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6日,国王确守着自己从前答应红衣主教重回拉罗舍尔的诺言,从巴黎起身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仍旧因为新近流传的白金汉被刺的消息而沉不住气,喜形于色。
王后呢,她虽然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正遭遇着危险,但当旁人告诉她这个噩耗的时候,她不肯信以为真,甚至很不谨慎地大声说道:“这是谣言!他最近还写了信给我。”不过第二天,她就不得不相信这个噩耗了。拉波特本来像所有人一样,被英王查理一世的命令留在英国,但现在他带着白金汉送给王后的遗物回来了。
国王简直高兴极了,他不仅没有设法掩饰他喜悦的心情,甚至故意在王后跟前明显地表现出来。路易十三正同一切平庸的人一样,缺乏宽大的气度。然而,国王的心情随后又立刻变得抑郁和不适了。他的脸不是那种时常开朗的脸,他觉得一回到营地里,便又要过受束缚的生活,但他终究又要回那里去了。红衣主教对他来说,是条具有魔力的蛇。他是一只鸟,尽管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却没法逃出它的势力。所以在重返拉罗舍尔的路程上,充满了令人不愉快的气氛。
我们那四个朋友特别教他们同队的人感到诧异,他们并排赶路,眼光抑郁,垂着脑袋。只有阿多斯不时抬起他那张大大的脸,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后,他又如同他那几个朋友一样,坠入了沉思。护卫队一走进城市里,把国王引进行宫以后,四个朋友不是回到自己的寄宿地方,而是到一个偏僻的小酒店里去。在那儿,他们既不赌钱也不喝酒,只是一面低声谈话,一面留神地看着有没有人偷听。
有一天,国王在路上停下来,放鹞子去捉喜鹊。四个朋友按照他们的习惯没有跟着去打猎,而是在大路旁的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个从拉罗舍尔骑马飞驰而来的人,因为要喝一杯葡萄酒而在酒店门口下马,他的眼睛向那四个火枪手坐的屋子里望着。
“喂!达达尼昂先生!”他说,“可是您坐在那儿?”
达达尼昂抬起头来,快乐地叫了一声。这个被他称为冤魂的人,正是他在麦安遇见的陌生人,也就是他在隧人街和阿拉斯遇见过的陌生人。
达达尼昂拔出剑,向门口奔过去。
不过这一回,陌生人不仅没逃走,反而跳下马向达达尼昂走过来。
“哈!先生,”青年人说,“我终于和您碰头了,这一次,您是不能从我手里逃走了。”
“逃走吗?我也不再想逃,先生,因为这一次我是来找您的,我奉了国王的旨意来逮捕您。我说您应当把您的剑交给我,先生。不得抗拒,不要拿着脑袋开玩笑,我警告您。”
“您究竟是谁?”达达尼昂一面问,一面收回了剑,但没有交出去。
“我是罗什福尔骑士,”陌生人说,“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侍从骑士,我奉命把您押解到法座那儿去。”
“我们正要回到法座那儿去,骑士先生,”阿多斯走过来说,“您可以相信达达尼昂的话,他是径直回拉罗舍尔去的。”
“我应当把他交给卫士们,再由卫士们把他押解到营地去。”
“我们会把他押解到营地去的,先生,我们用世家子弟的人格来担保。同时,我们再口头担保一件事,”阿多斯皱着眉头继续说,“就是达达尼昂先生不会离开我们。”
罗什福尔骑士向后面瞧了一眼,看见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都站在他和店门之间,他懂得自己是无法不听从这四个人的话的。
“先生们,”他说,“倘若达达尼昂先生愿意交出他的剑,并且也像你们担保的一样担保他自己,那我同意你们把他带到法座的行辕去。”
“我向您担保我自己,先生,”达达尼昂说,“我的剑在这儿。”
“这样做更好,”罗什福尔接口说,“因为我还得继续赶路。”
“倘若是去找米莱迪,”阿多斯冷冷地说,“那不必了,您找不着了。”
“她怎么了?”罗什福尔连忙问。
“您回营地去吧,您会知道的。”
