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传来真鸨和柊子的对话。
“谢谢你,户张同学。”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这点事是应该的。”
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夏海一步步重重踏在地上。
事后回想起来,这份怒火中,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对真鸨的嫉妒,嫉妒她竟与柊子走得这么近。
不出一星期,某天放学后,夏海被柊子叫了出来。
地点是一间还没有投入使用的空教室。
夏海不解地推开门。没想到,教室里不止柊子一个人。淡河真鸨和她的两个跟班就在柊子身后。
“夏海……”
柊子立在教室中央,见夏海现身,向她投来空洞的视线。
情形明显不对劲。夏海不觉后退一步,紧张地扬高了声音。
“……柊子,怎么回事?你们想干什么?”
夏海环顾四周,立刻发现真鸨脸上正挂着一抹愉快的笑容。
她立刻瞪向真鸨,大声问:“淡河同学!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到底想让柊子干什么?!”
真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事不关己地瞥一眼柊子。
“我什么主意也没有,只是被户张同学叫来这里而已,好像说有什么东西要让我们看来着。是吗,户张同学?”
“……是的。”
柊子的嗓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明显就是口不对心。
面对呼吸逐渐急促的夏海,柊子目光如泣,问道:“夏海,你还记得吗?我们约好了的,要一起去看冬天盛开的花。”
“那还用说!那可是让我们成为朋友的重要回忆……”
话音刚落,便听淡河真鸨发出一阵奚落的笑声。
她肆无忌惮地笑个不停,然后问那两个跟班:“什么啊,冬天盛开的花?你们都听见了吗?”
顿时,两个人像得到指示一样低低窃笑起来。
她们会顺从真鸨的意思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仍然让夏海切身体会到,在这间教室里,毫无疑问,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一边。
重要的约定成了这些人的笑料,夏海的心像被剜绞一样痛,呼吸都乱了。
真鸨享受地望着这一幕,语气含讽带讥。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啊?小学自然课就学过了吧?户张同学,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她吧?”
“当……当然不可能。”
柊子回答的样子就像拙劣的演员在念台词。
声线颤抖不止,编织出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语。
“夏海,我、我跟你不一样……是、是优秀的学生。你成天说什么要成为画家,像个小孩子在做美梦,所以才会连我们之间的差距都意识不到。”
不是别人,正是柊子,将两人间的友情彻底否定了。
柊子的话语犹如一柄尖刀,深深刺进了夏海的心脏。
夏海委顿跪地,啜泣起来。柊子迎着她缓步而来,停在她面前,打开手中一根长筒的盖子,从中取出一幅画。
正是《冬天盛开的花》。
“什么?”
最后的一刻,夏海明白柊子要做什么了。
柊子伫立在她身前,全身只有嘴巴微微一动。
——对不起,夏海。
柊子持画的双手一用力,将画一撕两半。
这一瞬,夏海的身体里,某种决定性的东西崩塌了。
她呆呆跪着,脖颈无力地下垂。柊子望着她,送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夏海,你不是我的朋友。”
几个字轻弱而破碎,几乎无法成声。凭着气息,夏海知道柊子在哭。
然而,任凭柊子怎么哭泣、道歉,做下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时,真鸨一脸愉悦地凑过来,俯向心神恍惚、跪倒在地的夏海,轻声说:“加油呀。你要是着急,推荐你转行去当花店小妹哦,蛋糕房的雾岛同学。”
留下这一句耳语,真鸨带着两个跟班,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教室。
看不见真鸨的人影后,柊子凑向低头跪地的夏海,抽泣不止。
“夏、夏海……真的……对不起……”
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至今分享过的记忆一幕幕闪过夏海心间。
她们曾仰望着《冬天盛开的花》欢快谈笑。
她们曾替对方出头,畅谈各自的梦想。
她们曾为了梦想切磋砥砺,相互鼓劲。
她与柊子一路走来,那一枚枚鲜明的足迹,竟全是在为今天铺路——念及此,一阵猛烈的虚无感袭上心头,夏海的视野摇晃起来。
“唔,呃。”
紧接着,她感觉呼吸困难,拼了命地试图喘气。然而,吸进去的氧气就像全从肺里漏走了,只有痛苦急速堆叠。
她急了,越急就越难受,转眼间便倒在了地上。
“夏……夏海?!怎么了,没事吧?!”
