云。

我没有询问少女的名字,对她毫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在做什么。她恐怕也早就不记得我了。不过,如果她现在还在世界的某处,为某个人传递着希望,那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那孩子对着我笑时,让我打从心底里高兴起来,一下子觉得成天考虑那些阴暗的事情太不划算了。人终有一死,与其闷闷不乐,不如多做些为女孩画像一样的事,为他人带去喜悦,自己也收获快乐。紧接着我就画了那幅《冬天盛开的花》。‘不管处在怎样严酷的环境中,一定有希望等待着我们’,这样的心情,我想要传递给所有人。”

这份心情中包含着我的决心。向死而生,至死方休。我要向全世界证明,少女那天赠予我的希望是有价值的,像我这样没能蒙得上天惠赐的健康体魄的人也是有价值的。

我不愿忘记因那名少女而觉醒的心情,于是将它留存在了画中。寒冷公园中,少女灿烂的笑容,正是我“冬天盛开的花”。

“如果没有与那孩子相遇,那幅画就不会诞生,我也依旧会是一副阴暗的性格,在上一家黑心企业里工作。你与夏海的相遇,大概也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要是这一切全被淡河同学否定了,我第一个就咽不下这口气。”

淡河真鸨不仅侮辱了柊子与夏海。我和当年的少女——不,不止我们,世界上所有与我们抱持同样理想的人,全部都被否定了。

这样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理。人与人之间传递的希望,我绝不会任人践踏。

她竟敢嘲笑“冬天盛开的花”,那我就用这花打得她一败涂地。

“缘小姐……”

柊子睁大了眼。我平时总是没个正经,突然现出这一面,她大概有些意外吧。

然后,她湿了眼眶,一吸鼻涕。

“对不起。我在这边闹别扭,缘小姐却怀抱着这么强烈的决心,跟夏海和淡河同学打了好几场硬仗。可我作为当事人,竟然一点也不体谅您,还说什么‘没有那幅画就好了’……我真的好过分。”

柊子垂下视线,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从下方端详着她的脸庞,补刀道:“就是啊,柊子。你那句话让我好受伤啊,还有擅自停药的事也是。”

“对、对不起,我真的做了最不该做的事……”

“你真的在反省了吗?拼命反省了?”

“在、在反省了啦!为什么突然冒出这种小学生发言?”柊子瑟瑟缩缩地反问。

我见状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顺势要求:“那就太好了。我正好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呢。”

我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说白了其实就是校内彩灯大会。

在外人看来,我只是在筹备一场盛大的派对,但我知道,这是真正的胜负局。真鸨竟敢否定“冬天盛开的花”,那我就要用这花的力量,点燃受她支配的学生们心中的火焰。对骄傲的真鸨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对我们来说,则意味着备受珍视的情感之力跨越了名为真鸨的高墙。到了那一刻,柊子渴望死亡的内心中,生机必将萌芽,她与夏海的友情也一定会比从前更加深厚。

如果一切都顺利进行——我与柊子的意识交换必定也能复原。经历诸多坎坷后,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只能秉持信念一冲到底了。

星期五放学后,柊子取得了外出许可,加上我跟夏海,三个人一起来到学校装饰彩灯。等到星期日校园开放,同学们就能欣赏到光芒织就的花树了。为了给灯饰计划保密,我们封锁了学校大门,届时只能通过后门进出。

我事先通过Line与同事取得联系,随便编造了一些“想哄住院的孩子们开心”之类的理由,从我上班的企划公司租来了一应照明器具。当然不是免费的,但我很幸运地拿到了内部员工价,再加上我一直在为某一天开始长期住院而存钱,因此顺利地完成了调配。等待物品送达期间,我向学校的老师们说明缘由,拿到了校庭平面图,规划好了连接电线与灯饰的具体配置。

如我所料,取得“赤月缘”的外出许可颇是花费了一番功夫。那副身体虽说有所恢复,能够行走、散步了,但毕竟是紧急送进医院来的,期间还经历了病情的急剧恶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倒下。然而——不对,正因为如此,柊子向主治医生深情恳求后,总算赢得了许可。我想,主治医生多半是存着“别让她留下遗憾”的意思,希望尽可能尊重患者的意愿。

这等同于又一次向我宣告,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不过,我心中并没有恐惧。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志未竟而身先死。凡我手上的筹码,我必将全部赌上,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不过,真的这样就行了吗?”

