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才隔了一天,李民又来了。这是他第三次来会见周炳了。周炳对于他这么急急忙忙地,接二连三地来找自己,不免起了疑心,于是他也改变了战术。一见李民魁,他就抢先问他道李大哥,你倒说说看,我参加过省港大罢工,这是你都知道的,难道这是我的错么李民魁笑着安慰他道。这有什么错呢?参加省港大罢工嘛,个个人都参加的嘛。你表哥、你姐夫,谁不参加了?都参加的嘛,有什么错呢?别昕他们瞎闹,他们那些人就是没有文化,什么也不懂得。周炳接着就问:那么,广州暴动呢?广州暴动你说对也好,不对也好,我可不知道。可是你说说看,我参加过广州暴动么李民魁把他的大脑袋摇得更厉害了,他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这个问题我亲自调查过的,你就是没有参加广州暴动,我都可以找出证人来给你证明呢。周炳又接着问道:那好。他们硬说我在震南衬参加过赤卫队,又要我把这件事情唤,烦死了。看他们只管这个、那个地缠个不停!一你说,这有道理么李民魁顿着脚,用香山话骂起来道。死人头!死人头!他们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赤卫队有什么关系呢?那不过是一些乡巴佬,是一些庄稼汉,我才不在乎那些。你们赤卫队也好,不赤卫队也好,搞来摘去不过搞了那些封建地主嘛,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还算罪名么?你;别理他们。

周炳说。唉,那就太好了。一一如果这些都不要紧,那他们要我悔过,你也要我悔过,我悔什么过呢?难道抗日爱国还要悔过吗李民魁照样否认道。算了算了,连这个事情也不谈了。你爱抗日你就抗去吧,也不要你悔过了,好不好周炳说那当然好了。可是你前天来,还要我供人哪,一一还要供出一个人来才能把我放走呢,这又是为了什么李民魁赔着笑脸说道。好了、好了,哪件事都别提了。你不供人也算了,什么都不要你干了。这样子就好了吧等了一会儿,他又接下去道峭不过那个神秘的人一一某君,还是要跟你会面。我再进一步跟你透露某君的秘密吧。某君是有钱有势的人,这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某君是你的熟人,这我也跟你讲过了。这回我还要告诉你,他说到这儿,就弯着身子,在周炳哟耳朵边悄悄地说道。她还是女的。女的一一明白了么?并且,那会面的地点也是绝对秘密的。你明白了么呵?傻孩子,你愿意吧?只要你愿意眼她见一次面,那么,你九成九可以当场释放。你看看,天下还有比这个更便宜的事情么周炳挥身僵直地站了起来,也忘记了胸口的伤痛,脸皮发青地、嘴唇颤抖地说道。不错。第一是有钱有势,第二是我的熟人,第三又是个女的,这样子,我全明白了。一一可是不管她想达到什么目的,她总不该乘人之危吧。说完了,也不跟李民魁打招呼告别,就一直走出会客室,眼着那个杂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牢房里面去了。

自从这一次不愉快的会见结束以后,周炳心里老在防备着,。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下文。他自己老在想:这吹他对付李民魁的举动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不过合适不合适吧,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判断李民魁佯作来叫他对检查仇货的事情悔过,又叫他供出随便一个什么人来,这些都是陪衬的。李民魁真正的用意,还是要他跟那个神秘的人会见。他自己问自己道。这到底是谁呢然后,他又自己回答自己道。这看来就是陈文婷无疑了。以后,他又继续往下想如果真是她,这真正叫做冤家路窄了。这个人出卖了他的大哥周金,使得他自己负疚终身。而现在,这个人却又要出面来保释他自己,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情么?他认为,自己拒绝跟她会面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把自己这个推论眼决定告诉了十七号。十七号也同意他的看法,非常支持他,并且,对他清清楚楚地跟陈文婷割断关系的决心表示非常欣赏。往后,一天过去了,没有人再来嗦他,两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来,三天过去了,李民魁还是没有出现。周炳觉着十分庆幸,同时还感觉到有一点愉快,他甚至轻轻地唱起歌来了。袖觉着这几天过得非常清静舒服,他胸口烧伤的红肿好象稍为退了一点,那疼痛也稍为减轻了一点以后的事情会怎样发展呢?一一对于这一点,他曾经轻声地问过他自己道是再次毒刑拷打么?是要把我一辈子放在这个监牢里,让我白白地活着么?是要我上断头台么后来,他又觉着这种揣测是多余的,便心安理得地不去理会它了。

