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杏万万料不到,马有接了钱之后也没有马上走。一一突然之间,他用一只手抓住胡杏的胳膊,把她一直拖到饭堂外面。去。胡杏问他做什么他悄悄地对胡杏说好妹妹,我看见你做人厚道,我才掏出心来对你说,一一只对你一个人说,恒你千万不要告诉别的人胡杏用那种沙哑的,低沉的,非常好听的笑声嗤嗤地笑了起来,说干吗?这么装模作样的有事儿你只管告诉我,凡是我力量办得到的,我没有不给你办的道理。马有说不是、不是,别误会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消息。胡杏索性娇憨地大笑起来了,笑得简直还象个天真的小孩子。马有等她笑完之后,就悄悄地在她的耳朵边说道我看见周炳了。你可别对别人讲。我真是看见周炳了,一过年前不久他还好,还有说有笑好象他给人打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的,不过,后来也就好了。我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象个平常人一样好了。他眼我们开玩笑,说我们是畜生呢!我只跟你一个人讲,这是一点都不假的,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胡杏一听,登时愣住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都默默地不做声。后来,她又用一种威严的口吻问马有道你这话是真的?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他还说了些什么别的马有摇摇头说这些我就说不上来了。我只知道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一一城外一定是城外,别的我都说不上来。这样吧这些东西呀,一一你问郭标准知道。反正我也一道告诉你我是跟他一起去的。我见了周炳,他也见了周炳。他是郭寿年的侄儿,你们问他我看见你这样厚道,对我这样真心,我才肯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胡杏点点头,答应了他,他才走了。

从这个瞬间开始,胡。杏突然变成了一股轻盈的春风,一一要不就是变成了一股轻盈的春风中间一朵真正的杏花。人们都看见她在一阵风当;轻快睡飞舞着,人们拿赞叹的眼光望着她,她自己却一点都不曾察觉。她跑到大院子里,跑到经理室,协理室;会议室,又在车间当中四处奔跑,四处飘动着。

最后,她还是回到了罢工委员会,先眼马明、区卓、江炳几个人商量决定叫何娇去把标找来。接着胡杏气喘喘地到处跑动着找何娇。何娇正在值班,她把纠察棍子往墙边一放,马上去找郭标。郭标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儿,只因为找他的人是何娇,他没有办法拒绝,就跟着她慢慢地走着,走到女工外寓里面来。

在罢工委员会里,到处流露着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四边墙上贴着很多标语,挂着别的工会给他们的慰问信。马明、区卓、江炳、王通四个人每人抓着一条木棍,站在两边墙角,都露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太阳从小窗子外面缓缓地投进一股金黄色的树叶香气来。、胡杏跟何娇并排坐在桌子后面的两张椅子上,气嘟嘟地一句话不说。郭标看见桌子前面不远有一张空着的靠背椅子,就随便坐了下去,问大家道你们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呀?只管说吧。胡杏用圆圆的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仍然一句话不说。只见何娇开口问他道姓郭的,你老老实实地招供,到底周炳在什么地方?她这种说话的方式完全是审问的调门,弄得郭标有点发茅。过了一会儿,那跑街扯躁地说道你们怎么问这个问题呢?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呢胡杏用眼睛威胁地厉了他一下,接着说道你只管说出来!我们只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够了,其他不关你的事儿。你看看,四面都有纠察队,我们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郭标果然瞧瞧四周,只见马明、区卓、江炳、王通四个攵颊雒纪谎鄣赝?他,手里的纠察棍子狠狠地竖在地上。他感到不能轻视这种威胁,就用耍滑头的办法应付道。你们不用这样子嘛,有话好好说嘛。何娇接着说:那么好,你就说。郭标回答道。我当然可以说。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们吧,我确实见了周炳一面。你们知道他身体很好,又肥又圆,又红又润。看样子,什么人把他当老太爷供养起来了。我们见了面我说,你享福了,一一他一直跟我开玩笑,一一风凉水冷地开玩笑,从见面到离开,他都没说过一句正经话。?胡杏厉声问道。你少胡说!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郭标用手轻轻地搔着他那用蜡梳得光光的头发,说。我见是见过他,可确实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是别人用一部密封的运货卡车装着去的,路上经过些什么地方,我们都没看见。一一不过我想,那地方一定不在城里。一一恐怕城外什么地方吧,有些山坡,有些树木的地方吧,鬼知道呢王通早就昕得不耐烦了,他把那根纠察棍子狠狠地往地上一顿,砰的一下发出很响亮的撞击声,把郭标吓了一跳。接着,玉通就说。你要是这样子缠下去,我可不跟你客气了一一恕怪无情郭标昕王通这么说,知道他的厉害,果然收敛了笑容,对何娇装出一副哀求的样子道。好何娇妹妹,你饶了我吧,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们不妨到宪兵司令部去打昕一下,一一保险你们能够打听出来。这一场问话就这样结束了。

胡杏脱下卫生衣外面的白罩衫,换上了一件灰色柳条线春夹袄,就走出工厂,沿着第一津走到西门口,又从西门口走出惠爱路,回三家巷她干娘家。这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晴朗,气候也非常暖和,胡杏在心里面悄悄地说。唉,这真是老天爷保佑。走了几步,她不由得想起这半年来的事情她的家姐现在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老天爷不保佑她呢?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人把她杀害呢?后来她又想起周炳她的炳哥为什么又要遭到这一场祸害呢?为什么又要关在宪兵司令部呢?唉,还不知道他姐要受尽多少折磨呢!想着,想着,她倒反而又骂起老天爷来。

