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神色酸楚, 颜色沉暗,滔天的恨意糅在目光中。她就是颗顽强的小石头,沈舟颐越是逼迫, 她的外壳越硬……她想破口大骂他不是东西, 可有什么用, 就算她骂他千句万句,秘密泄露了就是泄露了,他怎么说就会怎么做,对待她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月姬竟还和贺家有血缘关系。

沈舟颐最后问道:“好吧戋戋, 你是好好跟我回去,还是咱们撕破脸?你选择哪一种,我都陪你玩到底。”

戋戋咬牙:“能不能离宫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陛下和晋惕……”

“你去求太后。”

“太后娘娘若不管呢?”

“那就去找晋惕啊, 跟他说清楚, 你不爱他, 你恨他。”

“晋惕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应该还有办法吧, ”沈舟颐起身掸掸衣袍,来到她身侧, 温柔而无奈,“想想以前你是怎么对付我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到太后和陛下面前去控告晋惕强抢有婚之妇,跳湖, 撞墙, 办法可太多了……而且你只是逢场作戏, 让那些人知道你仅对你夫郎忠诚, 宁死也绝不改嫁他人, 并不会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我相信以妹妹的聪明才智, 如果真想离宫, 定然做得到。”

戋戋彻底语塞。她有种缴械投降的无力感,挣扎不动,“沈舟颐,你别逼我,逼急了我还能跟你鱼死网破。”

“我不逼你。”他道,“但是姚阿甜我要提醒你,我花钱娶老婆不是让她三天两头住在外面与姘.头私会的。你若不想要沈夫人的位置,趁早别鸠占鹊巢,我娶谁不是娶。”

扶月姬为正,也不是不能。

贤德,温婉,侍奉他,还孝顺公婆。

至于戋戋……沈舟颐施施然刮了下她柔腻的下巴,“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吧。”

从前看在她是贺家嫡女、沈氏正妻的份上,他做什么都要顾忌她的三分薄面。但若她赖以仰仗的贺家没了呢,正妻身份也没了呢,当然他照样会爱怜她,但怎么爱怜全凭他心情了。

“前段时候月姬住的那处别院给你住怎么样?再寻师傅装上一层铁栅栏,你就好好在里面颐养天年罢。咱们前世的仇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也可以了结。”

戋戋语气大变,难以置信:“你疯了?你混蛋。沈舟颐,贬妻为妾,你还真做得出来……”

沈舟颐绝然打断:“我再重复一遍,知道这次不是你的过错,晋惕掳你入宫的,所以我不怪你给你机会。不拘用什么手段,你自己去和太后或陛下说要走,若他们不答应,你就死给他们看。陛下素来有仁德的威名,太后娘娘亦年高德劭,是不会过分为难你一个柔弱小姑娘的。”

“明日黄昏之前。”

今日血色残阳洒在身上,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戋戋僵然伫立在原地,双脚如踩在棉花堆里,身处厝火积薪之境。

她忽然微笑了下,惨淡的微笑。

“你既然如此胸有成竹,何不自己去和陛下说。你终究是个废物,只会逼一个女人。”

沈舟颐不怒反淡淡笑,“是啊我本领不足,所以才求戋戋你啊。你会帮我的,对吧?”

戋戋阖上双眼,坠入深渊。

沈舟颐吻去她的泪珠,茜红的夕阳下成双的浓黑背影,被拉得老长。

他甚至念了句诗“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为什么呀,为什么她不主动回来?他其实是含着一点期待,等了她两天,看她实在没有归家的意思才追到宫里来的。

他以为她多少有点点的爱意,会惦记他。错了,错了。她就是那惰性的羔羊,非得靠人拿鞭子在后面抽。

沈舟颐从仁康宫出来只是短暂的歇息,之后还要继续为太后医治。

四书五经他涉及不深,研读过的医书却汗牛充栋。他书房中密密麻麻摆放的都是古医灸典籍,每本勾勾画画圈点标记,极尽认真,外人看着跟天书似的。加之他有治疗北域奇毒雪葬花的秘法,只囿于太年轻,若年岁再大些,入宫当太医完全有资格。世上庸医多良医少,撇开沈舟颐的人品不论,他在术业上的造诣实非同样行医的贺二爷、邱济楚等人可堪比拟。

