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洁身自好的世子爷居然驾临花楼, 且独独点了李青娘的名字,实令人瞠目结舌,天大的喜事, 花楼所有姑娘们都在议论李青娘。

李青娘能得世子另眼相看, 多半源于妆容的缘故。晋惕夸赞她五官的桃花妆格外赏心悦目, **青娘说:如果她能劝化妆之人跟他见一面,他便出钱为李青娘赎身。

赎身,天大的**。

李青娘年轻沉不住气,头脑一热欲把戋戋供出来。好在有鸨母在旁阻拦, 怒瞪李青娘,旋即随便拉出个姓陶的妆娘,坚称桃花妆出自此女之手。

晋惕叫陶妆娘当场画来给他瞧。

陶妆娘也是风月中人, 四十多岁半老徐娘, 经验丰富, 六瓣桃花四大二小被她画得有模有样。

为了圆之前的谎, 陶妆娘还故意做出一副梳起不嫁的模样。

晋惕气沮。

难道他思虑过甚,此事当真与戋戋无关?情人眼里出西施, 天下会桃花妆的岂独戋戋一人。

鸨母殷勤解释道:“这面妆叫‘春日红花妆’,确由我们这位陶妆娘所首创,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都喜欢。能入世子爷的法眼,是她们的福气。”

晋惕疑心未消, 晓得似这般鱼龙混杂的秦楼楚馆, 暗地里都与各种势力勾结, 有她们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和要袒护的客人。晋惕虽贵为世子, 奈何也只是个陌生人, 并探不进这圈子内部。

鸨母防着他呢, 他能感觉到。多半把他当成什么微服私访的大理寺卿爷, 怕他暗暗查访她们。

晋惕烦躁,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的目的简简单单,只是想要一个戋戋而已。

后面晋惕又来到这间花楼几次,每每都叫李青娘伺候。魏王妃得知晋惕居然留恋烟花巷子,多次责骂晋惕,语重心长。晋惕心疼亲娘,内心苦衷又无法对魏王妃明言。

托晋惕的福气,李青娘俨然从花楼里籍籍无名的小瘦马,变作人人艳羡追捧的头牌。

风言风语都传世子爷是个长情之人,只因李青娘上妆后有几分肖似贺家小姐,世子爷才格外青睐于李青娘的。

贺家小姐是何人?世子年少时第一个女人,藏在内心的白月光。后来因为某些意外两人分离,世子爷对她念念不能去心。

有时候李青娘的古琴惹得晋惕感伤了,晋惕边喝酒边自言自语道:“她也时常画桃花妆,和你眉间花钿无二无别。”

李青娘噤声,岂敢多言。

世子爷是好男人,也专情。她多么渴望告诉晋惕,其实自己这妆容并非出自陶妆娘之手,而是年轻貌美的姚姑娘。

虽然姚姑娘不可能是传说中那位贺家小姐,但姚姑娘知道的底细一定比自己多,兴许能帮助晋惕。

可惜妈妈近来律下十分严厉,姚姑娘有夫君沈公子陪伴,她已经和姚姑娘形同陌路了。

晋惕察觉李青娘欲言又止,诘问道:“有话就说,本世子在此,你还怕什么?”

李青娘的卖身契还在鸨母手中,她终究顾忌鸨母的意思。

观四下无人,支支吾吾透露道:“……世子爷,楼里会画桃花妆的不止陶妆娘一个,还有好多姑娘比她画得好。”

李青娘只敢说到这。

能不能领会,就看晋惕自己了。

晋惕虽武将出身,遇见大事时,慧眼如炬。

李青娘想告诉他什么。

隔日晋惕向花楼鸨母提出,以三百两的价格为李青娘赎身,因看中她花容月貌,娇莺初啭,欲抬回去做妾。

他唯有这般说,把自己描述得极尽好色,否则恐鸨母有所怀疑,不肯放人。既为做妾,便非是蓄意打探别的。

鸨母被瞒过去,鸨母每日都送姑娘出去伺候老爷,晋惕出的价算高的。

谁也没料到李青娘走狗屎运,因为一面妆就攀附世子高门了?其他姑娘们嫉妒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晋惕沉雄潇洒,矫矫英雄姿,天下再没地找好归宿。