她狠狠地咒骂道你这死老天爷,我还说你保佑我呢!现在看来,你保佑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可一点也不保佑咱穷人,你这偏心鬼!我说多少话你都没有昕见,你这聋子!你多么凶狠,你这狼肝狗肺骂着、骂着,她的两个小小的圆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一一两颗眼泪从棕色的脸蛋上轻轻地落下来,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

她走进三家巷,恰恰碰着党棍李民魁从陈家出来,他们打了一个照面。胡杏愣了一下。李民魁开头也愣了一下,后来就对她调戏起来道何二嫂,你今天怎么这样姆婷呵!你们罢工不忙着么?胡杏一昕,气得嘴唇发抖,随口骂着放你娘的狗屁接着,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胡杏回到家,找周杨氏眼区苏两个人出来商量。她先把马有怎么说,郭标怎么说那些情形跟她们说了一遍。周杨氏一昕见周炳有着落了,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声叫嚷道天哪!天哪!咱们怎么跟这些官府打交道呵?这些官府比翁狼,比猛虎还要凶呵区苏也拿不出办法来,只坐在一边,不断地淌眼泪。胡杏把胸膛一拍,对她两个说道别难过,干娘!别难过,嫂嫂!咱们没有办法,咱们也不知道怎么去跟那些私令部、公令部打交道。让我去区家,把三姨他们找来,再去杨家,把舅舅他们找来,咱们一起商量好了。周杨氏眼区苏都觉着对,连连同声赞好。胡杏也顾不得眼她们再说什么,就立刻跨出门槛,一直向南关走去。她找到区华踉区杨氏,把刚才的事情对他们匆匆说了一遍,约好后晌在三家巷聚齐,商量办法。接着,她茶也没有喝一口,又从区华家走出来,急急忙忙地赶到四牌楼、师古巷杨志朴家里去。碰巧那一天舅舅、舅母都在家,杨承荣也在家。她问过安,连坐都没有坐下,就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今天早上的事情对他们也说了一遍,又约好他们后晌都到三家巷她干娘家里聚齐,共同商量办法。杨承荣这时候才十七岁,年少气盛,就大声说道好!知道他在宪兵司令部就好办了。咱们睬平那个宪兵司令部也要把他拾出来杨志朴昕见他的二小子这么随口乱说,就厉了他一眼道哼!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凭你这个人,就能把周炳抢回来?还是小杏子说得对,咱们下午到二姑妈家里去,慢慢商量办法。胡杏昕了,就说要走,杨志扑留她吃饭,她不肯,叫她坐一坐,喝杯茶,她也不肯。一一只见一阵轻盈的春风把她送出大门口,送出师古巷,朝西门口飞扬而去。杨志朴。

看着胡杏后面的身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标致的傻丫头,疯了这天中午吃过饭以后,党棍李民魁就在那幢古老的青砖大院的一个小会客室里和犯人周炳见了面。这个会客室非常寒院可笑,只有一张圆桌子,两把靠背木椅子。主人眼客人就那么对面坐着。那地方既没有茶壶,也没有茶杯,甚至连阳光也少得可怜。开头,周炳有点莫名其妙,以为又要提审他了,就做了充分的精神准备,走到外面来。他没有想到,这次没有带他到审讯室,却把他带到这么一个小房间里。他完全不知道他们要搞些什么名堂。李民魁看见周炳出来了,露出满脸渡诈的笑容,也挺有站起来,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笑嘻嘻地说道好,我们又见面了。他们把你委屈了吧?你受苦了吧周炳昕他这一番话,也就不理睬他,自己静悄悄地坐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李民魁又挤眉弄眼地说道老弟算了吧。这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咱们阔的时间也太长了,不是么?叫我算算看峡,都快半年了,该结束了。周炳算计他不怀好意,也就照样闭着嘴不睬他。李民魁看见说话没有用,周炳一点民应都没有,就直截了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份东西来,象是一张什么纸的样子,递给周炳,叫周炳在那上面签字。

周炳一看,原来是一张事先印好了的退党声明书。他不免大吃一惊。一一他的大眼睛登时瞪得好象茶杯那么大,一搂仇恨的雾气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强自忍耐着,把那张声明书递还给李民魁,说这种东西,我在报上。看见过。李民魁笑道看见过,那就对了。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手续非常简单,包管你马上得到自由。周炳也装出微笑的样子说道产自由?那敢情好。可是我没有进,怎么能退呢李民魁说不要紧,你尽管退好了,那没有关系。你既然没有进,我们当然不能勉强你真退。这无非是个手续一一你只要表示表示就行了。周炳说这样方便么?我想一一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只要把我的大哥、二哥都还给我,那么,这个事情才好商量。李民魁象哄小孩子似地说道别那么认真,你随便往上胡乱签个名字就行了。周炳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一个穷工人,我的签名有。什么用李民魁摇头道不然,不然。你签了个名,人家就了解你了,就相信你了。因为一个人签了个名字,那么,电光雷火都烧不掉的周炳当场觉着好笑起来,就说电光?雷火?还没有到惊萤呢,哪里来的电光雷火李民魁又象哄孩子似地说道产好了,别尽瞎扯了,快签个字吧。你一签个字,我就保管你一生受用不尽。周炳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就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对李民魁说你不是眼我二哥发过誓,要互相提携的吗?为这件事情,你不是也签过名的么李民魁随口答应道产不错、不错,你讲这句倒是真话,我确实签过名,我们两个到现在也还是互相提携的。周炳见他借口帷黄,全不讲一点信义,就有心讥消他道好呵,李大头,你签那个字,大概十年的电光雷火也还没有烧掉吧李民魁还是漫不经心地说那当然,那当然。周炳接着又问那么,你现在还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么?你那个此志怎么样,还是不渝么李民魁昕见他这么说,竟然全不动心,只当没有昕见。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就把那张退党声明书折好放回袋子里,同时站起来说那么好,算了,你不肯签字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这么一来,可不要后悔才圾。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他们这一场不寻常的会见就这样子结束了。

