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柔羌王子在寻找《善人经》, 不少民间古物收藏家都向王子献宝,画轴古卷经书残本,鱼目混珠参差不齐, 妄图从王子手中获利……阿骨木看都懒得看, 没一个真品。

有族人看透他的心思:“王子不是懒得看, 而是不敢看吧?南朝民间藏龙卧虎,万一真有人献上《善人经》的孤本,王子必定要遵循先王遗诏,迎佛经回去。到时候两国罢战, 美若天仙的戋戋姑娘成为泡影不说,晋惕那一箭之仇也无法报了。”

阿骨木窒闷难当,此刻的他确实是在刀尖上行走。他既想要美人, 又想要佛经孤本, 又想杀杀南朝人的威风。

其实若没有晋惕这员杀将, 南朝皇帝只是病猫。

晋惕。

王子恨毒这个名字。

他须得先下手为强, 给南朝人点颜色瞧瞧。

·

晋惕这头,奉皇命夜袭柔羌。

如今柔羌王子停驻在南朝, 部落里群龙无首,如果实施突袭的话,只要布局得当应该可以做到。晋惕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领兵能力绝对自信,正大光明交锋时尚能杀得这些蛮子落花流水, 更遑论突袭。

晋惕杀劲很足, 策马率领三千兵士, 雄风凛凛。此番若得凯旋, 他便能赢娶美人归, 与戋戋长相厮守。

北地遥远, 晋惕率军抄近路, 日以夜继行军,跋涉足足三天三夜才到达北地。略去晋惕偷袭柔羌部落惨烈的厮杀场面不谈,单说结果——却是失败了。

不但败北,而且惨败。

原来那狡猾的阿骨木王子也拟偷袭南朝皇宫,部落中严阵以待。

晋惕此番战败,一则是远道而来粮草不足,叫柔羌人占尽地利之势;二来心浮气躁,多少存些轻敌之念,以为还能如上次那般轻轻松松杀灭柔羌,贪功冒进,致使三千南朝将士反被柔羌人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逃回中原,晋惕自己这个主帅也受下重伤。

东窗事发后,阿骨木王子勃然大怒,闹到圣上面前,口口声声质问:“我两国已答应修好,为何晋惕还行卑劣行径,漏夜偷袭我部落?既然如此,两国正式开战也罢!”

圣上哑子吃苦柏,有苦难言。本是阿骨木王子先存异心在先,圣上本拟晋惕能一举捣毁柔羌的核心部落,谁料晋惕失手,南朝倒成为挑起争端的罪魁祸首。

阿骨木王子悍然撕毁之前的合约,即刻便要启程回柔羌。

圣上只好用贺家那女子先行稳住王子:“郡主的嫁妆已齐全,我两国和亲之谊不能误,王子即便要回柔羌,也得带着郡主一块。”

王子听闻戋戋的名字,脸色方缓和一些。但两国的仇越结越巨,想通过和亲握手言和,实乃痴人说梦。

晋惕由朝廷的大功臣,变成大罪人。

圣上雷霆震怒,别说赐戋戋给晋惕为妻,不把晋惕打入天牢已网开一面了。

所有尊严、希望、胜负欲都破灭,晋惕真真切切体味到了生弗如死的滋味。那种从云巅跌落谷底的落差感,像一记重锤砸在内心,叫人骨软力竭,了无生味。

数日来,晋惕挨受君主、父母、朝臣的无数责骂和弹劾,谙尽世态炎凉,本来傲慢清高的性子如烂泥被狠狠踩在脚下。威名固然需要很多次出生入死的胜利才能造就,而身败名裂却只需要一次败北。

极度挫败下,晋惕也想过自戕。

想他堂堂男子汉,战场落魄,妻室也为人夺娶,人生实灰暗到极点。但为着戋戋不被送到柔羌,被那些野蛮人玷污,他就算再痛苦也得顽强活着。

二月十七距离上次争吵十多日之后,晋惕终于在宫中又见到了戋戋。她一身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和之前甜美简朴的样子大为不同,宛若戴上富贵的枷锁,愁容满面。

两人会面,相对无言。

她没有像往常那般躲躲闪闪,或者见到他就跑,而是怔怔站在那里,眸中沁着晶莹的水雾。

晋惕朝她奔过去,一把将她纤薄的身躯紧紧搂住,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住戋戋,对不住,我打输了。”

泪珠坠下晕湿玄色的文武袖,神武如晋惕,还是第一次落泪。晋惕稍稍松开她,捧住她的小巧柔嫩的下巴情不自禁吻上去,吻若暴雨撒窗,猛烈中带有无限炽热的爱意。

他们的颈动脉紧挨着,彼此能感受到彼此的颤动,竹林几乎遮不住两人的身形。

戋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晋惕的手中脱出来,她对柔羌王子再三躲避,对晋惕却无计可施。

“世子爷,我那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你现在又是何苦呢?”