谁知三天过后,那个便衣杂役又在铁门外面喊道二十三号,出来。周炳明白,这次大概也不是过堂,而是要他到会客室里面去泡什么一一蘑菇。他没有办法,勉勉强强地跟着那个杂役走进了会客室。他怔了一下,发现这一回坐在那儿的不是李民魁,却是另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个人长得蛇头鼠眼,白白嫩嫩的,好象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是不起他是谁了。那个人看见周炳进来,就连忙站起来,哈腰鞠躬,十分猥琐。周炳站着不动,也不还礼,那个人连忙自己介绍自己道你忘了,周炳?我叫李子木,还到震南村的震光学校去见过你呢,你忘了么这时候,周炳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叛徒李子木,一一自己曾经赏过他一个耳光的那个人。既然是在这里会面,周炳觉着自己应该讲点礼貌。就坐了下来,对那个李子木说呵,老兄,真对不起,那时候我冲撞了你了。李子术看见周炳赏脸,就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道唉,那有什么呢,用炳,你是年少气盛嘛。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在意,请你别拥在心里好了。周炳不再说话,那个人又说产周炳,听说你到这儿来了以后,软硬不受。不管多么严重的刑法,你都毫无畏惧不管谁来多方引诱,你都巍然不动。这个真是了不起,在下我佩服极了他以为周炳会说两句客套话,但是周。炳一声不响。这样子,两个人对坐了差不多五分钟。李子木无可奈何,就把真情吐露出来了。只见他摇晃着那蛇头一般的脑袋,开口说道周炳,我来也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别的请求,只是想眼你交个朋友,说句真心话,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昕呢周炳这时候自以为学会了一点应付的办法,就说道好嘛,我愿意昕。为什么不愿意昕呢?你老兄大驾光临,实在是抬举了小弟了。李子木昕他这么讲,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就搭讪地说道哪里话来,怎么能这么说呢?周炳,你是初次世,气势非常凌厉。我呢,一一已经失去那种锐气了,我是过来人了,所以,特意来请教的嘛。周炳拦住他道好了、好了,不要讲客气话了,有什么指教,你就只管请开口吧。李子木椅脸装着笑容,不伦不类地往下说道?周炳,我老老实实眼你讲吧,我已经不干了。我觉得革命革了这么些年,革不出个道理来,实在是不想再往下干了。现在,国民党统一了天下,坐稳了朝廷,可以调动几百万大军,所以抵抗外侮也好,振兴实业也好,总离不开国民党。我要跟你讲的,就是这句话。我曾经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尚且洗手不干了。那么你呢?你又不是真的共产党员,你何苦来呢?搞这些事情,没有任何的效果,自己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看何苦来呢?我奉劝你一句你不必太过迂腐了。自然,我讲的话有点不识高低,你别见怪。我是诚心诚意为你好才这么说的。要是在从前,周炳又可能哗啦一下子站起来,再给他一个耳光。可是,现在的周炳跟以前的周炳不一样了,他只是笑眯眯地听着,非常有兴致地点着头。等李手木把话说完以后,他就回答道我说李子木,你用一张纸,照你说话的那个样子把自己老老实实地画出来。如果你看不见自己,你就应该撒一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嘴脸,然后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画出来。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你自己到底象只什么东西了。,李子木听完这段话,觉得十分愕然,不坷道自己应该怎么往下说才好。只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就是这榕的会见要想求得什么结果,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结束了造一改醒蜒的会见。

回到牢房,周炳拇叛徒李子木的事情一五十地,十七号说了一遍,两个人起笑得人仰马翻,十分快活。周炳本来是手瘁,肩疼,胸疼,肺疼,气管疼,喉咙也疼,简直疼得他不得安生。于悬他们把这几天来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教着离画着,作为笑料。周炳就是浑身疼痛,也下了决心,非笑乐一阵子不可。笑完之后,周炳又对十七号说敌人真是无能。

十七号也附和着说道敌人有军队,有法庭,有监牢,有很多枪,也有很多钱,这样看起来,他们好象是很强大的样子。可是,他们没有一种东西他们没有前途。这样子,他们不管外表上怎么强大,实际上就是非常的无能了。咱们过去眼他们硬碰硬,多少吃了一点亏,可是,最后胜利一定是咱们的。周炳同意他的话道对,就是这个样子。

十七号又说要不然,中国的劳苦大众为什么不肯跟着国民党去投降,却要眼着共产党走到共产主义呢歇了一阵子以后,十七号庄严地,悄悄地告诉周炳一个好消息这就是,去年十一月七号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节那一天,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已经正式成立了。咱们的首都就在江西的瑞金。周炳听到这个好消息,登时眉飞色舞起来,跟着十七号一起低声地唱着《国际歌儿往后,他就离开十七号,回到自己那张破席子上面坐着,脸对着墙,无边无际地开始沉思起来。他到底想些什么东西呢?想些什么问题呢?他自己也闹不清楚。好象全世界的事情他都在想着。想得通的,想不通的许多事情夹杂在一起,真象是一团乱麻。他在心里面自己对自己提出一个不能解决的疑问道:敌人是无能的,咱们是英雄好汉,为什么恰恰咱们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呢他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可就是想不出一个道理来。过一会儿,他又重复那同样的疑问道敌人是无能之辈,咱们是英雄好汉,为什么失败的却往!往是咱们呢这样一个问题,不管他用多大的力量去思索,去分析,去判断,一可惜他的能力太有限了,他知道的事情太不够了,因此他无论如何得不到答案。这样子,他又只好再继续沉思着,冥想着。他的心又十分可怕地绞疼起来。他觉着满胸腔都是气,就是透不出来。

九八梦寐以求

在无比心疼,无比气闷的状态当中,周炳在监牢里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是周炳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月,也是周炳一生中下雨最多的一个月。连绵不断的阴雨老是下呀,下呀,好象永远下不完的样子。一个月里面,也难得有一次两次哪怕是短暂的晴天,哪怕是偶然出一点太阳,哪怕是偶然看见一点月亮,哪怕是偶然看见几颗星星。雨,有的时候大,有的时候小,总是在不停不歇地下着。屋顶日日夜夜地,嘶嘶地,沙沙地响着,那么整齐,那么均句,那么单调,好象一种简单的乐曲无限重复地奏鸣着。十七号上十次,上百次地站在牢房当中,把两手伸向天空,高声叹息道唉,这个天空,什么地方漏了吧,得想法子补一补才好,你说是么这样的问话,周炳昕得实在是太多了,听得太腻了,昕得太烦了,一而且永远也没法儿回答。雨水从墙上那个没有窗户的圆洞里吹进来,洒进来,沿着墙壁淌下来。屋顶上的瓦片,屋顶上的房梁金都湿了,并且往下一滴一滴地滴着水。牢房里的墙壁也都完全湿透了,牢房里的地堂也都完全湿透了,连周炳睡的那张席子也象在盐卤里面泡过的一样,又湿,又腥,又粘糊糊的,叫人十分难过。

