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次毁容洗礼, 沈舟颐性格里的柔和已完全被摧毁了,只剩下阴鸷和冷酷的外壳。
戋戋张开双臂,眼圈泛着触目惊心红血丝, 那样倔强, 那样刚硬, 那般决心……死死护在满地打滚的晋惕身前,真像一对至死不渝爱侣。
她和晋惕站在同一边,和沈舟颐站在对立面。
戋戋咬牙,“沈舟颐, 你别逼我。”
沈舟颐泠泠,“我便是逼你,怎样?”
他手里还攥着揉成团的雪葬花, 随时可以抬手塞进晋惕嘴里, 让晋惕在万箭穿心极度苦楚中毙命。
“做出你的选择。别考验我耐心。”
这一次, 是真要她做出选择。
他腻歪再和她过家家, 也腻歪她虚与委蛇的欺骗。
谁都知道雪葬花之毒能在人血液中延续几十年,如果戋戋选择救晋惕, 那便意味着无论她愿不愿意,生命里剩余时光都得和沈舟颐过。
晋惕还在连珠价地叫苦,嘴唇都快被咬烂了。
戋戋既忧且愧,念及自己中毒时, 晋惕曾战战兢兢为自己找解药, 整宿整宿陪伴她……此等恩情, 焉能枉顾?
终于, 她抹干泪水, 缓缓走到沈舟颐面前。拉起他完好的那只左手, 放在自己肚腹上。
“我选择你。”
她哽咽着,
“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我是你的人,以后都会死心塌地。求求你别杀晋惕。”
沈舟颐冷眼相觑,指节在她肚子上轻轻打转儿。
或许是即将为父亲的些微柔情,呼唤起他最后几分理智。曾经他多么希望跟戋戋有一个孩子,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成真了。
戋戋感受到他的犹豫,急急反握住他,使他手更亲密贴在自己肚腹上。
里面有个未成形婴儿,他的,是他的!他念念她的好。
“哥哥。”
她发自肺腑,
“舟颐哥哥,你行行好。”
“我只要他一双眼睛,还有剩下九个月植物似的沉睡。”
沈舟颐打断道,
“待咱们孩儿生下来,我可以再让晋惕苏醒。但这期间若让我发现你再骗我,或再想着跑,我固然没有多少时日活头了,但我要你最最眷恋的情郎殉葬。”
陷入如植物一般的沉眠,九个月……戋戋沙哑绝望,那和要晋惕性命有何区别?
“千万求求你!”
沈舟颐再不给戋戋转圜余地,颤颤巍巍拄杖过去,捏住晋惕下颌,给他吃了颗东西。
转瞬间毒气攻入眼眸,晋惕疯狂地捂住脑袋,双目失明,似沈舟颐右眼那种情况。
与此同时,晋惕身上雪葬花毒素也略略消褪,黑色的筋慢慢变成淤青。
戋戋连忙赶过去搀起晋惕,细声问道,“晋惕,你还好吗?”
晋惕被暴盲惹得理智崩溃,似一头发怒的雄鹰,稍稍恢复气力便拔出腰间长剑,低吼道:“沈舟颐,我杀了你!”长剑挥舞,削铁如泥。
咄嗟之间,营帐已经被晋惕砍得处处狼藉。沈舟颐却死水无澜,不躲不闪。
晋惕再厉害眼睛也瞎了,只会乱砍乱跺,无能狂怒,并没任何实质性危害。
沈舟颐漠视发狂怒吼的晋惕,硬生生把戋戋从晋惕身边拉开,跛着脚离开营帐。
晋惕是朝廷命官,他固然没有权利杀之。
但从明天开始,晋惕会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日睡眠时间都比前一日成倍增长。五日之内,晋惕就会完全睡过去,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但是有生命体征的植物人。
晋惕将沉睡九个月,直到戋戋把孩子生下来。在这九个月里,需要有人给他喂水喂饭,擦拭身子,伺候大小便溺。
这种事沈舟颐自然懒得管,也阻止戋戋管。他会尽他最后一点善心通知魏王府,叫魏王府派人来北地把晋惕的活尸领回去。
至于晋惕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自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人察觉端倪。
沈舟颐拉着戋戋出营帐,没走两步,他便踉踉跄跄,脸色雪白若纸,冷汗直流。
方才那一番争斗实耗尽他全部气力,他身体本就虚弱,此刻接近油尽灯枯,草原凛冽的寒风吹一吹他都能丧命。
他虽拽着戋戋手腕,却只如枯树枝般虚搁着,戋戋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甩脱。
戋戋不住回头望晋惕,见沈舟颐呕出口黑血,才蹙眉道,“你怎了?”