柊子喊叫的声音渐渐远去。
感官渐次远离现实。对现在的夏海来说,这份隔绝感是如此的温柔。她放任自我随意识一道远去。
一辆救护车将夏海送进了医院。经医生诊断,她的身体没有异常,昏迷是压力下的过度换气导致的。当天她就在母亲的陪伴下出院了。
第二天,夏海如常去了学校。眼见她一天之内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柊子彻底蔫了,对她深深地低下头去。
“……夏海,真的对不起。”
夏海飞快地瞥她一眼,一语不发,起身就走。
她的目的地是美术部教室。柊子追在她身后,见她沉默地推开教室门,拼命向她搭话。
“那个……冬天的比赛,你还是会参加的吧?!想成为画家的梦想也不会放弃吧?!”
美术部的桌子上,摊着好几幅部员们画到一半的画。
夏海走到自己的画作旁边,总算第一次开口了。
“就这样吧。”
“什……什么就这样?”
听了柊子的苦苦追问,夏海轻轻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什么都无所谓了。”
说完,她倏地探出手,将自己的画用力揉皱。
少女沉入深海之底的梦幻景象,眨眼间变成了一团废纸。
异常之举骤然在眼前上演,柊子呆了呆,发出哀鸣般的声音。
“夏……夏海?突然间你这是——”
“不画了。没什么好画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不等柊子说完,夏海便清晰地宣布。
犹如在证实自己的话,她光是把画揉皱还不满足,又将它一片片撕得粉碎。面对这一切,柊子呆若木鸡,只能怔怔看着。
“怎么会一点意义都没有?”
“难道不是吗?我因为向往《冬天盛开的花》开始画画,参加了比赛,结果是一场空,通过那幅画亲密起来的柊子也背叛了我。我总算意识到啦,出色的画作也好,从中得到的感动也好,对现实生活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夏海的声音在颤抖。每句话都是对从前自己的否定,每说一句,她都会感觉到自身的一部分正在破碎、脱落。
“才……才没有那种事呢!”柊子泫然欲泣,搭住夏海的肩膀倾诉道,“我能与《冬天盛开的花》相遇,能与你这么投缘,真的非常高兴——”
“你以为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
夏海用尽全力甩开柊子的手,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到教室一角,将手中皱缩的纸屑扔进垃圾桶。
这是夏海用她的方式宣布与柊子绝交了。
她肩膀起伏,噙着泪对柊子说:“通过那幅画与我投缘,你非常高兴?别忘了撕破画的人就是你。从那一刻起,我跟你就什么缘也没有了。事到如今,你少摆出一副朋友的面孔凑过来。赶紧去找你最喜欢的淡河同学啊,相亲相爱地去说我的坏话好了。”
柊子张口结舌。夏海推开她,快步往外走。
“你不是我的朋友。先说这句话的人是你吧?”
夏海再也不看被丢下的柊子一眼,像要震碎玻璃一样甩上门。
从那一天起,夏海就以在家疗养为名,再也不去上学了。
******
夏海说完后,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面对低头不语的我,夏海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嗯,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在夏海的催促下,我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开口说。
导致两人决裂的“误会”,并不是来自夏海,而是笼络了柊子的真鸨。真鸨见夏海竟敢挑战自己的权威,便假装与柊子交好,暗中煽动两人反目,从而报复夏海——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然而,好不容易真相大白,我却没有半点成就感。光是为了按捺住腹中翻腾冲撞的怒火,我就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闭上眼睛,尽量冷静地开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抱歉啊,明明是我叫你出来的,不过我现在有个地方要去。”
好不容易,我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夏海提心吊胆地问:“你……你要去哪里?”
我原本想,至少在夏海面前要保持冷静,但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
我从夏海身边经过,怒火再也无法压抑。
“还用问吗?那个渣女,我现在就去把她揍飞!”