那天一早,天还没亮,周炳就醒过来了。他觉着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隐隐作痛,再也不愿意蟠在那张湿漉漉的席子上受罪,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那里发呆。他自己对自己说道怎么,连鸡叫都没有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听见一声鸡叫,该是多好呵接着,他就又沉思冥想起来。他身边的十七号还在呼噜呼噜地睡着,他自己百无聊赖,就悄悄地对自己说道怎么,从去年四月胡柳跟胡杏在秧田里跟保安队冲突以来,到今年如今这个四月,一一这一年里,我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呀?这是怎注回事儿呀?怎么我好象昏腾腾地,迷糊糊地,什么都不清醒的呀他想举起手来,把自己的脑袋摇一摇,捶一捶,好使它清醒一些。可是他刚要举起手一一却举不起来,他的肩膀疼得非常厉害,他的手指也疼得要命。在他左右摆动自己脑袋的时候,他的头也疼得那么厉害,甚至连他的喉咙也疼得一满撑不定。更讨人嫌的一一从肺管里冲出一股焦臭辣味儿来,呛得他不断咳嗽着,咳嗽着,一一又牵动胸膛上的伤疤,当真十分难过。他不顾这一切疼痛,继续往下想道我在;小孩子的时候,过十年八载的光阴好象一脐眼的样子,怎么现在过一年得花这么长的时间呢?这一年,真是比十年还要长呵,一共经过多少事情呵!他们给了我三次三次那么凶狠,那么沉重的打击。他们抢走了我的未婚妻子胡柳,一一她不过是为了保护一个可怜的丫头胡杏他们抢走了我的哥哥周榕,一一他,多么好的年轻人哪,不过是为了革命,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中国老百姓第三次轮到我自己了,一一他们把我抓到这里来,打得我要生不能,求死不得,遍体鳞伤摧肝裂胆,不过是为了我要救国、要抗日、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赫!多稀奇!就为了这些嘛,他们给我幅三次这样沉重的打击,又说得出什么道理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记了他全身的骨头、肌肉那种痛楚,也忘记了他的。脑袋、喉咙、肩蹄、手指那些创伤的痛苦。这样子,为了忘却自己身上的痛苦,他把刚才那些事情又从头想了一遍。可是当他的思路一停下来,他的胸部就觉着内外夹攻,疼得死去活来,加上。那喉咙还不断地干呛着,总咳不出痰来真是痛苦得不是活人所能够忍受。

不久,他就发觉这种沉思冥想,果然能够发生一种奇妙的作用,可以把他肉体上的全部痛苦都暂时忘记掉。只见他面对着墙壁不断地,反复地自言自语道周炳呵周炳,你本来有责任要带领第一赤卫队的好弟兄们铲平封建势力,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赶走一切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你应该带领他们一起走进那个没有人剥削搿幻挥腥搜拐僩耍挥腥似哿枞耍魏?人都不会感到耻辱和痛苦,任何人都过得尊严、快乐和幸福的共产主义的社会。可是你完全没有尽到这个庄严神圣责任!你这是往哪里走哇?你到底犯了多少错误哇?简直不象样子,一叫人多么气不忿儿呵说到这里,他稍为停了下,又干脆地把自己痛骂起来道你真是不象个样手!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没什么好说的一一简直是个笨蛋是个傻子是个呆子!是个糊涂虫!唉,叫我把你怎么办呢?兴许你照着韦本一?跟着别人,会说几句昕起来好象满有道理的空话兴许你一时来神儿,一也会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你那些话,尽管说起来使别人叹服,使别人兴奋,使别人陶醉,使别人相信你是一个英雄好汉,可是到头来你自己什么办法也拿不出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一一如果能够叫做抱负的话,究竟能否实现。你瞧一一!。一一这样子,你不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别人相信你,叫你领着走,可是,你把别人领到哪里去了呢想到这里,周炳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不是那种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外伤,而是叫人心惊肉跳的,慌慌闷闷的,无法解脱的内伤。在他一碰着这种比死还要痛苦的内伤的时候,他就把肉体上那种剧烈的疼痛忘记得一干二净了。牢房里窟静无声,十七号沉睡没醒,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不幸的妹妹胡杏,于是他更加严厉地谴责自己道光说这么一个小丫头,你尽了你的责任了么?你曾经说过有我在,就有你在。好一个英雄好汉,你冒充得还真是有点象呢!可是现在呢?你在这个小房间里,胡杏又在哪儿呢?你还能保护她么?不,别冒充英雄好汉了。你连自己都不能保护你自己,还能够保护什么别人么?我看一一别装得那么神气,别装成那副模样了,你这个十十足足的笨蛋!这整整的一天,他就是这么翻来复去地想着,把时光消磨在痛自谴责的悔恨之中。早饭,他没有心思去吃,到中午的时候,实在有点饿,只胡乱扒了两口,晚饭,他更加没有心思去吃,就那么搁着,连动也不去动它一下。十七号留心望着他,见他呆呆地对着墙壁,有时晴喃自语,有时又露出一丝一丝的苦笑,觉着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不要去惊动他,让他慢慢地自己想着,慢慢地回忆着,慢慢地恢复那叫别人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元气。

