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来到五月末, 晋惕在母亲魏王妃的安排下,与李太傅的嫡长女相亲,双方约定晚上在魏王府的风来水榭办场小宴, 叫晋惕与李小姐先熟悉熟悉。

晋惕虽身份高贵, 毕竟二娶之身, 李太傅其实有点抵触把自己宝贝嫡长女嫁与晋惕。这桩亲能否促成,还得看小宴上晋惕的表现。

晋惕对相亲之事持消极态度,他心里一直呈着戋戋,如何能接受其他女人。之所以答应相亲, 不过为了安抚母亲魏王妃的心。

他暗暗派线人在九州四海广撒网,寻戋戋下落,西至伊犁南至崖州, 北至柔羌、肃州, 西寻至海中诸岛, 连传说中的蓬莱秘境都涉足, 就是茫茫不见佳人踪影。

戋戋啊,四个月了, 你到底在哪里?

晋惕也曾到贺宅观察过两次,贺老太君新收个孙女,一家子其乐融融,浑然把戋戋抛之脑后。

沈舟颐有时伴在老太君身边尽孝, 有时在永仁堂坐庄, 有时出入烟花柳巷玩乐, 平平常常, 日子漫若流水。

晋惕怅叹, 这个世界上还惦记戋戋的, 终究唯他一人而已。

暮霭时分王府热热闹闹, 李太傅父女俩大驾光临,魏王妃招呼客人在风来水榭落座。另请一些歌舞戏子鼓瑟吹笙,为小宴增添雅兴。

晋惕于李小姐含情脉脉的目光熟视无睹,百无聊赖坐于席间,观赏那些歌舞戏子寻欢作乐。

歌女面若桃瓣,额心点胭脂,竟颇具几分当年戋戋的风华。晋惕的剑眉星目倏然一蹙,打断歌舞,唤歌女过来。

歌女胆怯畏缩,自称李青娘。

此青娘,正是在秦楼楚馆中为戋戋送膳的青娘。

李青娘本姿色平平,微有些凸嘴,经戋戋巧手为她改造一番,俨然脱胎换骨,琼姿花貌。

然此时晋惕唤她并非因为容貌,李青娘画的是桃花妆……桃花妆,晋惕怎能淡忘!当年他和戋戋度过的最美好时光,缠吻戋戋甜甜的唇角时,她脸上永远是这样明艳灿烂的桃花妆,阳光下最绚丽的一抹春色。

忆及往事,晋惕心头栗栗含酸。

他问李青娘:“哪里人?”

李青娘受宠若惊,规规矩矩报出自己的出身。

来府上唱戏的自然非是什么贵女名媛,非独花楼勾栏女,便是瘦马卖唱姬。晋惕对李青娘的出身毫无意外,意外的是,为何戋戋的独门妆容会出现在一个陌生歌女脸上?

戋戋的桃花妆喜在眉心点六瓣红,四大二小,连手法都一模一样,万万不能如此碰巧。

晋惕:“你这脸,怎么回事?”

李青娘哪敢在大人物面前扯谎,实话实说。晋惕燃起好奇,顿时便想往勾栏去看看。

太傅见晋惕竟弃自己女儿不理,去调戏一个歌女,认定奇耻大辱,拍案欲去。

魏王妃斥道:“子楚,胡闹!”将唱戏伶人统统驱逐出去。

晋惕无法,任心里再火急火燎,也得先坐下陪完这场宴。

人虽在饭局上,心思早已飘忽天外。

他一会儿幻想那歌女目睹过贺家小姐的风采,所以东施效颦,偷学了戋戋的妆容;一会儿又幻想戋戋或许已经回到临稽,开馆授徒,所以歌女会画六瓣桃花……无论怎么样,他必得往秦楼楚馆走一趟,探明究竟才好。

李青娘这帮伶人被魏王妃赶出去,塞了很多银钱打发。回到花楼后,姑娘们都知道青娘碰见了大主顾,叽叽喳喳聚在一团,满满羡慕嫉妒的目光。

李青娘心脏怦怦直跳,抚摸自己脸颊滚烫,心想此番能和世子爷说上话,都托桃花妆的福。

她芳心窃喜,顾不得卸妆梳洗就蹬蹬往后院木质小阁楼中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姚小姐!姚小姐!你真神了。”

戋戋尚不明情状。

晋惕啊,魏王的世子,英武丰神世子爷晋惕。李青娘怕戋戋不明白,连连炫耀三遍:世子爷居然和她说话了!

