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和晋惕决裂后, 皇后娘娘迫不及待地将她逐出皇宫。

以前借皇宫的庇护,戋戋还能瞒着沈舟颐暗箱操作。如今被逐出去,她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就是贺府, 在沈舟颐的五指山下兜兜转转, 要想好好活着唯有仰仗他的鼻息。

但她并不后悔和晋惕决裂。

晋惕是沈舟颐的心腹大患, 若非当着沈舟颐的面与晋惕断干净,沈舟颐永远都对她存疑,她永远难以取得他实打实的信任。

如果上天垂怜,希望能让她在一个月内逃离贺府。

沈舟颐已经猜到她偷偷服用避子药的事了, 一个月是他耐心的最大限度;若之后她还“冥顽不灵”,他肯定要挑破此事,到时候谁都难堪。

时间相当紧急。

二月初十, 戋戋入宫侍读的最后一天。

凤尾幢幢竹影之中, 阿骨木王子将更多的乌木犀香料交给戋戋, 并向她表明爱意, 说前世有缘,今生想与她婚配。

戋戋听到“前生”俩字太阳穴下意识发跳, 疑虑着问:“……前世?”

王子道:“与姑娘的相遇有种宿命感,你的面相很像我柔羌一位世代受人崇敬的女战神。”

戋戋摸摸自己椭圆形的脸颊:“我长得很有杀气?”

王子摇头:“不是,那位女战神也是张圆脸。”

戋戋道:“北地民间流传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没听过哪位出名的女战神。”

王子解释道:“那位女战神是修罗的化身, 人间的煞神, 杀过的人的骷髅可以堆成一座山, 曾经为我北地柔羌带来过安宁与和平。只可惜她后来自甘堕落, 坠入魔道, 先王便将她的世迹抹去了。”

“怎么个自甘堕落?”

“传说她爱上一个僧人。”

戋戋恍惚记得沈舟颐前世也是个僧人, 随即想到天下僧人千千万, 此僧非彼僧。

两人复又攀谈片刻,绕开这些战神僧人的复杂话头不谈,单讲些男女暧然的挑逗之语。蓄意勾引柔羌王子倒算不上,戋戋只是觉得王子很有用,或许在将来能助她一臂之力。只要能对付沈舟颐,给阿骨木些甜头也无所谓。

王子再次吻到她的手背。

“戋戋姑娘,和我回柔羌,好吗?”

戋戋微显沮丧:“难。明日我就不再进宫了。”

“为何?”

“皇后娘娘所命。”

王子脸色奋奋然:“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只要你肯跟我。”他大掌伸将下去,呼吸喷灼热气,欲抚戋戋的臀。

戋戋婉转浅笑。

上一个说要想办法的人还是沈舟颐,沈舟颐固然很快想到办法,却不清楚这阿骨木王子有几斤几两。

希望这王子可以多动动脑筋,别动不动就用武力蛮干,否则任凭地位再尊崇也迟早被沈舟颐玩死。

戋戋离开后,阿骨木派自己的亲信阿玛回趟北地,通知兄弟和族人勤加操练兵马,准备和南朝开战。

阿玛问:“安乐公主还有遗失在南地的了慧禅师的经书,王子打算放弃吗?”开战就意味着两国之间彻底撕破脸。

王子面色冷冷,这两件事都不属他考虑的范围。

安乐公主本身就是幌子,用来蓄意为难南朝皇帝的,他从来对娶公主的事兴致缺缺。那本遗失的经书相对来说比较重要,高僧是整个柔然人的神祇,寻找它是为完成先王的遗诏……但王子相信南朝皇帝根本无处可寻。

“待戋戋姑娘到手后,烟火为信,正式开战,本王子与晋惕之间必然有一次生死决斗。”

阿玛领命快马出城而去。

……

皇宫的晚宴上,觥筹交错。

诸位王侯将军观赏着歌舞,晋惕和阿骨木都在,且正好坐在面对面,两人互相鄙夷地剜着对方。

酒香怡人,阿骨木王子喝得有点醉。

圣上谈起安乐公主,和王子商量着把安乐公主嫁到柔羌去,以换来柔羌的称臣和岁贡。

“柔羌王子意下如何?”

王子品着酒味,道:“蒙圣上厚爱。本王子确实有心求娶贵国女子,但非是公主殿下。”

“哦?”