罗什福尔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想到只需再走一天,就可以到徐日艾尔,那正是红衣主教应当来迎接国王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听从阿多斯的劝告,同他们一块儿回去。况且这样回去对他有好处,那就是他可以亲自监视他的犯人。
他们重新上路了。第二天午后三点钟,大家都到了徐日艾尔。红衣主教在那儿等候着路易十三,宰相和国王极其亲热地互相问候。由于幸运,那个煽动欧洲来和法国对抗的强敌已被扫除,君臣两人又因此互相道贺了一番。后来,红衣主教因为早已从罗什福尔的报告知道逮捕了达达尼昂,急于要看见他,所以在邀请国王第二天去视察那条已经完成的长堤的工程以后,就向国王告辞了。
傍晚,红衣主教回到石桥村的行辕时,看见四个朋友都站在门前。达达尼昂没有佩剑,其他三个火枪手都是全副武装的。这一次,红衣主教是有武力保护的,所以他严厉地望着他们,并且使用眼色和手势,教达达尼昂跟着他走。达达尼昂服从了他的命令。
“我们等着你,达达尼昂。”阿多斯用相当高的声音说,意思就是教红衣主教听得见这句话。
法座皱着双眉,略略停了一下脚步,随后他仍旧继续向前走,一句话也没有说。达达尼昂跟在红衣主教后面进了门,他一进来,门就立刻被人把守住了。
法座走进了那间供他做办公室使用的屋子,向罗什福尔做了个手势,教他领年轻的火枪手进来。罗什福尔服从了这个指示,退了出去。
达达尼昂独自一个人站在红衣主教的对面,这是他第二次和黎塞留见面。他事后承认,他当时完全相信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黎塞留靠住壁炉站着,在他和达达尼昂之间放着一张桌子。
“先生,”红衣主教说,“您因为我的命令被逮捕了。”
“有人对我说过了,公爵。”
“您可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我做过的唯一可以被逮捕的事情,法座还没有发觉。”
黎塞留双眼盯住这个青年望着。
“慢着!”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倘若公爵高兴先把别人控告我的罪名告诉我,我再向公爵陈述我做过的那些事。”
“别人控告您的那些罪名真不小,就是地位比您高的人犯了也得杀头,先生!”红衣主教说。
“哪些罪名,公爵?”达达尼昂镇定的态度让红衣主教有些吃惊。
“别人控告您曾经和国家的敌人通信,别人控告您曾经窃取国家的秘密,别人控告您曾经设法去破坏您长官的作战计划。”
“这是谁控告我的,公爵?”达达尼昂问道,他心里怀疑那是米莱迪干的勾当,所以接着就说,“一个被本国法院烙过标记的女人,一个在法国嫁了丈夫、在英国又另嫁一个丈夫的女人,一个毒死了第二个丈夫又想来毒死我本人的女人!”
“您在说什么,先生?”红衣主教问,“您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温特勋爵夫人,”达达尼昂回答,“没错,就是温特勋爵夫人。法座在对她宠信有加的时候,无疑是不清楚她一切的罪名的。”
“先生,”红衣主教说,“倘若温特勋爵夫人犯了您说的种种罪名,她一定会受惩办。”
“她已经受到惩办了,公爵。”
“谁惩办了她?”
“我们。”
“她被关在监狱里了?”
“她已经死了。”
“死了!”红衣主教不能相信他亲耳听见的话,又说了一遍,“死了!您是不是说她已经死了?”
“她曾经先后三次想杀害我,我都宽恕了她。不过她又毒死了我心爱的女人,于是我的朋友们和我捉住了她,审判了她,并且惩办了她。”
达达尼昂把博纳希厄太太在贝蒂讷的圣衣会女修道院里的中毒经过,在那幢小房子里的审判情形,以及利斯河边的处决场面,都讲了一遍。
红衣主教感到毛骨悚然,他是不容易感到毛骨悚然的。不过,如同受到了一种无声思潮的影响,红衣主教那副一直显得阴郁的面容突然渐渐地开朗了,而且,达到了完全平静的地步。
“所以,”红衣主教用一种和他的严厉语句很不相称的柔和声音说,“你们都自以为是法定的审判官,却没有想到凡是不负有惩办任务而擅自惩办旁人的人,都是杀人犯!”