沈舟颐疲惫地阖眼,明明是白昼,他视线却跟黑天似的。
落日溶尽归鸦。
“我……”
前些天他被火伤得太重,又自暴自弃了许多时日,此番来北地大量失血,雪上加霜,原是强弩之末。
沈舟颐虚颤颤地跌倒下来,重重摔在一指多长草丛中。鼻间是草和泥土的清香味,以及死亡弥漫的血锈味。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九个月,还是太长了啊……他刚才还妄想见一见孩子的面,现在看来似乎做不到了。
戋戋惊慌失措,随沈舟颐也伏在荒凉的草场上,挽着他脖颈。
“沈舟颐!”
沈舟颐费劲儿睁开一条眼缝儿,模模糊糊见到戋戋姣好可爱面孔,点点活着的温柔又浮现在他濒临死亡的面孔上。
“戋戋,”
他哭着,哽咽,泣难成声,那样城府深沉的他像个被大人丢弃小孩子,天真肆意哭成一团。
“我喜欢你。”
“从我当了慧时,就喜欢你。”
……
“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一点点?”
沈舟颐手指哆哆嗦嗦伸向戋戋,泪水决堤,从眼眶溢出。
草原西风又冽又寒,清风中沈舟颐白衫微动,沾染他刚喷出来的血迹。
面具掉了,露出他重度烧伤的半张脸,模糊五官,丑陋狰狞经脉……俊貌玉面不再,他比以前丑了,瘦了,也憔悴了,两鬓均已星星。
戋戋被这张脸惊得后退,那些伤痕此刻看来犹触目惊心,火烧之时他又经历了何等地狱般的痛苦?
她当时本打算和沈舟颐同归于尽的,这张毁容的面原本有她一半。
戋戋哀然道:“哥哥。”
沈舟颐断断续续咳嗽,咳出的黑血逆流,流进他雾气一般模糊瞳仁。
“你得活着,活着。”
戋戋五味杂陈,刹那间自己仿佛变成了前世辜负了慧的沈迦玉。她也失声抱住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
“我都说过我跟你了,我没有骗你,你不要死。”
沈舟颐浑浑噩噩听到这一句,想问为什么,是舍不得他吗?还是有那么点可怜他?
“因为晋惕还等着你救。”
她开口,理由如此粗暴无情。
你死了,晋惕也就跟着死了。
沈舟颐悲凉笑笑,她不让死,只是因为晋惕。
他眼皮无力沉下来,就此昏倒在戋戋怀中。
草原无边的盛景,正在慢慢黯淡,褪色……
·
说来,柔羌人自顾不暇,对晋惕沈舟颐戋戋这三人的爱恨一无所知。
阿骨木王子中毒了,毒和戋戋的症状一样,雪葬花之毒。陆陆续续的小部落许多其他族人也都中毒了,东倒西歪。此时若有敌人进犯,柔羌俨然全军覆没。
此事却非是沈舟颐做的,邱济楚陪同沈舟颐一块来柔羌,在这些异族人井水里暗做手脚,轻轻易易制住了王子他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皇子带兵马紧接着杀过来,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柔羌王子还有几名心腹,杀得柔羌落花流水。
柔羌王得知此事后,和南朝圣上谈判,准备赎回阿骨木王子和一众俘虏。
圣上趁此狠狠打压柔羌族,柔羌自此一蹶萎靡,再无法和中原匹敌。此等节外之事自然不多提。
单说沈舟颐带戋戋回南朝,准确来说,是戋戋带沈舟颐回南朝。
沈舟颐身子宛若秋风败叶般凋零,虽然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回去之后必须好好修养。
戋戋本来也想把沉睡的晋惕带走,怎么可以把晋惕独身一个扔在大草原?