戋戋眼角堆笑,笑得十分勉强。

“嗯,恭喜。”

李青娘要和戋戋义结金兰,以后日日都要戋戋为自己化妆。

此时小丫鬟气喘吁吁跑来,说魏王世子竟亲临,指名道姓要见李青娘。

李青娘倒抽口冷气,欢喜差点没晕过去。

·

晋惕双腿交叠,大咧咧等在花楼的大堂中。

他这种身份的人,名声如阳春白雪,素常都是远离秦楼楚馆这种肮脏地方的。此番驾临,鸨母亦格外震惊,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李青娘娇滴滴伴客,嗓音可比春水还软。晋惕忽略娇儿,只催促询问桃花妆的根源,欲见见为李青娘化妆的那位姑娘。

鸨母和青娘都支支吾吾,鸨母谄笑道:“得罪世子爷,那位姑娘已自梳,终身不嫁的。”

晋惕语塞,吃个软钉子。

既是自梳,强迫人家见面倒是失礼。

在场许多姑娘都心照不宣,那位姚小姐容颜养得好,被沈公子包在这里,不用服侍其他男人,好生逼人艳羡,如今世子爷居然也亲自来问她名讳了……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家是沈公子的新妇,鸨母没权利为她和世子牵线搭桥,否则不单花楼的生意没法做,两虎相争一祸水,还要惹出大乱子。

“青娘也是聪明伶俐的!”

鸨母极力举荐李青娘招待晋惕。

晋惕未达所愿,似患离魂症,往花楼四处张望。

仿佛心灵感应,身处后院的戋戋亦感到痛苦。

晋惕就在此处,离她咫尺之距。

只要她有勇气迈出去,哪怕有人拦她,她大声呼救传入晋惕耳中,晋惕一定救她出囹圄,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是她离逃生最近的一次。

她难以抗拒这馋人的**,绣鞋缓缓从门槛迈出,往灯火明光的前堂走去。

一个地府的游魂,重返人间……

阁楼传来袅袅仙乐,李青娘在奏古琴。古琴声声入耳,戋戋恍恍惚惚,犹如踩在棉絮上。

刹时间她脑海闪过许多念头,晋惕,自由,重新为人的尊严,沈舟颐,毒药,晋惕能救她吗?

任何顾虑都不及她强烈渴望逃离沈舟颐的念头。

她要走,走,抓住所有机会,她不要像狗似的被锁链拴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她也是人呐,堂堂正正的人,她有权利生活在阳光下。

她费尽心机教会李青娘桃花妆,等的不就是这次机会么?

晋惕所在的阁楼在二层,四面通风。戋戋从后院登临,只需通过露天木台阶。

她鹅黄的身影拾阶而上,透过窗牖望见藤椅上被众女环绕的贵人正是晋惕。她眼角掠过一丝希望,柔润的嗓音喊道:“救命……”

语声未出,便化作呜咽。

一只白皙颀长的手倏然从后面牢牢捂住她的嘴,将她拖离露台。

阁楼内的晋惕闻声,疑惑朝这边望来,却发现没人。

戋戋?他方才仿佛感受到戋戋了。

鸨母笑道:“是野猫吧。世子爷,青姑娘这一曲还能叫您满意吗?”

戋戋的呼救淹没在男子如玉的手掌中,正是沈舟颐。

他手上拎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看样子刚从外面归来,神色不能说不好,而是非常的不好。

沈舟颐将她压在藤蔓滋生的墙角,瞳孔冷淡如淬了冰。一巴掌即将要落下来,戋戋下意识抱住脑袋,痛苦发抖……沈舟颐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狠狠落在自己面颊上。

他气啊,快气死了。若他再晚回来一刻,她就和晋惕勾搭上了。

他气得连抽自己十个耳光。

明明昨日她还信誓旦旦保证她死心塌地,要与他日日共享画眉之乐,白头偕老,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戋戋悸然看着沈舟颐都把自己脸打红,蹲在墙角更加瑟瑟发抖。她做错事被他抓个现形,连叫他一声“哥哥”道歉的勇气都没有,怕极了他口中会无情吐出:敢背叛我,我要立即催动你身体的毒药。