陛下固然是乾坤在握的一国之主,晋惕固然是唯我独尊的世子爷,最让戋戋难于应付的还是沈舟颐。

戋戋痴痴怔怔回到自己僻静的小宫殿去。

蹉跎了一下午,离晋惕来接她的时辰已不远。

她和衣躺在小榻上,盖好厚厚的被子,浑浑噩噩,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来,片刻就发起低烧。睡梦中晋惕来接她,关切半跪在她床榻边,扑面而来风尘仆仆的寒气。

“戋戋!”

“戋戋!”

戋戋听见他在急切唤她,一声又一声。

宫女道:“世子别推小姐,小姐这是烧热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烧热?下午我与她在花园分别时她还好好的!”

“花园?您怎么可以带小姐去仁康宫后的那块地?陛下的一位贵人失足跌进过那里的井,至今阴魂不散,平素冷冷清清的,小姐此番定然被吓着了!”

“啊?竟有此等事。”

晋惕与宫女的对话不断传入戋戋耳蜗中,男人捶足顿胸自责,后悔不该带她去那小花园,本觉得那里僻静安宁的!戋戋迷迷糊糊地想,吓着?自己确实吓着了,却不是被冤魂吓的,而是被那圣人般的面孔,魔鬼般心肠的人吓着的……

“我本来打算今日带她回王府。”

“贺小姐额头滚烫,世子爷还是莫让她奔波了,一会儿请位太医来瞧瞧。”

晋惕大为遗恨,两只粗糙的手不甘心托着戋戋,不断呼唤她试图把她唤醒,可一切都是徒劳。

晋惕担忧戋戋,竟想留在宫中陪伴她,但他一个未净身的外男,又怎能容许。

“世子爷放心,奴婢是陛下专门派来照看贺小姐的,定然不敢懈怠。”

晋惕心摇神驰,窒闷难当,怎么他一要接戋戋走,她就有病了呢?

他把瘦弱的戋戋紧紧搂在怀中,像堵密不透风的墙,宽厚魁梧的胸膛闷得戋戋险些喘不过来气。

戋戋微微掀开眼皮,孱弱:“世子爷。”

晋惕怃然有感,吻向她苍白的唇。

戋戋颤然。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说:跟晋惕走吧,他为人虽有些倨傲跋扈,但对你是真心的。另一个声音说:想死么?不想死的话,就别跟晋惕走。

戋戋最终还是挣扎着避开了晋惕的索吻,捂着胸口咳嗽好几声。

晋惕愧然,抚摸她的头发,“戋戋,对不住,刚才又没控制住自己……你好好休息,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天擦黑,禁宫要落锁,晋惕身为外男不能再在宫里逗留,他必须要走。

晋惕依依不舍地勾住戋戋的小拇指,走得极缓极缓。明明他们前几日也是这样白日相会、日落分离的,不知为何今日尤其感伤。晋惕又叮嘱戋戋的随侍宫女好几句,才载叹载愁离开。

戋戋泪眼凝噎地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忽然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笼罩。

别走。

她无声呐喊。

如果可以出声,她此刻的声音一定振聋发聩。

她以前确实讨厌死晋惕了,甚至就在今晨他亲她时,她还嫌弃地擦皮肤。可此刻……任何恐惧都比不上独处深宫更可怕,任何恐惧都超不过“沈舟颐”三个字。

好像就在悬崖,她和晋惕一前一后地赶着路,她无声摔倒在悬崖边缘,被从深渊里伸出的触手缠住双足,不断往深渊滑落,伸手求晋惕回头救救她……可走在前面的晋惕还茫然不知,一味催促她赶快:戋戋,忍忍,再忍忍咱们就可以永远安全了。

随侍宫女按照晋惕所吩咐的,为戋戋请太医。

太后凤体有恙,宫里有资历的太医大多在侍奉太后,戋戋人微言轻,手上又没金银,即便烧热烧死也请不到什么太医。唯一愿意来看她的,就是太后娘娘那位新宠、大皇子举荐入宫的那位年轻民间医者。

沈舟颐虽然也是外男,但他乃太医,要侍奉太后,自然天黑也可以留在皇宫。太后患的是疑难杂症,太后满头大逆不道的针都是他扎的。他医道本领过人,满院太医的性命还都要依仗他。

难得,如此炙手可热,他还愿意来看看蝼蚁般的贺家小姐。

掩上门。

他道:“动作挺快。是装的,还是真的烧热了?”

