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晤,不错。可是十七兮在脸上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接着,把眼睛望着地上,说周炳,你提出阋桓鲇姓鄣奈侍猓飧鑫侍猓?是咱们两个人能够解决的。不错,毛泽东同志有一种主张,他主张在农村建立红色根据地,他按照这种主张在江西搞了一个中央苏区,一一成立了中华苏维埃的政府。可是,另外有些人。!。

却不赞成他这种做法,还是主张我们一定要在越市里面搞暴动,夺取国民党的政权,事情就是这样。我看,毛泽东同志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全国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对。所以,说来说去,咱们还是要按照组织上的决定来行动,这是最可靠的办法。周炳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点点头说恐怕事实上也只好这样子了。不这样子,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不过,这样做了,会给革命带来很大的损失的,不是么十七号点头同意道不错,是会出现那种情况。因为要进行阶级斗争,。所以要建立党的组织,这就是把所有个人的活动集中在党的有组织的活动当中,成为一种集体的行动。有组织的斗争跟那种仅仅凭着个人的力量进行的斗学是不同的,它要强大得无可比拟,它要有威力得无可比拟,它可以干出移山倒海的伟大事业来。可是,如果领导机关一犯了错误,那就不得了了,那就要遭受很大的损失了。所以,领导机关必须力求正确,保持它的最大限度的正确性。周炳,你现在参加了党了,你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斗争里面的成员了。在这种阶级对阶级所打的总仗当中,每一个人都要成为它里面的一员,都是按照集体的命令行事的,千万不能仅凭个人的想法支配自己的行动,这是最要紧、最要紧的。当然,同时你也要坚决地相信,咱们党是正确的,一一如果偶然有什么错误,咱们党能够很快地加以克服,咱们党能够领导咱们从目前的状况当中找到出路。有这种信心跟没有这种信心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说得那么干脆、斩截,就象从前正岐利剪刀铺的老把式周铁对他的徒弟们说,津火盆放在这里。一摔火盆就应该端端正正地放在那指定的地方,上、下、左、右,哪怕只放歪一寸也不顺手。周炳顿时感觉到十七号那么雄壮,那么宁静,而自己却是那么渺小,那么猥琐过一会儿,周炳肃然地站起来,用刚才宣誓的那种神态举起他的右手,说道我坚决相信,我非常坚决地相信,就象我刚才宣誓的时候所说的一样。就这个样子,他们两个难友亲亲切切地交谈着,从上午到下午,整整谈了一天,一直到吃过晚饭,他们还在那里低声谈论着。周炳把他的心敞开了,十七号也把他的心敞开了。在周炳说来,他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许多高明的议论。他希望把十七号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永远不叫它忘却。后来,他把十七号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久久不肯放开。到了晚上二更过后,突然,有两个背着长枪的,穿。便装的狱卒来到他们牢房的门口,其中一个低声叫唤着,十七号,另外一个低声接着说过堂。他们两个人听见这种叫唤,才象大梦初醒,一下子站了起来,两个人双手紧握着,表示告别。十七号忽然低声对他说我有一点预感,觉着这回不是什么好事情。周炳笑着说没有的事儿,会有什么事情呢?十七号说不,不,你昕那两个狱卒今天晚上说话的声音特别和善,这里面就有文章了。周炳笑着,说他决不相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十七号对着周炳的脸苦笑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太大意,在这种地方,什么事情都是会发生的。可能我这一去,就不一定能够回来了。周炳挺起胸膛,说道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不能离开你,我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找到你的。但愿你很快就回来,咱们还没有谈完呢。十七号点点头,说反正革命的人到哪里也一样。万一,我不能回来,你就按着我跟你说的那样去做,保管你没错。周炳爽朗地回答道对,就是这么办!如果你真地不回来,我一定要把你的全副担子挑起来,你放心好了。他们两个人默默无言地拉着手站了一会儿,周炳的眼睛已经喻满了眼泪。十七号勉励他道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伤心。革命者嘛,什么遭遇都会有的。我临走的时候,还要对你说一句你今后一生一世,对党一定要绝对忠诚。一一你记住这句话。将来你有机会到外面去的时候,你就找麦荣,跟他接关系。他会知道的,咱们这里的一切事情他都知道的。说到这里,十七号的眼睛也已经喻满了眼泪,他把脸拧歪,向着一边,不让周炳看见。他的嘴里珍重地跟周炳告别道再见了,同志再见了,同志周炳也这样回答他。于是,他就走出门口,跟着那两个背枪的便衣,在过道里越走越远。周炳趴在铁门上,从铁门上面那个圆洞里往外望着,他希望能够看见十七号,他希望能够昕见十七号的脚步声。可是,十七号走远了,慢慢地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周炳第一次昕到别人这样称呼他,觉着有一种无上的尊贵和光荣。一一现在十七号走了,牢房里剩下他一个人,他该怎么办呢?他这里站一站,那里站一站,觉着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简直心乱如麻,挥投个主意。可是尽管他心里面怎样难受,那牢房里也只剩下他一个孤孤独独的人。他于是低声地,频频地叫唤起来同志,同志,同志呵二更天到三更天,周炳一直站在黑暗的牢房里,留心昕着外面的一切声响。他希望能够从中发现他所熟悉的那种脚步声。可是,除了值更巡逻的那个便衣狱卒以外,他什么脚步声也没有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地趴在铁门上,从那个回洞口往外望。他把他的脸孔整个儿堵住了那个圆洞,拚命使自己的眼睛能够望得更远一点。可是,他除了看见过道里那些丢满地的肮脏的垃圾和微弱的电灯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三更过后,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向巡逻走过来的便衣狱卒打听道喂,老兄,十七号怎么还没有回来呀?他用的声音非常小,生怕惊动了旁边的牢房。可是那个狱卒已经昕清楚了,就凑到铁门边,同样地低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呢?你等着吧,他会回来的。说完了,就走开了。

