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正鬼鬼祟祟地谋算着心事, 沈舟颐不知何时已然从内堂飘出。等待的月姬面露喜色殷勤上前送膳,沈舟颐信手接过食盒,目光却没在月姬那张精心妆容的粉脸上多驻留, 对蜷缩在角落处的方生, “谁在。”

方生胆子小, 见沈舟颐这等大老板如鼠遇猫,此刻行踪暴露,下意识掉头往回跑。月姬察觉方生,大为疑色, 嗫嚅道:“表哥……是你吗?”

方生脚步停滞,讪讪回头:“妹子,你还记得我呀。”

月姬内敛道:“嗯。”

两人含情凝望, 相对无言, 宛若暌别经年的眷侣重逢。

这下可有意思。

沈舟颐问:“二位认识?”

月姬恍然回过神来, 自己方才行径逾矩, 连忙澄清道:“夫君,这位只是妾家里的表哥。”

方生也无所适从附和道:“正是, 正是。”

沈舟颐幽幽打量着二人,觉得不太像:“既然乃堂兄妹,不如进屋里坐坐,饮杯热茶叙叙旧也好。”

方生能与貌美如花的月姬说上一句话, 魂儿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把向沈舟颐辞活儿的事抛在脑后。月姬乍然与方生会面也甚窘迫, 遥想当年两人同住一屋檐下时, 方生常常半夜掩门捉弄她, 摸她的臀勾肩搭背……

如今她为沈舟颐妾室, 全心全意心悦沈舟颐, 这等孽事怎敢提及。

“夫君……”

沈舟颐大度:“无妨。”

方生心脏咚咚直跳,月姬的两只耳朵亦红得滴血。浑浑噩噩跟着到永仁堂的小耳房坐下来,方生的掌心滚烫无比,对面就是月姬,她身上的香味传过来,仿佛她的腰在自己手下颤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沈舟颐给他们两人各自倒杯酒。月姬本来严守家规不敢在外喝酒,但酒是沈舟颐亲自斟的,她轻轻抿小口应也无所谓。酒入柔肠,催动感情,脸更热,头更昏。方生的春心也尽数倾注在月姬身上,晕晕涨涨,沈舟颐问他什么,他一五一十就答了。

“那日说,方兄弟是吴二夫人那边的亲眷,如何与月姬也相识?”

“公子莫误会,幼年见过几面而已。”

“那便是青梅竹马了?”

“这……”

月姬唯恐沈舟颐误会自己与方生有染,搭口道:“夫君,表哥就是妾和您提过的养母家的亲戚,妾没遇见夫君之前,由养母带大。”

沈舟颐啧啧失笑:“这关系可有点复杂呀。”

方生也不懂解释,嘴如棉裤腰,越描越黑。读过那么多书经典籍,大脑空白,半句话也想不起。

月姬说自己一出生就被狠心的父母当死婴丢掉,养母姚珠娘把她捡回家。那时候养母刚卖掉亲生的二女儿,很是愧疚后悔,出于思念,把她当亲生女儿养大。

沈舟颐给月姬续续斟上酒水:“原来你养母还有个亲生女儿啊,可知道卖去哪里了吗?”

月姬心思单纯:“大户人家,具体哪家不知道。”

说来她还奇怪呢,前几日拜见夫人时,戋戋那副模样浑然就和姚珠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乍还以为戋戋就是当年姚珠娘卖掉的亲女。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沈舟颐邃不再盘问月姬,随和跟方生聊两句。方生一直都搞不清楚姚珠娘与戋戋之间的关系,这位贺戋戋表姐犹如财神爷,每次姚珠娘缺钱时去找她,必定能满载而归。

