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戋戋今时今日的地位, 确实不值得月姬再向她请安。
贺三爷和三夫人都主张将戋戋连同吴暖笙逐出贺家,凶神恶煞,好生气势汹汹。贺老太君态度模糊, 既不反对也不答应。戋戋夹缝生存, 实窘迫艰难, 若非沈舟颐从中斡旋,罩着她护着她,戋戋怕早已沦落街头。
月姬以贺府幺小姐的身份另开辟处院子,伺候的佣人也比从前多出三倍。
婚书既毁, 那么沈舟颐与“幺小姐”的鸳盟就此终结。现在月姬是幺小姐,沈舟颐便与月姬全无关系,等着晋惕何时迎他的世子妃回去。
晋惕短时间内隐居避世, 可能真是被打击到了。
失去贺府大小姐的身份, 戋戋俨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再无昔日掌上明珠的荣耀和光彩。她去给贺老太君磕头, 贺老太君房门紧闭,将她远远地驱逐。
戋戋黯然神伤。
唯有吴暖笙还安慰她两句:“这件事你何须自责?当年你只是襁褓之中的婴儿, 你娘要卖你,我要买你,你如何阻止得了?如今被那老虔婆知道……咳咳……知道便知道吧,左右有舟颐在, 她还敢把咱们娘俩赶出去不成?”
戋戋哑子吃苦柏, 有苦难言。直到现在, 她这可怜的养母还把沈舟颐当成好人。吴暖笙可知道, 便是沈舟颐把身世的事捅出去的?
吴暖笙的身子骨实在太糟糕, 戋戋咽下这些伤心事, 单拣些乐子说。
身世暴露其实也好, 总算免去今后姚珠娘和方生朝她伸手要钱的烦恼。
沈舟颐反治了晋惕一招,几日来神清气爽,读医术和记账之时总让戋戋在旁侍墨。如今他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冷落月姬了——人家是世子的人啊,世子寄存在这里,他一平民百姓怎么敢亵渎。
戋戋力量微薄,暂时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便也就屈身辱志安分地呆在他身边。左右现在除去他,再无第二人愿收留她。
天渐渐冷起来,寒烟小院多风而干燥,再一年冬日如期而至。
下大雪,沈舟颐带戋戋去赏雪。并非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在贺邸的后花园中。自从戋戋那次试图私逃后,沈舟颐对她的精神时刻保持警惕。内眷妇人不过垂花门,戋戋已经很久很久没触及过外面的阳光了。
戋戋双手戴着厚厚的绒毛手套,绣有精致小巧的鹦鹉衔葡萄纹理,还是沈舟颐从北境给她订做的。他问她要不要玩雪或堆雪人什么的,小女孩都喜欢这个,他陪她。戋戋却兴致低颓,小女孩?她早就不是什么小女孩了。
沈舟颐微有见疑之意,拨雪寻春何等雅事她竟也神倦眼困……定然还心心念念着晋惕。和煦的气息被换下,他忽然目露冷光,将她逼至栏杆的角落处。戋戋惊慌失措之下双手扶栏,哗啦啦推散一大片积雪。
冰天雪地中,沈舟颐眸底火焰般热忱。同样,他的唇亦是温的。
剥开遮掩她脖颈的白狐裘,沈舟颐喉结轻滚下,一枚带有炙热气焰的吻落在她颈处,像导火索,使她全身都升温。戋戋哆哆嗦嗦,交叉双手在胸膛前,又恨又无奈:“你做什么?还在外面。”
沈舟颐的旖旎色彩更加浓烈。
大抵是他的手又往里探了探,戋戋肩胛骨骤然酸痛,撑柜再也维持不住,丢兵弃甲,去板开他的手……然反堕彀中,他压住她上半身,径直封住她的唇。
呃。戋戋已经想不清楚最近他第多少次莫名其妙吻她了。
月姬正好此时逛园子,乍然瞥见相拥吻的两人,目瞪口呆,手里的暖炉差点摔到雪地里。
沈舟颐闻声,施施然收敛好状态,旁若没事观赏着远处的雪景。他衣冠未乱,气不红耳不赤,自是光风霁月。戋戋可就惨了,口脂飞红衣领凌乱,一副勾引男人的放浪模样。
她名声已臭得如此厉害,沈舟颐想雪上添霜么?
咳咳。
戋戋也假咳两声。
痴愣的月姬方缓过神来,细声细气道:“公子,夫人,我,我……”
虽然身份天翻地覆,月姬习惯了叫戋戋夫人,一时改不过来。
戋戋顿顿:“月姬,你往哪边去?”