三更过去,看看快要到四更天了。周炳一个人在黑酸酸的牢房里这里站站,那里站站刚坐下去,又起来,刚起来不久,又坐下去。就那么等着,等着,十七号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到了五更天,从墙上那个圆洞里可以听到远处有鸡叫了,可是,十七号还是没有回来。最后,一直等到天亮,还是没有看见十七号的踪影。他无可奈何。就倒在自己那张破席子上,瞰障胧脆地昏睡过去了。

天已经大亮,便衣杂役提着水壶送水来。那个人刚走到牢房的门口,周炳就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猛一跳起来,跑到铁门口,一看,一一原来还不是他所希望见到的人。他低声下气地问那个狱卒大哥,你知道十七号到哪里去了么?狱卒搓着自己那双惺松的睡眼,好象吃了一惊似地反问道是么?他还没有回来么?那我就不知道了。世界上、许多人,谁能知道一周炳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只管搓搓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接过了水,把那钵子水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给十七号接了一钵子水,放在十七号的席子旁边。于是,他又在牢房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起来,象一只固在铁笼子里的老虎似地,漫无目的地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不停地用手摸摸这里,拍拍那里,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事。他忽然自己对自己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我非得找着他,一一不管他到了什么地方,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可是目前的局势却使得他毫无办法。他根本不能离开这个牢房,根本不能越过这个铁门一步,他上哪儿去找十七号呢?他又怎么知道十七号如今上哪儿去了呢?尽管他自言自语,心情懊丧,可是他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反响。最后,他高声叫嚷出来道,不行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后来,他又吟吟沉沉地自开自解道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你急什么呢?说不寇十七号已经出去了,正在外面等着你呢。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觉着没有这么好的事情,那敢情是想得太美了。他于是又自己驳斥自己道你别痴心妄想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唉,真是就这样,周炳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天又一天地等着,等着,十七号终于没有回来。他希望昕见他那种熟悉的,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可恨他始终没有听见。大概过了一个月的光景,周炳完全失望了。他知道,所有的幻想都不过仅仅是一一不提了吧,金端同志可能已经遭到不幸了。在周炳!的回忆里,金端的幻象是那么可敬,可爱,勇敢坚定而又充满智慧这个幻象一天比一天更加崇高,更加宏伟,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巨人正是他,在抚育着自己,在提携着自己,在教导着自己这使他觉着十分悲伤,又十分愤怒,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内疚和懊悔。

想不到,五月三十号这一天,就是上海五卅惨案七周年纪念这一天的早上,那两个背着长枪的便衣狱卒又在周炳牢房的铁门外面出现了。一个轻声叫着二十三号,一个轻声说着搬家。周炳昕得清楚,这搬家两个字不是好字眼儿。他想自己这一天终于也到来了,他将要跟着金端同志朝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反而觉着没有什么牵挂,反而十分轻松镇静起来。他跟着那两个狱卒走到审讯室。他们这一回却没有贯英出场,也没有那些打手出场,只有那个审讯录事站在门口,对那两个便衣狱卒说把他的眼睛蒙起来。于是,那两个人就用一块白布把他的眼睛紧紧地蒙住了。以后,他们又把他推上一部运货卡车,接着,就把那部汽车贡隆、贡隆地开动了。周炳虽然泰然自若,终于绝不了有点诧异起来。他心里面想道这是怎么回事?搞的是什么鬼把戏?还要把我弄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么?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是在把他带回省城,并且是在把他带回宪兵司令部。

当天上午十点钟,杨志朴就带领胡杏、区卓、杨承荣、何守礼四个人到宪兵司令部把周炳保释出来。那四个年纪都不上二十岁的少年男女一看见那个今年已经二十五岁,长得象个大人样子,并且满脸胡须的年轻人周炳,也不管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就一起扑上前去,把周炳紧紧地搂抱着,大哭不止。老中医杨志朴年纪虽栋大了,看见这种情况也觉着十分动情,悄悄。拥地擦着眼泪刚一出宪兵司令部门口,周炳就感觉到一阵头晕。他很不习惯这个吵吵嚷嚷的人世间,觉着眼花缭乱,忍耐不住。他走到人行道上,连脚步都不敢迈出去。他的腿一直哆嚷着,觉着发软,提不起来。看见那个许久没有看见过的太阳,他的眼睛登时一片模糊,白谭潦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遇见路上的行人,甚至马路当中经过的车辆,他都觉着很胆怯、很害怕,想避开他们,挑没有人的小路走。胡杏贴近他的身边走着,仔细地观察他。她发现周炳的神气今天是很高兴的,但是在高兴喜欢当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味道的忧愁。她仔细看周炳的脸,觉着它还是那张象牙色的,光溜溜、圆鼓鼓、端正纯洁的脸,但是,上面却不免有了病容。她又发现,周炳的两只脚跟两只胳膊都不大灵便,她还发现,周炳整天在呛咳着,仿佛怕被别人发觉,所以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在这一切之外,她还觉着周炳的全身都笼罩着一种很崇高的意态。一一这是只能够感觉出来,而没有法子言传的。他们每一个人都絮絮不休地问他这半年多来,身体怎么样?他们到底怎样对付过他,而他又吃过什么亏没有?在牢房里,又碰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等等、等等。他只能简简单单地挑几样不相干的事情回答他们。周炳拉着杨志样的手,问候舅舅、舅母好,问候表弟们好,以后?又把他们几个少年男女一个一个地拉到身边,跟自己并排走着,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头上摸着,捏着,问他们每一个人的情况怎么样又想起今天没有来的那许多兄弟姊妹,一个一个地提着他们的名字,问他们的情况。就这样,他眼在老中医杨志朴后面,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从广大路一直走出那从前叫做惠爱路的中山路。不管怎么说,周炳心里面还是异常高兴的。他自负地在心里面自言自语道哼你们把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关了进去,可是,把一个真真正正的共产党员放了出来。这个时候,他心里面有一种长时期以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着自己的心情十分痛快,又十分舒畅,一一这种舒畅还可以说是一种高浓度的舒畅。