“他们要把你送到蛮夷和亲!”

晋惕低吼着,双唇犹沾有吻后的水光:“……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能看你往火坑里跳。我想带你私奔,你不爱我就一辈子把我当哥哥也好,只要让我在身旁照顾你。”

戋戋怅然,吞咽口泪水。

“你真是执着。”

带她私奔,那便是抗旨,后果很惨烈。而晋惕是个极其感情强烈的人,认准的事绝不更改,即便下地狱亦在所不惜。

晋惕直直把心里话说出来:“我看见你日日和沈舟颐相亲相爱,心剜似地痛,恨不得自己从没活在这个世上。”

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他都不要了。

就是死,也要阻止戋戋去柔羌和亲。

戋戋犹豫,如果她和晋惕走,那是极为自私的——她当然能免于遭受蛮族人的玷污,晋惕却会身败名裂,整个魏王府也会跟着遭受灭顶之灾。

对于晋惕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条出路,而是死路。

晋惕长有力的大手扣住她,高大肩膀如遮风挡雨的墙。

“别犹豫,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拒绝我,我就闯到贺家去,先宰了沈舟颐,再把你抢出来。”

“我决心如此,任何后果愿自行承担。”

晋惕此时已失掉了一大半理智。

和亲是她自己的事,是她自己辛辛苦苦设计,用来逃离沈舟颐的一种手段,与晋惕无尤,他为何如此有正义感赶着去送死呢?

或许晋惕真的在意她,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

若说她对沈舟颐、柔羌王子都是虚情假意,对晋惕却余几分残情未了。

她本来打算设法招惹那个柔羌王子,然后借柔羌王子的手来对付沈舟颐,或者寻求机会逃出去的。如今晋惕非要掺和进来,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斟酌片刻,戋戋把自己盘旋脑海的念头告知晋惕。

两人若直接私奔定然会被圣上抓回来,下场惨烈,不如虚晃一枪,名义上逃亡,实际还留在临稽城内,叫那些追兵扑个空。待风头过去,两人再真正远走高飞。

晋惕拙于智取,一应计策都听从戋戋的,左右他已决定为她豁出去。

“好。”

那瞬间,他热泪盈眶,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戋戋。她是在谋划和他逃亡啊……她心里有他,爱他,她还爱他。

戋戋的感情远没晋惕那样丰富,爱谁不爱谁对她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此刻的她没有丝毫即将自由的快乐,反而如履薄冰,紧绷得几乎窒息。

前路茫茫黑暗,她连十中之三的胜算都没有,只因形严势格,面对沈舟颐的多番逼迫,她必须得勇敢冒险。

若这次再失败被沈舟颐知道……死就死吧,左右是人皆有一死,她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也弗愿怀他的孩子。

回到贺府的桃夭苑,戋戋五脏六腑犹自乱颤个不停,对前路的恐惧和对自由的向往同时折磨着她,叫她脸一阵滚烫一阵冰凉。

她抚摸着从阿骨木王子那儿得到的乌木犀香料,暗暗也将一瓶绍兴女儿红准备好。这酒最烈,平时她沾一点舌头都被辣得不行。

内心是暗潮汹涌的大海,表面却不动声色。

晚上和沈舟颐同床共枕时,她柔弱又粘人,在沈舟颐胸口浅浅画个圈,说:哥哥,我爱你。

沈舟颐揉揉她的脑袋:我也爱你啊,傻妹妹。

他跟她说明天就进宫,把《善人经》背出来,希望可以免于她和亲。

戋戋问:“舟颐哥哥有把握吗?”

