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惕走后, 戋戋独自一人黯然神伤许久,西风飒飒,吹得人由内而外透心凉。她踯躅往秋菊小殿挪去, 但觉前路茫茫, 祸福莫测。

回到殿中, 她用清水匀了面,又小憩片刻调整状态,中午送膳时却还是被沈舟颐瞧出端倪:“哭过呀?”

他今日居然没托小太监送膳,胆子如此大, 居然敢亲自递食盒过来。

戋戋尝试矢口否认,沈舟颐的墨眉压低些,愈发觉得她伪言相欺。戋戋只好承认哭过, 寻些理由胡乱搪塞他。

沈舟颐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因为晋惕?早晨偶然瞥见他往你这边来。”

戋戋哑然, 他果然看到了。

沈舟颐半开玩笑道:“戋戋, 你莫不是背着我还和晋惕有私情吧, 他那么喜欢你,跟你说什么?”

嘶, 刹那间戋戋以为他听见自己与晋惕的对话了,紧张得指甲嵌入掌心……随即想到他上午在寿康宫侍奉太后,怎能手眼通天,在皇宫安排人手跟踪她?自是诈她来着。

稳了稳神, 便道:“哥哥多心, 我是觉得独身在皇宫孤零零, 才伤神了阵儿。晋惕来找我, 我威胁说他若敢仗势欺人, 就死给他看。”

她唇珠微动, 目光盈盈, 说出的话真诚动人。

沈舟颐回报一笑:“保命要紧,妹妹倒也不必如此刚烈。”

他亲自过来送食盒已然逾矩,并不能在秋菊小殿长足停留,匆匆关照几句便离去。

戋戋一人坐在宫殿中,品着沈舟颐做的糕点,味同嚼蜡。

今日的话有些重,应该彻底把晋惕的心伤碎了。晋惕向来孤傲自负,经此挫折,必然熄了在圣上面前向她求亲的念想。

没有晋惕,她这颗棋子对圣上全无用处,圣上迟早把她轰回贺府。

贺府,那是沈舟颐的地盘。

事态可就棘手了……

柔羌的阿骨木王子昨日与晋惕口角一场,郁气难宣,晚间躺在软榻上周身热血澎湃,手臂青筋浑欲暴起。

戋戋窈窕清丽的倩影萦绕在眼前,阿骨木越发觉着,戋戋是个极其特殊的女人,能不能得到她关乎一个男人乃至一个国家的尊严。

论力气,论带兵,论地位,论体力,他都优胜于晋惕。堂堂柔羌的大王子,岂任晋惕那等南朝武夫踩在他头上?

争女人或者争土地,他都必须赢。

阿玛见王子辗转难眠,便和王子共谋此事。

阿玛道:“戋戋姑娘在南朝虽属大美人级别,奈何出身低微,又是个嫁过人的女子,不配为您的大妃,您可千万别头脑一热做错事啊。”

阿骨木沉沉道:“我自然晓得。嫁过人倒无所谓,戋戋的夫君看起来儒弱文质,夺娶十分简单。本王子真正担心的是晋惕。”

晋惕威名素着,能征惯战。

阿玛道:“何须夺娶?那日属下见您吻戋戋姑娘的手背,她亦对您含情凝睇。若得两情相悦,把她迎回咱们北地去,岂非皆大欢喜?”

阿骨木王子顾虑道:“临别时本王只与大妃说要娶南朝公主,如今骤然带个南朝民女回去,恐怕大妃要怪罪。”

阿玛道:“左右都是南朝人,您娶公主回去和娶民女回去也无甚区别。大妃最是贤惠,怎会因这种小节怨怼您。”

王子的大妃是北地草原第一美人,嫁给王子两年来,替他育有两子。

柔羌不比南朝,无妻妾之分,大妃是唯一的正室妻子,王子的其他女人严格来说都是奴隶。大妃善良柔朴,虽地位千差万别,但也从没见她欺辱过哪个侍妾,王子后宫的女人们亲亲近近犹如姊妹。

王子想到自己那善良的妻子,嘴角轻轻微笑了下。没错,他有那样一位柔婉的大妃在,定然能顺利赢得戋戋。

他隐隐有个念头,弃娶安乐公主,他要和南朝皇帝说:娶戋戋。他要求娶尊贵的安乐公主或许皇帝还会舍不得,但戋戋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民女,皇帝应该很乐意把她嫁给他吧。届时他抱得女裙钗在手,看晋惕还拿什么跟他争。

昨夜喝多了酒,直到第二日午牌脑袋犹自昏昏涨涨的。

阿骨木由侍女作陪,在皇宫观赏景色。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日碰上戋戋的地方。

土堆假山和冬日萧瑟的凤尾竹后,一粉蝶裙的佳人正坐在此处。

王子金眸一怔,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戋戋姑娘?”