我目不斜视,大踏步往前。夏海大惊失色地追上来。
“冷……冷静一点啊!柊子……不是,缘小姐!”
肩膀被夏海抓住,我被迫止步。
夏海一脸凝肃地打量我的面庞,然后深深点一点头。
“我完全确信了,您不是柊子。缘小姐,怀疑了您,对不起。”
“啊,嗯……你能相信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怎么突然这么确定?”
“因为柊子不会说那样的话。”
“这样啊……她没说过吗?”
一想到我不久前还眼泪汪汪地求着夏海相信我,我的心情就变得相当复杂,总觉得不太能释怀。
夏海则再度劝诫我。
“缘小姐,别太鲁莽了,很危险的。您应该也知道,淡河同学在学校内外都有很大的影响力。一个弄不好,还不知道她会对你做些什么。”
听到这里,我总算明白柊子为什么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了。
不仅是因为她想代替我死去,也不仅是出于毁掉我画作的罪恶感。她是担心着我,生怕我一不留神就成了真鸨恶意的牺牲品。她没有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真鸨,恐怕也是心存负疚的缘故。即使只是一时,但她毕竟曾将真鸨视作友人,相信了她。
一念及此,我又意识到,夏海会顽固地拒绝柊子,恐怕也是另有理由。
“这么说来……夏海,你至今一直不肯敞开心扉,难道是为了柊子着想?为了保护柊子免受淡河同学的伤害?”
既然柊子是受真鸨逼迫才与夏海决裂的,那如果她再与夏海有所牵扯,下一个受害者也许就是她了——夏海正是警惕着这一点,才一直与柊子保持距离。她们两个是好朋友,拥有同样的思路也不足为奇。
听了我的推测,夏海移开了视线。
“是有这个原因在……但不是全部。”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接着,她一吸鼻涕,嗫嚅着开始诉说。
“刚跟柊子成为朋友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我以前就很在意她,可她性格内向,成绩又比我好出不知道多少,很难找到机会接近她。没想到,那幅画给了我契机,让我能跟柊子一起欣赏着画作说笑,也让我意识到,就算特长、性格不一样也没关系,人与人之间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夏海低垂着头,泪水滴落,晕湿了地面。
她用手擦擦眼泪,声音含混地继续道:“谁知道……我和柊子的情谊竟然那么轻易就被毁掉了。没错,那是淡河同学的阴谋。没错,柊子是没办法才会服从她的。我都懂的。可这样一来……所谓‘友情’究竟算什么?”
夏海抬起头,难过地质问我。
“屈服于威胁,对朋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真的还是友情吗?这样的友情,真的有必要存在吗?我一直相信的东西,全都是些没意义的——”
夏海窒涩的声音戛然中止。因为,我紧紧抱住了她。
她的体温、心跳,与我的混在一起。
“你真的很坚强,夏海。”
好一阵子,夏海失去了言语。可渐渐地,她像是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牢牢抓住我,发出了压抑的哭泣声。
眼泪濡湿了我的制服。我毫不在乎,温柔地轻拍她的肩膀。
“你和柊子的友情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我绝不会让它没有意义。所以啊,就算你一时没办法原谅柊子,你仍然可以挺起胸膛,相信你们曾经一起筑起的珍贵情谊。”
“嗯……”
不久,夏海恢复了平静。
她放开我,脸上稍微有了一些血色。我刚才不过是说了些安慰的话,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多了。
我稍微放宽了心,对夏海微微一笑。
“明天我就去找淡河同学谈话。放心吧,我不会让她再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由我说可能有点儿怪,但我觉得事情可以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事没法讲道理,就是有些人没法相互理解。趁着你没有留下糟糕的回忆,现在收手还不算晚。之后就是转学的我和柊子之间的问题而已……”
听着夏海心如死灰的话语,我静静摇了摇头。
“不行,我没法撒手不管。刚才我也说了,淡河同学很可能与意识交换现象有关。我会先找她谈话,如果说不通,就得进一步思考对策了。”
夏海一脸不可思议,不安地喃喃:“就算你说要谈话……”
“没事啦,一定会有办法的。别看我这样,岁数可是你的两倍哦。”
为了让夏海安心,我特意调动起乐观的语气。管她真鸨会使什么手段,再等下去,柊子可就要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更何况,我丝毫不打算空着手去跟真鸨谈话。
柊子仍是谢绝会面的状态,再待下去也无事可做。我打算带夏海离开医院,没想到刚一抬腿就被她叫住了。
“那个,缘小姐,我可以再问您最后一件事吗?”