沈舟颐暗淡的眼睛凝视她,似有未尽的弦外之音。

“都看天意。”

但愿老天保佑。

戋戋满足地沉浸在沈舟颐怀中。

无论怎么,这都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晚了。

睡到中夜,沈舟颐忽然在她耳畔道:“戋戋,我真舍不得你走。”

语声出奇温柔,宛若在放低身段求她。

“我其实……一直没有恨过你。”

戋戋闭合眼帘:“妹妹也不愿意去和亲,都是被迫的。”

沈舟颐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和亲。”

戋戋心头咯噔,黑暗中,沈舟颐的神色模模糊糊,只余洒落在肩头的银色月光。

“睡吧。”

他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

·

翌日圣上准备下旨,命戋戋前去柔羌和亲。

可就在此时,太后寿康宫里的一位太医忽然毛遂自荐,说能背出《善人经》原原本本的内容来。

圣上生疑,面见那位年轻太医。

男子雪袍翩翩,一副清明灵秀的文人长相,琨玉秋霜,当真英俊可人。

圣上晓得,他就是那位风口浪尖上的贺姑娘的夫君。

自打晋惕偷袭柔羌失败后,圣上一直在寻觅绝地反击突破口。沈舟颐既敢说有本事背出那部传说中的经书,且听一听,若斯人敢托大欺君,必斩下他的脑袋。

不想沈舟颐出口成章,都是佶屈聱牙的奥涩古语。

他说《善人经》不是佛经,而是行记,一部药经,里面记载着一个叫了慧的和尚的生平。

在场的诸位大学士与重臣,包括圣上在内,都没读过那本传说中的经书,却无法分辨沈舟颐是否信口胡诌……他对每一处经文都能详尽地做出解释,合情合理,仿佛他亲历过了慧和尚的生平一样。

圣上始料未及,这些文字,无疑是柔羌王子极为渴望的东西。

该怎么利用这些文字,才能让它们发挥作用在刀刃上呢?前些日晋惕已然折损不少兵将,再不可冒失。

沈舟颐却不管圣上要拿这些文字作何,他只求一个恩典:“愿陛下免除吾妻贺氏往柔羌之地和亲,不叫微臣夫妻二人生离。”

圣上未置可否,先稳住沈舟颐。

如何计较,得先将阿骨木王子传唤进宫再说。

然此时有噩耗传来:“魏王世子带着贺家姑娘私奔了!”

在场面面惊愕。

原是礼部的人按郡主的份例前去接戋戋,却发现贺府的桃夭院空无一人。有宫女曾听见世子与贺姑娘在皇宫后花园暗中说话,筹谋远走高飞。

岂同儿戏?圣上拍案震怒,立即命人围困魏王府,并且全城搜捕这胆大包天的二人。

真是反了,反了。

沈舟颐闻听此讯,长睫阖上,吐出口浊气。

为什么。

为什么,她非要走不可?

消息传到阿骨木王子耳中,和亲对象居然和死对头晋惕私奔了,王子脑袋也是如遭雷劈,急急欲追去。然内侍却唤王子先进宫,因为他寻找的那部不世经书被人活生生、一字一字背出来了。

王子再遭雷击,雷得内外焦糊。

天呐。

老天爷这是要做什么?

……

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其实晋惕和戋戋并没有走,按照之前约定的,他们暂时躲在魏王府的小地窖里,等风头平息。

之前他们在皇宫相会,也是故意叫人瞧见的,好传播假消息出去。

地窖十分隐蔽,乃是晋惕秘密开凿的,饶是陛下派出的卫兵将魏王府、贺府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二人的踪迹。侍卫首领自然而然地认为晋惕与戋戋已逃出了临稽,便将搜索范围扩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诚不我欺。

晋惕暗暗心安。

地窖中虽然光线暗淡,戋戋那柔美而窈窕的身形却若隐若现,像成熟的甜蜜果子,丝丝引惑着人。

他从后面一把揽住她的细腰,此番冒险实在值得。

“戋戋,你可真会出主意。我们什么时候从地窖离开?”

晋惕目光盈盈,戋戋回过头来,亦对他怀有感激之意,含情脉脉。

可她薄唇微启,说出的话却冰冷寒人。

“对不起子楚,你还有你的家族要照顾,我不能那么自私叫你和我一块私奔,而让你的父亲承受灭顶之灾。”

“子楚只需记得,戋戋是走投无路才这么做的,戋戋感激您,永远感激您。”

说罢,她就从衣袖洒出掺杂烈酒的乌木犀粉。

晋惕只觉一阵辛辣的香味扑鼻,随即头晕脑胀。

身子软软倒下来,就此人事不知。

临合眼前,只模模糊糊看见戋戋那双柔荑,在抚摸他的眼皮……

作者有话说:

最近总是刷到金枝欲孽的神级运镜,有感而发,微博放了张我瞎画的图(非常非常潦草),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