“法座,我向您发誓,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在您跟前保住我的脑袋。我将承受法座要对我判处的罪名,我不因为爱惜性命而怕死。”
“对呀,这我知道,您是个勇士,先生,”红衣主教用一种几乎很亲热的声音说,“所以我能够预先对您说您将要受审判,并且要受惩办。”
“换了另外一个人,就会回答法座,说他的衣袋里藏有他得到的特赦令,我呢,却只向您说:您下命令吧,公爵,我准备好了。”
“您有特赦令?”黎塞留惊讶地问。
“是呀,公爵。”达达尼昂说。
“那是谁署名的?可是国王?”红衣主教带了一种很古怪的轻蔑表情,说了这两句话。
“不是,那是法座署名的。”
“是我?您可是发疯啦,先生?”
“公爵无疑认得出自己的笔迹。”
原来阿多斯在米莱迪手里得到那份珍贵的文件以后,就交给达达尼昂给他做护身符,现在他拿出这份文件给红衣主教看。
法座接过这份文件,用缓慢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读道:
为了国家的利益,此项文件的持有者根据我的命令,做了他所做的事。
黎塞留,1627年12月3日
读过这几行字以后,红衣主教坠入了深沉的思考里,但他没有把文件交还达达尼昂。
“他正考虑用哪一种苦刑来处死我。”达达尼昂暗自想道,“好呀,说真心话!他将看到一个世家子弟是怎样死的。”这个年轻的火枪手一心一意准备英勇就死。
黎塞留始终沉思着,双手把那张纸卷拢又展开,展开又卷拢。最后他抬起头来,他那老鹰般的眼光盯着对方诚实开朗又聪明的脸,他从那副挂满热泪的脸上,看得出他忍受了一个月来的所有痛苦。于是黎塞留又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想到,这个二十一岁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前途,他的勤勉、勇猛和聪明对于一个好主子能够贡献什么样的才智。
从另一方面推想,米莱迪的罪行、能力和凶恶的天才,已不止一次地令他害怕了。现在他已经永远摆脱了她这个危险的共犯,心里也暗自感到一种愉快。他从容撕碎了达达尼昂很大度地交给他的那张纸。
“我完了。”达达尼昂暗自说。
他对红衣主教鞠了一躬,仿佛在说:“公爵,愿您的意旨得到实现。”
红衣主教走近桌子,并不坐下,而是在一张羊皮纸上写了几行字。纸上有三分之二的地方已经写满字后,他盖上了他的官印。
“这是对我的判决,”达达尼昂思忖道,“他不把我送往巴士底狱,也不拖延判决的日子。在他来说,这算是非常客气的了。”
“好,先生,”红衣主教向青年人说,“我从您手里拿了一份空白公文,现在我拿另外一份还您。不过,这张委任状没有填姓名,您自己去填吧。”
达达尼昂犹犹豫豫地接过了公文,向那上面瞧了一眼。那是一件火枪队副队长的委任状。
达达尼昂跪在红衣主教的脚边了。
“公爵,”他说,“我的性命是属于您的了,从此请您支配它吧。可您赐给我的这种恩惠,我是不配接受的,我有三个朋友无论在功劳上或者品德上都比……”
“您是个正直的孩子,达达尼昂,”红衣主教看见自己制服了这个很难制服的青年觉得很高兴,因此一面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一面说,“照您的意思去处理这份委任状吧。不过,虽然没有填上姓名,但您得记住,这东西我是给您的。”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达达尼昂说,“法座可以放心。”
红衣主教回过头来高声说道:“罗什福尔!”
这位骑士无疑是站在门后边的,他立刻进来了。
“罗什福尔,”红衣主教说,“您看见达达尼昂先生了,我已经把他当作了我的一个朋友,所以你们应当拥抱一下。倘若有人要保住自己的脑袋,应当聪明一点。”
罗什福尔和达达尼昂彼此都只伸出嘴唇轻轻吻了一下,但是红衣主教用他那机警的眼光在那儿注视着他们。他们两个同时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们会再碰头的,对吗,先生?”