李民魁带着浑身的狼狈相回到三家巷陈文雄的客厅里,对陈文雄说你看怎么办?真把人气死了。我真想不到,他吃了这么多苦头,还居然采取这么一种态度,软硬不吃。陈文雄有一点不太平静地说怎么回事呢?我就是要把他俘虏过来。可是你们这些人,一点用处都没有,一一这么一点小事情也做不成。大头李呀,我老实不客气地说一句你们那些党部,那些宪兵司令部,那些什么公安局刑警大队,到底有什么用嘛李民魁唉声叹气地说道唉呀,好兄弟,你还说这些!已经都把我憋死了。谁叫你要抓活的?要俘虏他?如果你要死的,要把他毙了,那够多痛快!现在别说周炳这样的人不肯投降,也不说你们振华纺织厂的工人一直坚持罢工,你可知道,现在我们省城的形势多么危险哪!我看,迟早不过几天工夫,我们省城的这个总罢工就要爆发了。现在,从各方面迹象看起来,恶势都已经形成了,你还不知好歹,发那么大的脾气。一一好好跟我们一起想法子维持省城的治安吧!还不要说抗日、不抗日,连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朝廷,恐怕都坐不稳了陈文雄苦笑着。说道我还当你发现什么新道理呢,这有什么稀奇?共产党就是要跟日本人联合起来,推翻你跟我。正在磋叹着,只见杨志朴、周铁、区华、周杨氏、区杨氏、杨郭氏、区苏、扬承荣大小八个人,由杨志朴领头,一起走了进来。陈文雄跟李民魁一看见这个形势,登时吓得脸上发白,不知怎么应付才细、杨志朴先开口道文雄,咱们今天来评评理吧!你们两个人把周家的三兄弟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快把这个事情跟大家说一说陈文雄、李民魁两个人一起抵赖道这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怎么知道呢?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老中医杨志朴指着陈文雄的鼻子说那个大头李是外姓人,我且不问他。可你呢,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记得么?周家的三兄弟是你的三个舅子,是你的三个表兄弟,又是你的三个邻居,你怎么能这样子办呢?陈文雄还是一直摇着头,推不知道。周铁气愤起来了,抢前一步,对陈文雄说你是我的姨甥,又是我的女婿,我没有多少话可讲,我还你的钱吧!阿炳糟踏了你多少纱,我照样一个钱不少地赔给你皮鞋匠区华也抢先一步对陈文雄说你怎么能够这样狠?。,呵?你瞧,周家三个兄弟如今都不见了,你打算怎么样?你打算绝他们周家的后么?你好狠心呵接着,周杨氏、区杨氏、杨郭氏三个人一起上前,指着陈文雄大骂起来。一个说他为人凶狠,一个说他丧尽天良,一个说他吃人不吐骨头,把他骂了个痛快。他觉着自己在社会上很有身分,又是富有的人家,如今碰着这一班穷亲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实在委屈,实在镇悦周泉看见众人这样子骂她的丈夫,想起自己的三个兄弟来,又觉着十分痛心,就躲在一边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大家叉一起逼他们立刻把周家三且弟交出来,杨志朴做主说你至少在三天之内先把阿炳交出来,其余的二哥阿榕,大哥阿金可以在一个星期以后,或者十天以后交出来。周杨氏披头散发地大哭大叫着,一定要马上还给她三个儿子。如果马上不能够还,至少当天就要还,要不然她就宁愿死在陈家。这时候,陈家的大门口外面已经站满了一二百个看热闹的人。大家昕见三家巷里面发出哭嚎吵骂的声音,就都纷纷走过来观看。陈万利跟陈杨氏躲在二楼上不敢下来,看见这么多街坊邻里都围着他家门口瞧热闹,觉着十分丢丑。那平素喜欢吃斋念佛,如今整天嚷着头疼的陈杨氏悄悄地对她丈夫陈万利说我看,还是把周家的几个孩子放了吧。我看,这个孽也是咱们文雄造的。陈万利一听,登时发起脾气来,说放你的屁咱们哪里管这些事情!他们三兄弟胡作非为,怎么赖到我们头上来了真是楼上的人在楼上吵闹,楼下的人在楼下吵闹,一时不得开交。

党棍李民魁看见闹得很不成话,就悄悄地溜到一边,想从众人身边溜出去。可是,周铁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把他拦住了,说大头李,你怎么能随便走哇?你一天不把我的儿子交出来,你一天就别想离开这个地方李民魁央求道好了,好了,老人家你别生气了。我们都是好朋友,好同学,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情呢?你记得,我跟你们家的老二不是还结成拜把兄弟么?拜把子总有拜把子一份情哽!又怎么忍心一一不管他怎么说,大家就是不依,一定要他把周家三兄弟交出来。这个当了十年党棍的家伙推也推不掉,赖也赖不掉,一时也无法脱身,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大家咒骂。后来,还是皮鞋匠区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们大家静一静想个办法。依我看,他们两个人既然不肯把二姐那边的三个小子交出来,那么,至!

