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重新唤起沈舟颐斗志, 邱济楚跪到了大皇子褚玖面前,求褚玖看在沈舟颐从前救命恩德的份上,帮忙寻觅戋戋。

褚玖捻须沉吟道:“沈卿那位妻室, 似乎和世子爷不清不楚纠缠许久了, 他们几人的恩怨情仇还真错综复杂呐。”

邱济楚叩首:“草民恳求殿下!沈舟颐他现在一心求死, 那女人虽辜负他,唯今却只有那女人能救他的命。”

褚玖叹息道:“永仁堂起火之事孤也曾听闻,这样吧,孤帮你们寻人, 相信顺着晋惕消失的足迹顺藤摸瓜找下去,定然能寻到令妹。但是……孤有个条件。”

邱济楚愣:“什么条件?”

褚玖:“沈卿前些天曾和孤提出辞官,孤允了。此番若要孤帮忙的话, 这辞官之事便禁止再提, 他要留下来帮助孤。”

帮助什么, 不言而喻。

谋夺皇位。

邱济楚一愣。

虽然不晓得沈舟颐本人是否愿意, 但眼下为燃起他活志,只能先替他答应。

“多谢大皇子!”

·

戋戋有孕, 晋惕和柔羌王子两个男人心头笼罩大片黑云。

戋戋怎么可以……有孕呢?

关键还是那人的。

柔羌王子和晋惕商量:“趁着月份小叫她堕了吧,那人都尸骨无存了,留个遗腹子太晦气。”

沈舟颐是他们仇人、眼中钉,无论日后戋戋选择他们两人的谁做夫婿, 两人肯定都拒绝替仇人养孩子。

晋惕沉默无语, 惆怅浓叹着。

“还得问戋戋的意思。”

老天爷便是如此捉弄人, 明明说话间晋惕和戋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戋戋肚子却蓦然被那人种上孽种祸根。

晋惕实在无法面对戋戋, 由阿骨木王子送上一碗落胎药。

此药由北地多种性猛的草药诸如红花等熬制而成, 一经喝下, 孩儿必定死亡。

药碗放在戋戋面前。

“戋戋姑娘喝了吧,免去以后无穷烦恼。”

戋戋冷冷抬眼瞧。

她睫羽微颤,似犹豫片刻,终究选择端起来喝。

阿骨木王子续续道:“女子以贞洁为重,姑娘有孕之事我会秘而不宣,今后你为我妃时,也千万莫要宣扬,坚守节操为重。”

戋戋方要喝下,乍闻阿骨木王子此言,喉咙一哽。

节操?什么意思。

她怃然:“王子凭什么如此要求我,王子宫里也三妻四妾女人成群,大妃还为您生养了三四个儿女。”

王子皱眉道:“戋戋姑娘,我非是那个意思,你莫要生气……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怎可同日而语呢?你将来必定要在我和晋惕中选一个,就算你抛弃我选晋惕,怕他也无法接受这个祸根。”

戋戋赌气地将药碗摔在桌上。

她本来很恶心这个孩子的,但现在阿骨木王子更令她恶心。她自己想堕是一回事,他们逼着她堕又是另外一回事。

接受不了她那便不接受,她求着这两个男人娶自己了吗?扯什么女子贞洁,试问阿骨木和晋惕谁又没跟别的女人睡过。她余生很长,凭什么一定要她在他们之中选。

阿骨木王子无奈走出帐篷。

晋惕迎上来。

“怎么样?”

王子苦笑摇头:“她不肯喝,任凭我磨破嘴皮子。”

晋惕淡淡悲伤,垂下头来喃喃自语道:“她终究还是对那人有情的。”

王子道:“她这孽种定然要胎死腹中,好好说无用,唯有硬灌她。”

晋惕惊:“你……”

王子耸肩道:“我们都是为她好,等她生孩子时候会经历万般疼痛,她会后悔的。”

晋惕呆呆怔怔,拿不定主意。

其实他很有信心戋戋选他做夫婿,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也做过真正的恋人,有感情基础。若非当初沈舟颐从中作梗,本该正经八百拜天地入洞房。

但是,他能接受以后有个小孩,身上流淌着沈舟颐的血脉,长得和沈舟颐一模一样,日日管他叫爹爹吗?