沈舟颐将她抓回闺房。

房门一闭,戋戋还得给他上药。

空气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戋戋知道自己不用解释,因为他已经亲眼目睹她的背叛,她说再多的甜言蜜语也难以挽救。

微凉的药膏敷在颊上,恍若调情,戋戋十根柔荑就是特殊制造的暧.昧。

沈舟颐阖上长眸,难以接触的冷漠感:“一会儿自己拿去戴上。”

戋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哭丧脸:“不要。”

她环抱他的腰,贴在他的白衫上哭,哭得支离破碎,声声乞求他莫要再锁她。

沈舟颐哑声道:“你对我总摆出一副受欺负的可怜样,对晋惕就能开开心心,骗谁呢?刚才特别想跟晋惕走吧?”

戋戋摇头,无辜摇头。

“舟颐哥哥,你信我。”

她泪眼婆娑中透露的,非是不想和晋惕走,而是迫于他的**.威而不敢走。

像利刺深深扎入沈舟颐脆弱的心底,一瞬间他也好绝望。两辈子了,他究竟怎样才能攫取她的心?

他是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晋惕是得到她的心却得不到她的人。

“罢了。”

沈舟颐疲于再和她计较,揉着咝咝啦啦疼痛的脸颊:“你尽管跑。”

能跑出去算我输。

换位思考半天,或许于她来说,唯一能摆脱自己的办法就是她亲手把他杀掉,前世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他宁愿死,对她的执念也无法消熄。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好的。

沈舟颐顶着两边红肿的面颊靠在床头,双目无神,怅然若失,仿佛被幽囚多日的那个人是他一般,让戋戋更慌。

她小声朝丫鬟要了个热鸡蛋,待卸去药膏后,帮他揉脸。沈舟颐一动未动,神色悲戚,乖巧让她揉。

揉完脸,戋戋未敢有其他异动,依偎在他膝上。这样的动作能安抚男人,让男人觉得被重视,带来安全感,戋戋知道,从前晋惕便是如此。

良久,沈舟颐沉沉叹口浊气,呼吸总算重新匀净起来。他凉丝丝的指腹轻轻剐她白腻的脸颊,眸中倾泻清澈柔和的光……气总算消除大半。

然便在此时忽闻丫鬟敲门,铛铛铛,说世子爷一掷千金,定然要见为青娘化妆的人,哪怕隔屏风远远一面也可。

戋戋一激灵,缓缓回头瞥向沈舟颐,他眸光闪烁,难辨喜怒。

戋戋感到危险,遂道:“不见。”

丫鬟还欲再劝戋戋,此乃鸨母的意思,晋惕给钱实在太多,鸨母招架不住。戋戋当着沈舟颐的面态度坚决,关门谢客。

沈舟颐呵呵。

装模作样。

打发走丫鬟后,戋戋捡起被沈舟颐盛怒下丢在地上的小包袱,竟是副婴孩画像的卷轴。

戋戋上前询问,沈舟颐才漠然道:“济楚和你长姊的孩子啊。”

今日他过来,其实想将邱济楚和贺若雪喜得贵子之事告知她的。

戋戋讶然抬眸,若雪的孩儿都落地了?时光也诚如白驹过隙。

她又笑又悲,抚摸婴孩的画像:“若雪姊姊的孩子降生,我这个当姑母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沈舟颐淡淡讥道:“你已从贺家净身出户,还感怀些什么。”

戋戋:“话虽如此,到底是我侄儿。”

沈舟颐:“他们以为你死了。”

戋戋佯作未闻,用婴儿的小鞋蹭自己的脸。

沈舟颐愈感恨憾,为何呢?她对别人孩子一副百般爱怜的情状,叫她自己生个他们的孩子,她就恶心得要命,天天逼他喝药?

原来她非是厌恶孩子,厌恶他。

沈舟颐紧抿着唇,有种被冒犯到的不悦。

戋戋得寸进尺问:“能带我见孩子一面么?”

