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打压柔羌部落赫赫战功, 大皇子褚玖的风头超越二皇子,圣上正式册封褚玖为太子,未来帝王。

而这胜利, 泰半都是沈舟颐的功劳。

当初褚玖初次看见沈舟颐时, 就觉得此人对自己未来大有裨益, 极力欲收沈舟颐到自己麾下。现在思来当初慧眼识英,沈舟颐真将自己送上了皇位。

褚玖一得势,便将自己心腹统统提拔晋升。沈舟颐身上本来莫名其妙背着贺家大爷的官司,褚玖上位后统统给抹消了。

褚玖不希望沈舟颐辞医养老, 欲留沈舟颐在府邸上,斯人非但是位能干好用的神医,也是智囊。沈舟颐伤成那副模样, 一时片刻褚玖也没法强迫他留下, 只得为他请来九州各地神医, 希望挽性命于危难。

但是, 论起医术恐怕全天下无能出沈舟颐其右者,那些神医做沈舟颐的徒弟还不配, 根本回天乏术。若要活下去,还得靠沈舟颐自救。

沈舟颐和戋戋回到贺府。

暌别许久,贺府一草一木依如往昔。

戋戋曾经被贺家赶出门,也和贺家人闹过隔阂。但如今时过境迁, 月姬也已出嫁, 贺老太君等人愿意重新接纳戋戋。

她依旧住在自己桃夭院闺房里。

桃夭院沈舟颐一直没给旁人住过, 室内陈设布置和戋戋当初离开时无二无别, 茅檐常扫, 灰尘弗染。

因为沈舟颐隔三差五总会来这里小住, 空气中也飘浮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 安静,宁谧,住在里面仿佛时光流淌得也缓慢了。

戋戋来到贺老太君面前,掀裙下跪,给贺老太君叩了个首。

贺老太君见她衣裙宽松,似已身怀六甲,略略惊喜。

其实贺老太君与戋戋能有什么仇呢,祖孙俩原本是最亲近不过的亲人。虽然并没有实在的血缘关系,隔辈亲情却在。

戋戋虽因身世之事骗过贺老太君,贺老太君却也因偏心贺敏而对不住戋戋过。

如今贺家人口凋落得厉害,贺若雪新生的虎儿被邱济楚带到邱家,并不由贺老太君抚养。近些日子来,贺老太君聊感膝下荒凉,人老了,最大心愿莫过于有个尺男寸女傍身。

戋戋叫贺老太君一声祖母,贺老太君也回叫戋戋孙儿。

祖孙俩恩怨,便在对视中泯灭掉了。

贺老太君怎能不感慨,当年她还把戋戋当成亲孙女全心全意对待时,一心一意盼着戋戋攀高枝,对贩药经商的沈舟颐鄙夷轻视。

可兜兜转转,戋戋到底和沈舟颐做了夫妻,到底将一辈子交到沈舟颐手里。

冥冥之中,某些事情当真是天注定。

沈舟颐身子比贺老太君还虚弱些,多站少顷肺里便咳嗽。戋戋简短与贺老太君叙旧后,搀着沈舟颐回桃夭院。

她梳着低低矮矮妇人髻,两根素簪穿插在黑发之间,一洗少女时代的明媚活泼,愈发多几分成熟温婉味道。

是即将做母亲的人了。

戋戋扶着沈舟颐,真正像正经做人家老婆一样,谦卑顺从,贤妻良母,从外表就看得出来她这次是真死心塌地了。

每逢过门槛时,戋戋还细心提醒,“哥哥慢些。”

她是个守约之人,既答应沈舟颐用自己下半辈子的自由换晋惕性命,就真放下身段了。

沈舟颐淡淡旁观,却颇不是滋味。他确实奢求她的死心塌地,但是如此一个贤妻良母的她,却非他想要。

记忆中戋戋最耀眼最美丽的时刻,是当年她满心希望准备嫁晋惕时,明眸丽齿,时常欢笑。她委身自己后,要么强颜欢笑,要么便是如今的死气沉沉。

最主要是,他现在残疾、丑陋、衰老……怎生配得上光鲜亮丽的她?

沈舟颐唏嘘着,自卑烙进骨子里。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比晋惕差,现在却觉得自己哪哪都弗如晋惕远甚。

两人回到桃夭院,戋戋推了架轮椅过来,叫沈舟颐坐上去试试。这架轮椅是邱济楚从闽南订做来的,沈舟颐腿脚不方便,以后她可以时常推着他。

“试试还舒服吗?”

沈舟颐其实有点抵触坐轮椅,凡是能勾起他残废痛苦回忆的物件,他都不愿去触碰。

更何况戋戋还怀着身孕呢,理当是他贴身照顾她,又岂能反过来辛苦劳烦戋戋推着他?

她这样,越发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沈舟颐指尖犹豫地抚摸着轮椅,眸底升起淡淡忧伤,轻声道:“不了戋戋,我虽瘸些,却还是能自己走路的。”

戋戋哪里依从,强行将他推坐在轮椅上。她力气甚大由不得他抵抗,他只得任由她推着转了两圈。

戋戋道,“以后哥哥就坐这个,想散步时戋戋推你方便。”

沈舟颐混茫茫惆怅,明明是甜甜的话,他舌根却隐隐发苦。

戋戋为何不反抗他呢?