晋惕心如刀割。

是男人就没有能接受的。

他好惨,娶过一个老婆赵鸣琴怀了别人野种,娶个老婆戋戋却也怀别人的孩子。

……

阿骨木王子重新去准备落胎药。

王子唤巫医过来,准备先以晕药让戋戋陷入昏迷,然后再在睡梦中灌她落胎药。这样的话她感受不到痛苦,孩子就流了。

“让人昏迷的药,好配么?”

“好配至极。”

巫医信心满满,“其实您随身携带的乌木犀香料在特定环境下就有让人昏迷效果,北域其余十几种草药也都能做到。”

王子吩咐巫医立即去配,要疼痛最轻、对人体损伤最小的,避免让戋戋受委屈。

在羹汤里掺杂晕药后,王子欲让晋惕亲自喂戋戋,毕竟她素来信任晋惕。

奈何晋惕纠结痛苦,回避此事,更弗忍亲自喂药。王子无法,只得让面相相对亲和的阿玛端过去。

戋戋拿起汤匙,轻轻抿一口羹汤,登时便吐黑血。手臂经脉呈现蜿蜒的青黑色,看起来哪像中什么晕药……倒似中毒了。

“戋戋!”

王子大急。

怎么回事?

意外猝生,在外纠结痛苦的晋惕也顾不得纠结,三步两步冲进来,怒而揪住王子衣领,“混蛋!说好只吃落胎药,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王子愧悔如焚,“什么都没吃,连落胎药都还没灌,就刚刚……刚刚给她喝了点晕药。”

晋惕倒嘶口冷气,抱住**昏迷的戋戋,但见她双眼睑下淡淡黑晕,双唇青紫,气若游丝。

晋惕泪水涔涔,苦苦呼唤:“戋戋!戋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王子暴怒把巫医唤过来,“怎么回事?!”

巫医瑟瑟发抖,晕药就是按方子配的,绝无问题啊。王子又十万火急从柔羌皇宫里调出一位资历深老巫医,老巫医切脉之下,大惊失色。

“这位姑娘的确中毒,瞧这样子怎么好像是……雪葬花?”

世间草药千千万万,许多形貌相似的难以卒数。北域医术十分低下,与中原相比望尘莫及。巫医在配药时无意间把无毒雪绒草用成了有毒的雪葬花,两种药草都开白花,都是北地常见植物。

雪葬花……

完蛋。

王子怔怔瘫坐在地上,天快塌下来了。

他族人曾经中过此花之毒,当时还只是几枚干枯叶片,便叫族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戋戋方才,可是喝了那东西的汁水。

·

救人性命,急于救火。

误配错药的小巫医自然被打入天牢,老巫医绞尽脑汁,费尽千辛万苦为戋戋排毒,却也只能暂缓病情,无法使她完全脱离危险。

更要命的是,戋戋现在还身怀有孕,一旦母体有恙,孩儿必定胎死腹中,最后闹得一尸两命。

王子和晋惕都只想拿掉戋戋腹中孽种,从没想过要她命。

他们现在无比后悔。

晋惕日以继夜陪伴在戋戋身边,抱着她,呼唤她,如果可以他宁愿这雪葬花毒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后悔了,悔得肠子发青,只要戋戋能苏醒过来瞧自己一眼,他宁愿替她养孩子,沈舟颐的也行!

戋戋,戋戋,你不能死!

众人六神无主,乱作一团。

惶急之下,阿骨木王子手下的阿玛姑娘还保持着理智。

她问:“王子,当初咱们家人也中过此毒,是怎么解的?依法炮制就行了。”

阿骨木窒闷难当,嗓子里是沙哑的绝望。

当初,是沈舟颐解毒的。

那人轻飘飘用了自己一滴血,所有人就神奇活过来。可现在沈舟颐都被烧成灰了,谁来救戋戋?

王子肝肠寸断,把那误把雪葬花当雪绒花的庸医杀十次也不够泄愤。

戋戋迷迷糊糊中感觉腹痛如绞,宛若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她怀着孩子,是孩儿在踢她吗?转念想起孩子才一两个月,恐怕尚未成形,哪里有腿踢人呢。

“水。”

她艰难聚集起来一点点气力,涩声说,“哥哥,我想喝水,递我口水吧。”

她记得他们枕畔的矮桌上就放有茶杯,一伸手能够到。过半天,他却也没递给她水。他如此磨蹭,她使唤他他不乐意了?