内中情由多有不妥之处,方生不敢当着沈舟颐的面明说,但热酒下肚,情暖春深,对面又坐着昔日的情妹妹,他被人把话都套干净了还恍然不知。

戋戋虽并未在场,但三人的话头一直若有若无围绕着她。

闲谈过后,沈舟颐送月姬回府。他问方生:今日找他有何事?方生痴痴愣愣,又不太想辞去永仁堂的活计了。运货就运货吧,运货也不错,时常能见到如花似玉的月姬就跟做梦似的。

经过这番攀谈,沈舟颐基本把戋戋、姚珠娘、月姬、吴二娘子之间的关系捋顺了,他之前的猜测也全部都是正确的。

他想,戋戋在宫中淹留多日一定非常孤独想念他,他得寻个法子进宫,给她大大的惊喜。

·

大皇子叫沈舟颐入宫倒不是计较这些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大皇子若想顺利登基,无论太医院还是钦天监,内务局还是后宫,都不能没有自己的势力。沈舟颐医道如神,若能到宫里做太医,可比屈居永仁堂给大皇子带来更大的利好。

晋惕想休妻,赵鸣琴和赵阁老本来坚决不答应,奈何赵鸣琴生下别人的孽种,犯了七出之过,晋惕要休妻实属名正言顺。赵阁老理亏,无可奈何,更对魏王府失望透顶,退而求其次,只允许晋惕和离却不能休妻。

晋惕不在乎,和离也好,休妻也罢,他和赵鸣琴再无瓜葛就行。唯有重新变回自由身,他才能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地揽戋戋入怀。

太后大娘娘这几日凤体违和,头风发作不止。太医院做不出什么新药来,终日庸庸碌碌,惹太后娘娘生气。

大皇子献孝心,举荐一位民间年轻医者,颇有副妙到巅毫的针灸本领,同样的配方同样的药物经他的手就有回春之效。

太后娘娘一听只是个民间的土大夫,难免疑虑,但大皇子说这位年轻医者曾救过他的命,人品医品都过得去,极力劝荐。太后娘娘半信半疑地叫斯人来试试,然一试之下,头疾居然得到缓解,太后娘娘凤心大悦,赏赐整个太医院。

晋惕对这些宫廷琐事不感兴趣,才不管太后用什么大夫,他每日殷勤探望太后不过是借机与戋戋相会。太后的仁康宫后的小御花园偏僻清幽,不会打扰到宫中其他贵人,晋惕视那里为幽会圣地。

如今赵鸣琴已含泪答应与他和离,他很快可以把戋戋接到魏王府去,扶她为正室。到那时,谁也阻挡不了他和戋戋长长久久在一起,他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

宫中的侍女太监们晓得戋戋非是后宫妃嫔,而是未来魏世子的王妃,对她执礼甚恭。

戋戋在宫里过得并不如晋惕那般顺风得意,她身份卑微,战战兢兢,天天担心得罪宫中某位贵人。

那日天阴,太后娘娘的头疾再度发作,疼得比之前剧烈许多,乱摔东西,太医过去都不管用。恰好大皇子推荐的那位民间年轻医者不在,黑压压的医官们跪在寿康宫外,束手无策,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

因为那位年轻医者,太后赏赐太医院;但若今日太医院若治不好太后,赏赐就变成了赐死。

“快去找大皇子殿下举荐的那位民间郎中!”

晋惕懒得理会太后的死活,例行公事请安过后便离去,依旧闲情逸致与戋戋相会。

仁康宫中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太医们进进出出,闹得人心惶惶。戋戋手心发凉,大人物生病像天上打下来的霹雷,动静大。

晋惕对这样的情形仿佛司空见惯,把她搂在怀中,狎昵亲亲她,小声道:“不如我们还去那个小后花园吧,那边安静,不像这里吵闹。”

戋戋厌烦地脱开他,神志忐忑之下,本能擦了擦他亲过自己的皮肤。

这一带有明显嫌弃意味的动作彻底撩起晋惕的暗火,他立时擒住戋戋的手腕,责怪道:“擦,你为什么要擦?再敢擦一个试试?”

跟他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戋戋手腕被他攥得钻心疼,晋惕当初那股霸道劲儿又来了。她贝齿紧咬,犹豫片刻,终究没敢在这地界顶撞晋惕。

晋惕不悦:“戋戋,你必须道歉!”

这擦拭的举动实在太过分,有关尊严,他无法容忍。他想要她诚恳的道歉,或者她主动吻吻他向他宣告忠诚也行,毕竟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边疆苦熬,休妻,忤父母,她居然还敢嫌弃他?她怎么可以嫌弃他?