沈舟颐坚辞拒绝。
他冷淡警告她,“别忘记你选择了谁,腹中又怀着谁的骨肉。”
他是看在她宁愿画地自囚的份上才饶过晋惕,如今她三心二意,爱着这个又思念那个,对得起他么?
晋惕,自有魏王府过来接。
他们若是多沾晋惕被魏王府人看见,岂非暴露了晋惕就是他们害的?
戋戋怏怏抑郁。
虽沈舟颐板着脸,她却也不怕他。
自从上回他在大草原上对她哭过之后,戋戋就觉得沈舟颐性子其实软得很,坚硬冷酷外表都是他装出来的。
别看沈舟颐如此说一不二,但凡她说个“走”字,他立马可怜兮兮跪地求她。
邱济楚在马车中垫有软垫,尽量减少行车颠簸,叫伤重的沈舟颐好过些。戋戋怀有身孕,也该坐上去。
到达逆旅时,为了能让沈舟颐晚上睡得更舒服,戋戋叫邱济楚独自给斯人开一间上房。
邱济楚质疑:“你不跟他一个房陪着他?”
戋戋抚摸肚腹,“我也要睡觉的。”
她可以住在沈舟颐隔壁,他一唤她她就能听到。
邱济楚叹道:“戋戋,你别再离开他了。前些天……他精神差得很,是真的想死,我和你姐姐不知劝了多少良言也无用。后来他听说你怀孕了需要他救,这才打叠精神强行以猛药吊命……那些猛药对身体损伤都极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吐血如此厉害。就算济楚哥哥求你,别再走了,仅仅把他当亲人也好,留在他身边吧。说句难听的,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估计……估计时日无多,你的委屈很短很短。”
戋戋隐隐酸涩,轻轻点头。
和晋惕在一起,所有都平平淡淡。和沈舟颐在一起,却什么感情都强烈而尖锐。
她从前咬牙切齿恨沈舟颐,满心想要他性命,现在甚为愧疚,反过来怨自己……是否对沈舟颐过于无情?
半夜,戋戋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孩儿还算乖巧,这几日都没折腾她;沈舟颐却不乖巧,萦绕在心头的坎儿,时时刻刻膈应她。
忽听哐啷巨响,从隔壁传来。
戋戋略惊,趿鞋下地。
推门见片片清冷月光下,沈舟颐正跌坐在地上。
冷月窥人,光线实在太黯淡了。沈舟颐一只眼睛处于半瞎状态,匍匐在地上,孤立无助摸索着什么东西。
他右手残废,麻木如失,左手便一寸寸拍着地面,胡找胡摸,孤苦伶仃,不成章法。
戋戋上前几步,他的手正好摸到她绣鞋。
沈舟颐茫然抬起头。
他用力地看她、看她,却看不清。
他喉咙喑哑,“戋戋,是你么。”
此刻即使戋戋说自己是逆旅茶博士沈舟颐也信——那场火使他齐齐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嗅觉、视觉,连半张身子的触觉也失去了,他俨然是个废人,没有任何活着的意趣。他那样爱摆弄草药,爱画画,现在既嗅不见也看不见了。
戋戋怜然蹲下身,问,“你为何坐到地上来?”
“刚才一时大意摔下来的,”
他有些黯然,
“你帮我找找,我找半天也没有。”
戋戋问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漏夜伏在地上一寸寸摸?
沈舟颐支支吾吾,颇为难为情。什么贵重东西呢?非贵重东西,只是枚灰扑扑的香囊而已。论钱,可能连十个铜板也不值。
还记得很多年前么,他们还做真正的表兄妹时,她曾送给过他一枚香囊,是她亲手从腰间摘下来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日夜不离佩戴身上,否则她离开过他那么多次,他何以孤衾面对寂寂冷夜。
戋戋帮他找,秉烛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找遍,却哪里有什么香囊。想来沈舟颐昏倒在北地大草原时,粗心丢在野草中了。
见终是没有,沈舟颐沉沉苦叹,喃喃道,“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那便算了吧。”
戋戋拿蜡烛靠近,沈舟颐两只凹陷的眼睛黑眼圈很厉害,怕光,怕热,一直往外渗血。
戋戋微有恻隐,拿出随身白绢叠长条形,覆在他青盲的双眼之上,又将他搀回床榻,掖好被角。
欲走,沈舟颐却轻轻扯住她裙角。
“你是否死也不愿意跟我?”