少他们也应该告诉我们,阿炳现在在什么地方。让我们去看看他,去探探监,这样总可以吧陈文雄跟李民魁两个人还是去推右搪,磨蹭了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告诉大家,周炳如今扣押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招了以后,又连忙替自己洗脱说,他们虽然知道周炳在那里,可是周炳怎么避去的,进去了以后又怎么样,如今为什么不放出来等等,他们两个人确实一概不知。老中医杨志朴一边抓着陈文雄的手一边抓着李民魁的手,盘问他们道你们说的可不假?你们如果撒谎,往后就别想再做人了往后他又走到周泉身边,安慰周泉道你也不用哭了。碰到这样的事情,你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没有办法。这是命里注寇的,碰上了也只好认碰上了。如今你先别心酸,赶快跟文雄一道扶你爸爸、妈妈回去。然后再把阿炳的地方打昕清楚,一一咱们找一个好的日子,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带两件好一点的衣服,一道去监牢里探望你兄弟去。

九六心比内疼

在奋起抗日的十九路军撒到南翔,东北的伪满洲国宣布成立之后,看看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的三月底了。肉体的创伤疼痛是周炳的第一次悲惨的经厉也是他终生难忘的经历。他从此认识了什么叫做凶恶,以及由此而来的什么叫做痛苦。这他一一倒不大在乎,这遭遇他受得了。可是,他还有无论怎么样也受不了的东西,整得他心灵上很不受用。他象被捕散了窝的蚂蚁似地,凄凄然、惶惶然,跑到这里站站,跑到那里站站,嘴里面整天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混账李大头!你这狗王八蛋!你说什么不好呵?你叫我做什么不好呵?你怎么能够一一唉他认为,李民魁叫他退党这件事,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碰见过的奇耻大辱,一一可恨得不能再可恨的奇耻大辱。整整一个月,他都愤愤不平。十七号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他,昕着他,一声也不吭。他对周炳很了解,也很喜欢,他知道李民魁叫周炳退党这件事情,实在是伤了他的心。按照十七号的习惯,他也就不去理他,一句话也不说,让他自己去发牢骚去。他觉着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周炳的身上的创伤疼痛可以减少一点。到了后来,他慢慢地觉着,周炳的这种精神状态虽然可爱,虽然纯洁,但是,又过于天真了。他怕周炳要为自己的这种天真付出代价,要吃天真的亏。于是有一天,他觉着他应该给周炳一点帮助,就对他批评起来道我告诉你吧,年轻人。李民魁叫你退党这种事情是很平常的,值不得什么大惊小怪。象这样的事情,你将来还会碰见很多很多呢周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重复着他的话道平常?你把这种事情还叫做平常?世界上还有比它更醒艇的一一更什么的奇耻太辱么?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碰见过一怎么平常?你倒说得好听。十七号笑笑地坚持道当然平常,这有什么稀奇呀?将来,比这种事情更出奇的事情多的是呢!他们对你是很了解的,你也应该了解他们。一这才公平。人,有人说的话,狗,有狗说的话。你不能因为狗对你吠了两声,你就生了很大的气。天下有这样的人么我不管他是人、是狗,反正他污辱丁!我就不行。怎么,狗污辱了你也不行?难道一只狗吠了你一声,你就要跟它决斗吗?那未免太可笑了。我看那样的英雄不过是逞个人的意气,逞一时的威风周炳反问道自那么说,难道一个人就没有他的个性,一一本色么?我就受不了难道要长期装模做样,一一委屈自己么?十七号更加疼爱地笑起来了。他慢慢地说道好,你说得好。你能把你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我多么高兴呵!一一可是你得注意,倘若你面前是一个敌人,你就不能跟他讲你天性爽直了。你要知道,敌人舍利用你这一点的。他会利用你这种个人的意气,一时的威风,他给你制造许多事端,叫你愤愤不!。

平,一一你冒火,你挑起三丈高。然后,他们乘一个冷不防的机会,看准你的弱点,一家伙就把你抓住了。你要当心上当。周炳叫他说得有点心神不定了,就冷静一下,慢慢地说十七号、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十七号仍然镇定平静地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你只要心平气和地对待他,不理他,这就完了。对于这样的回答,周炳不仅不能同意,并且觉着有点反感。他一句话不说,气嘟嘟地站在一旁,望着墙上那个小脑嗣里的天空出神。

十七号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继续教导周炳道我知道你很不高兴。我很喜欢你这种感情。但是我不能不批评你两句。对付你的敌人,一昧子沉默不说话是不对的反过来,昧子拿些话剌激他们,也是不对的。咱们只能想办法迷惑敌人,麻痹敌人,想办法甩开敌人。你要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是被敌人关在牢里,不是在外面,可以随便行动。你如果用沉默抵制他们,用讥消剌激他们,那只能够使他们更加疯狂,对咱们自己更加不利。十七号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周炳一时也没有法子反驳他。可他心里面对于这样的道理又不能甘心承认,于是他只管自个儿气嘟嘟地站着,一句话不说。