暮色迟迟。我们在校庭内悬挂灯饰时,夏海不安地低语。

她一脸担忧,凝视缀着几个LED灯泡的电线。

“彩灯装饰而已,冬天一到,哪里都会弄,不少人甚至会在家里挂呢……”

夏海的顾虑再合理不过。“冬天盛开的花”姑且算是个惊喜,只能在学校没人时准备,也不能被人发现灯饰的存在。从前,我多次参与筹备过类似项目,但从没有亲手挂过彩灯,更不知道它对中学生有多大吸引力。

即便如此,我仍然意气扬扬,以十二万分的自信断言:“没问题的。这一场灯会啊,缘姐姐我可施了厉害的魔法哦,谁见了都会被迷住的。”

我有自信,灯饰经我之手必将绽放出最美的花朵,不会输给任何人。

夏海把手头的灯饰挂上枝头,小声嘀咕道:“唔……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不止这个,还有别的……”

说着,她朝装着灯饰的箱子伸手。

“啊。”

一不小心,她碰到了同时探进箱子的柊子的手。

准确地说,那是装着柊子人格的我的手。咫尺之间,两人大眼对小眼,陷入了沉默。

她们对视了好一阵,可惜,没有进一步的进展。

“……我去那边挂。”

夏海随手抓起一束灯饰,淡淡留下这么一句,到远处去了。

我策划这场“冬天盛开的花”,目的之一就是想让这两人在帮忙准备的过程中和好。不过看样子,她们之间的裂痕仍然很深。

“柊子,你也过去那边怎么样?个子高的人干活更方便,而且这是个好机会哦,可以跟夏海单独说话。”

我这么一提,柊子按住颤抖的右手,声音细如蚊虫。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一吸鼻子低下头,满脸自我厌恶。

“其实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害怕跟夏海面对面。总想着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万一没能和好又该怎么办。”

我一边听,一边瞄瞄夏海离开的方向。夏海正在挂彩灯,始终背对着这边,多半是故意的。

我看得直挠头。这两个人,没一个坦率的。

“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不轻举妄动,至少不会让关系恶化?”

面对我的质问,柊子有些难为情,轻轻点了一下头。

如果时间充裕,这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去改变才是最危险的。

“柊子,有些东西,眼下你可能习以为常了,但千万不能觉得它是永恒不变的。人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今天富可敌国的人,明天说不定就会遭到欺诈,失去一切;今天还在大公司工作的人,明天说不定就会遭遇裁员,流落街头;今天还健健康康的人,明天说不定就会碰到随机杀人犯,或者遭遇事故。对我,对你,对夏海,都是同样的道理。”

听了我的话,柊子喉头微微一动,咬住了嘴唇。

我进一步说道:“所以,必须时刻思考,不断做出对自己来说最好的选择。柊子,对现在的你来说,最好的选择真的是维持现状吗?你难道不是因为想改变自己才相信我,来到这里的吗?”

“我……”

柊子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

她抬起头,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不是。我害怕就这样跟夏海形同陌路,比死更怕。”

我放缓了表情,赞赏柊子的勇气。

“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没事的,比起让花朵在冬天盛开,比起死亡,与朋友和好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柊子会恐惧,恰好证明了她是多么珍视与夏海的友情。如果现在逃跑了,事后涌上来的悔恨一定远非此刻的不安可比。对这一点,柊子应该也有切身的体会。

她只不过是需要再来一句话,能在她后背轻轻推一把,一句就好。

“害怕去面对面?别在意这些细节。你现在可是赤月缘啊。”

我用手,用这句话一推她的后背,一口气点燃她。

“拿出让我颜面扫地的劲头,冲上去吧!”

“……是!”

柊子用力一点头,奔向夏海身边。

我听不到她们说话,但一点也不担心。一个劲儿地盯着人家看未免不识趣,我集中精神,回到了手头的工作上。

柊子靠近时,夏海循着脚步声回头。

尽管顶着赤月缘的躯体,柊子仍羞愧地瑟缩着,用微弱的声音说:“……说是‘个子高的人干活更方便’。”

夏海来来回回地把柊子从头打量到脚,哼出一声,讥刺地说:“一阵子没见,你长大了不少嘛,柊子。”

“……嘿嘿。”

柊子害羞地低笑两声,随即抿紧了嘴,深深低下头去。

“对不起,夏海。”

她低垂着脑袋,泪水滑出眼角,滴落在地。

接着,她一吸鼻涕,仍旧低着头说:“我对你做了非常恶劣的事。那天,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淡河同学指示的,但过错并不能全推在她身上。其实,我心里是存了一丝怠慢,觉得我事后再去找你道歉,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仗着我们是好朋友……不,正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有些话才绝对不该说出口。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说完,柊子抬起头,红肿着双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盒子里盛着一枚串珠做的发饰。当柊子听缘说要和夏海一起准备派对时,便拜托她买来了材料。

在病房中,柊子用不习惯的双手做好了发饰,现在又坦然将它递出。

“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打我也好,踹我也好,我发誓,会用一辈子去弥补我的错误。所以,请你……请你重新和我做朋友吧。”

一时间,夏海什么也没有说。

她缓缓移动视线,从柊子看到发饰,慢慢闭上了眼睛。

“……柊子,你还想成为植物学研究者吗?”