沈舟颐呢,沈舟颐亲她,她是不是就不觉得脏?

他一想到曾经她和沈舟颐洞房,两人蜜里调油地做过夫妻,肠子都呕,心肝都颤!

“世子爷,你别冲动。”

“我没冲动。”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

晋惕倦于听她这些谎言,想了想,道:“不如今晚,今晚我就和陛下说接你回府,虽然你的卧房还没完全收拾出来,但你可以先住我那里。”

戋戋大不愿意,晋惕依旧进行滔滔叙说着自己的计划,他是认真的,他没说笑。

两人纠缠撕扯,晋惕就这么大庭广众捏着戋戋的手腕,授受不亲,许多路过的宫人都看见了。其中包括身着白衣的太医,混在太医院众多医官之中,淡淡瞥她一眼。

那目光,端如无形透明的闪电,沉默的惊雷。

戋戋顿时毛骨悚然。

沈舟颐么?

定定神,明明全是宫里的太医,又哪里有什么沈舟颐。

可她能强烈感受到沈舟颐的存在,这种感觉从来没错过。

晋惕对她的左顾右盼甚为不满,小拇指轻轻移回她的下颌,“戋戋,你有没有用心听我说话?皇宫不是你能四处乱看的地方。”

戋戋嘶了声,仍然心不在焉,晋惕不由分说揽住她的细腰,把她往后花园带。戋戋的脊背犹如被小刀一刀一刀地剐,激灵灵泛凉,疼得厉害。

绝不是她的幻觉,那股目光非但没有散,反而将她紧紧缠绕。

她再无闲心与晋惕谈情说爱。

有种预感,再这么下去,她会死。

来到小后花园,戋戋暂时安抚住晋惕,答应和他一起回魏王府,又谎称吹风吹多了要晕,必须回房休息,晋惕才恋恋不舍放过她。

“我送你回到秋菊小院,你好好养着!傍晚我就派马车接你回府。”

戋戋焦躁不安,嫌他啰嗦,随意敷衍。

晋惕走后,她又从秋菊小院偷偷溜出去,独自一人回到仁康宫后面的凉亭中。

太医依旧进进出出仁康宫,气氛甚是紧张,看来太后的头风还没缓解。

等待甚久甚久,都快被冷风吹麻了。

那个人才来。

“眼神挺好。”

他的两只长袖用一根细细的襻膊挽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的手臂和隐隐泛青的血管。漆发规规整整地梳在头顶,一缕不乱,看起来像刚给太后扎完针。他行医之时惯来如此,越是认真的模样,越是禁欲。

“怎么样,这两天在宫里好玩么?”

沈舟颐冷静得可怕,戋戋胸口压着大石。

她在艰难选择一个称呼,沈公子,沈舟颐,舟颐,或者你……每种称呼虽然只有几字之差,却代表截然不同的感情色彩,也会招来他对她截然不同的对待。

戋戋知道,不跟他打声招呼就离家,这几天他定然火大,在四处找她。

她选择最安全、又不显得过于谄媚的一种叫法:“……哥哥。”

沈舟颐捻了捻手指,清思片刻,对这称呼还算能接受。

“过来。”

戋戋慢慢吞吞走过去。

沈舟颐挽住她两只软糯糯的手,不冷不热地夸道:“不错,还知道擦。”

自然是指刚才晋惕亲她的那事。

戋戋额角急跳,这他都看见了。

“哥哥怎么也进宫来?”

他道:“找你呀。”

声线染些沙哑,感性曲折得醉人。

戋戋无语,确实是来找她的,她想问他是用什么手段名正言顺进宫的。

“圣上宣我入宫服侍公主,圣上的旨意我不能不遵。那日哥哥恰好不在家,就没来得及与你报备,还请你宥谅。”

她脱口而出的解释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沈舟颐嗯了声,风中的手摩挲她的鬓角。

“好。我知道此事与妹妹无关,所以我今日也没打算怪你。片刻我会去求太后,你跟我回去。”

戋戋蹙然:“圣上要我留在宫中侍奉公主的,恐怕太后娘娘不会干涉……”