这时候,周炳恰好站在牢房的正中央,十七号坐在靠墙边的席子上,两手抱着膝盖。周炳觉着自己是在西洋式的拳斗当中战胜了第一个队合的英雄,一一敌人就倒在他的面前,被他打翻了,一动不动地趴着。他感到有一科快慰于是大声地叫嚷道那样做,比叫我死还要难他的声音那样高昂,那样响亮,在五十米以外,在牢房外面的走道的尽弗都听循清清楚楚。他叫嚷过后,跟着就是一阵又紧张、又痛苦的呛咳。只见他脸上痛苦得把肌肉都扭歪了,两腿发抖,全身倾斜,好象要倒下去的样子。十七号见他如此激动,就连忙站了起来,用两手搀扶着他,把他搀扶到墙角落他自己那张破席子上面坐了下去。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吭声。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很远的远处有一两声牛叫。太阳从小圆洞里有时候射进来,有时候又退出去,时隐时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股霉臭的吨味。儿,在空气里面悠悠地飘**着。每当太阳露面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就看得比较清楚。墙的上半截布满了灰尘眼蜘蛛网,墙的下半截显得更加肮脏一道一道的干了变黑的血迹,昆虫走过留下来的粘液,象画非画,象字非字的许多曲线跟直线,用木器、铁器和指甲刻上的许多条纹,真是洋洋大观。等太阳一隐没了,整个房间就变成一团灰灰暗暗的尘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默了大概三十分钟,。周炳还是不住地呛咳着,挣扎着,好象还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十七号安慰他道:

叩自们别谈了吧,等你好一点再谈吧。我一点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不,相反,我是十分佩服你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够往前更跨进一步。周炳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在敌人面前叫我不做个男子汉,就是气不忿儿!就是比叫我死还难!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紧,还不断地呛咳,很难听得清楚。十七号连忙坐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普酶,说算了,老弟,别多说了。你看你呛得周炳气喘喘地争辩道不,不,要说,要说。十七号接着说那好。要说,就让我一个人来说。这回可不许你插嘴了。你昕我说,是这样的在我们革命者看起来,死,太容易了。一一可是在敌人面前,特别是在敌人的毒刑面前,咱们又不招,又不死,这才算本事。说了,对革命不住。可是你要懂得一!死了,也对革命不住同!我们干革命的,就不使那个气。

周炳连连点头,没有说话。十七号又接下去道要把铁炼成钢,就得摔火,就得把火气退掉。这一点,你是太熟行了。我只配听你的,不配饶舌。周炳?昕,觉着十七号说得也很有道理。他正想开言,十七号又往下说道你跟他们辩论,你用沉默反抗这是英雄。你受刑,你不怕疼,不怕死,当然事是英雄。可是有两种英雄都能这样做一种是集体的英雄,一种是个人的英雄。如果单凭这一点一一他到底是集体的英雄呢,还是个人的英雄呢,谁看得出来?可是,只要那个受难的人一任性,一发火,咱们就能看出来了。