“呃,嗯。为此我对比了很多大学——”

夏海快步走向柊子,毫不留情,抬手将小纸盒打落。

纸盒坠落在地,亮闪闪的发饰蒙上了尘土。

“没用的。”

冷酷的话语从夏海口中吐出,刺穿了柊子。

柊子呆住了,夏海的言语攻击却丝毫不见停止。

“把研究当工作,每天都得去做,你知道这有多辛苦吗?所谓的‘研究者’,才不是你想的那种光鲜又帅气的职业。工作又忙,收入又低,真正想做的研究根本没机会去做,往往到最后身心俱疲,只能落得个辞职的下场。你看看你,一个淡河就吓得你言听计从,你真以为你受得了那样的工作?”

柊子颤抖起来,犹如冻僵了一样,嘴角微微战栗。

夏海却像是还嫌不够,提高音量,否定的言辞接连涌出。

“所以,没用的,你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只是在浪费时间跟金钱,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赶紧放弃吧,去找个别的出路,你父母绝对也会高兴的。”

一通话说完,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柊子立在夏海对面,泫然欲泣。夏海这一席话,比真正的拳打脚踢伤她更深,深深剜绞着她的心脏。

她肩膀起伏,吐出腾腾白气,竭力搜寻着稀薄的氧气。

“就算是这样,我也……”

夏海望着她这副惨相,终于受不住了,嘟哝着把头发抓得一团乱。

“啊,真是的,我果然不适合说这种话。”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自我厌恶。

眼看柊子一脸呆滞,夏海换上认真的表情,叮嘱道:“你就是这样捅我刀子的。绝对别忘了你现在的心情,最重要的念想遭人否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不仅对我,对谁都一样。”

顿时,柊子绷紧了表情,一擦眼泪,郑重地说:“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忘记。”

听了柊子的话,夏海俯身拾起被打落在地的发饰,拂掉尘土,将它绑在发间。

手工制作的发饰歪歪扭扭的,可在这一刻,夏海觉得它就是最适合自己的装饰品。

这时,她终于绽开了自然的笑脸,说道:“你能理解就最好不过了。一直生气也很累啊!”

听到这里,安心的泪水滑出了柊子眼角。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接下去,两人回到了安装彩灯的事情上,彼此协助,推进工作。这时,夏海开口了。

“我也没有放弃成为画家的梦想。”

柊子不禁抬眼。夏海的侧脸凛然无畏,几乎不像个初中生。

夏海手下不停,继续道:“我跟缘小姐也说了,该叫‘瓶颈’吗?那件事之后,我别说画画了,就连轮廓线之类简单的线条都画不好。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像从前那样画画……但我会好好练习,一点点恢复的,绝对会在初中阶段拿个奖给你们看。”说着,夏海看向柊子,粲然笑道,“我啊,还是最喜欢画画了。”

知晓了夏海的决心,柊子固然高兴,却也尝到了深深的罪恶感。

别看夏海说得轻快,真要做到绝不简单。画家之路本就难走,柊子竟又往上面平添了几重坎坷。

“……我真的破坏了你好多珍贵的东西。”

见柊子低垂着脑袋呢喃,夏海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有点儿后悔呢。”

她望着手边的灯饰,叹出一口白气。

“我当时太受打击了,本来应该冷静下来再和你聊一聊的。整件事背后明摆着就是有什么隐情嘛。可我好像有点儿嫉妒淡河同学呢,她跟你那么要好。”说到这里,夏海抬起头,询问柊子,“对了,还是问问你好了。你是被淡河同学威胁了吧?她说什么了?”

“她没有明说,但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按她说的做,就要让我爸爸辞职。我爸在淡河集团的子公司工作……仔细一想,淡河同学也只是个初中生,不可能有权做那种事。就算她真把我爸辞退了,让他去你们家的蛋糕房工作就好了嘛,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

“啊哈哈……不好,我不该笑的。淡河同学做事还真绝啊。”

“嗯。不过我现在觉得,她的‘绝’跟我们也不是没有关系。”

柊子转身面向夏海,严肃地开口:“夏海,我有一件事想做,你能陪我一起吗?”

夏海见状摸一摸头上的发饰,调皮地笑了。

“说来听听。可我觉得啊,我大概正和你想着同一件事呢。”

几小时后,我们三个都累趴下了,不过灯饰好歹是全挂上了。

柊子和夏海并排站着,充满成就感地相视而笑,夏海头上还绑着柊子手工制作的发饰。看样子,她们是真的和好如初了。

我放心了,同时却又觉得不太对劲。

柊子与夏海跨越裂痕,重新成了好朋友,今后想必再也不会屈服于真鸨的恶意了。柊子因与夏海决裂而生的寻死念头,肯定也不复存在了……这么一来,我跟柊子应该能换回来了啊。我之所以想和真鸨决一胜负,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这一目的。

然而,我与柊子仍处在交换状态中,毫无恢复的迹象。

回家的路上,我仰望着夜空中的冬季大三角[6],恍惚思考着。

意识交换是不可逆的吗?