若她对他又打又骂,歇斯底里,他心里还能好受些,逼自己痛下狠心留她在身边。

可如今她照顾他那样体贴入微,那样好……让他彷徨而愧疚。

沈舟颐垂下头,长长睫毛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阳光下,似飘散在风中的雪。

明明没下雪啊?

戋戋惑然。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可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伤心?

“戋戋。”

沈舟颐嗓音哑哑,仰头卑然仰望她,

“你快点生下咱们的孩子吧。”

——我好快点放你走。

你这样委身给我,让我愧疚、忐忑、自惭形秽。

沈舟颐悲然笑笑。

单纯,卑微,而又幸福。

在北地草原,我不该逼你和晋惕分开。

我宁愿不要你的爱了,让你去追寻你自己幸福。

沈舟颐眼圈红似鸽子血。

他那副哀伤的样子,如断了翅孤雁,伤痕累累,令人油然而生恻隐之心。

戋戋莫能理解沈舟颐话中深层次含义,以为沈舟颐只是单纯盼望孩儿出生。

她皱眉道,“孩儿拒绝一个残废父亲,你得赶快好起来。”

顿一顿,“……我知道哥哥有办法救自己,是吗?”

她每日还要喝一两滴他的血解毒,他万万不能长久颓废下去。

而且,昏迷的晋惕也在等着沈舟颐去大发慈悲唤醒。

沈舟颐悲然笑笑。

单纯,卑微,而又幸福。

“好。”

为了戋戋,救自己。

·

照顾沈舟颐入睡后,天空零零星星飘起小雨点。

戋戋撑着把伞,静静观雨片刻,出门往魏王府走去。

她想去探望探望晋惕。

晋惕安然无恙,她才能放心。

现在沈舟颐和晋惕一个比一个脆弱,都跟纸片糊的人似的,轻推就倒,她反倒成了顶梁柱。

魏王府的人都厌恶戋戋,怪戋戋红颜祸水,坑害了他家世子大好前程。

戋戋本来被王府大门关在外面的,好巧不巧,晋惕前妻、赵阁老女儿赵鸣琴正领着一个两岁小儿往魏王府来。

赵鸣琴和戋戋算老相识了,双方寒暄两句,赵鸣琴开恩领戋戋入府。

两个女子或许曾经敌对过,但现在恩怨情仇如浮云过,早已淡化,重归于好,赵鸣琴本也不是什么恶毒女人。

赵鸣琴好奇问,“你还来王府做什么,想着当世子妃吗?”

戋戋鄙夷,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怎能做什么世子妃呢。

赵鸣琴叹道,“当初晋惕那负心人钻牛角尖喜欢你,我与晋惕和离后,以为你俩必定能结为眷属呢,没想到啊……你终究还是爱你那表哥更多些。”

说起沈舟颐,赵鸣琴有些哽咽。

那张清俊的面颊,到现在还是她眷恋的。

“我羡慕你。”

戋戋闷闷答道,“羡慕不羡慕的,都是一样过日子。”

赵鸣琴怕还不知道沈舟颐毁容了,否则定然岂会再眷恋他。

“你倒想得开。”

赵鸣琴领着的小孩咿咿呀呀学人说话,戋戋觉得可爱,伸手也抚摸两下。

这孩子可怜,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是谁。

“我就当这孩子没有父亲了,我一个人带着也挺好,母女俩过日子省心。”

戋戋,“确实。”

两人关系疏离,话头点到为止。

有赵鸣琴带领,戋戋才得以进入魏王府,见到了躺在**沉睡的晋惕。

原来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赵鸣琴在伺候晋惕吃饭便溺……赵鸣琴什么也不图,就是闲得无聊,找个沉默寡言的人倾诉倾诉心事罢了。

没有谁此刻的晋惕更沉默寡言了。

戋戋知道,赵鸣琴内心还是想和晋惕合婚的。

……是自己耽误晋惕了。

戋戋黯然神伤,也拿温湿的棉布替晋惕擦了擦脸。晋惕英俊五官略略颤颤,眼睛静静闭着,仿佛能感知到戋戋就在身旁。

“你真不想和世子爷做夫妻了吗?”

赵鸣琴恳然问,“你莫要顾忌我,我和晋惕既然和离了,便也不奢求破镜重圆。他追求你大半辈子,宁可为你受伤沉睡,你若喜欢他……就该抛下一切和他完姻的。人生没有重来机会,莫给自己留遗憾。”

戋戋茫然。

抛下一切和晋惕完姻?

“一切”是什么?

或许现在牵绊她的一切很简单——只是沈舟颐。

但她抛不下。

晋惕可怜,沈舟颐比晋惕更加可怜。但凡想到沈舟颐那可怜巴巴眼神,戋戋心尖就颤颤疼。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了慧与沈迦玉之间那些事,早些知道沈舟颐在危急时刻宁愿推开她替她死,早知道她已怀有沈舟颐的孩子……她或许不会如此狠心对待他。

但这人间事如此阴差阳错,哪有早知道呢,千金也难买早知道。

直到此刻,戋戋麻木的那颗心方再次体会到爱是什么滋味。

沈舟颐以为的没错,她心甘情愿画地为牢,折断自己翅膀,留在他身边。

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