一零一山重水复?,

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打周炳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宪兵司令部的牢房垦保释出来以后,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四年多的时间,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号了。一一这一天是胡杏的大日子。

近五年来,中国的四万万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熬过了他们一辈子当中最痛苦的日子。他们受尽了外国的种种令人不能忍受的欺凌,压榨和侮辱。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地在中国划定势力范围,对淳朴的,勤劳的中国老百姓进行剥削。特别是那穷凶极恶的日本帝国主义,比哪一个列强都干得更凶,简直是对中国进行**裸的掠夺。在本国内部,中国的老百姓又受到官僚资本主义和买办资本家跟落后、顽固的地主们双重的剥削,加上种种的天灾人祸,简直到了活不下去的境地。他们纷纷破产,纷纷参加革命,参加造反,或者是纷纷去当流氓,当强盗,当兵,当土匪,靠非法手段过活。整个国家在世界上被认为愚昧、无知、野蛮、落后的劣等民族,大家都想在中国捞一把,都想用武力、用欺诈把中国的革命镇压下去。国家的命运真是到了提提可危的地步。做一个中国人,他的地位比做一条西洋狗都不如,许多人都唉声叹气地想道中国的亡国是亡!。

定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它了本来,在中国的革命势力发展到长江流域的时候,最早想用武力镇压中国革命的是英国的一只军舰,它向南京下关放了一炮。可是后来,全中国人民起来反对它,它就吓得不敢再放肆,夹着尾巴逃跑了。第二个接上来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在一九二八年,蒋介石国民党背叛革命一年以后,那时候,北伐军到了山东的济南,叫日本人痛快淋漓地打了一个落花流水。蒋介石决定绕路北上,不敢眼日本人稍为较量下。这样一来,日本帝国主义看准了再介石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它知道蒋介石是对外投降,对内镇压的,于是,它的胃口就大了起来,它的野心就发展了起来。在山东济南惨案发生了三年多以后,在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九月十八日,它就在东北下手,一眨眼工夫就占领了沈阳,攻占了北大营兵工厂。到这个时候,南京国民党蒋介石还命令不许抵抗。这样于,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就世界闻名了,日本帝国主义就更加野心勃勃了。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七号,为着领导中国人民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为着领导中国人民改善自己的悲惨的生活,中国共产党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全国人民都看得清清楚楚,中国共产党跟国民党就是这样的不相同。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的一月二十八日,十九路军在上海跟日本人打起来了。国民政府在两天以后就宣布迁都洛阳。到三月九号,伪满洲国也宣布成;立了。但是在四月七号,国民党的政府在洛阳还在召集国难会议议决对日交涉,合理剿共的方针。可是,四月十五日,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就宣布了对日宣战。中国共产党跟国民党又形成了?个鲜明的对比,全国人民当然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其后,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三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在一月份攻陷了山海关,在四月份又进攻澡东,侵占华北。国民党还是一直往后撤退,同时,另外一方面更加紧剿共,镇压人民。这一年的年底,十九路军在福建成立人民政府,打出反蒋抗日的旗号,但是,第二年的一月就遭到了失败。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四年的十月,中国的红军为了北上抗日,进行长征二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五年,国家的危亡已经到了人人都看得见的程度。可是,蒋介石国民党仍然坚持自己的卖国主张,下令禁止一切排日活动,镇压一切抗日活动,还要跟日本人去讲亲善。到了这一年的年底,中共中央跟红军的军委会又发布《抗自救国宣言,再一次号召抗日者团结起来,组织抗日联军跟国防政府,并且提出了抗日救国的十大纲领。这以后,就引起了北京学生的一二九运动。这样子,中国人民象一个缠绵床第的,长久卧病的人,迈着蹒跚的脚步,走进了一千九百三十六年。而就在这年的五月,国民党的冀察政务委员会还同日本签订了华北防共协寇。有知识、有远见的人都认为中国的灭亡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就在这种情况之下,胡杏迎接了她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

原来这一天,她在大市街关杰所开的那家小印刷铺子的楼上举行党的宣誓。这楼上是一个一丈多宽,两丈多长的大房间,平时做关杰的卧房。这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八仙桌子靠墙摆着,还有三把日子凳摆在桌子的三面,另。外还有一张日宇凳靠对面墙摆着,上面拥着洗脸盆。洗脸盆上面钉了一个手巾架子,挂了两条毛巾、一件旧衣服。此外,这个房间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洗鉴、周炳、章虾、黄群四个人来参加她的宣誓仪式。洗鉴代表上级党,是监霞人周炳是支部书记,章虾和黄群是胡杏的党介绍人。他们在楼。举行仪式的时候,关杰在楼下用脚拚命地踩动他那一架脚踏印刷机,把这个印刷机搞得克楞、扑钻,克梅、扑挂地响着,作为掩护。当宣誓仪式完成了以后,洗鉴、章虾、黄群都陆续下楼走了,只有周炳留下来,跟她谈话。他首先表示衷心祝贺她,祝贺她这个新的,辉煌的政治生命的开端。

