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我用笔记本电脑整理了自己在尉迟的记忆里得到的情报,然后发送给了列缺。

以及,为了帮助安全局回收剑齿他们的遗体,我也大致上锁定了事发的地点。虽然尉迟分辨不清楚自己跑到了郊外的哪里,但我好歹是能反复回溯他记忆的,要得出他死亡的地点并不困难。之后天河市安全局应该会妥善处理此事。

除此之外,我也顺便把咬血就是巴里洛的情报上报了。过去我在知道这条情报的时候没怎么放在心上,但这种看法显然是有失谨慎的。经过尉迟这件事我也算是反应过来了,咬血不止是可以将这个秘密与恶魔契约相结合去欺骗其他的恶魔术士,也大可以欺骗安全局的人。以前我是不方便说出这条情报的来历,如今列缺都知道我能读取自己所杀之人的记忆了,也没必要继续遮遮掩掩。

做完这些之后,我不再去看笔记本电脑,而是闭上了双眼,回忆着,或者说是回味着自己在尉迟的记忆里看到的画面。那个衰老而又残忍的混血恶魔一口一口地啃食人肉,在月光之下变化为美丽的少女。她宛如宝石般冰冷的鲜红色眼眸,她魅惑却残酷的笑容,她那令人联想到花骨朵的、青涩而又旖旎的身体,一旦开始在脑海里描绘,便着魔似的无法停止。

然而在那美好的皮囊之下,却似乎藏着一头超出人类理解的、毫无道德和良知的怪兽,正在冰冷地窥探外界。在我的想象中,那恐怖的眼球在隐约的粘稠声音中缓慢地转动着,接着与我的目光对上了。就藏在那张娇媚可爱的脸蛋后面,以宛如昆虫般机械的目光凝视着我。这样的意象就像是甜美的梦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令我在内心震怖的同时无法自抑地充血。

我无法合情合理地解释自己炽热而又邪恶的冲动。咬血可是已经九十多岁,做我的曾祖母都绝对足够了。而我居然对她,对她,产生了肉体上的欲望。我是多么的想要侵占她,想要与她抵死缠绵。

这种欲望绝对是错误的。

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么想,就像是那沉沦的五年里的每一个夜晚。我动摇的内心甚至被青鸟觉察到了。

在乔安恢复为人类之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搬回自己家里居住了。而青鸟也挑选好了新的住处,就选在我住处的楼上。我在那之后就回到了时常到她家里做饭和过夜的日子里。这天晚上,她一如既往地与我做过之后带着心满意足的疲惫紧紧地抱着我,片刻后问起了我时而心不在焉的理由。我是不愿意提及那种心事的,但既然她都问了出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隐瞒。无论是多么难堪的想法,多么隐私的秘密,只要她想知道,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对她吐露出来。

听完之后,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熄灯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她运动过后淡淡的喘息声。我做好了承受她发火的心理准备,但是她到最后都发出没有生气的声音,倒是像搓揉面团一样用力地揉起了我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放过了我。

“你不会以为我会生气吧?”她哭笑不得地问。

我反问:“你不生气吗?”

“我早有心理准备啦,这种事情或早或晚肯定会发生的。”她说,“但没想到会是咬血啊……她真的有那么符合你的癖好吗?”

“我也不是很好表达。”我说,“或许是因为她给我一种似人非人的感觉。”

“是吗?就我所知,她不是应该与你的期望完全相反吗?”她问。

“怎么说?”我问。

“你所喜欢的海妖对于人类的事情一窍不通,因为她很可能遵循着在人类看来完全是异次元的思考模式,就好像人类完全无法理解她一样,她也完全无法理解人类。”她似乎有很认真地思索过那方面的事情,“但是咬血截然相反,她知道要穿衣服,会说人话,所作所为全部有理可据。她甚至深谙人类的心理和文化,就连如同尉迟那般老练的战士也被她的阴谋诡计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她是混血恶魔,但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纵使她是真正意义上的恶魔,既然都如此深具人性了,那么对你来说也与人类没什么差别了吧。”

“嗯……”我倾听着她的话语,同时也在心里计较着。没有错,按照这样的逻辑,我确实不应该把咬血当成似人非人之物看待。

就好像我从来不认为塞壬是真正的人类,但是既然她具有浓郁的人性,我就会把她当成人类看待。

那么咬血又是哪里令我感觉非人了呢?

是因为她吃人吗?但是人吃人以恶魔术士的道德标准来说不足以大惊小怪,别说是她了,就连旧骨都吃过人,中间人和魅魔也为了强化自己的力量或多或少地吃过人肉。明明魅魔也算是混血恶魔,也吃人,我对于魅魔就是毫无欲望。

但是,我依然觉得在咬血的身上有着强烈的非人之感,只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到底是从她的哪个部分散发出来的。

“我也想不通。”最后,我只能这么说。

她笑着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住我的身体,“那就暂时不要想咬血了,多想想我吧。”

“嗯。”我回应。

“你应该还有其他的心事。”她说,“趁现在一起说出来吧。”

闻言,我却是犹豫了。倒不是我想要隐瞒,这件事本来就是要对青鸟摊牌的。但是对我来说,这是远远比起自己对咬血有欲望那件事更加令我动摇的事情。甚至不止是动摇,而是痛苦。并且这还与青鸟息息相关,令我更加无法轻易诉说。

但是我很清楚,我必须说出来,因为我是不能对青鸟隐瞒自己的。哪怕在接下来,我不得不对青鸟投出怀疑的话语。

“青鸟,你以前说过,你在治愈梦境里植入了恶性因子,是吧。”我说。

“是的。”她说。

“恶性因子的作用是在治愈梦境里逆转我与魔人之间的力量关系,原来的剧本应该是有着强大力量的我用塞壬之刃打败弱小的魔人,但由于恶性因子,我在治愈梦境里变成了一无所知的学生,而魔人的力量则占据了压倒性的上风,就连塞壬之刃都落到了魔人的手里。”我说。

“没错。”她说。

我沉默了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恶性因子,对吗?”