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嗓音三分沙哑,那抹旖色还没褪去。
月姬垂眸答道:“我闲着没事来看看雪景,再,再连给老太君送些补药。”
戋戋微妒,自己这孙女还真不如月姬孝顺呐。
借月姬的光,她没准能见到贺老太君,便道:“那我与你同去。”
月姬讶然。
沈舟颐冷冷斥止:“人家亲孙女要去拜祖母,你凑什么热闹。”
便是不准去的意思。
她这一去,他几个时辰之内都要寂寞了。
月姬讷讷,神仙打架,她岂敢插嘴。
戋戋轻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也太把自己当根葱,此番她非要跟月姬过去强见贺老太君不可。心念所至,迈开脚步便朝月姬走去。
沈舟颐染上几分愠色,扬手揪住她斗篷上的棉帽。戋戋始料未及,脚下湿滑重心倾斜堪堪摔倒。沈舟颐顺势揽住她的腰,强行掳了她走。戋戋骂道:“沈舟颐,你个混账东西。”沈舟颐全当她在痛骂晋惕。
视野中月姬呆滞的身影越离越远,今日老太君是看不成了,戋戋气苦。沈舟颐认为她见贺老太君纯属自讨苦吃,弄不好会气死那老太太。
戋戋无语茫然。
现在,她可实打实的孑然一身。
来到书房,沈舟颐才松开她。
“还是好好给我研磨吧。”
他摩挲着她一截嫩白的指尖,若有若无的**,仿佛研磨也是什么声色之娱。
戋戋暗暗啐一口。
这日子过得昏暗,杳无希望。
·
病重的吴暖笙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冬日。
开始是咳嗽,到后面天天吐血。
她因邱二受到过多的惊吓,又有对沈大爷多年的愧疚在,积累成疾,说到底还是心病。心病最难治,饶是神如沈舟颐亦回天乏术。
临死时,吴暖笙面无血色,皮肤像枯槁的树皮,奄奄求戋戋最后一件事:“把我和济楚他爹葬在一块吧。”
戋戋犹豫片刻,道:“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下,吴暖笙慨然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尝过‘情’的滋味。贺二爷宠妾灭妻,他们贺家人把我当成生儿子的工具。若有来生,我定然誓死也要违拗父母,不嫁到贺家来的。”
戋戋郁然伤怀。
“济楚哥哥他们家有祖坟,你一个外人进不去的。且邱叔叔死去那么多年,你怎么跟他合葬呢?”
吴暖笙与沈大爷合葬是否有损贺二爷的名声,不在戋戋的考虑范围,左右她非是贺家的亲生女儿。
“求你了,就当我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吴暖笙撂下这句话,便溘然长逝。
戋戋抽噎,有泪如倾。
终究与亲生女儿没情分,吴暖笙临死前也没见月姬一眼。
戋戋披麻戴孝,重新又穿上缟素。
也是怪事,短短两三年中,她已戴过三次麻衣。
吴暖笙与沈大爷私通辱没了贺家祖宗,阖府上下除去戋戋,再无一人伤怀吴暖笙的死。贺老太君厌恶这般水性杨花的儿媳妇,拒绝吴暖笙的尸骨入贺家祖坟,要把她丢到乱葬岗上去喂狗。
戋戋便求了求沈舟颐,把吴暖笙的尸骨留下来,贺老太君此举正好方便她秘密实现吴暖笙的遗愿。她将吴暖笙烧了,然后骨灰收殓进坛子中,托沈舟颐把遗愿跟邱济楚讲清楚。
邱济楚远比想象中要通情达理,不过,邱大爷已死去多年,邱济楚就算再通情达理也不能去挖父亲的坟茔。
百般无奈之下,戋戋只得在邱家祖坟附近寻一风水好、依山傍水的静谧之所,冬有白雪覆盖,下有荫凉阵阵。隔着一条溪湾,吴暖笙睡累了,抬眼就能看到隔岸的邱大爷。他们的灵魂可以安息了。
月姬来到亲生母亲坟前,献上鲜花和瓜果。相比戋戋的悲怆,月姬的悲伤显得肤浅而例行公事,到底母女陌路。
沈舟颐平素人品虽可恶,但于吴暖笙的丧事上,一直力所能及帮戋戋。如果没有沈舟颐,吴暖笙的尸体戋戋是无缘安排的,只能按贺老太君所说丢到乱葬岗做孤魂野鬼。
沈舟颐甚至破天荒道歉一句:“对不住,我真尽力了。”
戋戋知道他手里有医术,能医活人也能医死人。贺二爷的死他未必清白,但吴暖笙应该不是沈舟颐害死的。整个贺家陪她披麻戴孝的,也就沈舟颐而已。就连贺若雪都对吴暖笙私通之事颇有微词,若雪显然更爱父亲贺二爷一些。
姚珠娘趁机凑趣,妄图讨些便宜回去,假模假样提着花篮来到吴暖笙坟前哀嚎一阵,和戋戋道:“阿甜,你干母去了,以后娘还是你的亲娘,有空闲多回家看看呐。”
方生胆怯道:“是啊,表姐,那个,我……我们家很欢迎你。”
结结巴巴的,听着很猥琐,其实他想多见老情人月姬几面。
虚伪。
戋戋气沮,冲口欲呕。
沈舟颐甩了些钱财给他们,鄙夷道:“滚吧。”
姚珠娘骨头软,见到钱笑开了花,忙不迭蹲在地上把钱捡起来,“谢谢女婿,谢谢女婿!”
叫得比亲爹还亲。
姚珠娘掂量掂量钱给到位,才带着方生,灰溜溜离开吴暖笙的坟前。
沈舟颐叹口气,俯身扶起戋戋,戋戋腿脚早已蹲得酸麻。
他抚抚她被风霜浸得微凉的脸颊,怜惜说:“我们也回家吧?”
戋戋点点头。
一行脚印,在雪地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