他俩斜着身子,面对面坐在关杰的木板**,周炳用两只大手紧紧地握着胡杏的两只手,两个人的眼睛彼此对望着,许久许久都没有开腔。后来,周炳不胜感慨地说道阿妹,你完全变成一个成人了。你不单是在文化上有了很大的进步,认识了很多的字,能够看很多的书,而且在政治上你也完全成熟了。今天的宣誓,就是你在政治上开始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的标志。停了一会儿,周炳又接着往下说道不管怎么样,阿妹,你确实已经是一个成人了。从你当丫头的时候起,我就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忍受了多少的痛苦,忍受了多少的咸、酸、苦、辣,很不容易地成长到今天。这确实使我高兴,一一这都是你自己坚决奋斗得来的结果,很不简单呵!我一边替你高兴,一边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觉着非常心酸。这个人是谁?不用我说了,就是你的家姐阿柳。她牺牲到现在,已经整整五个年头了,你还记得么?她恰恰就是死在五年前的八月二十号这天的,这事情也真是凑巧。我完全相信,如果你家姐不是死得那么早,到了今天,她也会眼你一样成长起来,变成一个共产党员的。可是,不幸得很,她已经不在了,这怎么能够不叫人悲伤呢?你算算看,我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如果你家姐在,她也二十八岁了,你记得么说到这里,周炳的眼睛更加发愣地直望着胡杏的眼睛,他的两只手把胡杏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又过了差不多有五分钟,周炳松开两只手,站了起来,对胡杏说道:来,到这边来。接着,他就把胡杏领到八仙桌子前面,叫她站在刚才她宣誓的地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那里挂着一幅一尺多高、二尺多宽的红旗,是用原封神红布傲的,上面钉着黄布剪成的铁锤、镰刀。原来,这支党旗就是胡柳在七年以前亲手做成的。那时候,为了纪念广州暴动两周年,他们在震南村开了一个会,就用的是这支旗子,一一是周炳画的样子,胡柳亲手缝制的。周炳举起一只手禀告道阿柳,你安息吧。你在临终的时候,还用手指在我手心画了一个杏字。到今天我还感觉到你的热气现在,我把阿杏送上革命的征途了。你该闭上眼睛了。你安息吧胡杏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一只手禀告道家姐,你安息吧然后,两个人就坐在八仙桌旁边那两张日字凳上,促膝长谈起来。

周炳仍然保持着他那种沉痛的调子,说道唉,自从阿柳死了以后,这五年来,我实在没有一天好过。时局呢,没有出路,国民党呢,一昧子倒行逆施,日本人呢,一天、一天得寸进尺,全国老百姓都是人心惶惶,觉着又阴沉,又闷损。这五年简直过得象五十年一样,我整个人都变老了,你说是不是呵?胡杏轻轻地摇着头,没有回答他。他接着往下说道自从我党以后,我就抱着一种非常激动的心情,接受了党所分配的崇高的任务。我当了一个通讯员,走遍了广东全省,并且几次深到江西的中央苏区。只有在马不停蹄地奔跑的时候,我才觉着天地非常广阔,精神也很舒畅。为了革命,当然,一切艰难险阻我都不在意,你看,周炳说到这里,举起他的右手,叫胡杏看,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把我右手这个无名指跟小指头都弄残废了。可是,这个对我也不能成为什么妨碍,该做的事情,我还是都做了该写的东西,我还是都写町由?

了往后,我又在省港的轮船上当过水客;又到广东各地的农衬收买过药材,以后,又到上海去当过绸缎贩子最后,到现在,我又当了一间私立中学的教师。这些事情,有些过去跟你讲过的,也有些过去没有跟你讲过的。一不需要嘛。可现。在,我通通都眼你说了,我就做了这些工作。五年过去了,我也过了半辈子了。真是可以说,半生奔走,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对于你家姐阿柳,对于这梓一位烈女,我实在觉着惭愧。说到这里,周炳又不断地,频频地连声呛咳起来。胡杏知道这是他在宪兵司令部坐牢以后带回来的创伤,多少年来,她都为他这种呛咳暗暗地担忧,恐怕这会给他做成一种抬不好的躏疾。

