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后,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一月底的一个中午,张子豪和陈文英带着无限的荣华富贵回到广州来了。张于豪攫升了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参谋长,因此,他们是一次真的凯旋。他们夫妇俩从上海坐皇后轮船到香港,又从香港坐广九铁路的特别快车到了广州。一出白云路,他们就坐上了汽车,先不回他们东山寺背通津的那座新公馆,却一直到了惠爱西路窦富巷口,然后下车走到三家巷,一一陈文英的外家门口。三家巷的人一看见陈家大姑爷从上海回来了,就都一起叫闹起来,把整条三家巷叫得震天价响。大姑爷和大姑奶奶走进客厅坐下,陈家全家的人都进来陪着。何家那边,全家的人也都过来了,把一个堂皇华丽的客厅坐得满满的,水泄不通。只有周家没有人到。周铁上工打铁去了,区苏带着她的孩子周贤睡了觉了,周杨氏说有病不能过来。陈文英坚持要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眼她一起去看二姨,张子豪也同意了,就由周泉陪同着,到周家转了一转。周杨氏也无精打采地,玲玲淡淡地眼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捧着头说不行了,她要去睡了。张子豪夫妇觉着投趣,也就起身告辞,回到陈家客厅来。这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只剩下张子豪、陈文英、何守仁、陈文婚、陈文。雄、周泉六个人坐在客厅里,共诗商情。周泉看见何守仁、陈立雄两个人对张子豪简直暴维得不象样子,觉得有点恶心,就笑笑地轻声说遭大姐夫,你可真是幸运。你刚上了皇后船,船还没开到香撞,上海的日本鬼子就动手打起来了。要不然,仿也得着实遭受一番惊险呢。陈文雄昕见她这么说,立刻更正她道不对。你们妇道人家怎么这样子看问题?那不是什么运气不运气的问题,那是大姐夫的福气,福星高照嘛。何守仁也立刻接上去说道?一点不错,正是福气,正是福气。如果大姐夫现在还坐镇在闸北,我想,那日本鬼子也不敢来侵犯,不敢真正地动起刀枪来。张子豪叫他们恭维得也觉着不好意思了,就说,哪里!哪里我张某无才无德,没有这么大的福气。我不过是区区的一个区长,日本人哪里就会怕我呢。陈文英也甜蜜蜜地笑着说,对,对。不管运气也好,福气也好,反正是上帝保佑。陈文姆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嘻嘻地笑着,热情地接着她的大姐不放。周泉看见话不投机,就借口要料理家务,走出客厅外面去了。

当天晚上,陈、何两家联合在长堤的大三元酒家设宴,为这位军界的显要人物挠尘。晚上七点钟刚过,张于豪和陈文英夫妇,何守仁和陈文蝉夫妇二李民魁和李刘民夫妇,李民天和陈文捷夫妇,另外加上陈文雄、陈文婷两兄妹,都到齐了。夫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由她们的丈夫搀扶着走进了大三元酒家最豪华的那个璇宫厅。只有陈立婷装束随便,更显得仪态糖洒。这个璇宫厅布置得非常漂亮兔盘中国式的豪华气氛以外,还加上了当时最摩登的西洋的陈设。它跟古香古色的玉摩春不同,跟庭困雅致的西固不同,跟精美小巧的漠筋酒家也不同。宫地方非常宽敞,铺蕃地毡,四面摆着抄发,墙上挂着许多色蟹。影鲜艳的油画。所有的家具、用具都闪烁着一种非常耀眼的、电镀的光辉。他们在这里笑语喧哗地高谈阔论,上海闸北那些枪声、炮声离他们很远、很远,一点也没有打扰他们。一一不久,席就开了。这是一种当时最豪华的红烧大翅的建席,光这一道菜,就需要六士块毫洋,还不算其他的菜和茶酒费用等。等。当时在广州,只有最阔绰的商九伯和军界、政界的知名人物,才能得到这种享受。当时,璇宫厅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了,光亮得简直同太阳一样。陈文婷受不了了,就掏出那副茶晶眼镜,缓缓地戴在脸上,一边嘟囔着说晚,真俗气陈文雄非常欣赏地接上去说,到底是四妹雅致,这样多的灯都打开了,真叫人受不了。在外国,人家吃饭的时候只需要很微。弱的灯光,一一不单是灯光微弱,还要加上一种很好昕的,能引起人们悠闲感的音乐。陈文婷又低声问她大哥道大嫂今天晚上怎么不来呢陈文雄摇摇头,说她嘛,她就是这个样子。她不爱中国式的热闹也不爱西洋式的热闹,这仿佛是她的天性。吃了几碗鱼翅喝了几杯白兰地酒,张子豪气旺神豪地谈起自己的抱负来,道唉,这几年没有打仗,真使我全身都发痒了。