戋戋眨眨眼,姿色天然,人比画中娇。

她起身敛衽道:“王子。”

阿骨木跨步上前:“戋戋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戋戋腼腆而羞涩道:“戋戋昨日蒙王子殿下礼遇,甚感过意不去,故在此等候殿下。”

阿骨木嫌凤尾竹林遮挡天光,环境过于沉闷闭塞,便拉住她的手:“走,本王与你到那边说。”

戋戋推诿道:“不,皇宫规矩森严,就在此间说。”

密密麻麻的凤尾竹几乎将他们的身形全部挡住,戋戋固然为防沈舟颐,王子却错意成她羞赧,只敢偷偷摸摸在竹林与他偷.情……毕竟南朝女子都那样畏首畏尾。

王子妥协道:“好。”

他身上犹佩戴乌木犀的香囊,散发着辛冽的男子气息。

戋戋指向他腰间之物:“好纯的香料,敢问王子是什么香?”

阿骨木循着她目光,简单解释了乌木犀两句,和沈舟颐说的相差无几。

戋戋遗憾道:“我喜欢这香的味道,可惜在南朝买不到。”

“是的,此乃本王的国度所特产。”

阿骨木摘下自己腰间香囊给戋戋,“你若喜欢,小王便送给你,左右非是什么珍稀的东西。”

戋戋托香囊在手,打开,见里面所剩香粉寥寥,想是王子已使过多年。她秀眉微蹙,遮住眼底柔漪般的哀戚,似乎不大悦然。

阿骨木察言观色,“怎么,是太少了吗?匆忙之间我身上就这一个,明日我给你带更多的来。”

戋戋道:“多谢王子厚情。”

她眉似新月,周身萦绕轻灵之气,脂粉嫌污颜色,美极。

偏僻的竹林间,就他们两人。

王子呼吸热了热,心中暗暗把自己咒骂一千遍一万遍,这样动人的戋戋,当初他怎能狠心把她赐给塔泽,伤她的心?

“昨日本王向姑娘道歉,姑娘原谅本王了吗?”

他拿起她纤柔的手背来,想再亲吻一下。

戋戋灵巧地抽回手去,眸中波光流转,有情还似无情。

“当然原谅王子。”

阿骨木不依不饶,火似的热情压低在她耳边:“那可否告诉本王,本王和晋惕,谁更讨得姑娘芳心?”

晋惕目前是他最强劲的敌人,无论在情.事上,还是战场上。

戋戋犹豫片刻,小声道:“晋惕。”

阿骨木王子的气息倏然冷冽。

“为何?”

戋戋道:“我与王子才认识了须臾数日而已,与晋惕却素有婚姻之谊。”

“哦?那你为何弃嫁晋惕,委身给你现在的夫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

阿骨木懒得听她南朝那些繁文缛节,健美的手指勾住她衣裙上的一截丝绦:“那姑娘与本王认识得久了,是否会更喜欢本王?”

他的热忱似浪涌,于男女情愫上也似炽炎霸道的太阳,乌木犀的气息将戋戋全然吞没。

阿骨木的手臂撑在戋戋耳畔,戋戋矮一矮身,从他腋窝下面钻出去。

“时辰到了,我得离开,否则被宫人发现糟糕。”

她灵巧若雨燕,三步两步就没影。

阿骨木王子在后喊道:“站住,你还没告诉我明日还来不来这里与我相会?”

戋戋没回应他。

阿骨木王子出神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想到方才碰触她肌肤的美妙感觉,受用无比。

得赶紧把她娶回柔羌去!