倏然,一道闪电劈中。

她在做什么呢?

猛然想起自己不在桃夭院卧房里,沈舟颐也早就死去了。

她冒着冷汗,瞪开眼睛。

旁边服侍的晋惕见她忽然醒来,大喜大悲,涕泗横流,冲上前握住她手:“戋戋!是我,我是晋惕啊。”

戋戋思维有点迟钝,缓缓瞥向晋惕。

“……世子爷?”

“是我,是我。”

晋惕满腔爱怜,又恶狠狠骂阿骨木王子,“都怪那个废物!明明是配落子汤……却粗心大意弄成了雪葬花害你!待你康复,咱们亲自过去斩下他脑袋泄愤!”

戋戋黯然神伤,是否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最近总是多愁善感。

雪葬花吗?那种毒花她知道,无药可救,世上唯一的解法就在沈舟颐手里。

她苦笑。

晋惕也跟着酸涩而笑。

晋惕苦啊,比吃苦柏还苦,他和戋戋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都怪阿骨木王子蠢货!

晋惕已经决定,若戋戋死他必定殉情,绝不苟活。

戋戋白皙面颊莫名沾染泪水,晋惕低头吻去珠泪,“戋戋别怕,无论是生是死我都陪伴你。”

他雄厚有力的五指紧紧扣住戋戋五指,阎王爷无法把他们分隔开。

戋戋知自己中那种毒后,先是恐惧,慢慢释然。

“世子爷,你何必呢?”

她和晋惕早就错过,早就没法在一起了,晋惕何苦如此执着。况且她现在生死未卜,还怀着别人孩子。

“莫要叫我世子爷。”

晋惕轻轻捂住她嘴巴,“戋戋,从前咱们相恋时感情多好,你对我多亲近,管我叫‘子楚’,你现在叫我世子爷太伤我心了。”

戋戋甚感歉仄,缄默无声。

她抚摸自己小腹,痴痴问:“把孩子打掉,我会很疼吧?”

她不要沈舟颐的孩子,非但晋惕与阿骨木他们厌恶这孩子,她自己也厌恶。

但孩子终究生在她腹中,打掉了,她自己会疼。肉身疼,心也疼。

若她选择跟晋惕在一起,这孩子万万不能留的。沈舟颐把晋惕害得很惨,把她也害得很惨,留着孩子对晋惕和她都是种伤害。

“你想留下孩子,是因为喜欢上沈舟颐了吗?”

晋惕舌头隐隐苦涩,“就在刚才睡梦中,你还声声喊他‘哥哥’。”

戋戋张口结舌如中败絮,烦躁扭过头。

“不爱。”

她决然说,泪坠两腮,“永远不会爱。”

就像了慧对沈迦玉说的那样。

她拒绝爱上一个手下败将、死人、当初强迫她的人。

晋惕略略欣慰,希望戋戋没有说谎。

说实话,阿骨木王子性子蠢,少智慧,晋惕从没正经八百把阿骨木当成竞争戋戋的对手。他对手从头到尾只有沈舟颐,无论那人是活是死,就算死了,戋戋肚子里还揣着那人的种。

恋人柔花面庞沾满泪水,昔日明眸善睐的模样被花毒侵蚀得憔悴。

晋惕心肝发颤,细密的吻落在戋戋脸颊上。他等不了了,再也等不了了,如果戋戋注定病死,他也注定殉情,那么他们莫如现在就拜堂成亲。

如果活一辈子他都没娶过戋戋,死难瞑目。

“戋戋,你嫁给我。”

戋戋大眼睛怔怔盯着他,觉得他疯了。

“告诉我,我和阿骨木之间,你选择我。”

晋惕一声声求她。

戋戋秀雅柔弱的下巴低下去,愧意又生。晋惕真乃情痴,为她抛弃荣华富贵、大好前程,甚至愿意接受她和别人孩子,究竟图什么。

她曾经一心一意只追求自己爱的人,到头来发现嫁个爱自己的人也不错。

尤其是她误中了这样厉害的毒,时日无多。

晋惕傻傻笑笑,自己既提出成婚戋戋没反对,便是她默认了。

太好了,他终于要娶到心爱的她。

……

大皇子命手下锦衣卫寻觅整整五六日,才终于为邱济楚寻得一点点线索。知邱济楚心急,立即召他入宫,明明白白告知他。

说实话事情到这般田地,大皇子实在意外。

邱济楚得知此讯后,亦风中凌乱,惊得嘴巴快合不上了。

若告诉沈舟颐,斯人作何感触?是喜是忧?