这以后,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很久都没有开腔。胡杏在心里面盘算:她炳哥确实年纪也大了,看看快要变成个中年人了。替他着想,他确实也应该成个家了,象普通人所说的,要成家立业了。她想把这个心事说出来,又怕惹起她炳哥的伤心。她用低沉的,微带沙哑的嗓子叫了一声炳哥,当周炳把脸朝着她,要听她说话的时候,她却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是,她也是只叫了一声炳哥仍然没有往下说。到了第三次,她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叫了一声炳哥可是,照样没有把话说出来。周炳紧紧地握着她两只手,觉着好笑起来了。他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对胡杏说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讲嘛,咱们现在已经是同志了。你尽管讲出来,什么话都没有关系,说吧,说吧。可是胡杏终于没有敢说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可不是么?这个五年来,他姓陈的,姓何的,姓张的,姓李的这几家人,都变得更有钱了,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流进了他们的家里,他们的箱子、柜子,钱庄、银行都装满了,还装不完。可是,咱们呢?咱们周家、区家、杨家,还有我自己在震南村那个破家,是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穷了,个个人都是应黄骨瘦,满脸病容,经常连饭都吃不上了。咱们这些人为什么只配过这么悲惨的日子呢周炳一昕,心里非常惬意,就连声赞美道,对,阿妹,你说得好,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我说,小杏子,你真是成人啦,成了一块材料啦!你已经看到这个社会的病根子,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社会的本质,一一这一点,我是非常高兴的。我应该祝贺你说到这里,他又把手举起来,放在胡杏的头上,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摸了几下,好象还是把她当作一个小丫头似地,说你不要急,你不要担心。虽然他们陈家、何家、张家、李家是趁着国家有难的时候拚命地掠夺,发了大笔国难财凰然咱们周、区、杨、胡这几家是被他们剥削了,压榨了,暂时变得更穷了,一一可是,你还要清醒地看到,这个世界由他们这几家人来做主的时间不会很长了。你只要想一想,为什么全中国的老百姓一天比一天更加不相信国民党,更加相信共产党,为什么全中国的老百姓都要跟着共产党起来抗日,起来革命呢?因为他们大家都知道,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出路,国家才能够得救,他们自己也才能够得救。这样子,可见由国民党反动派,一一由陈家、何家、张家、李家做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世界应该换主人了,应该换成中国的老百姓了,应该换成中国共产党了!这主动跟被动的地位因此就要倒过来,这主人眼客人的地位也因此要倒过来,你说不是么胡杏一听,觉着实在开心,一一越昕越想昕,越听越爱昕,就嘻嘻地,低沉地,娇憨地笑了起来。周炳又补足他的证明道你只要看一看,为什么区卓、江炳、杨承荣、马明、陶华、关杰、丘照、邵煌、何娇他们这些人都纷纷地要求党,还有何守礼,还有张子豪的儿女张纪文、张纪贞,还有李民魁的女儿李为淑,还有王通、阿葵两夫妇这些人都要求进步,你就可以知道了,你就可以知道这个世界上要朝什么方向变化了。象何守礼、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这些人,现在都纷纷要背叛他们原来的阶级,一背叛他们那个剥削阶级,这是为了什么呢?这不是说,世界就要变了么?这不是说,谁是世界的主人,已经一天比一天更清楚了么?显然,这都是明明白白的证据。听到周炳这样信心十足地谈论着国家大事,胡杏又嘻嘻地,甜蜜地笑了起来,以致无意中露出了她左边脸蛋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趴在那张八仙桌子上,用两只拐肘支撑着自己的上身,望着在八仙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的那许多关杰所欣赏的艺术品。这些艺术品包括从香烟牌子里面选出来的英雄画像和美人画像,还有从什么画报上面剪下来的美女照片,还有从什么地方买来的中国电影明星眼外国电影明星的照片。这里面甚至还有关杰自己的小照片和关杰眼胡执合影的小照片。她用手指着胡执那个照片,对周炳说道胡执姐姐这张照片可是照得好,照得很漂亮,看起来比她本人年轻多了。我看,他俩结婚以后,胡执姐姐变得漂亮多了,福气多了,快活多了,跟在震南村的时候那副皮黄骨瘦的模样比起来,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周炳拍着大腿附和道好极了,好极了,说得对极了!岂止胡执变了?何娇、何好、何影,加上胡带,她们都变了,她们从一个乡下妹变成真正的自由女了。说起来,你不是也变了?町飞自么?你不是也从十八层地狱下面爬了上来,爬到了人世间,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么?其实,我自己也在变,我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胡涂虫,逐渐地变成比较明白事理了。我是周炳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才接着往下说道反正,咱们都是落后,都是贫穷,因此,帝国主义和剥削阶级才来欺负咱们。他们把咱们看成是劣等民族,他们把咱们看成是愚蠢的人,因此,就来吃这一碗落后的饭。他们就是靠吃落后饭养肥了自己的。只要我们摆脱了落后,摆脱了贫穷,起来造反,起来革他们的命,他们的江山就保不住了胡杏接着往下说道不错,他们的江山是保不住了,他们的江山要让给咱们了。一一江山还是原来的江山,可是面目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它一天比一天残破了。日本帝国主义把它撕裂了,把它睬扁了,把它一口一口地吞下去了。唉,多可恨哪周炳带着强烈的同感说道正是因为帝国主义列强把它瓜分了,**了,侵占了,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所以咱们才要来收拾它嘛。就拿广州来说吧,从前它多么宁静、优美、和善、逗人喜欢,可是现在也都面目全非了,往昔的风华全都消褪了。多么可耻,多么可恨哪咱们甘心永生永世当牛马?一一哼!没门儿!咱们发誓要把全中国一一全中国的每一个人民,都搞得文明富强起来不达到这个目的,绝不罢体户?

一零二知名知情和知心

十月秋风起,天高云薄,整个广州不知不觉地,慢慢地干燥起来了。最近,周炳当了一间私立中学的体育教师,这是他的公开职业。因为学校没有地方,他仍然住在三家巷的老家里,就是那个小小的神楼底的房间,早出晚归,倒也觉着很方便。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他下了课,回到三家巷,坐在那棵批把树下面,对着旁边的那棵白兰树出神,想起十年来的往事。那批把叶子一片一片地,轻轻地,稀稀疏疏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察觉。近十年来,或者说得远一点,近十六、七年以来,这三家巷到底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事情,他想理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只是觉着有一点惆怅,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悲酸。陈家跟何家两幢房子因为都是用上等材料建成的,虽然有点陈旧了,还是那样神气十足地站在这个大地上,没有显露出什么倒颓的样子。可是他周家,那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墙壁已经剥落了,他们的小矮门已经掉了一只,他们的神厅已经变成灰攘攘的一片,那些神红纸都变成淡黄的颜色了,他们客厅里陈设的那些家具不是断了腿就是脱了棒,那张八仙桌子也倾斜了,摇摇晃晃的,已经站不稳他们的方砖地堂那种橙黄的鲜艳色调也褪淡了,变成不黄不白、肮肮脏脏的样子有好几块方砖已经破碎了,有好几个地方已经从地面上翘起来了,也没有人去修理它。周炳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批把叶子,轻轻地搓捏着它,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