沈舟颐摇头道:“太后娘娘会的,只怕妹妹自己不愿意。”

戋戋确实不愿意,她既不想和沈舟颐回贺府,也不想随晋惕往魏王府,两边都是龙潭虎穴,还能有什么好地方。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她宁愿是魏王府。晋惕直率性子,总比沈舟颐这般阴阴柔柔的好对付。

“我前两天就求问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并不管这回事。哥哥想要带我回去,还得去问过圣上才行。”

这里是皇宫,不是任沈舟颐肆意妄为的贺府。晋惕堂堂世子爷尚且不敢在此撒野,沈舟颐还能强迫她不成。

戋戋不和他过多纠缠,撂下这句话之后离开,沈舟颐却出乎意料没拦她。戋戋最怕他使阴招,顿时念起贺府中吴暖笙、贺若雪、贺老太君等人的安危。走出两步,又堪堪停下。

沈舟颐还坐在那块青石上。

是的,皇宫重地,岂容他撒野。

晋惕藏她的地方,还真是一等一的妙。

戋戋顾念良多,终还是向他示弱道:“我,我过两天跟晋惕说说,时机到了会回去的。”

她做贼心虚地瞄向沈舟颐。

“行吗,哥哥?”

“行啊。左右吴二夫人也不是你亲生母亲,她的死活与你无关,”

沈舟颐良久才掀起眼皮,神色泰然,“是吧阿甜?”

戋戋登时如着魔魇。

那两个字轻飘飘从他薄唇中吐出,像杀人的刀。

她万念俱灰,只剩一个念头:没瞒住!到底没瞒住!她不在的这几天,姚珠娘定然又来要钱,肯定把她的身份无意间泄露出去。

戋戋恨得牙根痒痒。

饶是如此,她依旧装作没听懂:“嗯,什么?”

他重复:“阿甜呀,这两字你不知道吗,是你本来的名字吧。”

那两年姚珠娘断断续续生过四个孩子,胎胎都是女儿。姚珠娘气恼,养活丫头的心气也不大,加之她没读过什么书,便给女儿随便用庖厨的调料取名:酸、甜、苦、辣,后来又得个儿子,直接叫阿咸。当然这些孩子都没有父亲,姚珠娘为赚钱每夜都会和不同的男人睡在一起。

哪里有什么贺若冰,贺戋戋,她真正的名字只是那个丑陋草率的姚阿甜。

戋戋奇寒彻骨,沈舟颐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差点抵到身后大柳树上。

“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我只是想让妹妹和我回去啊。”

他特意咬重后半句,心照不宣的威胁。

吴二夫人不仅私通还暗箱操作,贺老太君给别人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还当珍宝般地疼。若是戋戋的真实身份被贺家人知道,贺老太君会不会被气得吐血?

戋戋眼窝深陷,须臾间闪过许多念头。

杀她倒不至于,贺老太君多半会将她赶出贺府,吴暖笙也被贺老太君休弃,她不能再享有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只要她受得住穷苦,即使沈舟颐把她的真实身份抖落出去也没什么,并不能实质性威胁到她。

“你以为这样就抓住我的把柄,你觉得这样,我就会跟你回去了吗?”

戋戋嗤笑。

沈舟颐似乎有点无奈。

“确实不太算。不过你冒充别人的身份十几年,是不是不太好?若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真正贺若冰呢,戋戋,人家回来,你得给人家腾地。”

戋戋呼吸逐渐紧促起来。

“什么意思?”

“我娶的妻是贺家嫡女幺小姐,妾是姚珠娘的女儿,嫁纳文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冷冷重申道。

妻是和夫同等的主人,受律法保护,无故休妻或殴打妻子须得坐牢,夫与妻子和离时也要分给妻子一半的财产。

可妾不同,妾是奴婢,主人买来的附属品。

转赠、发卖、打杀。

“要说,你和月姬弄反,你才是姚珠娘的女儿,月姬才是贺家金娇玉贵的幺小姐,”

“我处置我的一个妾,是不是怎样都没人管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看文的宝宝们新的一年顺顺遂遂,安安康康,钱财滚滚,想脱单脱单,想事业事业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