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为沈迦玉念经之外, 了慧还试图带她游山玩水以此感化她。

天地自然风光是最迷人的,了慧希望沈迦玉能领略六合宇内的美好,放下虚无缥缈的仇恨, 从新融入人世间。

沈迦玉自然烦躁不堪, 嫌弃了慧婆婆妈妈, 半点男子血性没有。

真正供她徜徉的天地应该是刀光血雨的沙场,而非什么山水田园。

小小佛子,辄欲以卵击石,可笑。

她十分清楚了慧现在做的是无用功, 任凭他念再多经,给她讲再多大道理,也无法改变她既定目标。

仇恨已深深在她内心扎根, 她为复仇蓄谋已久, 躯体只剩下空壳子, 心早已不在尘世, 她活着的使命就是报仇。

了慧哀怜道:“国王兵马很强,凭你一个人执意前去, 恐怕枉送性命。”

沈迦玉:“就算死我也前去。”

她目光鹰般凶狠,带有野性和未被驯服的桀骜,极度令人压抑沉重。

“我撕毁你的医书,打过你, 还想杀你, 你就半点不记恨我?”

了慧神情谦和:“我从没恨过任何人。”

沈迦玉轻蔑哼了声。

博爱, 伪善, 她最厌恶这种人。

在她的信条中最浓烈的爱应该只给一人, 最浓烈的恨应该也只给一人。

了慧谁都爱, 便是谁都不爱。

看似有情, 实则最无情。

或许察觉自己说错话,了慧微微慌张,补充句:“我……不希望你死。”

沈迦玉问:“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死?你看到的没错,我就是个罄竹难书大恶人,现在是将来也是。”

了慧长睫如扇洒下淡淡清辉,虽然缄默,答案却已经分明。他是仁爱的佛子啊,不希望她死只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而非对她偏爱。

他还真是块无情顽石。

沈迦玉阴郁怼他:“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关。”

了慧浓叹。

命该如此,夫复何言?

他可怜她:“迷途之人。”

她也可怜他:“愚善之人。”

平心而论沈迦玉身长七尺,天纵睿智,丰神隽美,长长的剑眉,英气与美艳同在,站在那里飒然生风。

她最喜穿艳若胭脂的云丝披风,赤红颜色,神威凛凛,让人难忍下跪求饶,恭恭敬敬叫声:将军大人。

了慧画够了花鱼虫鸟,有时也会描一描她。非是掺杂什么特殊情愫,权且做个记录。

沈迦玉看见,以为了慧暗恋她。

她指着图:“这画的是谁?”

了慧:“是施主。”

沈迦玉:“怎么看起来不像我?”

了慧茫然看看她,又看看笔下的画,明明很像啊?

沈迦玉笑道:“小和尚,本将军来教你。”

说着把住他手。

沈迦玉的手,同时具备柔情和铁血两种感觉,既柔腻似酥又生有薄茧。

她会在床帐中撩人飘飘欲仙,也会如切菜般斫斩人的脑袋。

了慧脸蛋发红,手中画笔颤颤搁在宣纸上。

沈迦玉当然没在认真教他画画,她自幼习武荒于文墨,和白丁差不多,哪会教学识渊博的佛子呢。

她握住他手,是为着调戏他。

沈迦玉就是想看看,那圣洁孤芳的佛子有朝一日沉沦,在烂泥中腐坏掉,是副怎样情景?

定然大快人心。

她最嫌弃了慧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

两人越挨越近,越挨越紧,了慧面颊红得滴血。

沈迦玉十根修长有力玉指,堪堪然与了慧白皙细嫩的十指扣住。

茅庐内甚为静谧,十指连心,彼此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声。

直到沈迦玉开始解他衣带,了慧才惕然惊慌,如登头浇了盆冷水,顿时醒悟。

他猛然,避瘟疫似地推开她。

“施主逾矩了。”

沈迦玉差愕,气氛烘托到这份上,了慧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细看,他微翘的嘴角竟还夹杂着一丝反感。

“总有一天你会跪着求我。”

她撂下句狠话。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拒绝了。

了慧神色讷讷,脑袋乱成麻线。

他好生怅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答应她的,但拒绝她又令他愧意滋生。

第二天,了慧为补偿沈迦玉,特意从师父遗物中翻找出来一支成色上好的玉笛,双手奉与沈迦玉把玩。

清贫如他,这已经是身价最贵的东西了。

“送你吹。”

玉笛能静心、解闷,排忧解乏。

沈迦玉鄙薄,斜眼乜那玉笛。

且遑论她会不会吹,就算她会,她对这等附庸风雅的乐器也意兴阑珊,只有那些酸文假儒的书生才挂个笛子在嘴边。

送她笛,莫如送她剑。

她百无聊赖,信手挥舞玉笛两下,对向面前忽悠悠的烛火,喝道:“着!”