圣上顿时来了兴趣。

对面的晋惕本来一杯接一杯地颓丧饮酒,猛然闻阿骨木此言,剑眉斜飞,双目如搅着愠色的漩涡——显然他猜到阿骨木想说谁。

阿骨木大大方方说出戋戋的名字。

在场面面相觑,大多数王公贵族对贺家闻所未闻。

圣上的脸色黑得很,别人不晓得贺戋戋他还不晓得,当初晋惕就是跪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要娶此女,与此刻的阿骨木王子如出一辙。

这到底是什么祸水,妖女,惹得男人们都抢着挣她?此女若敢威胁到皇位和江山社稷,必然得把她赐死。

晋惕霍然起立,英俊的面颊隐隐覆盖一层铁青。若非圣上面前由不得他放肆,他都想拔剑把面前桌案劈成两半。

“圣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晋惕身上。

圣上厉声道:“子楚!坐下。”

只因晋惕的长姊在宫中做贵妃,圣上是晋惕名义上半个姐夫,晋惕又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圣上才格外纵容于他。

阿骨木王子双腿交叠在一起,胸有成竹地眺着晋惕。

晓得了吗,抢女人要这样抢。

看看你家皇帝是更在意江山些,还是为一个小小女子帮你主持公道。

晋惕泛白的骨节咯咯作响,眸子比黑夜更暗。

魏王担心儿子过于僭越,狠狠押着他坐下,向圣上拜礼,又对王子道:“王子说笑,您说的那位贺姑娘不过是一介布衣,难以匹配王子的身份。”

阿骨木王子道:“本王也没让那姑娘匹配本王的身份呐,只是纳来养在身边,闲时逗弄而已。”

其实他面对戋戋本人时要有礼貌的多,此时如此说,存心气晋惕。

魏王又道:“那位贺姑娘是嫁过人的女子,且夫婿尚健在,派她和亲有违公理伦常。”

阿骨木王子沉声道:“本王就要她。”

有夫婿又怎样,左右是个弱质文人,杀掉。

随即也起身,向圣上道:“若陛下肯满足本王子的心愿,柔羌愿献上岁贡,就此两国停战。”

圣上捻着下巴,一时沉吟未决。

晋惕烦厌得很,虽戋戋对他无情,他却不能对戋戋无义,焉可看着她被推进火坑,和亲到那漠北蛮夷之地,父死子承兄终弟及?

他悲愤难当,却又要顾忌着为人臣子的礼节,不能在陛下.面前与阿骨木王子动手,只得借着醉酒更衣的名头离宴。

阿骨木望向晋惕匆匆离去的背影,莞尔一笑。

传说中的情敌,也不过如此。

王子感到四肢百骸无比舒服,跟在快马上跑了五十里一样酣畅淋漓。在柔羌,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王子,女人向来都是主动往他身上贴的,从未体验过这种争抢与厮杀的爽感。

南朝人,徒然有武力罢了。

……

这场宴过后,阿骨木王子又被圣上单独叫到御书房。

最后的结果是,圣上封贺家女一个郡主的虚号,送她到北地柔羌去和亲。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圣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安乐公主都忍心嫁去北地,更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戋戋。

安乐公主得知喜讯后,大呼万岁,赏赐了戋戋许多金银财宝。

晋惕却沮丧欲死。

他去圣上面前跪,跪一天一夜,求圣上收回成命。

沈舟颐再可恶,到底也是南朝人,到底也有张俊俏的皮囊在;若让戋戋被那些粗鲁如野兽的柔羌男人玷污,她会死的。

圣上质问:“子楚凭什么叫朕收回成命?”

晋惕须眉戟张:“柔羌人狼子野心,陛下即便靠和亲暂时稳住他们,来日他们照样会卷土重来的。不若命臣上沙场,杀柔羌一个落花流水!贺姑娘……贺姑娘只是平民百姓,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关键时候怎可推百姓出去挡刀?”

圣上呵斥道:“放肆!”

晋惕死死垂下头去,怨气冲天。

“朕可是听说那女子冷血无情,狠心将你抛弃,你还愿意为她说话?”