·

戋戋没条件和阿骨木王子多啰嗦,她回到自己的偏僻小宫殿还有其他事,换衣衫,沐浴,彻底洗去身上那股乌木犀香气,免得沈舟颐又怀疑她见过异族王子了。

阿骨木给她的那枚小香囊被她用油纸细细包裹起来,使气味不外溢。

做完这一切,戋戋有种当贼的心虚感。

要对三个男人强颜欢笑,戴三张面具,戋戋还真有点狼狈招架。

晚上沈舟颐把她压在床榻间,温柔的神色如月华流水,暖暖生情,如火如荼。

唇齿交缠间,他一手轻揉她的小腹,问道:“为何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夹杂嗔怪和失望,自是指孩子的事。

她怀上的话,他碰碰她手腕的脉搏就能感知到。

戋戋蜷缩起双肩说:“可能我宫凉,难于受孕。”

沈舟颐长眸微狭,妇科的事他虽未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是会瞧的,她宫凉与否他最清楚不过。他们成婚这么久,若不是她乱吃了什么东西,她早该有孕,孩子都生下来。

“别是你平常乱食补药,损坏了身子。姚珠娘仿佛经常给你乱送礼。”

他提点道,“以后你的其他补药都停掉吧,且按我给你开的方子调理身体。月余之内,我们必然会有孩子的。”

戋戋颇不自在,补品?姚珠娘何时给她送过补品?别是他知道她暗中偷服避子药的事,特意用这种委婉的口吻点破。

与直率的晋惕和阿骨木截然不同,沈舟颐可太爱弯弯绕说话了。他的意思一般只说三分,余下的七分得靠她去猜。

月余之内……沈舟颐敢这么说,便是对他自己的医术自信,也对他自己的身体自信。若半个月后戋戋的肚子还动静全无,估计他就要追责避子药的事。

戋戋感到脑仁发麻,生孩子着实开玩笑,她逃离他还来不及,如何能为他生孩子?若逃离他的代价是生孩子,未免太沉重点。若公然道出她在服避子药的事实,他会怎样惩罚她呢?神思涉遐,沈舟颐清晰的声音透入她耳膜中,仿佛在回答她:“把你关起来。”

戋戋浑身倏然激灵,悸然盯视他。

他化作一丝盈盈的笑:“……好让你乖乖呆在贺家养胎,免得出门乱走受伤。”

原来是养胎。

戋戋捂胸松口气,勉强也对沈舟颐扯出一个笑来,笑比哭还难看。

“可我还要入宫,晋惕还会纠缠我的。”

沈舟颐凑在她耳边:“前两天你不是叫我想办法么,我想到了。”

又想到了?

戋戋的心跳咯噔漏掉一拍。

皇权森严,他有什么办法和世子和陛下对着干?

戋戋满眼赞叹,心下却懊恼至极。

“是什么?”

沈舟颐本想逗逗她,但见她这般疑虑重重的样子,便没故弄玄虚,软软柔柔地道:“《善人经》呀,你没听说过么。”

那个经是阿骨木王子跟圣上要的条件,若圣上能给出那经书的孤本、再外加安乐公主和亲,那么柔羌便就此俯首称臣,偃旗息鼓。戋戋自然也就不用再日日入宫,等待晋惕采撷了。

“这个办法好吧。”

戋戋难以置信地愕叹道:“你疯了,那种亡佚名几百年的孤本,圣上都无处可寻,你寻得到?”

沈舟颐嗯:“自然寻不到。但他们好像说知晓那个经书的内容也可以。”

戋戋疑惧的眼珠越发瞪大。

“你知道内容?”

“恰好能默写一些。”

戋戋彻底无语。

他这辈子怎么做人的,为何左右逢源处处顺利?而她却处处艰难险阻。

她虽暂时猜不到沈舟颐就是那本经书的作者,但想来,他上辈子一定读过那书。

戋戋陷入深深的绝望与懊丧中,沈舟颐好可怕啊,也好恼人,凭什么他每次总能恰如其分地想出办法?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沈舟颐的对手,无论怎么玩都玩不过他。他前世到底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折磨她快要疯魔。

两人商议正事点到为止,接下来便是熟稔的缱绻。以往戋戋还能强迫自己享受其间,此刻身体却麻木得不像话。

她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把沈舟颐当作对手,这种颓丧的感觉,就好像两个同窗苦读的人同时参加科举考试,明明努力都差不多,却一个高中进士,一个名落孙山……她前几日叫他去想办法,其实只是顺水推舟,她根本没料到他真有什么办法对抗强权。

可现在他非但想出来了,而且还是一套清晰的,可立马实现的办法。

他怎么可能真会默写那经书?

戋戋挫败到极点,满心冰冷。

难不成,老天爷真要她一辈子困在沈舟颐的牢笼里,给他生儿育女么。

戋戋心灰意颓,动作也凝滞几分。沈舟颐在她腰际轻拍几下,哑声提醒道:“专心些。”

戋戋喟然,沉浸在沈舟颐温热的怀抱中,神思却已飘到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