“您愿意在什么时候,就在什么时候。”达达尼昂说。
“会有机会的。”罗什福尔说。
“怎么了?”黎塞留打开门说。
他们两个都微笑了,彼此握了手,再向法座行了礼。
“我们已经开始着急了。”阿多斯说。
“我来了,朋友们!”达达尼昂回答,“现在,我不仅是自由的,而且还得到了恩典。”
“您说给我们听吗?”
“到今天晚上再说。”
果然一到晚上,达达尼昂就到阿多斯的住所去,发现他正在尽兴地喝着他那瓶西班牙葡萄酒,那正是他每天晚上用虔诚的态度完成的功课。
他向阿多斯叙述了和红衣主教会见的经过,然后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委任状说:“看呀,亲爱的阿多斯,就是这件东西,它自然是归您的。”
阿多斯带着亲切温和的态度微笑了。
“朋友,”他说,“对于阿多斯,这太过分了。对于拉费尔伯爵,这又太不够了。您留下这张委任状吧,它是属于您的。老天!您弄到它可花了相当昂贵的代价呢。”
达达尼昂从阿多斯的屋子里走出来,走到波尔多斯的屋子里,看见他身穿一件满是华丽绣花的华贵上装在照镜子。
“哈,哈!”波尔多斯说,“是您啊,亲爱的朋友!您觉得这件上装适合我吗?”
“好极了!”达达尼昂说,“不过,我来向您推荐另外一件上装,它将更适合您。”
“哪一件?”波尔多斯问。
“火枪队副队长穿的那一件。”
达达尼昂把自己和红衣主教会面的情形说给波尔多斯听,然后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委任状来。
“看呀,亲爱的,”他说,“您把自己的姓名填在这上面,希望您是我的好长官。”
波尔多斯看了看委任状,把它还给了达达尼昂,这使得这个青年人十分诧异。
“对呀,”波尔多斯说,“这叫我很快乐,但对于这种恩惠,我不会有多久的时间去享受它了。因为在我们到贝蒂讷去旅行的期间,我那位公爵夫人的丈夫死了。所以,亲爱的,这个死人的钱柜子正对我伸出了一双胳膊,我要和他的未亡人结婚。看呀,我在试穿我结婚礼服的上装,您留下副队长的委任状吧。亲爱的,您留下吧。”
他把委任状还给了达达尼昂。
青年人又到阿拉密斯的住所去,他看见他正跪在一张祈祷小凳上,额头紧靠着他那本打开着的日课书。
达达尼昂把自己和红衣主教会面的情形说给阿拉密斯听,然后第三次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委任状来。
“您,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光明,我们无形之中的保护人,”他说,“您接受这件委任状吧,由于您的智慧和您的常常获得良好结果的见解,您比任何人都配得上这张委任状。”
“糟糕,好朋友!”阿拉密斯说,“我们最近的那些冒险行动,教我完全厌弃了人生和武器。这一次,我的主意是无可挽回的了。围城结束以后,我就到味增爵会去做修士。您留下委任状吧,达达尼昂,军人的职业是适合您的,您将是一个正直有为的队长。”
达达尼昂感激得眼圈发红,也高兴得眼睛放光。于是,他再到阿多斯那儿去,看见他还是坐在桌前对着灯光,喝着他最后一杯马拉伽酒。
“怎么办?”他向他说,“他们也都拒绝了我的委任状。”
“亲爱的朋友,这正是因为谁也不及您配得上接受它啊。”
他拿起一支鹅翎笔,在委任状上面填上达达尼昂的姓名,交还给他。
“我将来不会再有朋友了。”青年人说,“不幸啊!什么全没有了,除了一些痛苦的回忆……”
他低下了头,用双手抱住,同时眼泪沿着双颊流下来。
“您年纪还轻,”阿多斯回答他说,“您的痛苦的回忆将来有一天会变成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