到了那天晚上,一一也象过去一百个晚上,二百个晚上,无数个晚上一样,白昼的亮光慢慢地消褪,整个牢房沉没在一片黑暗当中。周炳还是那么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湿漉攘的草席上面。他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想跟十七号说一说,一一有一种欲望,有一种要求,有一种冲动,想跟十七号痛痛快快地谈一谈。他好几次想站起来,可是终于没有动弹,他好几次想开口,可是也终于没有做声。一一这样,反复地思虑着、踌躇着,象一个没有主意的小孩子。他完全没有想到,突然从墙上那个圆洞外射进一道长久没有看见的,明亮的月光,象一股银白的流水,一直冲进牢房里面来。这股流水经过的地方,四周都冒着腾腾的烟雾。看来,象是这股月光的流水给了他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象十七号经常干的那样,站在牢房当中,两只胳膊向上举起,好象要抱住这股银白的流水。这时候,十七号听见他突然大声叫嚷道我要党!我要党!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他用了那么大的声音叫喊,他那副演员所特有的圆润明亮的嗓子那么好听,不单是隔壁牢房能够听见,就是整座监牢,包括所有的看守人员、杂役等等在内,都完全可以听到。十七号连忙跳起来,企图用手捂着他的嘴巴,但是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喊出来了。十七号也没有做声,只是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意思是叫他不要冲动。周炳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敌人的牢房里,也就明白了十七号的意思,没有再往下说。很显然,这样的呼喊在监牢里会给一个人带来什么后果,带来什么祸害,他是完全明了的。但是,周炳又想,他既然喊了出来,他就完全不会后悔,任何严重的后果,他都愿意承担。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大概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周炳觉着四围没有任何的反应,也没有昕见任何人说话或者忙乱嘈杂的声音,好象一个人在空****的山谷里高声喊叫,只有自己的回声回答自己,没有惊动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把自己心里面要呼喊的东西呼到喊出来了以后,又觉着这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幻想,便颓然地跌下去,重新坐在自己的湿漉糠的草席上面。十七号静悄悄地走了过来,低声向他说道周炳,你既然有这个愿望,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提出党的申请呢周炳一昕,愣住了。他听不清楚到底十七号说了些什么,只是个劲儿地追问道,什么十七号,你说什么俨十七号心平气和地把刚才所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他这回其实已经听清楚了,可是还不放心,又急急忙忙地,结里结巴地追问道。十七号,什么你说说什么你再、再、再说十七号果然照着他的要求再一次爽爽朗朗地说了一遍。周炳这下子可高兴极了。一一这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这真是他一年来所遇见的最大的奇迹。他大喜过望,一把搂住十七号,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广州振华纺织厂的大院子里,胡杏、区卓他们一班人正在给广州西区的工人们演戏。他们捷的就是从前周炳跟胡杏合演过的《关里关夕忡。这时候,大院于里灯火通明,有七八百、上千的人挤在那潮湿的草地上,有坐着的,有站着的,静悄哨地、一声不响地在看胡杏眼区阜他们演出的节目。

原来,振华纺织厂的罢工直延续了好几个月,到现在依然没有复工。,京家不肯让步,工人们也在青让步,因此两方面都坚持着。后来广州的五金工会,庭疆王舍,纺织工会,电工工会,印染工会,手车工会,印刷工会成衣工会,航运工会,码头工会等等二十多个工会,为。声援振华纺织厂的工人,也举行了三天的总罢工。罢工的口号是抗日救国,要求?

工人们有爱国的自由跟权利,还要改善工人的生活,释放因为爱国被捕的工友等等。为了组织这一场总罢工,马明、江炳、王通、陶华、关杰、丘照、邵煌等等都集中在广州市的西区罢工指挥部,紧张地工作着。何娇、何好、何影、胡执、胡带这些人参加了罢工工人慰问队,整天到罢工工人家里帮忙料理家务。杨承荣、何守礼跟其他的同学一道进行爱国的募捐,支援罢工。

为了上演今天晚上这个戏,章虾、黄群牵了头,承担起全部责任。整个振华纺织厂都动员起来,花了很大的力量来组织这场募捐演出。他们在大院子里搭了一个戏棚子,又各处张罗,借了二百张条凳。缸湖、马明两个人负责把全场的电灯安装好,王通跑得满头大汗,担任了采买的角色。

广州市的工人、店员、农民、学生、教师、编辑等等人士都同情罢工工人,认为他们为了争取爱国的自由跟权利,为了改善痛苦的生活,为了要求释放因为检查仇货而被捕的工友,是完全有道理的,是理直气壮的。街坊邻里在谈起这次总罢工事件的时候,都觉着兴高采烈,都认为这欢罢工干得有声有色,正是时候。只有张子豪、李民魁、陈文雄和他们的上司们,朋友们?同行们觉着很不如意,觉着希望不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些人害怕影响了自己的前程,有些人害怕自己经济上要受到损失,因此都急得团团转,不知怎样办才好。他们三个人又经常互相埋怨,一第一埋怨陈文雄不该因为自己几捆纱受了损失,就随便要求抓人,其次又埋怨李民魁老是说调解,调解,总调解不出个所以然来,使得这场总罢工无法防止,最后,大家又埋怨张子豪,说他要镇压也镇压得不彻底,应该把所有鼓动罢工的人起抓去,一果真如此,这?