胡杏在振华纺织厂的女工外寓里吃过晚饭以后,也回到三家巷来了。她首先走进屋里,去看看她的干爹周铁,干娘周杨氏,嫂子区苏跟侄儿周贤,问他们可好。然后走出来,和周炳并排着坐在那张长长的石头凳子上。她先开口对周炳说道炳哥,天气都那么凉了,你还不穿衣服,光披着一件单衣,不怕着凉?周炳还没有从回忆里面苏醒过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要紧,不冷。此外,也没有说什么。这几年来,胡杏因为在广州没有家,就经常回到三家巷周家来走动走动,当作自己的家。震南村那边,她每年只在旧历过年的时候才回去走一趟,带些钱回去赌养她的老爹妈,给他们请安问好,平时也就难得回去了。坐了一会儿,胡杏又用手指一指旁边那棵白兰树,瞠叹地说道炳哥,你看,咱们种上这棵树一转眼又是十年了。周炳这才好象突然从梦中惊醒,用自己的拳头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道:

对,对自打那年区桃表姐的死忌一一唉,区桃死了对年那一天,咱们把这棵白兰树种上以后,真是风风雨雨地又过了十年了。你看,这棵白兰树如今都足足有一丈多高了,都高过屋檐了。唉,真是想不到胡杏接着说我每次想起区桃表姐来都觉着心里面十分难过。象她这样的人材、相貌,就是不该这么早地离开人世,她应该永远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才好。可是,她,到底是遇难了。周炳点点头,说不错,正是因为她人材好,所以帝国主义才要来摧残她,毁坏她。帝国主义总是要把天下间最美好的东西摧残掉,破坏掉的,这是他们的本性。胡杏点头说道话虽那么说,可叫人心里面总是难过。不管怎么样,我盼望区桃表姐能够回到人世上来,能够很快地回到咱们中间来。周炳说:尽管一一谁不想呢?谁不这样想呢?事实上一一这有可能么?她死的时候,我曾经十分悲伤,觉着自己也活不成了。我一辈子当中头一次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后来,时间长了,年岁大了,受的打击也多了,这样子,感情也就没有这么敏锐了。受苦受难一多,残暴的事情看得一多,感情也就麻木起来了。你看它,周炳用手指一指白兰树,叹息道十年了,它如今已经是爆树成荫了,咱们每一个人也都长大成人了,唉胡杏恐怕勾起周炳那些伤心的往事,就用话儿岔开道嘿,炳哥,不瞒你说,想起你那天种树那个样子,不由得我常常从心里面笑出来呢。周炳说种树有什么好笑?你为什么耍笑我俨胡杏说你自己又不想一想你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能把一棵树种活么周炳也笑起来了,点头同意道不错,你真是心灵手巧。阿妹,我说你们胡家的人都有这么一股巧劲儿。胡杏听了这句话,脸上红了一红。后来,她就镇静下来,说炳哥,你别光说我。你看看你自己,连胡子都长出来了,真是象个成年人的样子了。看外貌,你无疑已经变成老成持重的那么一个大人,不象从前横冲直撞,一昧蛮来了。不过我也应该说句公平话儿,你还是有一点豪气的,你那股豪气仍然还在。周炳满意地托起她一只手,把它轻轻地举了起来,又轻到苦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

这时候,品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绿色衣服的邮差,走到周炳面前,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又把一封信交到他的手里。周炳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个粉红色印花的信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从那笔迹看来,好象是一个女人写的。他把信拆开,看完以后,就板着脸孔,玲冰冰地交给胡杏看,胡杏看了半天,似懂非懂,觉着非常深奥。她看了一遍,又从头慢慢地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道我的骑士

多年不见,近况可好?边来闻悉大驾已就任培贤中学体育教席,致力培训英才,造福桑梓,无限雀跃!诚以大驾久负骑士盛名,尊重女权,疏财仗义,倘能恢复狂热的个性,勿为邪说所迷,则不仅万人景幕,亦邦家之大幸。今国事拥瞻,黎庶忧惑愚有所求教,未敢唐突。果不我弃,盼赐华翰匆匆草此,敬候秋安。

广州邮政信箱六十四号。知名不具。

胡杏看完了信,就提出一连串问题问周炳道炳哥,什么叫做远来什么叫做桑梓什么叫做雀跃什么叫做骑士还有,什么叫做个性什么叫做拥糖,周炳样一样地给她解挥着,一面解释,一面又呛咳起来。胡杏望着他,心疼他这个呛咳的毛病,一一从监牢出来以后,就从来没有断根。她知道,这是一种内伤,自己觉着十分难过。解挥完了,周炳一面拍着自己的胸膛,一面怯生生地问胡杏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胡杏没有做声,只是点点头,用手措一指陈家那道大铁门。周炳点点头,表示赞赏,同时,嘴角上露出一丝有气无力的微笑。胡杏觉着很奇怪,按照周炳的为人,他这个时候应该跳起来,大骂陈家,大骂写信来的人,数他们的罪恶,理直气壮地痛骂那些人的残暴和无耻。一一可是今天,她等了又等,周炳并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周炳才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然后,用一种胆怯的,低沉的声音说道这封信不谈别的事情,只谈骑士这一点,它真是象一面镜子,把我从前的相貌清清楚楚地照出来了。原来,我过去只:是一个资产阶级的骑士原来,我的所谓革命只不过是一种狂热的个性,这多可怕呵胡杏用一种显然袒护周炳的腔调说你管它胡说八道做什么?别管它,那种人可是,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个所谓知名的女人要那样恨她所谓的邪说呢?周炳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自信,沉着地慢慢回答道阿妹,他们要恨的,他们怎么能够不恨呢?因为有了那种邪说,他们就要丧失一切,不但要宣告他们自己的退位,并且要宣告他们自己的灭亡。这样子,他们能不恨么说完以后,周炳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扔在白兰树下面,又补充说道这就是恶狼为什么恨火光,小偷为什么恨月亮,树叶为什么恨秋风,露水为什么恨太阳。说完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五天后,又一个秋风飘飘,使人感觉到阵阵凉爽的黄昏。