沈舟颐回拒:“不行。”

或许之前还有的商量,今日她居然想和晋惕跑,他除非是三岁痴儿才让她再接触外人。

戋戋美睫犹如两把小刷子,落魄坠下:“好吧。”

她从柜匣中翻找半天,折腾针线,似乎想给孩子绣双虎头鞋。那副认真纳鞋底的样子莫名消瘦,乌黑的长发铺在背后,越发衬得她皮肤病态的白。

曾经作为贺家千金的她软糯甜美,现在已很久很久没见她发自肺腑笑过了。

沈舟颐一时思绪潮涌。

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啊,他曾经把她当成可望不可即的明珠,永远只能瞻仰的女神。可现在他只会一次次分开她腿,前些天还把她强行拉入黑暗中……

沈舟颐蓦然心软,过去拍拍她肩膀。

“别绣了,太费眼。你老实些好么,我们上街去买。”

戋戋泛起浅浅喜色:“当真么?”

沈舟颐隐晦点点头,拉她起来,帮她换身男子的衣袍。

沈舟颐忘记自己双颊还红肿着,因而这次戋戋佩面纱,他亦得戴个什么东西遮丑。刚才一时冲动,差点把自己打破相。

“但外面眼线多,我们走水路。”

正乃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处秦楼后面便潺潺流淌一条小河。沈舟颐有自己的船,划船去的话两岸商铺众多,既隐蔽又不耽购好物。

戋戋听他要划船去,喜色顿时褪去。尚记得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船上,她至今对船有阴影,对黑洞洞的船篷尤其反感。

晋惕还在花楼大堂里,琢磨着怎样探知戋戋的下落,戋戋却已被沈舟颐从后门带上了船。

其时天色已晚,黑如漆,浓如墨,临稽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笼来,万点金光粼粼洒在河水中,潋滟无方,充斥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沈舟颐在船头**船,戋戋坐在船篷中,遥感清风拂面,脊背激灵灵发紧。那一夜,他也是在《赤壁赋》那等清风徐来、水落石出的佳景中第一次褪下她衣裙的。

近察临稽夜景,红栏三百九十桥,灯笼光、星光水光杂糅在一起,远山传来野寺的撞钟声,古城庄重而典雅。

“路过贺家的话,哥哥让我远远望一眼罢。”

戋戋唏嘘着,逃跑的心思熄了,眼下的幸福最重要,她能远望贺家一眼都是幸福的。

记忆中在贺家的日子衣食无忧,有人庇护,未来充满光明,总勾起人无限缅怀。

沈舟颐答应,绕水路带她回贺家。宅邸灰墙白瓦,还是那熟悉的样子,其实并没什么好看的,戋戋却看得热泪盈眶。

沈舟颐续续又跟她讲了些最近贺家的琐事,贺家没了戋戋,好像也没人想念。

戋戋有点羡慕若雪,嫁得一个好郎君,如今都生子。如果她也在正常的年龄正常婚配,恐怕也有孩儿了吧。

她坐在船篷中,双手垫在膝盖上,翛然四顾。无边潋滟的月色,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中。

“以后不准再做桃花妆。”

沈舟静静道。

桃花妆,那是为勾引晋惕,为把她受困的消息传递出去的,沈舟颐看出来了。

戋戋闷声答应。

奇货坊到达,这里是成衣店,也是首饰店、绣鞋店。

沈舟颐给她买了胶牙饧和醹醁沉香饮,让她边走边吃。奇货坊有琳琅满目的虎头鞋,沈舟颐帮她挑的她都说难看,最后她自己挑了双流苏掐金线的,叫掌柜的包起来,足足值两贯钱。

沈舟颐虽非大富大贵,于这等小节倒也慷慨。戋戋抱着小虎头鞋傻笑,他亦满足地抚抚鞋面。

什么时候,她和他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儿?想想,幸福死了。

幸福太美好太奢求,他都不敢多想。

掌柜的见他们一男一女郎才女貌,自然认为他们给自己孩儿买鞋子的,少不得道出几箩筐的吉祥话。沈舟颐听着十分受用,戋戋却觉得噪音太刺耳。

出去店铺,沈舟颐主动牵住戋戋的手。五指相扣,暖融融的,仿佛把他们的心都和彼此连起来,月影下也呈现一高一矮并排行走的两个人。

有戋戋伴在身边的感觉真好,似乎颗会发亮的明珠,照亮他的孤独与黑暗。

正因珍惜,才无比害怕会失去。

作者有话说:

标注: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出自唐代杜荀鹤的《送人游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