场罢工就不会发生。在这些焦躁不安的人们当中,只有何守仁能够保持一种心安理得的超然态度。他觉着不赞成罢工,可是他又觉着,让他们罢一罢也好,他甚至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公开对张子豪、李民魁、陈文雄他们说道这能怪谁呢?这只能怪你们自己。养痛贻患,咎由自取一一可是,不管大人先生们,东家老爷们怎么想法,工人们还是照样精神饱满地演他们自己的戏。大院子里的观众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用他们那一双暂时忘记了悲伤跟忧愁的眼睛,望着舞台上人们的活动。有些以前看过这出戏的观众还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演到第三幕了,按原来的情节,这一幕是非常紧张的。只见区卓跟胡杏在荒山乱石中间逃跑,国民党兵在后面迫赶,胡乱打枪。虽然舞台上眼上次在饭厅里演的时候一样,是没有布景的,却表演得很逼真。一一迫的迫了一阵子,跑的跑了一阵子,到了按情节规定,该是胡杏跌伤,区卓抱起她走的时候,区卓就问她道二妞,你怎么了快走吧胡杏坐在地上不起来,说我不成了,又用手接着胸膛道什么东西打避这儿了。一一这句话本来是胡杏在第一次演出的时候临时创造出来的,跟原来的情节安排有点出。当时,周炳以为她忘记了情节,曾经提醒她道是跌伤了吧这回区卓演出,就用了周炳原来的这句台词,说是跌伤了吧接着,胡杏摇头坚持道不,是子弹。他们把我打中了。这样子,他们就按照上一次演出过的情节,也就是经过胡杏的创造性的发展而改动了的情节,也是观众认为十分成功的情节,继续往下演。有些观众知道快演到戏肉了,就都屏着呼吸,等待**的到来。只昕见区卓问胡杏道那怎么办?我背你走吧胡杏回答说哥,我不中用了,你自己逃命吧。你丢了我,还能。活一条命你不丢我,两条命都活不成了。也眼上一次演出时一样,胡杏表现得那样善良,坚定,崇高,区卓深深受了感动,眼泪簸簸地流了下来。在泪光闪烁之中,区卓英勇无比地以高山般的情义回答道二妞,你哥不是那样的人。咱俩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说到这里,区卓眼胡杏两个人都分不清楚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台下的观众也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只顾陪着他俩擦眼泪,摒鼻子。

就这样,在振华纺织厂的大院子里,观众跟着区卓、胡杏两个人一起哭。在离开广州市区很远的地方,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周炳正抱着十七号哭。监牢里面跟监牢外面,眼泪都流到一起去了。

月亮象慈爱的妈妈一样,毫无私心地照着她的儿女们。她照着广州市的人们,也照着静悄悄的白云山。它赶走乌云,推开阴雨,给振华纺织厂的工友们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使他们好好地事受一出戏。她也替周炳推开监牢里的黑暗,在那里注进了一股银白的瀑布,给周炳一种向上的启示,一一给周炳洗净了他那沾满污垢的,受屈辱的灵魂。周炳望着那股从上而下的,银白色的流水,觉着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象月亮那样纯净,洁白,坦**,无私。

九九营救

有一天早上,阴雨的天气终于过去了,迷了路的太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了广州。每一个市民都从屋里走出来,兴高采烈地晒晒太阳,谈论广州居然也会有那么一个无始无终的阴雨季节。胡杏今天起来特别早,她感觉到自己精神抖撒,头脑清新,就坐在罢工委员会的一张桌子旁边,仔细地核对这一次募捐演出的账目。太阳从窗子外面射进来,照在这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的一边脸上,给她刻出了一个绝代美人的罕见的剪影。她的莲子脸儿更丰满了,那小小的圆眼睛变大了,也更圆了,那尖尖的下巴也变得圆起来了,整个相貌都露出一种将要成熟的风韵只有那小嘴巴却显得更小了,保留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稚气。在剪影上,只见她那张稚气的小嘴巴频频地颤动着,好象正在念着一长串的什么东西。这时候,房间外面有些响动为了检查这幢女工外寓屋顶漏水的情况,振华纺织厂的协理郭寿年跟跑街郭标一前一后地相跟着走过罢工委员会的门口。胡杏正在一长串的数字当中计算来、计算去,忽然听见郭寿年没头没尾地大声问郭标道你所讲的都是真话么?阿标,你没有胡说八道么?我真担心,你总爱那么胡一一周炳真是叫宪兵司令部绑票绑去了么俨她又听见郭标禀神誓愿地回答道年叔,我敢赌咒,确实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就是宪兵司令部把那个舰仔绑票绑了去郭寿年又问他道绑票么?绑票是可凶赎买的,他们要多少钱才肯把他放出来郭标又回答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说是普通的绑票,那么当然可以拿钱赎买出来,可这是宪兵司令部呵!虽然同样也是绑票,鬼知道他们要多少钱呢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走远了。胡杏?昕见他们叔侄俩的对话,就立刻警觉起来。她停下了嘴巴,眼睛也离开了数字,往后又把那些账单盖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在那里沉思着。就这样子,她的两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坐在桌子前面,想来想去,想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是无计,可施。这不幸的消息逼得她真是没有办法,后来她就哭起来了。只见她那挺出的胸脯不停地抖动着,那全身也在不停地抖动也哭得凄凄凉凉的,实在可怜。到了吃中饭一一大家都回到宿舍来,胡杏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那四个弟兄区卓、江炳、马明王通,接着,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七个姊妹章虾、黄秘、何娇、何好、何影、胡执、胡带。大家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劲儿在揣测着,议论着,总是同样无计可施。咆了中饭以后,胡杏甩开两条又长又丰满的大腿,快步走到大市街,在那间印刷铺子里,找到了关杰,跟他把情况仔细说了一遭。接着巴她又从那里甩开大步,走到小北的天宫里,找着陶华,。也把那些情况同样说工一遍。往后,他又跑到南关珠光里布执躏二马路,对邵煌跟丘照两个人同样地把周炳的情况对他们说了一遍。大家昕了,却都看天顿地,叫苦不迭。那迫击炮丘照更是捶胸拍腿,义愤填膺,他大声叫嚷道我的天哪!你叫我怎么办呢?炳哥好冤枉呵!你叫咱拿出一条命来救他倒可以,你叫咱拿钱,咱哪来的钱哪总之一句话,大家都十分着急,可也都毫无办法。吃了晚饭以后,胡杏打定主意要区卓先到三家巷周家找着周铁,再到师古巷杨家找到杨志朴,请他们定更时分到皮鞋匠区华的家里坐一坐。盼咐完了以后,她自己又到西区罢工指挥部去,找到杨承荣眼何守礼两个人,和他们一起走到长庚路外面,在路旁的大树底下来回走着,向袖们报告了周炳的近况。这两个都是热心爱国的少年,又同时十分崇拜周炳,昕了。以后,都坚决主张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将周炳赎买出来。可是,他们口里这样说,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抓拿。一个是十七岁的高中学生,一个是十五岁的初中学生,哪里来的钱呢?快到定更天气,胡杏就辞别了这两个小伙伴,甩开她那又长又丰满的大腿,向南关方向走去。