交付定钱后,李青娘欢天喜地“出阁”。

晋惕雇顶金丝软轿来抬李青娘,另封两抬红箱子,装满金银瓜果之物,作李青娘嫁妆。出阁之日,鞭炮噼里啪啦,红灿灿的炮仗皮炸得漫天飞。

青娘明白,自己借助戋戋的东风之力才遥登青云,对戋戋心怀感激,欲在出阁之前再见戋戋最后一面,却被鸨母婉拒。

“沈公子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触姚姑娘。”

“好妈妈,女儿只隔着门和姚姑娘说几句话,片刻便归。”

李青娘已穿戴桃红喜服,将自己头顶红宝石簪子拔下一对塞到鸨母手中:“求妈妈通融则个。”

鸨母犹豫片刻,终究开恩。

李青娘熟门熟路奔到花楼后院,拾阶上阁楼,砰砰砰敲门。

“姚姑娘,姚姑娘!”

隔半晌,内室才传来虚弱的一句:“谁呀。”

“青娘,是我青娘。”

小木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戋戋鹅黄的裙摆,双目下泛有黑眼圈,一副沉闷而无精打采的样子。

李青娘这才发现,戋戋的门前不知何时被焊上数道铁条,窗户也是,她根本出不来。给自己开门,还是她细白的藕臂从铁条缝隙探出来,借力推开的。

没有反抗就没有伤害,反抗得越厉害,与之相对的惩罚也越厉害。眼前一切,都为惩罚戋戋之前逃念的。

李青娘登时落泪。

“姚姑娘,你又被关起来啦?”

戋戋耷拉着眼皮,不愿多谈。

“有事吗?”

她定定睛,见李青娘周身红衣,发髻镶红花、红坠。

“你出嫁啦?”

李青娘点头,凑过去小声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世子爷,他是个好男子,要赎我出去做妾。”

戋戋唇色惨白。

李青娘凭直觉:“……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么?”

戋戋潸然抬眸,泛白的骨节攥在铁条上。

李青娘也看出来,姚姑娘需要帮助,而且大大的需要帮助。

戋戋四下张望片刻,唤李青娘附耳过来。

·

李青娘风风光光被抬走。

她们这等风月歌女,“出嫁”能如此体面,算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人人都欢欢喜喜,唯有魏王妃知晋惕买了个勾栏女时,气得差点呕血。

黄昏时分,白昼的喜庆尽数褪去,花楼又恢复纸醉金迷的靡乐模样。

阁楼,戋戋正坐在躺椅上打络子。

蜡烛平静燃烧。

沈舟颐悄无声息踱进来,从背后圈住她的腰,腻腻吻她耳垂。戋戋本能颤了颤,随即微微一笑,坦然接受这爱抚。

“今天青娘出嫁了。”

她依偎在他胸膛上,“以后再也没人陪我聊天了。”

“我以为戋戋是为晋惕另纳她人而沮丧。”

沈舟颐低啧两声。

“你说,他为何弃你,而赎李青娘走呢。”

戋戋齿冷,他得便宜还卖乖,蓄意说这等话气自己。

“因为哥哥不让我出去。”

嘿嘿笑。

沈舟颐也跟她呵呵笑。

两人明明在做最亲密的动作,心却远隔十万八千里,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外人看来,实悲哀得要命。

她现在最怕的,便是沈舟颐把她从花楼里转移走,另找栋旁的别院叫她住进去,届时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戋戋咬住沈舟颐的唇,太过强烈,把他唇角咬出血。

两人滚着滚着,衣衫尽褪。

戋戋坚守最后的门户,直到亲眼目睹沈舟颐灌了药后,才完全把自己交给他。

怀孕是她的底线,她不生子。

沈舟颐热情似火,衣衫落下后,戋戋被他抱住,能抚摸到他肩头绯红的红莲印记,滚烫,灼人……

这头,李青娘踏进晋惕别院。

晋惕急于询问戋戋的事,李青娘拔下自己发髻根朱钗,交予晋惕。

“珠花中空,内有秘言。”

晋惕拆开珠花,里面薄薄的纸,唯一小楷字:贺。

啊,贺。

晋惕捏碎纸条,几欲仰天长啸。

戋戋,果然是戋戋!