晋惕执意道:“即便她一刀杀死微臣,微臣仍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圣上晓得了,晋惕这是要和柔羌王子对峙到底。

柔羌是个祸患圣上如何不知,怪只怪前些日晋惕自己颓废。

圣上不是那等软弱之主,柔羌屡屡犯禁,圣上表面与他们虚与委蛇,暗地里也在思量着如何将这些异族斩草除根。

阿骨木和圣上,两国君主相交,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谁也没捧出真心。

“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朕会表面和柔羌人罢手言和,你夜率三千精兵,突破边疆大关,偷袭柔羌的核心部落。”

“若你能一举拿下柔羌几位长老的人头,回来朕便将贺家女许配给你。但在此之前,她已被封为郡主,使命就是去柔羌和亲。要救她,看你能不能完成朕交给你的事。”

晋惕骤然使命加身,热血澎湃。

他眼神变黯,暴风雪般的狠意袭上瞳孔。

“臣定不辱使命。”

·

戋戋突然间被封为郡主,对于整个贺家来说,是巨大的惊讶和打击。

临稽家族大多弗愿家中女儿远嫁,更何况是那漠北苦寒之地。

丫鬟们都议论说:“柔羌那位王子妻妾成群,大妃一位,侍妾十二。蛮族不知天伦,同时娶两位大妃也是常有的事,女人在他们那里地位等同于牛羊。”

戋戋乃冒牌千金的秘密泄露后,贺家人尽皆对她白眼,冷淡至极。贺三爷和三夫人甚至觉得,和亲是戋戋和吴暖笙二人多年欺瞒贺家的报应。

贺老太君缠绵病榻,得知此事后只浅浅问了几句,没干涉太多。她心里对戋戋这个孙女大概还是有怜惜的,戋戋罪不至此,只是老太君人庸体衰,无能为力。

晚间,戋戋静静依偎在沈舟颐怀中,看红烛坠泪,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

他们十指交扣在一起,沈舟颐骨节修长的手包裹住戋戋稚嫩的小手,缠绵交错的心跳声,融入彼此的身体。

“大皇子今日警告过我了,叫我保命要紧,莫去干涉你被封为郡主和亲之事,否则圣上即刻摘下我的脑袋。那两个男人在宫里争夺你,鹰视狼顾,气势汹汹,根本没我说话的余地。”

沈舟颐一边认真吻着她娇憨的面颊,一边娓娓道来,无奈中夹杂几分落寞,惆怅淡淡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我才是你的正牌夫君呀,一个个都逼着我和你分开。”

戋戋细声细气道:“我以为哥哥得知此事会勃然大怒的,我得知此事时都感觉天要塌了。”

沈舟颐喟然道:“怒?有何助益?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他就是一介布衣。

戋戋水灵的眸子湿漉漉,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条血红的长绫。

“妹妹已经想好了,若柔羌王子执意逼娶我,我到达北地,就用这条红绫悬梁自尽,必不会给哥哥蒙羞。”

沈舟颐阖了阖眼,脑海中幻想红绫缠在她单薄的脖颈上,她扼紧喉咙挣扎不脱的样子……暗暗摇头,没收她的手中红绫。

“我会救你。”

他的承诺在她耳边晕开。

“你拿什么救我,就凭那本经书?”

这一次大皇子的靠山也没了,连大皇子都站到晋惕那一边。

沈舟颐琢磨片刻:“还有别的。”

戋戋泛起疑色,他的下巴轻蹭她的前额,“戋戋你信我。放心,就算失败了圣上要杀头,十八道酷刑加诸我身上,我也不会供出你的。”

两人搂抱在一起,身体亲密契合。

戋戋被沈舟颐的双臂所禁锢,仰头只能碰到他的喉结,她便如蜻蜓点水小啄好几下,青眸中透出盲目的崇拜之色:“嗯,我信舟颐哥哥。”

沈舟颐把头埋进她颈窝,深深感受,似乎她肌肤间还有若隐若现的乌木犀香气——但稍纵即逝,被她身上浓郁的花香所掩盖。

常人确实不可能对气味如此敏感,只因他常年和药材打交道,许多奸商以次充好,甚至贩卖用药水泡过的假药材,沈舟颐需要从中甄别真假,所以才对气味格外敏感些。

她是不是又见过那个异族王子了?

沈舟颐心中分明,却没开口去问她,他晓得问了也没结果,她定然矢口否认。

她拿条红绫来佯装刚烈,都是为了对他表明心志,让他深信她爱他,却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最好是真的被迫和那个柔羌王子和亲的。

若让他发现她掺和到这件事中,背着他私相授受,不知廉耻地勾引那些野男人……红绫嘛倒也有用处,不必她动手,他亲手勒死她,正好前世今生的仇一块算。

还有那个什么王子,什么晋惕,都得死。

作者有话说:

标注: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出自两汉刘向撰的《唐雎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