进了南关皮鞋匠区华家,胡杏刚走到天井,就看见周铁、区华、杨志朴三个人都坐在电灯下面。那刚强不屈的老中医杨志朴把他的两撇胡子对着天空,好象竖起一把钢叉一样。胡杏给他们三个人问过安,就把她今天听见的难中人的消息告诉了长辈,并且苦苦地哀求他们道要救一救炳哥呵,要救一救炳哥呵金大哥不在了,榕二哥又不知去向了,咱家只剩了炳哥这一根苗子,不管怎么样,不能让敌人把它给折了。说完以后,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老铁匠周铁昕见她这么说,也在一旁暗暗地掉泪。哭了一会儿,胡杏就坐在杨志朴的身边,等候他们商量定夺。杨志扑一面轻轻地摸着胡杏的脑袋,一面义重如!地说!我一定要救他。我这个舅舅要是救不出他来,也就不算舅舅了。不管怎么样,就是豁出一条老命,就是把我的祖居变卖了,我也要把阿炳救出来。区华接着说道对呀,对呀,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哪怕把我这个铁锤眼铁站变卖了,也使得。用铁昕见他们这样说,十分感激,可是他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胡杏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来,放在桌子上,对杨志扑说舅舅,你看怎么办吧,我就这么一点钱了。可是不管多少,我也愿意拿出来,尽我自己的一份心。后来,区华、杨志朴、周铁三个人商量决定,让舅舅杨志朴把这件事管起来。杨志朴也觉着义不容辞,就慨然地答应承担起这个责任,大伙儿一直商量到很晚才陆续散去。

这天晚上,陈文雄邀请了张子豪、李民魁、何守仁三个人到他家里来,开一个国难会议气最近的时局的发展趋势,使得这些大人先生们心里头不舒坦。四月七日,国民党在洛阳召集国难会议,决定了八个字的国策,叫做对日交涉,合理剿共。对于这一点,他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不足为奇。四月十三日,江西的中华苏维埃政府正式对日宣战了。这点,他们虽然觉若有一点诧异,虽然觉着有一点出乎意料之外,不过他们也并不在乎。在他们自己召开的这个国难会议上面,他们对这些事情都采取了一种嘲笑的态度。但是,对于日本人会不会打到广东来,就是说,中日的冲突会不会蔓延到祖国的南方,他们却是非常担心的。会议一开头,陈文雄就对共产党开玩笑道哼,他们八字脚还要对日宣战呢,真可笑他们拿什么去跟日本人打仗他们怎么样子能够跟日本人接触莫非是在空中打仗么?可是,宇脚怎么飞得起来呢晗、晗、哈接着,李民魁就问张子豪道人家在上海打仗,你躲到广东四鸭来,可是称心如意了?张子豪反驳道那有什么?那些大亨们胆子小,才闹什么迁都洛阳,要是叫我管国家大事,我就坐镇南京,直接跟日本人作战。如果我在上海,我肯定不会退到南翔一带,那么属头,那么没有出息何守仁玲笑道张大哥,你可说得撇脱,你今天在广东一一当然可以说这样的话了,因为你也很清楚,有英国人在香港,日本人是不敢贸贸然来攻打广东的,你这是有恃无路。陈文雄接着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正是为了要讨论这件大事。虽然现在看起来,日本人是不会来打广东的,可是军事上的变化也很难说。有英国人在香港,这是一个铁的事实,可是日本军部怎么想法,咱们有什么办法能够知道呢?所以还是不可不防何守仁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他们不要来,我也判断他们不敢来。李民魁又接着说来也好,不来也好,我可什么也不怕。我又没有地产,我又没有生意卢他来了,我就走,什么牵连都没有。当然,你们陈、何两家就不能这么说了。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我看,不管碰到什么战争,谁打谁也好,谁不打谁也好,照老黄历一一反正发财的总还是你们两家。后来,谈来谈去,谈到广州市的抗日爱国总罢工,谈到振华纺织厂的罢工工潮的问题。李民魁又提议道文雄,你已经发了很多财了,大把钱一一你何不慷慨一点,稍为:让步呢?你给振华纺织厂的那些穷鬼一点甜头,你对周炳做一些让步,你们主厂的罢工就解决了。这样子,全广州市也就安静下来了,太平下来了,这不是很好么?不管日本人来也罢,本来也罢,咱们自己总要和气,才能生财呀。陈文雄蛊肩膀耸,两手一摊,带落大方地回答盐我哪虽不想分一鼠好处给他们呢?我当然愿意,就是怕别反还不愿意呢就说对周孀吧,我只是略施惩戒,不为已甚的一一谁知他执迷不。