“姚姑娘言道,当初弃世子而去,本不欲连累世子,谁料弄巧成拙。此番望世子千万莫要再插手此事,更切莫一时冲动,闹到花楼中找她。”

“那个人的手段很隐蔽,绝对绝对不可以硬碰硬,蛮以武斗,否则世子会害苦她的。”

“求世子将她忘记。今后觅得良妇,安稳此生,自然最好。”

晋惕怎能忘得掉,猩红着眼睛追问:“她现下如何……日子很凄惨?”

李青娘对戋戋与晋惕间的恩怨情仇全无所知,只说姚姑娘一直被一个俊俏男人包着。晋惕更加确定戋戋凭空消失多日,落到沈舟颐手中。盛怒之下,他欲立即调兵,围剿那花楼**.窝!

李青娘惊慌拦道:“世子千万熄此念!姚姑娘说她已经服食沈公子的毒.药,一旦催动,命在顷刻。她苦苦求世子莫要再追查下去!她自己前世的恩仇,由她自己亲手了断。”

晋惕怜然道:“她一个弱女子,为那败类所困,如何了断?”

李青娘倒抽冷气。

回忆当时姚姑娘隐忍而又坚决的神色,或许是同归于尽。

晋惕的心稀里哗啦碎作一地。

·

尽管戋戋叫晋惕隐忍,依晋惕朝阳烈火的脾气,万万不可能隐忍。

第二天,他就带人砸上永安堂的门。

邱济楚正在堂中边哄孩子边坐庄,孩子白嫩的小脚上是戋戋方送的虎头鞋。

忽见晋惕凶神恶煞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将他胳膊反拧,逼问道:“沈舟颐呢?”

邱济楚懵懂,看清了晋惕狰狞的脸,也愤怒起来。

“呸。”

晋惕挥手,属下抡起棒子就开砸,人仰马翻,名贵的药材洒个遍地。永仁堂他数月前刚砸过一次,这次还更猛烈些。牌面修缮好仅仅一月,就又被砸毁。

晋惕的皂靴碾在邱济楚手指上,发狠道:“沈舟颐在哪儿,说!再嘴硬把你的杂种宰掉。”

邱济楚襁褓中的儿子,此刻正被晋惕高高举起,一旦撒手摔成个肉酱。

邱济楚痛楚呻.吟了声,“啊!”

若在平时,他定然宁死保守义兄的下落,但自己方出世的孩儿此刻正性命攸关。

邱济楚手指快要被晋惕碾断,咬紧牙关,准备舍生取义,忽闻沈舟颐清朗的声音:“住手!”

沈舟颐掠过去,随手一针刺破晋惕的文武袖,深入晋惕肌肤。晋惕倏感手臂酸麻,手中婴儿直直摔下去。

婴儿哇哇大哭,沈舟颐跨前半步接住,揽婴于怀,愠色道:“世子爷又来没事找事么?”

他平素疏离冷淡,光风霁月,此刻怀抱婴儿,倒凸显几分前世慈祥佛子的风度来。简简单单一个搂抱的动作,做得跟普度众生似的。

邱济楚见儿子没事,方松口气,差点翻白眼。

晋惕揉揉手臂,力气恢复过来:“便是找你的茬儿,如何?”

方才那针并非什么毒素,只是为抢过婴儿,使些微量的麻沸散,使晋惕瞬间脱力罢了。

晋惕扬起铁拳,直直锤在沈舟颐俊脸上,后者踉踉跄跄,嘴角流出血。

“你个衣冠禽.兽,把戋戋弄到哪儿去了?”

沈舟颐稳住,擦了下鲜红的血。

他闻此,仰起下颌来,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知道的呀。”

果真。晋惕愈怒,一拳含十足十力道再度飞过,却被沈舟颐侧身避开。

沈舟颐冷冷道:“世子爷。您疯了么。”

晋惕唰然拔剑,计划今日先将沈舟颐剁了,然后再去花楼救戋戋。如此这般,戋戋再也不必畏头畏尾害怕沈舟颐。

然而沈舟颐并不如邱济楚那般好对付,晋惕这边人数虽多,却难以将他制住。

沈舟颐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正乃大皇子信物。如今圣上未立储君,大皇子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见此令牌,如见大皇子。

两方一时僵持难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