了慧拧眉无奈。

“笛子哪里是这样用的呀。”

他接过笛子,竖在唇边,清越的音乐潺潺若泉水般流动。

他吹得认真,沈迦玉听来却犹似催眠。

“可惜不是箫。”

曲罢,了慧喟然惋惜:“若一人吹箫一人鼓琴,相映成趣,那才有当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境。独自吹奏,终究难臻至妙境界。”

沈迦玉嫣然笑:“我怎么听说琴箫合是夫妻间才会做的事,你故意提起,莫非想跟我做夫妻?”

小和尚哪有什么坏心思,登时被她说得张口结舌,浑身筛糠:“你莫要乱讲……但叫我有此心,天……”

沈迦玉知道他又要说出那套对不起菩萨、天打五雷轰的毒誓了,和他相处几日她早听腻,摆摆手打断道:“歇了吧。逗你玩的。”

她遗憾盯向他手中玉笛。

可惜了,实在太可惜。

若是把利刃,她必定逼着了慧学几套剑法,让他见识见识血,免得斯人日后在她杀人时又大惊小怪、婆婆妈妈。

了慧,怕连杀鸡都畏缩吧?

真不知道他独身怎么从这深山中活下来的。

“吹笛能修身养性,你试试,会喜欢上那种目空一切放浪形骸的感觉。”

还没等沈迦玉逼了慧杀鸡,了慧就先极力推荐她学笛子。

沈迦玉方欲厌烦回绝“我还是更喜欢杀人”,了慧拿出几叠厚厚乐谱,挑选其中一先秦古曲《有所思》。

他教她把笛子竖在唇边,教她指法,却始终与她身体隔开远远距离,清清冷冷。教归教,绝无半分狎昵。

沈迦玉被他磨得没法,只好敷衍试试。她身为女子本刚柔兼备,但个性中更偏向于使那股刚强力量,好好的笛子被她吹得走音跑调,十分难听。

了慧却说很好听,他爱听,一听就是骗她的。

沈迦玉会心微笑,趁机讨价换价。

“叫我学笛也行,你须得答应,以后不能磨豆浆似的在我耳边叨叨佛经。那些深奥复杂的东西,你念得再多我也左耳进右耳出。”

了慧黯然,思忖半晌,还是答应。

“但你要用心学笛。”

他亦提出条件。

沈迦玉哼了声。

那东西只是小玩意而已,又非方天画戟,没有二百五十斤举不起来,她想学的话定然得心应手。

然沈迦玉异想天开,玉笛还真有点难度。

尤其是了慧给她选的那首《有所思》,看似平和实则险象环生,有好几个音高得离谱,稍稍大意就会破音。

她自己琢磨许久也不得要领,只好重向了慧讨教。

了慧简简单单道:“吹笛重在心字,意境到了,曲声自然也履险如夷。”

说了跟没说一样。沈迦玉暗骂,他居然敢消遣她。什么叫心?什么叫意境?也让她剃个光头跟着他出家才算意境吗?

还是杀人简单。

刀一横,脑袋便点地。

诚如了慧所盼望的那样,沈迦玉日日钻研吹笛,短时间倒也淡忘报仇之事。

她在音乐上造诣低微,研究五六日,堪堪能磕磕绊绊吹下一首曲子。

她再次问:“好听么?”

了慧也再次答:“好听。”

是真好听。

她虽疏于音律,但恰如三岁孩童能在宣纸上胡乱涂抹出别样画作,她误打误撞,却吹出几分粗犷意境。

她能对他介绍的东西感兴趣,真的很令了慧欢悦,好有成就感。

再次游山玩水时,两人带上玉笛。

走得累了便歇歇,奏一曲有所思,山林间成群的百灵鸟都为他们驻足。

两人最初纯纯敌对关系,慢慢培养出些共同乐子,不再针锋相对,竟也能正常交谈了。

她给他说塞外战场,他便给她讲行医治病。

他们距离,无形中在拉近。

情到浓处,沈迦玉会清风似地吻了慧。了慧躲避连连,被她霸道地禁锢在树干边。

“和尚。”

这次她很认真问他,“你真不想和我回府与我相伴?你这个人虽然有时迂腐些,习惯后也挺有意思。”

了慧惘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此身既已许佛,再难许卿。

他道:“不想。”

沈迦玉眸中死寂的黑暗。

看得出来,她很失望。

了慧垂下头,也跟着难过。

“若当来世,后五百岁……”

我愿意,与你在一起。

沈迦玉摇头道:“今生尚且在迷雾中,哪有来世。”

她那副萧条落寞的模样,蕴含淡淡悲伤,仿佛即将赴死。

了慧知道,她还没彻底放下仇恨,还要飞蛾扑火地去找柔羌国王复仇。

但凡去了,就是个死字。

了慧微微唏嘘。

原来他阻止她,仅仅阻止她大开杀戒,引发生灵涂炭;如今阻止她却多几分私心,恳恳切切盼她能活下来,每日好好与他说一句话。

……若有来世,他愿做她鞋畔一株草,堂前一朵花。爱她护她的哥哥,传道受业的夫子,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愿化作春泥,默默守护着她,让她快快乐乐,无欲无虑的,不必再被人追杀得遍体鳞伤,那么可怜无家可归,气息奄奄昏倒在荒郊野外。

作者有话说:

标注: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作者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