周炳唉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他推开十七号的手,使劲抬起自己那只酸软的胳膊,放在十七号的肩上,又用自己麻木不仁的手指抓着十七号的肩膀,心平气和地说道十七号,昕你说的话,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开头,我还对你有反感哪!现在,我算是明白过来了。要做一个人,也真不容易。我老是革命,老是做错事儿,咋办呢?我一会儿觉着自己对,一会儿又觉着自己不对,昨办呢?我明白了道理,可是我又办不到,这又该咋办呢十七号望着他那双热情的大眼睛,觉着他那一副板着脸孔说话的神气,有点过分地郑重了,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出来,说在这个时候对你讲这样的话,也不见得完全合适,一一你只管昕听就是了,别那么当真。你管我叫大叔,我把你当自己亲兄弟看待,说话也就考虑得不周到了。总而言之,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有什么咋办不昨办,你自己会懂的,你瞧着办就行了没想到,贯英当天晚上又提周炳出来过堂。这个审讯室里面,一切都跟过去一样。贯英还是坐在那个原来的位置上。不过,这回周炳因为想研究贯英到底有些什么手段,也就对他特别加以注意。那英俊、拗颈的小伙子到现在才发现,贯。英这个人五官局缸,嘴巴向下面弯着,脑顶上面的头发已经脱落了,看样子非常丑陋。加上他那双本来已经很小的眼睛又是那么特半闭地梅看人,就更加显得丑陋。那天晚上,贯英见犯人来了,就用那向下弯曲的嘴巴郑重地教训周炳道周炳,我告诉你,你从前参加过省港大罢工,这事儿本身就是犯法的。省浩大罢工不服从本党、国家的领导,随便乱闹一气,结果没得到好下场。你不知道这件事情有罪么?周炳按捺着自己的性子,委婉地回答道长宫,省港大罢工是工人们要傲的事情嘛。他们看见英帝国主义杀死许多工人、学生,就投有办法不起来反对嘛。这有什么罪过呢?我看,反对异族的侵撞,这个动机总还勉强可以吧?。那侦缉课长一面听,一面把自己的脑袋不停地摆动着,好象是一种生理上的毛病。后来,他又进一步教训周炳道好了,你不管我们整个党国的利益,你想把英国人激恼了,叫它来侵略我们国家,是不是这样呢?不过,这个事情我们不说它了。我再说,你参加广州暴动,这就更加反动了怎么能够拿起枪刀来,随便破坏社会的秩序呢?。周炳仍然按捺着自己的性子,故意用一种解释的口吻说池长宫,这就更加冤枉了广州暴动,是广州的工人们觉着活不下去了,才被迫这样干的。不过,我老实告诉长官,我不管他们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我一概没有参加。因此我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贯英发出一阵比冷笑更令人难堪的声音哼哈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说道哼,我听见了。你说捣乱社会是对的。你又不承认你参加过捣乱社会。那就算了可是我再问你,你在震南村参加赤卫队不是么?你在震南材不是跟稽查队和军队都打过架么这你总不能忘记吧周炳一听,这回没有法子推托了,就点头承认道这倒有的。不过我们的工友、农友也没有什么赤卫队,一一就是大家叫逼得没有办法,一时想不通,就动起手来罢了。贯英得意地点头说那好吧。你分明是捣乱社会治安,破坏国家法令,可你又不承认。这当然,一一承认不承认有你的自由。周炳说我也没有什么不承认,凡是我干过的事情,我都承认的。谁想那样干呢?谁都不想的;请长官原谅吧周炳说出这样的一些话来,在他想,已经是够让步的了,可是贯英还不知足。他又眯起那双小眼睛,用一种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玲笑说道好吧,好吧,这些我都不来追究你了,只是有一点,你得表明态度。我老实眼你讲,打算跟日本人里应外合,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昕到贯英悦绝对不能容忍,周炳倒是真真正正地不能容忍了。他把眼十七号所讲过的一切话都忘记了,他把自己刚才所讲过的话也一概都忘记了。他勃然大怒起来,一一横下一条死的心,高声吼叫道到底谁跟日本人里应外合那就是你们那个国民党,那就是你们那个专制政府,那就是你们那个上流社会侦缉课长贯英听他这么晚,就更加冷酷地笑了商声,说那很好,?那很好,你再说一遍。周炳不假思索,就连珠炮弹似地痛斥道、再说一遍就再说遍!跟日本人;望应外合的,就是你们,那个国民党!就是你们那个专制政府!就是你们那个下流无耻的上流社会侦缉课长贯英叫录事把周炳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随后又加上说道好,用炳,有你的!你反对国民党,你反对整个国家,你反对整个社会,你要破坏这一切,你自己都讲出来了。一句话,你要卖国。好极了说完了,他就站起来,对那两个打手说请孔明先生出来跟他谈谈。说完了就退堂,录事也夹起卷宗,眼着谋长走出去了。那两个打手听得清楚,所谓请孔明出来,就是要用一种叫做孔明战术纱的刑法。他们把他拉到墙边那个圆铁架子旁边,叫他背墙站着。然后,用绳索把他的全身紧紧捆住,撕开了他的上衣,叫他站在那里等候问话。过不多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从房间里拿出一根烧红了的艾条出来,走到他的面前问他道你还要卖国么?你还不招认么?你不招,我们对你可就不客气了周炳闻到一股燃烧着的支叶的香味儿,他就挺起胸膛,对那两个打手怒目而视,痛斥他们道你们两个走狗!你们对我能怎么办老子就是不怕你!你们是卖国的,我是好人,我是救国的,你们把我怎么样那个打手把燃烧着的艾条一直捕到他的胸前,在他的皮肉上面烙着。啦的一下子,冒出一股腥臭的,烧焦皮肉的气味儿。周炳挺然不动地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自己。那个打手继续烙第二下,然后,又继续烙第三下。不管怎么样,不管敌人多么残酷,暴虐,周炳就那么支撑着,直挺挺地站着,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一直烙到第三下他紧闭着两眼,倒清清楚楚地看见区桃、胡柳、周金、周榕、杨承辉、何锦成、杜发、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张太雷、周文雍、谭槟、在主敬义这十五个人结伴儿一平排向他走过来,脸上都露出殷殷的期。矗望他实在支撑不住,终于又昏迷了过去到了半夜,周炳躺在牢房里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被一种剧烈的疼痛感觉惊醒了。他含含糊糊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言自语道我完了我支持支持支持不住了他又在黑暗当中朦朦胧胧地看见十七号坐在他的身旁,不断地用手去擦眼泪。他更加清醒了一点,就继续断断续续地往下说道我非得闹个痛快我是完了我把我们谈的都忘了,我横下一条死的心又把他们骂骂个狗血淋头。你看,你看,我的胸膛,我的胸膛这时候,周炳的浑身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好象是在发高烧,他的胸前疼得已经超过了普通人所谓疼痛的界限。他觉着自己的上臭整个都肿了起来,肌肉不停地跳动,好象是在化服胸腔里面的那颗心脏不断地收缩着,收缩着,好象快要停止跳动似的。对于这一些,十七号在黑暗的房间里一点也看不见,但是他能够感觉出来,他能够昕出来,闻出来。他很怜惜自己的同伴,只好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摇着脑袋。

两个人在患难中默默无言地相对着,过了一个时辰。周炳忽然低声说起话来道唉,我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叫那些畜生把我美美地整了一顿。十七号安慰他道这也不怪你,你就是依照我们的话干,他也不见得能够放过你。

周炳说我横下一条死的心!一一可是我不应该把你对我说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十七号说:。不,不。你明白就好了。应该反过来横下一条活的心!;一谁也没有权利挥霍革命的财富呀。?