我真想留在上海,痛痛快快地打它一仗!不然的话,我自己对打仗都生疏了。可是军人嘛,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如果真是要调我到广州来,我也就没有办法了。陈文英接着说我以基督的名义不赞成任何的却仗。张子豪等着看大家怎么说,可是没有一个人响应袖。他很生气,就闭着嘴不说话。何守仁跟陈文雄倒谈起中国的富强问题来。他们两个都说,自从他们中学毕业以后,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奋斗,中国已经是慢慢地富强起来了。可惜有人在捣乱,有朐谧杈糁泄母磺?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日本帝国主立。对于这种主张,张于豪跟李民魁都是赞成的,只有李民天不赞成。他玲冷地笑着,说道你们都说中国富强了,可是,我就没有看见。如果说,你们几位都富强了,那我是同意的,如果说我们整个国家,那么,它不是更富强了,而是更贫弱了。我们的老百姓芦有吃的,没有穿的,这是富强么?我们的科学、文化事业都不发达,这难道说是富强么?我们的国家受这个帝国主义欺负,受那个帝国主义掠夺,起配得上说是富强么?如果中国富强了,日本帝国主义还敢来打我们么他这番话使酒席感到乏味,没有绅士们来响应他,只有陈家四姊妹不停地瞅着他,表示惊讶。何守仁看见这书呆子在锺席上提到这些没趣的事情,就举起筷子来,说来吧,来吧,大家吃吧,别让菜凉了。这样子,大家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又吃了一碗鱼翅以后,李民魁却提出一个问题问大家道你们倒说说看,这个周炳是不是个共产党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都同声说道当然是了!还有什么疑问呢陈文婷昕见他们这样说,就忽然轻狂地大声笑了起来,说哈、哈、哈!周炳是个共产党?你们都这么有把握?我看你们每个人都晓得,都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共产党陈文英、陈文蝉都异口同声地抢着说当然!当然!周炳是什么共产党?我们大家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他不是共产党。后来,陈文英又补充说道他只是看见了我们社会的服疮。这服疮两个字,陈文婷觉着犯了忌讳,就抢着说也不是什么不什么,是看见了社会的黑暗。后来她一想,这黑睛两个字还是犯忌讳的,就又补充说道他是看见了亦如意的许多事情。陈文姥慢慢地吃着,只是。摇头叹息,一句话不说。后来,陈文帽英、陈文娟、陈文婷、李刘氏她们几个人就低声议论起来。她们都说俗话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不应该这样子对待周炳。陈文雄昕见这么说,觉着有点不自在,就态度雍容地笑道姑奶奶,你们倒说说看,哪一个兔子吃了他这棵窝边草了李刘民出其不意地说嘿、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一不是我多嘴干涉爷儿们的事,现在,社会上哪一个不在讥谐,说我们李家跟你们陈家这两家人把周炳弄到不知道哪里唉,积积德吧,全广州的人都这样说了李民魁一昕,就把桌子一拍,说那跟我什么相干?那真是活天冤枉昕见李民魁这么说,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最后,丰富豪华的娃席已经变成了杯盘狼藉的残席。大家就离开了桌子,坐到抄发上,一面喝茶,一面谈天。陈文捷叹了一口气,说晚,想起振华厂的事情,。我就心神不定。这罢工一直没有解决,已经罢了两个多月了,还在罢。那到底有没有了期呀?说要我们经济上受点损失,这我倒不在乎就是要我们名誉上受点损失,我也可以不在乎。值得惋惜的一一我们劳资合作的主张如今白白地糟蹋了,这这使我痛心。张子豪把手一挥,十分粗鲁地说别往心里捆,我的好三妹。只要你同意,明天我派一连人去,把他们都抓了起来,包管你事情就解决了。抓了起来,才能够眼他们讲合作,这个道理恐怕你还没有想清楚呢。李民魁拚命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的好参谋长,你要用兵,还是回到上海去用好了。对付这种事情,你的兵是没有用的。他们都是赤手空拳的工人,还不止一个厂在罢工,还有很多厂都在罢工,都要求抗日。?一可是上峰的意旨不能违背上峰就是要把这种国家大事留给有资格的人去解决。