悟,比我还要硬,叫我怎能下台呢他这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何守仁说你有什么下不了台?你随时给贯英打个电话,他们就把周炳放出来了。

恰巧,陈文雄的太太周泉这个时候从客厅的门口经过,昕到了何守仁这句话,记在心里。第二天,她冒着危险,走到振华纺织厂罢工委员会里,找到了胡杏,跟胡杏透露了何守仁嘴里泄漏出来的贯英这一条线索。胡杏听了这个消息,赶快跑到师古巷,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舅舅杨志朴。杨志朴搔着花白脑袋想了一想,就对胡杏说道不错,宪兵司令部里是有贯英这么一个脚色,他也到我这里来看过几次病,说是身子虚弱,要培补培补。这个人我倒认得,只是说不准他在宪兵司令部当什么长还是当什么官儿。既然如此,我一寇去找他,我一起去找他。果然不久,杨志扑就去找到了贯英。贯英看见是个老中医出面来谈用娟的问题,也想卖点面子,同时,他也知道陈文雄的口气已经松了,这个周炳卫是个穷光棍,没有什么油水,也就觉着这桩案件还不如早点了结了好,就向杨志特顺水推船,卖个人情,道杨老先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实在是很想帮忙你的。不过你当然知道,官场里面的事情,动不动就得花钱。我自己个人无所谓,可是,那些穷苦弟兄们你总不能让他自干吧。所以,钱还是要花的。杨志朴知道这个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也就老老实实地问他道那么你说呢?你开个口吧。后来,贯英再三推托,不肯说实在的价钱。杨志扑没有办法了,先主动提出五百块,贯英不肯,后来又提出一千块,贯英还是不肯,他再提一千五百块,贯英还是说十分为难,投有办法。杨志排只好出了大价钱,答应给他两千块,把周炳保释出来。贯英也表示勉。!,勉强强地同意,这桩买卖就算说定了。往后几天,胡杏象一头凶猛的,饥饿难忍的小山猫一样,在广州城里到处奔窜着,去寻找食物,去筹措足够的款项。她是一个还没有世的,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因此,她最初跟区卓商量,首先就想起了陈文婷。她对区卓很自信地说道陈文婷跟炳哥很要好。一她很有钱,你的哥哥区细又在她那里当过管家,看来,她是会着紧的。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去找陈文婷去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陈文婷板着脸孔对他们说不错,钱,我是有的,慢说一两千块钱,就是三四千块钱,我也拿得出来。可是,周炳这个人就是太傲慢了,他对我一点脸也不赏,难道我还要去救他么?就是我去救了他,他也未必多谢我呢就这样子,把他们两个人打发了。杨志朴下了决心,要卖掉师古巷他那幢祖居来赎买周炳,只怕找不到买主。胡杏又跟杨承荣商量,叫杨承荣跟何守礼一道去找何守仁,商量卖房子的事情。天下事可真凑巧,原来,何家在师古巷杨志朴房子的左面已经买下了三四幢破烂的旧房子,又在杨志朴的右面买下了四五幢破烂的旧房子,只是当中夹着杨志朴这一幢旧房子,连不成一片,按他们的主意,如果把杨志朴这幢房子也买下来,他们就可以把这十幢八幢古老房子一起拆掉,另外建起一座五层楼高的大洋房子。这样,他们就可以要很大的价钱,把这些新的洋楼分别租出去。当时,何守仁昕见杨承荣和何守礼来找他谈这个事情,他是正中下怀,只是表面上还假仁假义地推却道房子我们是可以买的,这没有什么。可是,买了舅舅的房子,这我们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后来,杨承荣跟何守礼两个人苦苦地哀求他,他才算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了。可是,他只肯答应出一千五百块钱,还装穷说道我只有一千五百块,多一块钱我也拿不出来了。最后,胡杏又和老铁匠周铁一道去找陈杨氏,要卖三家巷那幢竹筒房子。陈杨氏眼陈万利商量,觉得把隔壁周家这一幢房子买下来,拆掉它,做一个花园也好,就答应了出五百块钱买周家的房子;看看凑足了两千块钱,杨志朴就跟郭寿年一道去宪兵司令部,找到贯英课长,约好用那两千块钱的赎金把周炳赎买出来。