周炳说我?财富?一一这样的人对革命有用么?叫七号回答道当然,任何一个愿意参加革命的人对革命都有用。周炳进一步追问道如果我有用,为什么不让我党呢?对于这个问题,十七号没有回答。这样子,又过了很久、很久,好象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两声鸡叫的声音。周炳的伤口瘦得厉害,疼得他挥身发抖,觉着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直哼着,喘着,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不断地追问十七号,为什么不让他觉。十七号叫他缠着,逼着,没有办法,只好对他说道你想起党的事情来,那很好。你的问题,我们是讨论过多次的。你现在暂时不要着急,等你伤口好了一点,我们再谈吧。说到这里,十七号又不往下说了。周炳哪里肯依,一直缠着他不肯罢休,逼着他非往下说不可。十七号考虑了半天,认为现在谈出来,可能有点好处,就坦白地对他说道有三件事情大家讨论了很久,都决定不下来。你诚心要间,我就告诉你吧。第一件,是你哥哥周金的事情,你还记得么?在芳衬的时候,你曾经写过一封信给陈文婷,后来,这封信被人拿去宪兵司令部告密,把周金出卖了。这是因为你写了信给陈文婷,暴露了你们的住址。第二件,是广州暴动以后,你跑到上海去,住在一个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的家里,也是当时上海闸北区的区长的家里。大家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三件,是你后来又回到震南村来,在陈文雄办的震光小学里当教员,这个关系,大家也弄不清楚。虽然你对革命事业忠诚老实,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可是,这三件事情没有人能够替你说清楚,所以,一直耽搁了下来。不过你不要着急,慢慢会弄清楚的,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党了。一一也有人提起过你回到广州来进振华纺织厂的事情。这个不要紧。这个事情我们都很清楚,是组织上要你去的,不关你的事儿。这件事跟以前那几件事都不一样。

听见十七号这么说,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周炳没有话说了。他想起他的大哥周金遇难原来跟自己写信给陈文婷有关系。一一他的心里面顿时感觉到一阵绞痛,他的气顿时吐不出来,好象快要咽气的病人一样。他为他的大哥周金的不幸遇难感到悲伤他为陈文婷这种背信弃义感到愤怒,他为自己这种轻率自私的愚蠢行为感到懊悔他为陈万利、陈文雄、何应元、何守仁、何守义、李民魁、张子豪这些人的凶残、暴虐感到十分痛恨。他在心里面迸发出一阵吼叫道纵使我杀死一百个敌人,也抵偿不了他的牺牲这样子,他翻来复去地想着,把抗日的事情,把自己要求党的事情,把敌人对他施行残酷毒刑的事情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只觉着心里面一阵比一阵吃紧地绞痛着。往后,他又想起了他的二哥周榕,又想起了他自己那样真挚地爱过的区桃,又想起了已经准备和她结婚的,他的未婚妻子胡柳。他觉着那些帝国主义,那些地主老爷们,那些国民党,那些资本家不知道有多么的可恨,可诅咒,简直把他所有的亲人都抢去了,都摧残了,都杀害了。现在,又轮到他们要摧残自己,杀害自己了。一一想到这些地方,他的心更加绞疼得厉害,那颗心就象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捣着,扭着,掰着,撕着,都变成了支离破碎,挥不成个心脏的样子。他觉着,世界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比心的绞疼更加痛苦。这种疼痛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也不能用普通的感觉去感觉。这时候,一切肉体的痛苦都消失了,都感觉不出来了。什么皮鞭抽打,什么灌辣椒水,什么压手指头,什么放飞机,什么火烙,都失去了它们对人体的作用最厉富的就是这条毒蛇咬住他的心不放,一个劲儿咬着,摆着,撕着,扯着,叫他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成,这才叫做真正的痛苦。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一直囔喃地说着吃语心比肉疼,心比肉疼也。