“当然啦。别说‘最后’,问多少都可以。”
见我答应得爽快,夏海稍显赧然,小声发问:“缘小姐……像你画上那样在雪中盛开的花,你觉得……真的存在吗?”
她一个中学生,问大人这样的问题,恐怕多少有些羞涩。
就事论事,我现在已经知道,冬天开放的樱花是实际存在的。子福樱、不断樱之类的品种,包括冬天在内,一年能开两次,而且花期从秋到春,非常长。
不过,我决定暂时先不提这一茬儿。固然有我不曾亲眼见过的理由在,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夏海想要的并非这样单纯的正确答案。
我琢磨了一番她问题背后的意思,堂堂正正地答道:“你以前不是也说过吗?它说不定就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就算今天没有,明天的情况又有谁说得准?植物经历了长年累月的进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结出出人意料的果实。你说呢?”
我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地这样想。
夏海大概也注意到了,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缘小姐内心真的很强大。”
我不由苦笑,敲一敲自己的右脸,说道:“我现在可是正在体验着意识交换这种级别的超自然现象啊。区区冬天盛开的花,根本就不算什么嘛……而且,人活一世,来都来了,没见过的东西与其一口咬定‘不存在’,还不如去想象‘说不定真的有’更快乐,对吧?”
我两手背在身后,仰望着光秃秃的染井吉野,为我被毁掉的画送上祈祷。
“那幅画,正是寄托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望。”
第二天,我走进学校,脚步前所未有地铿锵。
多亏夏海的话,我已经明白了全部真相,包括我与柊子的联系、柊子与夏海的决裂,还有在幕后操纵一切的淡河真鸨。
为了解决所有问题,与淡河真鸨的接触不可避免。如果说柊子的求死之心是我与她意识交换的导火索,那真鸨就是根本原因之所在。反过来说,只要斩断与真鸨的孽缘,消除柊子与夏海之间的芥蒂,意识交换说不定就能消失。
我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凡是能做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到底。
教室中,淡河真鸨正在悠闲地读书。
我下定决心,开口道:“淡河同学,能不能跟我去旁边说两句?”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气场和平日不同,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朝这边投来了视线。
真鸨毫不在乎她们的目光,坦**地笑答:“当然没问题,什么事呢?”
面对那样的笑容,要不是我非常信任夏海,恐怕真的要怀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就连我曾亲眼见识过的种种“暴君言行”,说不定也会在我心中彻底正当化。
然而,这名少女面具下的真容,我绝不能无视。
僻静走廊中,我确认四下无人,率先开口。
“雾岛夏海的事,还有她不来上学的原因,你都还记得吧?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不仅对夏海,对其他学生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呢?那些事是你想做的吧?‘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跟吊车尾的同学来往了’,说这话的人不是你吗?”
真鸨瞥我一眼,轻蔑地耸了耸肩。
“你现在才知道害怕,把责任全推给我,未免太可怜了一点。”
真鸨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她要是那种听几句大道理就会改过自新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做那样的事了。
我将藏在身后的“撒手锏”递给真鸨。
“淡河同学,请你看看这个。”
透明文件夹里,夹着一张纸。
真鸨接过一读内容,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这是……”
文件上记载的,是学生会会长的罢免条款。
根据校规,只要得到全校三分之二学生的签名,就可以罢免学生会成员。虽然是一道高度形式化的条款,但规则就是规则。真鸨身为学生会会长的地位,绝不是不可撼动的。
真鸨的震惊没有持续太久。她大致读过一遍文件,满脸不快,连着文件夹一起塞回给我。
“亏我以为你有多大手段,真没劲。就这点不着边际的威胁,你不会真以为能吓到我吧?”