胡杏回家,周炳把她叫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封信来,说要让她看。她正想接信,周炳又把手缩回去,把信藏在背后,顽皮地说道阿妹,你已经长得快跟我一样高了,我一直还没有注意到这回事情呢。胡杏娇憨地否认道,投的事儿!有什么东西?快拿来给我看吧周炳这才把信交了给她。她打开一看,里面是这样写着乱世君子,前上一函,未蒙赐复,深以为耻,深以为憾!当今乱世,举目茫茫,何所适从,方寸难安。窃思吾兄雄才大略,才华超人,诚能遵循正道,兢兢业业,早日结束**生活,建立美满家庭,则愚虽不才,愿效绵薄。伏恳正人君子,不念旧恶,慨然允诺,携手同心。临风翘首,伫候佳音。

知情人拜。

胡杏报着嘴唇,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她又象前次一样,把所有不明白的字眼儿都向周炳提出来。周炳一字一句地给她讲清楚了以后,她就坐在那张四方马杭上低头沉思起来。想了好一会儿,她歪歪地抬起头来,问周炳道炳哥,这个人一再地写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周炳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表情,皱起眉毛望着她,好象他刚刚吃过一枚苦涩的酸梅一样。过一阵子,他才说道这封信很明白。她说,她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已经觉着掌握不住了不大理解这个世界了,实际上是她感觉到自己快要投落了。可。

是,她又提议要我眼她一起,走她那条路。一一她答应,如果我当真这样做的话,她就愿意跟我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她这是自己推荐了她自己。胡杏一昕,不觉扑嗤一声笑了起来,随后又提高嗓门叫嚷道?

哎哟,丑死鬼了,多么不害躁

周炳点头同意道是的,是不害躁。可是问题还不仅仅在这里。胡杏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问道炳哥,怎么,一一问题在于哪里呢突然之间周炳恢复了他的刚强和自信,说道问题在于这里,一一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在没落了,可又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她在走向没落的途中,要时时刻刻地欺骗她自己。一一这也倒还罢了。她还要别人相信她不是没落,还要别人眼她一起走向没落,她还要欺骗别人。可恶的地方就在这里,可笑的地方也在这里。胡杏竖起铅笔,轻轻地敲着桌面,说这个贱货,又要欺骗人,又要把自己叫做知情人,这多么奇怪呀!她哪里来的这么一股狂劲儿呀周炳把那封信先撕开两半,叠起来,又撕开两半再叠起来,再撕开两半。一面撕一面说道阿妹,她这个人狂是狂了,可是她说知惰这句话,还有点根据。因为在十年以前,我曾经信任过她。那个时候,她说她要革命,我就相信了,以为她真是要革命的,以为她是他们陈家许多人当中唯一的一个例外。事实证明我轻信了,我的信任落空了。又因为这。样,我为这种错误的信任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我冒险给她写信,因此,把一个革命同志害死了一一就是说,把我的大哥周金害死了说到这里,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他的脸孔涨得通红通红的;他的喉咙呛咳不止。一这不是悔恨,不是羞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无比的愤怒眼仇恨。他撕完了信,又把那些碎片扔进垃圾攀里,没有再说什么。

、。猓?

十天以后,周杨氏做了一锅猪肉汤,叫胡杏回家吃晚饭。胡杏见了干娘,就拉着她的手说干娘,好不容易做了一锅猪肉汤,你自己干吗不多喝两碗?怎么又要叫我回来呢?我们年轻人吃粗一点、贱一点不相干,你们上了年纪了,五十多岁的人了,真要保养保养才好呵。周杨氏笑着点点头,反使劲儿握着胡杏的手,说好心肠的孩子,你倒叫我保养保养,可是我的姐姐,隔壁那位佛爷老太太却要赶我搬哪!他们说,我们这间房子已经卖给他们了,他们现在要房子了。我叫阿泉去给她说了多少田,都不管用。唉,阿泉也是,一嫁到他们家,直象个杉木灵牌似的,只管摆着看,一点用也没有,什么主也做不了。胡杏说什么吃斋念佛的好人,当亲姐姐的还要赶亲妹妹走呢!不给咱们地方住,咱们能住到马路外面去么?真可恶说到这里,用炳也走进来了,他插话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就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这就叫沧海桑田嘛。沧海都可以变桑田,咱们这幢房子为什么不可以变成一个花园呢?三家巷为什么不可以变成两家巷呢?他们非把我们赶穷、赶绝不会罢手。说到这里,碰巧邮差又把第三封信送来了。周炳接过信,也不拆,也不看,就原封不动交给胡杏,说阿妹,你来给我念吧。胡杏拆了信,拿出里面的信纸来,看了半天,在嘴里面喃喃自语地默念着,可是念不下去,就把它还了给周炳,要周炳念。周炳接转来,看看还不到开饭的时候,就把胡杏领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里,给她朗声地念起来可敬的革命家间。?

再度剖心,未获青睐,愚咎深矣,夫复何言但心有所危,不敢不告,不揣菲薄,冒昧陈词:盖自五四运动以来,崇螅?

