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腊尽春回, 沈迦玉与了慧不知不觉在一起已相处两月有余。
两个月里,她和他将周遭名山大川、秀水奇峰都游遍,互相也谈论了许多知心话, 俨然有握手言和之势。
沈迦玉外伤完全痊愈, 她要离开, 去远处报她的仇,杀她仇家。
了慧当然要阻止。
共同到山涧采草药时,沈迦玉骗他说:“还是那句话,你若还俗与我作伴, 那我便如你所愿放弃复仇。”
了慧手中镰刀一滞,仿佛听到极其陌生的词:“还俗?”
“对,还俗。”
沈迦玉信手摩挲下他光头, 满眼爱悦与宠溺:“若你头发长回来, 定然是个极俊俏小伙儿。”
了慧微愠拂开她手。
“此身已许佛……”
沈迦玉不耐烦打断道:“既然你没有还俗打算, 就反过来也莫要阻止我报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念和信仰, 懂吗?”
了慧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信仰,所以她的信仰就是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吗?
沈迦玉反感他这副痴痴怔怔模样, 背着药篓独身离开。了慧凝望她背影良久,手中捏着的一捧草药汗湿,佛珠滚动,他内心迷惘而纠结。
还俗是什么。
做一个俗人, 红尘里的普通人, 又是什么滋味?
了慧生来六根清净, 这些个问题与他来讲无比陌生。
脑海空空盲盲, 只余沈迦玉许诺的那句“若你还俗, 我便放弃复仇”。
他授业恩师圆尘禅师已圆寂, 现在寺庙里剩下的德高望重者, 唯有九十多岁法空老禅师。
法空老禅师闭关修行多年,以九十岁高龄还坚持每日念经打坐,轻易谢绝外人拜访。
了慧怀着一片诚心,求法空大师指点迷津。
他人生遇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角,四下茫茫皆布满迷雾,歧途有千万条。
法空大师说:下局棋吧。
两人铺开黑白子,法空大师执黑子,了慧执白子。
没下两下,了慧就输了。
他拜道:“大师棋艺高超,弟子甘拜下风。”
法空大师摇头道:“你心有旁骛,岂但下棋输,求佛之路也是要输的。”
了慧:“大师……”
法空大师念句阿弥陀佛。
“修行之心,应当坚如磐石。从你开始犹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再适合修行了。强行自欺欺人,只会误人又误己。”
法空大师叫了慧想清楚,别人无法替他拿主意。
了慧眼睛望向禅房的白衣菩萨画像,爱众生之心和爱沈迦玉之心,如水一般清澈。
他拜别法空大师。
……
沈迦玉犯下累累血债,更存谋逆之心,柔羌老国王的人马一直在追杀她。
有人在山野无意中看到了沈迦玉的踪影,知她正躲在北地皇寺中,被一个和尚收留。
大波卫兵前来捉拿沈迦玉,饶是她英武过人以一敌三,终究也败下阵来。
兵长逼迫了慧:“交出逆贼,饶你狗命。”
明晃晃刀刃横在了慧脖颈间,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血溅当场。
了慧却讲:“不认识。”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了慧头一次说谎。
兵长狞笑道:“好,那爷爷先杀掉你这个小和尚。”
卫兵中有人认出了慧是有名的神医,国王陛下都曾拜访过他,及时求情。
兵长遂网开一面:“你只需要说出沈迦玉逃去哪了,我们便放你,陛下还会另出三千两香油钱修缮佛面。那女人是魔头,放过她苍生便会遭殃,小师父应该慈悲为怀吧?”
沈迦玉其实哪也没去,躲在寺庙装萝卜的地窖中。开启地窖的机关就在了慧脚下……他甚至都不用说话,只消得轻轻一指。
然而了慧置若罔闻,仍道:“未知。”
兵长大怒,命人折磨了慧,拧住他两条纤瘦胳膊,猛踹他腹部,扇他耳光,把他像陀螺一样摔在地上又抽起。
了慧鼻青脸肿,滴答滴答的血顺着地窖门淌下来,正好滴在沈迦玉额头上。
沈迦玉怒气难忍,欲冲出救人,可地窖门被了慧从外面锁住,她从地底下根本无法扳开。
兵长揪着了慧血淋淋的僧袍:“说不说?”
了慧眼皮肿得老高,一颗牙摔掉,口腔里也全是血。他索性阖上眼睛,蔑视兵长的威胁。
兵长恶狠狠:“秃驴,反天了。”
说着,钢刀咔嚓落下,斩断他一根食指。
了慧痛声长嘶,疼得浑身抽搐,摔在地上打滚,高洁的身躯扭曲成一只卑微的蛆。
骨头生生断裂,是何等的剧痛。
了慧几度疼晕厥过去,复又被官兵的冷水泼醒。
兵长碾碎他断指,再次逼问:“嘴硬就把你脑袋斩下,和尚还有恃无恐?”