她说得没错。我还没有开始收集签名,而且照现状很可能根本拉不到足够的人数。真鸨会惊诧,更多是因为一向文静老实的柊子竟会拿出强硬的手段,与罢免条款本身倒没多大关系。只见她转眼之间就恢复了平日的傲慢。
我接过文件,毫不退缩地与真鸨对峙。
“现在你知道我是认真的了。但在真的动手之前,我想先和你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你应该也不想无谓地冒险吧?”
真鸨还是个初中生,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用强硬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对于真鸨,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
“要是说几句话就能让你满意的话,尽管说吧。虽然我不认为这能改变任何事。”真鸨不耐烦地冷哼一声,说道。
我深呼吸一次,定睛看着真鸨的双眼。
“淡河同学,由于之前那件事,夏海再也无法画画了。她从小学起就一心一意地梦想成为画家,现在却说打算放弃了。你对这一切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我只能认为她做出了明智的判断。相当明智。”
真鸨完全不把我的质问当回事,残酷地微笑起来。
“画家这种职业,能成功的只有极少数的天才。光有天赋不够,还必须拥有相应的能力。区区一个中学级比赛就碰壁,这样的人不可能在画家的世界有所成就。雾岛同学不过是沉浸在孩子气的幻觉中,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罢了。她能在丢光脸面之前及时收手,从长远来看算是一种幸运呢。”
“你又不是画家,凭什么这么说呢?就算她没能成为画家,拼命付出过的努力也不会白费啊!”
我调动全身的自制力,尽可能冷静地反驳。
真鸨像是要显示她有多从容,将乌亮的长发拂到背后。
“我对所有才艺都有所涉猎,绘画也不例外。所以,我很清楚没有才能的人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你是什么意思?”
面对我低沉的质问,真鸨坦然答道:“悲惨、孤独,以及凄凉的死亡。不被任何人需要,也不为任何人所爱,白白地被榨干最后一滴生命,在失意之中死去。他们错失了回头的机会,等到一切为时已晚才醒悟。于是他们逞弄巧舌,操纵言辞,从我们其他人手中巧取豪夺。因此,无知者有罪,怠学者为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只有安分守己,与相称的人交往,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幸福。我认为,正因为人生有限,才更应该与不同的人交往,接触各种各样的价值观。”
我立刻出言反驳。真鸨的一言一行几乎全与我的观念相悖,我腹中像有什么东西在腾腾燃烧。
我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直视真鸨双眼。
“你说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无非就是以学习成绩为标准吧?但是,你眼中平凡的学生,可能私下里用功学习会考出比你更优秀的成绩,也可能在课外隐藏着某种厉害的特长,不是吗?”
我暗暗祈求,希望我的话能触动真鸨的良心。
然而,真鸨的双眸漆黑如旧,不见一丝受到触动的痕迹。
“不能断然否认这样的可能性,但概率微乎其微。一个始终活得很散漫的人,只会逐渐习惯自己的无能,既不能发挥才能,也无法实现飞跃性的成长。真正有能力的人从一开始就会明确展示出实力。除此之外的人,必须用危机感去点燃他们。”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煽动他们的危机感?”
真鸨傲慢的言论逐渐将我的忍耐推向极限,我的眼神、语气渐渐带上了刺。
“全都是些以自我为中心的歪理。你不过就是用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在解释世界而已。”
“你真的这样想吗?”
她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
眼前,真鸨双目灼灼,绝不仅仅像是在任性妄为。
“淡河同学是个天生的才女,因此蛮不讲理,凭着一时高兴就去欺负差生。户张同学,你真心这么想吗?”
她认真的眼神向我直射而来,我不由得吞下一口唾沫。
我原本轻蔑地认为她不过就是个中学生,但她现在这份魄力,让我第一次有了畏缩。
“你到底想说什——”
“那我反过来问问你。你真的能够挺起胸膛,断言自己的观点不是以自我为中心吗?你至今交往过的人,也都是你凭着独断与偏见选择出来的吧?”