那一天下午,十七号突然抓住周炳两只胳膊,摇动着他的身躯,十分高兴地对他说道咱们中央已经对日宣战了,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大事情,咱们的中华民族有了一线生机了!还有,咱们支部已经通过吸收你党一你在政治上开始了新的生命了!我为中华民族祝贺,也为你祝贺周炳一昕见十七号这么说,立刻就怔住了。他的心扑嘻扑通地跳个不停,用手按捺也按捺不住。他开头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着这是一种幻觉,恐怕是自己想党想得太厉害了,因此昕错了话。后来再一想,不对,十七号分明是这样说的,于是乎他就发起呆来。呆了一阵子,他才又惊喜得象发狂一样,两只手摆动着,两只脚跳跃着,在牢房里跳来跳去,蹦来蹦去,停不下来。这时候,他真象一个疯子,一个傻子,或者是一个又疯又傻的小孩子。他从墙上那个高高的小圆洞望着遥远的太空,在心里面悄悄地低语道我的觉,我的妈妈,你到底是把我收留下来了。十七号在旁边站着,看见他这副天真的,虔诚的模样,心里面也着实欢喜。他用一只手搭在周炳的肩踏上,说你高兴,这是很自然的,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要忘了,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不是只有一味子快活的事情。你要知道,你得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程,一一这一点,你必须明确,必须真正地,自觉地意识到才好。往后,两个人又并排着坐在破席子上,共同谈论国家的命运。周炳说我还是坚持我那个观点。我总觉着,日本人在这个时候来侵略中国,实际上是拯救了国民党。要不是日本人兴兵打我们的话,我们可以一鼓作气地打倒国民党,夺取全国的政权。十七号听了,连连点头,回答道不错,你的看法也有道理。当然,我们要打倒国民党,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既然侵略进来了,大敌当前,也只好把打倒国民党的事情放在后一步来办了。周炳说我还是非常担心。现在,我们要用全力来打退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为了这个,我们对日本宣了战。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广州起义那个时候的政纲又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呢十七号也叹息着说道是呀,是呀,所以中国人民就是苦命呵。中国的工人跟农民实在是苦得不能说了,他们迫切要求实现广州起义的那些政纲。可是现在,事实上那些政纲也没有法子提出来了。现在咱们党只能提改善人民的生活,那些政纲也只好放到以后去兑现了周炳凄然地说可不是么?就是这么一回事情。我们这些人年纪还轻,还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去实现那些政纲,可是,咱们老一辈子那些人现在都五十多、六十了,到底还能等多久呢?他们这一辈子可能看不见了,他们也只好吃苦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此外,还有在这十几年的革命当中牺牲了的这么许多人,他们的仇又什么时候才能报呢?要给他们报仇,一定要等到中国革命成功,可是,中国革命又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以往牺牲一一那许许多多的壮士,烈士,唉那仇呵,恨呵天样的,海样的他们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闭上呢?唉十七号也没有办法回答,只好又拍拍他的肩腊,安慰他道所以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多灾多难的,确实是命苦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国家领土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要把革命搞成功,要让每一个人都富裕,都幸福那样地美满当然是不容易的呀。正是仁为理想崇高一一不容易,不是一下子一一所以咱们才要坚决地干,赶快地干,动员起全国人民一道起来干,这是唯一的出路。就这样谈着,谈着,越谈越来劲儿,一一两个人一直谈到夜深人静还不肯睡觉。

一零零宣誓

从十七号告诉周炳,支部已经通过吸收他党那一天起,用炳就用手指甲在牢房的砖墙上刻铁锤和镰刀的花纹。从早到晚,只要有一点亮光,只要没有狱卒监督,他都非常勤力地用手指甲在墙上刻着,刻着。那铁锤和镰刀的党徽在监牢的肮脏的墙壁上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显露出来。到他将近刻好的时候,他所有手指上的指甲都磨得光秃秃的了。后来,右手的三个指甲都磨出血来,他还是那样勤奋地刻着,刻着,不肯停止。一直到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的早上,十七号兴高采烈地通知他,支部通过吸收他党的决议已经被上级批准了,从这一天起,他就是一个正式的共产党员了。平时傻呼呼的周炳,听到这个通知以后,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起来。照十七号看来,在他严肃的时候,他也就变得更加纯真,更加可爱了。那天吃过早饭、后不久,十七号就给周炳做监誓人,领导他站在党徽的前面进行宣誓。宣誓的仪式非常简单,非常肃罄。周炳直挺挺地,庄重地站在离党徽三尺远的地方,金端站在他左手旁边,宣誓就开始进行。金端举起右手,叫他也举起右手,金端说一句,他跟着说一句。金端领头说我宣誓,他也跟着说我宣誓气就这样,两个人用很低很低的,刚刚昕得见的声音往下说道我自愿加中国共产党。坚决拥护党章,服从党纪,执行决议。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宣誓以后,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长久地没有分开。往后,十七号的方脸孔、高颤骨上面露出一种得意的微笑,接着,他又用手轻轻地拍着周炳的背膊,表示爱抚的意思。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破席子上面坐下,端起瓦钵子里面的凉水,轻轻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周炳象一个依恋着自己的母亲的孩子似地走到十七号的身边,轻轻地挨着他坐了下去,两个人于是谈论起国家大事来。周炳用一种恳切的语气提出他的问题道对于我们的国家,我真是很一一长久以来,我就是很担忧的了。一芳面,咱们要暴动,要夺取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权,一方面,咱们又要抗日,要把日本帝国主义者赶出去,这到底该怎么办呢十七号严肃地点点头,说对,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它确实是全中国人民每一个人都关心的问题。周炳说是呀,我自己长久以来就没有弄通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不好提出这个问题来,我只是搁在心里面担忧。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了,我对于我们的国家负了一定的责任,有疑问,我就不能不提了。十七号说好嘛,好嘛,你有问题当然应该提出来。一个人思想上有认识不清的问题,行动上是很难坚决的。用炳说比如这么说吧,你一只拳头要暴动,要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你另外一只拳头要去抗日,要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能办得到么?咱们想想看,一一咱们从什么时候说起?这样吧,从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说起吧。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足足过了五个年头了。当然南昌暴动,广州暴动,一一咱们不是没搞过,可是都没有搞成功。往后这么几年来,咱们夭夭说搞暴动,要夺取政权,可是,都毫无结果。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呢?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是决心跟他们句结起来,一起共的了。那国民党不是更强大了么?不是比以前更难对付了么?这暴动眼夺取政权不是比以前更没有把握了么?咱们打国民党的时候,日本人就来帮助他打咱们,咱们打日本人的时候,国民党就来帮助日本人打咱们,这个形势恐怕不太妙吧十七号说对,你完全说得对,形势就是这样一种形势。这几年来,我一直是相信暴动可以成功的,夺取政权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到现在,我也怀疑起来了,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咱们国家的时候,这种事情还能照过去那样办么?我们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是应该考虑这些问题的。但是一一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道,总之不管怎么样,不管我们怎么想法,在行动上,咱们还是应该按照党的决定来行动。这是坚决要做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