一行清泪从了慧眼眶溢出,他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沈迦玉从地窖里砰砰砰锤门,意欲冲出去决斗。了慧的身躯牢牢把暗门压住,断指处血流成河,他自己也被血染成小红人。
血混合着泪,渗到地下,滴滴答。
沈迦玉用指腹蘸了下那鲜红**,怅然若失。
她冰冷的心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是真有好人的,了慧就是。
焉有像他如此……傻之人?
举眉慈悲低眉怜,面若观音圣子心。
最终了慧是被寺里小僧侣抬回去的。
他常遍百草,本最擅长医术,性命攸关时刻却不能为自己止血。断指之处失血过多,加之前两个月来他一直放自己的血为沈迦玉补养身子,了慧面色惨白,濒临咽气。
沈迦玉来到他床边,看他烧得糊涂,口中呓语。
她凑近欲听一听他在念叨什么,是喊她名字吗……岂料却是模模糊糊的金刚经。
沈迦玉一阵气沮,这和尚当真迂腐到极点,快死了还在念经。
其实了慧满腹才学,又通医道,何必画地为牢,自囚于穷乡僻壤之间?
她要招他为谋士,助她打天下。
了慧为她受到如此巨大苦楚,如果他肯投在她麾下,将来她称帝时愿册封他为君后,与他共享江山。
她这是认真在给了慧机会,思考他们的未来。
可了慧醒来时,却拒绝了她提议。他并不认为她描绘的未来有多迷人,也不觉得打江山能落得什么好处。
“你会送命的。”
他发自肺腑对她说……虽然他自己现在孱弱病态,先送命的可能是他。
沈迦玉听他指责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好感烟消云散,对了慧舍命救自己的愧疚和怜悯也转化为愤怒。
“你真是个胆小鬼,懦夫,你是我见过最怯弱的男人。”
了慧很固执,拒绝她提议,还给她讲许多大道理。天下有什么可打的呢,血仇有什么可报的。那些个官兵砍断他手指,他照样无怨无悔。
沈迦玉深深意识到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难做盟友,便只能当敌人。
两人原本是住在山中了慧茅庐中的,只因那间茅庐被官兵焚毁,了慧才暂时让沈迦玉躲在寺宇中。
蛮兵来寺庙大肆搜罗一阵,闹得庙中和尚们人心惶惶,以为真有厉害至极的女魔头藏身在此处。
连住持也劝了慧:“你若知道那女魔头的下落,还是快快交出来吧。”
为了古刹着想,也为了寺中百余号僧人性命着想。
病恹恹的了慧心力交瘁,进退维谷,如居火炭之上。
他拼着性命,断掉一根手指才保下来沈迦玉,岂能说交出去就交出去?违背仁义道德,佛祖会怪罪他。
想来想去,唯有送沈迦玉离开。
他身如芥子,实在护不住她。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止那些争端和杀戮。
了慧清贫一身,实在没太多盘缠给沈迦玉。唯一盼着的就是她能够平安,能够好好活下来,也别乱杀别人。
沈迦玉道:“我这一走,可能后会无期。”
了慧毫无血色的唇干裂起皮,微微笑:“是贫僧与施主缘分已尽。”
沈迦玉厌恶这套说辞,唯有自己不肯努力,才把罪尤丢给缘分二字,随波逐流。
“那我走了。”
沈迦玉早就想离开了慧,是他一直婆婆妈妈纠缠她。今日终于能够离去,她胸怀酣畅得很。
刚要打点行囊,忽闻禅房外极轻的唏嘘声。沈迦玉立时警觉,冲出去察看,竟是个庙里的小和尚正在偷听。
见英姿飒飒的沈迦玉,小和尚颤颤巍巍跌倒在地上,满是恐惧:“救……救命,了慧居然真藏匿女魔头在寺里,我……我要报告官爷,救命……”
小和尚惶急想跑。
沈迦玉双眉一轩,岂能容他跑,飞步上前将小和尚捉住。小和尚身量矮小,堪堪到沈迦玉胸口,沈迦玉正好掐中他脖子。
“救……”
小和尚双脚离地,嗓子里溢出喑哑的求救。
了慧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冲出来,闻此大惊,急而求道:“女施主!莫伤他性命!”
沈迦玉听他到现在竟还疏离管自己叫“女施主”,一阵无名火袭上心头。
哪管得了其他,她手上发狠劲儿,咔嚓一声,小和尚脖子被捏断。黑血从嘴角流下,眼见不活了。
“养虎遗患,斩草除根。”
许久没杀人,过过杀瘾好痛快。
了慧哀呼一声,悲痛欲绝地伏在他师弟软塌塌的尸身上,泪流成河。
怎么可以胡乱杀人?
他师弟偶然看见,制住就好了,再不济拦住师弟好好解释,缘何非要伤人?
沈迦玉却以为了慧懦弱之仁,他向来半点胆色没有。
她现在可是在逃命啊,任由这小和尚泄露行踪,死的可就是她了。
“了慧……”
沈迦玉唤他名字,想要摸一摸他肩膀。
了慧冷冰冰避开。
他充血的眼神,是剜,是怨。
他辛辛苦苦感化了沈迦玉两个月,最后徒然无功,沈迦玉该杀人还是杀人。
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更对沈迦玉失望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