在意想不到的反击之下,我张口结舌。
“这……”
这是诡辩。跟每个人都平等地构筑关系,非人力所能为。然而,真鸨精准选择时机发出的这一击,足以让我哑口无言。
见我无言以对,真鸨一脸愉悦。
“你也一直在挑选交际对象,只是挑选的标准与我不同罢了。你要是以为自己做过的事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哪怕一次,那才是真的傲慢,而且错到了极点。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重视不同的价值观,就应该也尊重我的价值观才对,不是吗?”
一句又一句连珠炮似的话语将我定在了原地,我的自信心急速流失。
真鸨见我已经被彻底驳倒,心满意足,轻叹一口气,飒爽地从我身旁走过。
“你以为让我看一眼罢免条款,我就会任由你摆布吗?校规就是校规,你若想联署罢免我,还请随意。当然,前提是你有那个能力和决心。至于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信念,一分一毫也没有。”
说话间,真鸨一眼都不再看我,优雅地走远,从容之态从背影中看得分明。
我一个人被丢在原地,沉陷在连一个少女也无法说服的巨大挫败感中,只能呆呆站立而已。
回到家后,我扑上床发出怪叫。
“啊——”
我埋头在枕头里掩住声音,朝脑内可恨的真鸨吐出无限的诅咒。
“太奇怪了吧!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性格那么扭曲啊!长大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还毁了我的画!下地狱去吧!魔鬼!”
像个小学生一样破口大骂后,我心里那口气顺了,仰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好不甘心。明明我还算有自信,结果却被驳得丢盔弃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手还是个上初中的少女。
伤我最重的,是真鸨临走时的发言。
——你要是以为自己做过的事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哪怕一次,那才是真的傲慢,而且错到了极点。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软肋。
我曾受到一名少女的触动画下《冬天盛开的花》;曾经豁出性命救助柊子;曾经向同事、上司隐瞒我的病情;还硬要插手夏海与柊子的不睦。除了这些,一定还有很多是我至今未能察觉的吧?满心以为做了好事,结果绕一大圈回来反而伤害了别人。
当然,我不会因此就放过真鸨,但她的反驳破坏力十足,足以消除我渴望说服她的意志。
“……本来想通过谈话解决的,看来是没戏了。”
就是有些事没法讲道理,就是有些人没法相互理解——夏海说的是对的。说服既然以失败告终,接下去就只能着手推进联署罢免了。要得到全校三分之二学生的签名的确困难,但绝不是水中捞月的事。
不过……
“这样真的好吗?”
我心中的某一部分,仍然不愿放弃让真鸨改过自新的想法。
真鸨还是个初中生。心智尚未成熟却坐拥莫大的权势,任谁都会有些扭曲的。假设联署罢免成功了,然后呢?她也许会反省自己的错误,重新做人。但是,她也有可能由于颜面尽失而憎恨世界,采取一些比现在更过火的行动,或者像柊子与夏海那样陷入自闭啊。
谁都会挑选交际的对象。
真鸨的观点不能说是全错。讨厌的家伙如果只要排挤出去就好,我一个大人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快想啊,再想想。
我会与柊子意识交换,不仅是因为柊子和夏海被迫绝交,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淡河真鸨。她至今仍然像一堵高墙,耸立在两位好友的和解之路上。为了越过这堵墙,究竟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更准确地说……有什么是我才做得到的?
我逐一整理迄今获得的情报。
我与柊子意识交换的缘由。
柊子与夏海成为朋友的契机。
在真鸨的暗中操纵之下,两人友情破裂的原因。
“啊……”
我下意识弹起身,紧紧盯住这一学期的校历。
现在是十二月上旬。时间已经很紧了,但应该还来得及。
我马上跳下床换衣服,拨出某一串电话号码。
——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一定存在。
[5]约合人民币八万元。后文的“三十万元入学费”约合人民币一万五千元——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