戋戋嘶哑道:“偷偷用凉水浇了头,烧热,但没装得那样厉害。”

沈舟颐低低嗯。

“不用我给你瞧吧?”

戋戋病恹恹靠在床头一言不发,沈舟颐还是走过去,搭住她手腕探了探脉搏。

“还真是有点烧热。”

他沉吟半晌,“给太后用的那些药太猛你用不得,还是回到永仁堂,我再单独给你调养。”

戋戋头晕脑胀,还不忘讽刺他道:“你别是想下毒.药,直接治死我吧?”

“要想治死你,还用等到现在吗?”沈舟颐细细嗔怪着,侧身陪她坐,将她秀雅柔弱的身躯圈住,顺手拿起瓷杯给她喂了几口凉水。他有意戏弄她,不痛痛快快把杯中水全给她喝,而是用指腹一点点喂在她干涩的唇瓣上。

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委实逼得人太难受,戋戋闭上嘴巴,索性赌气不喝。

沈舟颐道:“你要选这条路的话,明早可能有些疼。不过你放心,都是做给他们看的假象,骗人的伎俩而已,你身体不会有任何损害,我行医的我知道。”

戋戋无精打采:“你打算怎么做。”

他道:“脱掉衣裳。”

戋戋扶着烫热的脑袋,跌跌撞撞坐起身来,褪掉外层褙子。

沈舟颐却不满足,连她的亵衣都一并要褪掉。少女的蝴蝶骨开开合合,腰间有两枚细细的小涡。如此美肌的展示下,沈舟颐竟坐怀不乱,指缝间祭出一根银色的、锋芒微微发蓝的针,精准刺入她赛雪的肌肤中。

戋戋哆哆嗦嗦抱紧双臂,长发悉数被沈舟颐推到胸前,金属的冰冷感令她有被贯穿的恶寒。沈舟颐蹙眉道:“很疼吗,我已经很轻了,躲什么。”三四针下去,加重了力道。

毒素在肌肉间蔓延,戋戋能很明显地感到后背渐渐僵硬、钻疼,不知他究竟给她下了什么毒。

完毕,沈舟颐帮她原封不动穿好衣衫,戋戋有气无力地躺在他怀中,额角突突跳,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

他亲亲她头发,声如轻纱:“我刚刚帮你拟了一些天花的症状,明早就会发作起来。会稍微有些难受,难受就跟我说,我亦有几个办法帮你减缓疼痛。”

“我会被人当成瘟神赶出宫去的。”

“赶出宫也没事呀,正合我意。”

顿一顿,他又玩笑着说:“若是这样晋惕还执意要你当王妃,才真的喜欢你。不然,妹妹还是好好跟着哥哥罢。”

戋戋不胜恶寒,他把她弄成天花病人的模样,不被拖出去烧死就不错了,谁还敢要她?晋惕即便真心喜欢她,也不能放任恶疾四处蔓延啊。

“你别忘记应我的事。”

她摩擦着后槽牙,“我亲生母亲,你不能泄露给老太君他们知道。你亦……不能贬我为妾,须得让我留在贺府,否则我死也不跟你。”

沈舟颐笑道:“当然。咱们做交换嘛。”

太后那边还要沈舟颐去照看,他并不能在戋戋这里停留太久。

随侍宫女生怕戋戋出什么大事,忐忑不安在外等候。

其实宫女潜意识觉得,沈太医与贺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贺小姐可是世子爷心间上的人。转念又想医者无性别之分,若贺小姐的烧热明日还不退,世子爷才真要雷霆发怒……便没阻止。

沈舟颐一出来,宫女急匆匆上前询问。想这位新秀沈太医连太后娘娘都治得好,戋戋这点小烧热必然不在话下。

“劳烦太医,贺家小姐情况如何?”