邱济楚回家,见沈舟颐坐在自家庭院内,安安静静晒草药。

沈舟颐带着面具,右腿瘸着,左手一颗一颗把草药从筛网中拾起来,放在鼻下嗅嗅,才缓缓装进药篓里。

其实他嗅觉也被那场火损伤得厉害,什么草药味都闻不见。草药干瘪枯萎,一如他这个人。

沈舟颐现在仿佛真的无欲无求,这么多天以来,他没出过门,也没打探过戋戋下落,更未曾为自己医治过。

他的身体愈来愈虚弱,生命之力在阳光下飞快流逝。明明是二十几岁少年,却宛若风烛残年古稀老人,暮气沉沉。

唯一爱好,就剩摆弄这些草药了。

邱济楚来到沈舟颐身边,将本厚厚的、泛黄手记丢在他面前。

“下午你给自己扎几针,按照你自己写的穴位和方法,那上面记载的药材我都提前替你买好了。”

沈舟颐淡淡瞥一眼,没做回应,依旧死水无澜,摩挲着手中东西。

邱济楚见此,又说:“你若执意不肯自救,我和若雪可就要下手了。我俩都是庸医,手中没准得很,到时候把你扎出个好歹来,你可莫要怪罪。”

沈舟颐幽幽道:“济楚。我和你说过没有?何必呢?”

“沈舟颐,我告诉你,最多三天,你三天之内必须达到能下地走、能远行程度。我相信以你的神术做得到。”

沈舟颐置若罔闻:“凭什么。”

“凭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咱们全家人的!月姬现在以泪洗面,可怜她怀着第二个孩子,还要担心你!老太君身子虚弱差劲儿,多次想来看你,都被我委婉阻止了。”

沈舟颐冷冷垂着眼皮。

这些凭借,似乎都跟他没什么干系。

无论月姬还是贺老太君,他已经尽力安排好,仁至义尽。

他死,难道他们都不活了么?

而且,邱济楚以为他是大罗金仙么,就算他身体健康、五感好好的,三日之内也救不回来一个烧伤如此严重之人。

“我知道你有办法,别推脱。三天是最长期限,三天后你必须启程去抢救人。稍微延误,恐怕人命就呜呼了。”

救人?

沈舟颐恍惚,他自己都变成这般模样,还救得谁?世上大夫千千万,岂独他一个。

邱济楚:“你从小志向悬壶济世,你的慈心到哪去了?”

沈舟颐:“我没有慈心。”

“那病人会死!中毒而死!”

“人谁无死。”

邱济楚痛心着:“你到底救不救?”

沈舟颐漠然:“恕无能为力。”

“你再说一遍?”

邱济楚咬牙切齿,“若我说,要你救的那个人是贺戋戋,她中了雪葬花毒性命垂危,腹中还怀有你的孩子呢?”

哐当,沈舟颐手中盛草药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他渗血眸子中似乎含着恨,惊诧,和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邱济楚哼:“我只说一遍,你爱信不信。贺戋戋就快死了,等着你救呢。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她,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她难保一尸两命。”

沈舟颐额角剧烈跳动。

邱济楚之言,似半空中轰隆隆打三个晴天霹雳,重重劈在他身上,使得麻木的他猝然间清醒来。浑身好疼,皮肉好疼,心好疼……他恢复了知觉,他在一瞬间知道疼痛。

她,怀了他孩子?

沈舟颐茫茫望向天空。

天呐。

瞳孔漫出忧伤和欢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悲喜沾湿衣袖。

对戋戋的爱与恨极度潮起潮落,此刻终于重新又汹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