九七蛊惑

过了几天,周炳胸前火烙的烧伤还是又红又肿,并且有点化肤的模样。那个穿便衣的杂役又来叫他了。那个人说产二十三号,出来。周炳留心地观察到,这回那个人没有吆喝他过堂却轻轻松松地传话道出来。、他觉着事情有点儿晓膜,可又不知道是什么鬼把戏,只是小心翼翼地眼着那个杂役走一一这回不朝审讯室走,却一直走到了会客室。他万万没有想到,那里面坐着一个穿一套棕色中山装制服的魁梧出众的大汉,却恰恰又是那曾经要他签字退党的李民魁。他很不自在地坐在李民魁的对面,等候他的发落。那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一一既象是发霉的气味儿,又象是某种昆虫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臭气,或者说是这两者混合的味道。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李民魁却眯起眼睛四处打量着,好象在看着、望着其他什么东西,或者其他什么别人的样子。李民魁明明知道周炳已经坐下了,却对他做着手势,嘴里重复地说道坐下吧,坐下吧,请坐,别客气。周炳坐在他的对面,胸前疼得十分厉害。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吭出声来,就闷闷地,麻麻木木地坐着一一勉强忍耐着不动。李民魁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非常接近于和善的笑脸来。他这样一笑,那副国字脸儿登时越发宽横起来,变成了一副门字脸儿。他看见周炳并没有被他这种和善的笑容所打动,就低声细气地说起话来道周炳,你别误会了。以前的事情,都算过去了。我知道你对我有点不高兴,可是那不要紧,你慢慢地就会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并不难相与。我今天来看你,就不为了什么别的事情,只是为了闲聊一下,随便谈谈家常。你看好么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子,一一但是周炳仍然没有吭声,他就接着说下去道我看你也有二十几岁了,二十几啦?我来算算看。唉呀,二十五了,是不是呵?不错不错,就是二十五。我想,你有那么大年纪了,也该想到置家的问题了,不是么?每个人都有这种权利,替自己建立一个小家庭。自从五四运动打倒宗法社会以来,每个人都会想到要给自己建立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你哪?你看,你两个哥哥都不在家,那些老人家没有人照顾,人丁也很单薄。你只有一个小侄儿,不是么?因此,你应该赶快把自己的小家庭,温暖的窝儿建立起来。你们厂里有的是女孩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还不是随你挑?我看,随便找一个相貌过得去的,身材中等的就行了。别太难看,一一难看了,天天对着她也不好受可也别太好看,一一太好看了,招是惹非的也麻烦,最要紧的还是性情和善,待你真心实意,这就好了,一这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当然罗,光这一点也不行,还得会过日子。象你们这样,两口子组织个小家庭,每顿莱有三分六银子就够了。那会打算的跟不会打算的,耳差远古!哇。那不会打算的,你,顿给她七分二厘钱也不行呵,也不够霄,可是那会打算的,三分六银子就够了她给你买肉,一要不就买鱼,还带青菜,还带作料这顿也不完,下一顿买点。豆腐,煮在一起,又能再吃一顿。一一这节省跟不节省嘿当然,光有这两样也还不行,还得勤力。要是她懒的,就算她对你再好,再会过日子,可什么事儿也懒得去管,样样要你自己做,那你就活受罪了如果她是勤快的妇道人家,挥不要你吭声,从早做到晚,洗洗刮刮,缝缝补补,把你伺候得十分自在,也不用多说一句话,这有多好呵你们厂的经理又是你的表亲,她再也没有不照顾你的道理,、这样子,你的老婆根本就不用去做工了,就拿着你这几十块钱过日子,也就够舒服的了。昕到这里,用炳胸前实在疼得不耐烦,就用一种轻轻的晒笑把他的话打断了。果然,李民魁看见他露出一点笑容,觉着大有希望,就把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周炳才缓缓地说道你说的好是好,可是我现在住在这个地方,怎么去找女孩子呢?谁会答应嫁到监牢里来呢俨李民魁打蛇随棍上,接着就赶快说道正是、正是,你说得恰到好处了,我就是为这个问题来跟你商量的。当然,你要娶老婆,就得先出去,可这出去有什么难事儿呢?很容易的嘛。你姐夫陈文雄是个慷慨的人,他不会在乎这些的。就算宪兵司令部那些家伙难对付一点,可是也河主要紧,一一有我在,我给你担待起来。你说耍,出去,你随时都可以出去。周炳这一回真是打心眼儿里笑自来了。他真是乐了。他非常愉快地笑着说你说得真好昕,一一那么容易么?行,让我们现在就走吧。李民魁说当然现在可以走,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的么?不过这样子,我老实跟你讲吧,你既然进来了,要出去总得办个手续,对不对?这个手续怎么办呢?我想这样子办你随便胡乱地给他们写几句,就说对检查仇货这种事情,你以后不想干了。一一这样子写,你叫它悔过也可以你叫它不是悔过?只是不愿意干这样,或者不愿意干那样,那也可以。这个检查仇货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你随便潦几个字给他们不就了了么?周炳点点头说随便潦几个字,那敢情容易。不过我觉着,我从前检查仇货没有什么错呵,没有什么过呵,我怎么能悔呢?再说,以后是不是还要检查仇货,那我也保不定,不知道还要干不要干。我想,如果没有人买仇货了,那么你就检查不检查都无所谓了,你说是么李民魁觉着他口气虽然和缓了许多,说话也婉转了许多,可是歪理照样咬得很紧,一点都没有放松,知道这个事儿又谈不拢了,于是换了一个话头,说道:周炳,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个了。周炳一昕,好象得了皇恩大赦一样,连忙站起来说好,那么我就走了。李民魁一手掘住他的肩膀,叫他不要着急,又让他重新坐下来,然后慢慢地对他说道这样吧,这次,我再不跟你扯那些无谓的事情了。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议,一一你听着有一个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这个人要见你一面,眼你商量保释你的事情,你愿意么周炳愣了一愣,不知道他又要耍出什么花招。后来,他慢慢地问李民魁道这个人高姓大名?李民魁笑笑地回答道这个人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肯说出姓名。你愿意跟这个人见面么你愿意跟这个人商量保释的事情么周炳料想自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一一自己占不到便宜,就摇摇头拒绝了。

第二天,李民魁又来到这幢青砖大院。广一周炳真没有想到,也不知道这个党棍到底要搞什么鬼。李民魁做事情总是按部就班的,一板一眼的,照老规短做的,这回也不例外。他在会客室见了周炳,照例首先劝他供出一个人来。他这回既不采取威胁的口吻,也不采取诱骗的口吻,只是老老实实地眼周炳讲,只要他供出一个人来就足够了。这个人也不一定就是教唆他去检查仇货的,哪怕只是跟他一起去检查仇货的人也可以。一一只要当时在场的人,随便他说一个名字来就行了。末了,李民魁还加上说你看,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买卖么?这个价钱真是低得不能再低了。你只要随便说出一个跟你一起检查仇货的人来,那末,你把他写在纸上,签上一个字,这就什么事情都办完了,你可以回到广州去娶老婆去了,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问你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即使这样一种条件,周炳还是没有同意接受。两个人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李民魁忽然高兴起来,笑容满面地提议道那些都不谈了吧!还是谈谈咱们昨天没有谈成的那件事儿吧。那个神秘的人,我们姑且叫某君吧,一一很想见见你,很想眼你当面谈谈保释你的事情。只要你跟某君一见面,某君就很有可能轻轻易易地把你保出去。你何乐而不为呢?李民魁讲完以后,又加上一句道周炳,这个人不仅有钱有势,并且,跟你还是个熟,人。那你就该懂了吧?说完以后,又对周炳挤了挤眼。当他闭着一只大艘,瞪着一只大眼对周炳做鬼脸的时候,实在比猫头鹰的模样还要可怕。周炳不在乎这些,仍然平平淡泼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某君就把姓名先说出来,然后我才能够考虑。某君连姓名都不肯说,叫我怎么考虑答应不答应呢?李大哥,你看这不是叫我为难么就这样,他们这回的谈判又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