还是说,与真鸨的直接对决终归无法避免?

又或者说,还存在着我尚未察觉的恢复条件?

——第三块也是最后一块拼图,究竟是什么?

柊子、夏海和我从关门后的学校离开了。这幅景象,有人尽收眼底。

学校后门的咖啡厅里,一名女生一直坐在窗边,一见柊子她们离开,立刻拨出一个电话。

“淡河同学,那几个人回去了。果然如您所料。”

“辛苦了,我马上过去,你先在校门口等着。”

十分钟后,学校后门,淡河真鸨和两名跟班汇合了。

她们按下门铃,信口编了个“忘拿东西”的借口,走向校庭。

随意仰头望去,树上到处悬挂着彩灯,在黑夜中都能看出手法相当粗糙。

“所以说,凡人的思维啊……”

真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断了电线。

“从头到尾都跟我想的一样,我都要傻眼了。而且,这种哄小孩的把戏,她们是真心觉得能感动我们学校的学生吗?异想天开也得有点儿分寸吧。”

三个人兵分三路,仔仔细细,将每棵树的彩灯都切断了五六处,还巧妙地调整外观,不至于立刻暴露。

不出十分钟,所有的灯饰全被破坏了。

一想到柊子放出了那样的大话,却注定要在派对上颜面扫地,真鸨得意扬扬,残酷地笑起来。

“呵呵……真遗憾。冬天的花还没盛开就凋谢了。”

******

淡河真鸨并非从一出生就高踞在“才貌双全的大小姐”的地位之上。

小学时代,真鸨其实是那种不开窍的小孩。家中为她配备了专属家庭教师,她的学习却总是举步维艰。一直到五年级,她每次考试的排名仍然是从底下开始数比较快。

深受自卑感折磨的真鸨,最害怕的人就是父亲。

“真鸨,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那天,真鸨又被叫进父亲的书房,遭到了严厉的训斥。

“这种不像话的成绩,你还想拿到什么时候?至今为止,我花了多少钱给你请家教,你知道吗?”

父亲从来不会对她大吼大叫,更不会暴力相向。他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不带一丝感情。真鸨害怕的正是这一点。

她垂下头,用细如蚊虫的声音道歉:“……非常对不起。”

父亲双臂环抱,神经质地用指尖敲击着上臂,向真鸨发问:“真鸨,脑子不中用的人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骤然遭到提问,真鸨立刻开足了马力运转大脑。

然而,不管她怎样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有望令父亲满意的回答。如果不小心答错了,多半会惹得父亲更加生气。一想到那种结果,真鸨愈加难以思考,自信也渐渐消失。

“……我不知道。”

她缩成一团,老实回答。

父亲听了,刻意地叹出一口气,答道:“悲惨、孤独,以及凄凉的死亡。不被任何人需要,也不为任何人所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剥削,欺诈,受尽一切苦难,最终死去。这样的人,我就亲眼见过好几个。真鸨,你想过上这样凄惨的生活吗?”

听了父亲宣告的残酷真相,真鸨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她带着哭腔,急切地追问:“父、父亲,您不会抛弃我吧?不会讨厌我,会一直爱我吧?”

“正是因为我不想抛弃你,才特意分出宝贵的时间跟你说这些。你要是不想落得那个下场,就考虑清楚,好好努力。”

对于真鸨的问题,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转过椅子,背对着她。

她明白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垂下肩膀,低声道:“是……”

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恐惧卷袭了真鸨的心。

孤独与死亡,原本以为与自己无缘的东西一口气逼到近前,真鸨恐慌到了极点。为了不被抛弃,必须学习才行。然而,沉重的压力笼罩着她,学习效率甚至还不如从前了。

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她真会像父亲说的一样,在孤独与绝望中结束一生的。

她焦急万分,不禁逼问起同班同学来。

“喂,喂,我们是朋友吧?你不会因为我没用就抛弃我吧?”

“咦?突然间怎么了,淡河同学……”

猛然间被问了这么一句,同学一脸困惑。

真鸨见她这副态度,愈加不安,急促地呼吸着,抓住她的肩膀。

“拜托了!不要抛弃我!我真的会努力的!只要做得到,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见真鸨这么急切,女生悄悄扬起了嘴角,故意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唔——要是没什么好处,我就不太乐意了。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

“怎么会……”

“不过,淡河同学,你家很有钱吧?要是能分我一点,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