他忽然问,载悲载叹,模样很是伤情。喉咙颤抖无比,那苍凉语气竟有种看破世事的惘然感。……他前世本来就是和尚,本来就应常伴青灯古佛的。
“如果那样的话,莫如你生下孩子,就和晋惕走吧。”
刚才昏昏沉沉睡梦中,沈舟颐蓦然想到自己仪表不再美观,完全没有晋惕英俊潇洒,行业本领也不再强悍,余生大抵也是这副半死半活残废样儿。
戋戋青春正好,焉能与废人共度此生?他拿晋惕逼迫她留在自己身边,实在自私,强人所难了。
他退让了,主动的,缘于他自卑。
他不再配得上她。
如果他曾经将她玉雪可爱的身躯抱在怀里过,如果他曾经吻过她如花的面颊,如果他和她曾经有一个孩子……世间至幸之事莫过于此,他知足了。
戋戋听沈舟颐蓦然如此说,沉默半晌。
“走?你说真的么?”
烛台放在边上,朦胧淡淡清辉映在沈舟颐面颊上,戋戋发现自己覆在他眼上白绢一小片暗色,湿的,他又哭了。
沈舟颐何等要强一个人?
他从不曾哭过。
可在这短短几日里,他接连哭过两次。
戋戋抚摸沈舟颐白绢上的浸湿,咸涩泪水,苦的。发自真情实感的哭,是什么滋味?
他从前强迫她幽禁她,只把她当泄欲工具。如今,他却说爱她……
沈舟颐嗯了一声,回答她刚才问题。
“我想了想,懒得看你每天以泪洗面,放你走就放你走。”
戋戋鄙夷,这是什么语气,明明每天都是他在讨欢讨怜,却把自己说得好像多卑微一样。
“每天以泪洗面的是你吧。”
他嘴硬道,“未曾。”
火烧毁了他眼皮啊,他泪腺不受控制,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受风他就会落泪的,不单单为谁。
戋戋哦,“原来如此。”
“你的眼泪非是为我而流。”
沈舟颐颓然。
戋戋继续道:“那等我生下孩儿我便走。晋惕答应给我世子妃位份,还会为我挣诰命。”
她和沈舟颐之间牵绊,就只剩下一个未出世孩儿了。
沈舟颐反握住她手,沉沉湎湎。他患有严重失温症,手那样冰凉,仿佛已经跟死人的手一般无二了……
“那你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吧。”
他说,
“等到九个月后,你再属于别人。”
戋戋认命地躺在他身旁。
良久她问,“你若甘心放我去嫁晋惕,你自己呢?还娶么?”
沈舟颐轻轻摇头。
“不了吧。”
他这副毁容可怕模样,没钱且潦倒,没有姑娘肯嫁。而且,他对除她之外的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兴趣。
“你们去过你们的幸福日子,把孩儿留给我就行。”
戋戋愀然,摸着自己肚子,“孩子也不能给你啊,孩子我也要带走。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骨肉,凭什么白白赠给你。”
沈舟颐莫名哀伤,大抵是词穷了。
“你……”
对了,孩子也是属于她的,他在她生命中如飞鸿拂过,原什么也不是。
“那起码让我时常见到孩儿……”
虽然他眼睛是盲的。
戋戋困倦,捂住他嘴。
“好了,睡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他净喜欢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他把晋惕催眠了,没他首肯晋惕永远不会醒来,就算她想和晋惕走,又哪里做得到呢。
戋戋柔腻似酥,飘**着芳香。
沈舟颐无比珍惜地反抱住她,竭力把和她在一起时光刻进骨头里。有回忆就好,她将来即便离开,他自己一人还可以咀嚼回忆。
戋戋红唇贴着沈舟颐,虽然只是虚虚的动作,却宛若她在亲吻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