尚时髦,侈谈革命,不知几许头颅,为此抛却。而人间罪恶,迄未稍减。足见痴人说梦,徒劳无功。乃知革命不可不草,亦不可太草,应适可而止,勿落陷阱。愚得秘闻,确知赤匪己剿绝。倘允面陈,周末黄昏后到海珠一会。

知心人再拜。

这回周炳一面念,一面把那些胡杏不懂的词句给她详详细细地解释,因此,胡杏一面昕就一面笑。到周炳把全信念完,念到知心人再拜的时候,胡杏已经笑不可仰,笑得满脸都是泪花了。可是,不管胡杏怎么笑、怎么乐,周炳还是一板正经地念着,露出非常严肃,非常斡持的样子。念完以后,他就问胡杏道怎么样?现在你已经完全都昕懂了,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胡杏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向他挤了一挤眼睛,狡猾地说道炳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吧,一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周炳一面拿起那封信,一面拿起一盒洋火。他用右手的三个手指擦着了一根洋火,就把那封信烧了起来。等信烧完了以后,周炳又露出十分庄重的神气,对胡杏说道阿妹,现在时间到了,我该到海珠去跑一趟了。说完以后,用一种更加庄重的神气直望着胡杏的眼睛。胡杏也用一种滑稽的神气望着他,两个人对着望了一会儿,然后一齐大声笑将起来。小侄儿周贤现在已经六岁了,他跑到神楼底的门口,吃惊地望着两个大人象两个小孩儿似地笑着自己也眼着笑了起来。胡杏逗他道叫声阿姑。

周贤应声道阿姨。

胡杏纠正他道不对,叫阿姑周贤却不理会,仍然坚持自己的叫法阿姨,阿姨,阿姨说着,就跑到后面他奶奶房间里去了。

神楼底剩下周炳、胡杏两个人,用炳先问胡杏道你笑什么胡杏却反问道你笑什么周炳说是你先笑的。我念头一句,你就笑起来了,后来一直笑,笑到我差一点儿都没法儿往下念了。因此,不管怎么说,你既然笑,就有笑的理由,不是么?胡杏点头承认道是的,我觉着该笑的地方太多了,我都说不清楚了。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痴人说梦这四个字,你看,这形容得多么玲珑浮凸,一一真是活立立儿的。再有处,我也是觉着十分好笑的,就是一个女人对别人自称是知心人。唉呀,前世不修一一这个地方该有多厚呵说到这里,她勾起一个手指抠了两下自己的脸蛋,然后又问周炳道你呢?那么你也说一说看嘛。周炳恢复了庄重的神态,用一种不太流畅的语气,一面搜索恰当的,准确的词儿,一面往下说道我觉得可笑那种一一自己本身已经感觉到绝望了,却还要用恫吓去愚弄别人。自己绝望也就一一为什么还用恫吓来挽救自己呢?难道恫吓住别人,自己的绝望就可以改变了么?就得救了么?说起来绝望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如果为了正当的目的,正当的事业感到绝望,那倒反而值得同情。如果只顾自己做非分的妄想,那就不值得同情了。用恫吓别人来拯救自己的绝!望一一这不是十分可笑么?这不是更加可以证明自己的绝望是注定无疑了么?说到这里,周炳又用脚踩着地上的余灰,加上一句道算了吧,绝望也好,恫吓也好,让它跟这股青烟一道消散吧。

一零三田鸡局

十二月有一天,天气寒冷,北风呼呼地刮着,乌云一垄一垄地压在广州的头上,路上行人也逐渐地稀少了。正在这个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钟过后不久,突然,街道上卖报的孩子响起了他们那种急促的叫卖声。他们把报纸高高地举在头上,一面跑,一面大声叫嚷道快看报!西安市发生兵变!快看报!东北军实行兵谏蒋总司令被扣留!蒋委员长下落不明!重要新闻!快来看明天报一一明天的报!原来,时间还这么早,明天的报纸就已经出版了。这急促的叫卖声象妙辣椒似的,把剌激人们的消息跟剌激人们的气味儿传遍了整个广州。不到一个钟头,全广州市的人们就都沸腾起来了。他们纷纷地打着电话,纷纷地跑到街道外面来,想碰见什么熟人,互相探问一下消息。只要什么地方有三五个人聚成一堆,立刻大家就围上去,想听听有什么新的情况。甚至坐在人力车上面的或者坐在汽车上面的人们也不住地探头向外望,向后望,看看街道上有什么异常的东西。这样子,咱们的羊城就真正人心惶惶地**起来。一一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口大铁锅,不只里面装铺开水,而且底下烧着大火。水池咕噜、咕噜地翻腾起来,叫唤着,破裂开水蒸汽不住地往上冒,把整个天空弄得云雾弥漫。这是种真正的沸腾。人们在这里面都露出自己的真相。第一停人喜气洋洋。他们挺着胸膛,迈着大步,昂首望天,面带笑容,连讲话的嗓子都非常放肆。他们彼此见了面,就大声开玩笑道。好了,好了,世界轮流转,这一回该轮到你了。对方也大声笑着回答道哼,你当心你自己吧!这才叫作法自毙呢第二停人忧心忡忡。他们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着,彼此见了面,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连招呼也不打,真是好象古语所说的如丧考批一样。第三停人风凉水玲。他们用相面先生的口气嘲笑国民党道老兄,你相信了吧?我在十年以前就说了,蒋介石北伐是有去无回。另外一个人也附和着说道不错,老兄你倒是有远见,不过我也不差。我看国民党到现在,它的气数是已经尽了。第四停人忧米忧柴。他们心神不定,疑虑重重,见了面就扭歪嘴巴苦笑着,彼此打探这个世道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咱们广州以后会怎么样呢?国民党是不是从此就完蛋啦共产党是不是又要回来啦等等,等等。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三十年来发生过的许多重大事件之一,它来得又是这样的突然,以至于使得很多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