……

一直以来,我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治愈梦境存在着某个说不通的疑点,却无法将其确切地认知出来。

而在不久前,列缺的话语给予了我至关紧要的提示。

他告诉我,任何梦境都存在着某个绝对的中心,与其相比较,梦境里的其他要素都只是陪衬的,甚至是无关紧要的。因此只要将这个中心之物毁灭,梦境也会随之毁灭。

当时的我只感觉这段话对我来说很重要,却不知道如何用到自己身上。而在集体昏睡事件结束之后,我有了重新整理思绪的时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终于以这段话作为钥匙,将治愈梦境的疑点从意识的黑箱之中取了出来。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治愈梦境虽然是我的梦,但当时的中心之物却不是我,而是魔人。因此只有杀死魔人,我才能够从梦里苏醒过来。

而列缺以前则对我说过,因为恶性因子的存在,所以梦境失去了在诊断我心理一事上所有的参考价值。但是这里存在着某个问题,恶性因子的影响范围仅仅局限于我和魔人之间,既然梦境里除此之外的要素都未曾受到影响,为什么就无法继续参考了呢?

理由很简单,因为在这场梦境里,对于诊断我的心理有着参考价值的只有“我”与“魔人”,或者说,只有“我与魔人之间的力量关系”。

列缺他们肯定没有打算在梦境的形成过程中干预,最多是事先指定梦境的主题,确信里面肯定存在一个“我”和一个“魔人”。就好像命题作文一样,他们可以为我的意识“出题”,但我的意识之后会怎么“作文”,他们完全不知道。否则梦境对我心理的诊断参考价值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然而,他们却早在那之前就对我与魔人之间的力量关系做出了预言,认为在梦里我的力量相较于魔人的力量必定是压倒性的强大。

他们是根据什么做出的结论?为什么觉得一定是我比较强?

只能是根据在我入梦之前对我做过的一系列审问和心理测试了。

他们根据审问和心理测试得出了我是好人的结论,又根据这个结论,做出了梦里的我一定比魔人强的预言。

而反过来说,如果梦里的魔人比较强,那么现实中的我就一定是个恶人。

想必当初的列缺在看到治愈梦境里的我比起魔人来居然是那么孱弱的时候,心里一定非常震惊吧,然后他一定会这么想,之前那么严格的审问和权威的心理测试居然全部是错误的,魔人李多竟真的是个本性邪恶之人。

必须杀死魔人李多,非杀死不可。

但列缺后来还是推翻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就在那时,那个负责监视治愈梦境的人对列缺这么说道:你误会了,李多不是恶人,梦境之所以会变成那样,都是因为我植入了恶性因子。

那个人就是青鸟。

但是她明明说过,她一直以来的修行都是以提升战斗力为主,且因为梦境之道难以应用于战斗,所以她从来都没有学习过梦境知识。

那么她又是怎么做到对我的梦境植入恶性因子,且如此精确地逆转我与魔人之间的力量关系的?

如果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恶性因子,那就是梦境本来的样子呢?

在与她摊牌之前,我先找过了列缺。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所说的治愈梦境的疑点?”而在听完我的话语,列缺的神色却是没什么起伏,“我当时确实怀疑过你,而青鸟也确实是对我这么说的。当然,那种怎么听怎么像是包庇的话语,我不可能说相信就相信。所以我才会潜入你的梦境里,对你进行心理测试。而结果就如你所知,你真的是清白的。”

“那么青鸟又是怎么懂得植入恶性因子的?”我问。

“你忘记了吗?青鸟当时是你梦境的监视者,在那个位置上,即使她从来没有学习过梦境知识,也有着干预你梦境的条件。尤其是在梦境形成的过程中,她干预的余地会更大。”他说。

“她那时候应该是初次做这种工作吧,初次上手就能干预得那么精确吗?”我问。

“按照常理来说是不能的。但青鸟是超出常理的天才,在她过去五年的修行历程中,比那更加超常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做过。而且在事后我也通过设备调查过治愈梦境的信息记录,里面确实存在着强行干预过的痕迹。”他说,“当然,仅仅是这种程度的依据当然是不足够的。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我在梦里对你做过的心理测试,哪怕现实中的你其实是欺诈的天才,梦里的你都会反映出你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那么,能否再让我做一次治愈梦境?”我不屈不挠地问,“只要再来一次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很遗憾,不行。心理测试就是要对着无法理解测试用意的人才管用,有着心理测试用途的梦境也是一样。现在的你就算再进入治愈梦境,呈现出来的结果也不再具有参考价值了。”他摇头,“你何必这么执着?多相信自己一些吧,李多。你的善良与勇敢我全部看在眼里,你在打击邪恶一事上有多么奋不顾身亦是有目共睹,就连柳城安全局里的术士们也在慢慢地接纳你了。我能够理解你对于自己过去所作所为的罪恶感,但也是时候可以放过自己了吧。过去的罪孽就用今后的义举来赎清,你只需要这么想就可以了。”

但是我依然无法释怀,怎么可能释怀?我从列缺那里离开了,而在今晚,我向青鸟交代了自己的想法。

我到底是什么?

黑暗中,青鸟拥抱着我,并且静静地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