没想到沈舟颐废然道:“不好说。”

说着他去用艾叶与藿香混成的药水泡手,贺小姐的病……竟有传染性。

宫女如遭雷击。

·

第二日一早,果然出事了。

临时寄住在秋菊小院的贺家小姐贺若冰发了天花,晦气不已,惹得整个皇宫都要洒艾叶水驱病。安乐公主后怕不已,幸而没召贺若冰伴读,否则得病的就是她了。

由于怕误诊,先后有几位资历深厚的太医都为戋戋诊过,确信是天花无疑。

以卑贱之躯传染宫中尊贵之人如何容得,都不等圣上发话,皇后的一道旨意就将戋戋逐出皇宫,送到宫外疫庄集中诊治。晋惕听到这噩耗如中败絮,苦苦哀求圣上网开一面却惨遭拒绝。

“天花不是小病,死一个女子没关系,若是染给临稽的百姓,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圣上爱民如子。

“凡是昨夜与贺家女接触过的太医、宫人,一律都要送到疫庄去!”

晋惕彷徨无计,疫庄那里都是痨病鬼、麻风病,难道要活生生看戋戋病死不成?

魏王与魏王妃本就不愿晋惕沉迷女色,乍闻贺家那贱丫头居然害了天花,喜从天降,现在他们可以名正言顺拒绝贺若冰入王府了。

戋戋被送往城外疫庄,马车疾驰,一路无人,乌鸦蹲在张牙舞爪的黑色丫杈上哇哇乱叫,一派荒凉肃杀的景象。

戋戋想自己死在那里可能也没人知道。

直到沈舟颐用大皇子的诏令,半路截下那辆马车。

负责运送戋戋的侍卫本就避之不及,沈舟颐一拦,争先恐后似地逃跑。马车内的戋戋脸覆白纱,蜷缩在马车角落,周身全是苍术和艾叶的酸苦味。

沈舟颐掀开马车垂幔,朝她伸出手。

戋戋漫不经心剜他:“沈太医来此作甚,不怕染上恶疾?”

沈舟颐眉梢儿轻挑:“不怕。”

将她从马车上打横抱出来。

如今在宫外,他们再不用顾忌宫廷的那些规矩。戋戋患有恶疾人人喊打,即便半路失踪也没人追究。

沈舟颐将随身携带的两层厚厚帷幔给她戴上,免得叫旁人瞥见她容貌,随即扶她上马。两人同乘一骑,沈舟颐双腿夹了夹马肚子:“先送你去别院。贺府实在太招眼,你患着病就从疫庄里逃出来,为人发觉徒惹事端。”

戋戋顿时怒火窜上心头,挣扎不从:“别院?沈舟颐,你说过让我留在贺府,不贬我为妾的!”

他哄道:“未曾啊,只是暂时住在别院,你依旧是贺家大小姐、嫡妻大夫人。”

戋戋信他的鬼话:“我都入别院了,还算哪门子的正室?你放开我,我去疫庄死了算了!”

她双臂扭动挣扎个不停,大喊大叫,差点引来不远处疫庄守卫的主意。沈舟颐脸色亦板起来:“别胡闹。”小拇指缠绕她的几茎秀发,顺便捂了她的嘴,白马疾驰而去。

……

半个时辰后,晋惕十万火急赶来。

他是求二皇子代为打探消息,才辛辛苦苦追到这儿,准备救戋戋的。

结果只发现一辆空****的马车,和一张粉嫩嫩的手帕。

晋惕怅然若失,缓缓将那只手帕从烂泥中捡起来,发现上面绣有桃花,再嗅嗅气息,绝对就是戋戋的。

天呐。

他的戋戋,去哪了?

他现在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再早一点接她回魏王府。

晋惕满腹憋闷无处散发,怒锤地面,仰天长啸,引得林中鸟雀扑棱翅膀四散奔逃。疫庄的守卫闻声过来,遥遥见世子爷发疯,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标注: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出自《诗·郑风》《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