这些穷小伙子、穷女孩子不能管这种事情。所埠。以,你要是镇压罢工,那就只能惹起更多的罢工。说老实话,现在我们甚至还派一些人到一些大厂子里面去组织罢工呢。你知道吧罢工是一个武器。你这么随便用兵,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应该如此一一他们要罢工?我们还更加要罢工呢!我们比他们要抗日要得更厉害呢!这样才对。我只要掌握了主动权,一切都好办何守仁露出一副超然的神气说唉,这也难讲。总而言之,能够调解,调解也好不能调解,镇压也好。只要把事情办通就行了。陈文雄轻轻地呻了一口茶,说照我的意思,一一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是要周炳老老实实地投降。陈文婷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叫嚷着办不到!你们谁也办不到然后,她平伸着两手,对大家表示她的见解道:

你们要周炳投降,那你们叫做白费心机。这个人我十分了解,不可能明打明地投降。不过,话要说回来,我只是不想管你们的事情罢了,如果我要插手,一就是说,让我自己出马来干的话,我有办法跟周炳商量解决你们这些问题。我们大家都应该了解周炳这个英俊的傻瓜。如果他叫什么东西感动了,那么,你要他去死,去拚命,他都肯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叫他厌恶了,那他一辈子也不会回头。不是么?本姑娘只是不想管,所以我不管。如果本姑娘想管了,我包管你们有一个美妙的结局,一一皆大欢喜大家听了这番话,都觉着很有意思,就七嘴八舌地追问她有什么妙法。陈文婷故意不说,只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在喝茶。李民天这个附候也亮出他自己的主张,他说你们所有讲的这些,都不是正道。我要去眼振华厂的罢工工人讲一些道理,我要跟他们说清魔我眼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不能打破的障碍的,我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自这个理想就是劳资合作。我们跟他们如果真正能够合作了,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不惑不富强起来了。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大三元的璇富厅里,一直谈到夜深静,才纷纷起来,互相握手道别,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周炳在牢房里就睡不着了,他轻轻地颤抖着,从那张破席子上爬了起来。十七号跟他说周炳,你再躺一躺吧。周炳说行了,不用了。经过这两个月光阴,一一我今天觉着比平常轻松得多了。说着,说着,他就站了越来,象平常一样,在牢房里来回走着,练习走路。十七号看见他比往常走路稳健得多了,也就比较放心,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已经是周炳经受了严重的创伤两个月以后。他身上的皮肉逐渐地平复了,那一条一条的伤痛也就慢慢地脱落了。可是,他内部的创伤还没有痊愈。他的脑子发麻,四肢发软,肝部、肺部、背部、腰部,他的膀脱,他的心窝都觉着隐隐作痛,使他有时候直不起身子来。特别是背部踉腰部疼得厉害,有时候躺下睡觉也不能仰睡,只能够侧身躺着,有时候痛得厉害,就连两只手都举不起来。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十七号。他觉着,这是他趴着趴得太久了,不习惯了的原故。他相信,经过自己的刻苦的锻炼,会慢慢地恢复的。一一对于这一点,他十分有信心。他正在来回走着,调整着自己那踉跄的步伐,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二十三号,过堂他愣了一下,心里寻思怎么早上一一见鬼十七号也咕噜一声站了起来,他们两个人握手告别。周炳临走的时候说十七号,你放心。他们又光临一一不过如此十七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说道走吧,二十三号,我完全信赖你。你一定经得住考验,却倒,周炳慷慨激昂地说遗产爱国有罪,爱国该打,爱国要下地狱。说完以后,前个人相对着苦笑一下。然后,周炳就使劲迈出大步,缓缓地眼着那个背枪的便衣走去。

在审讯室里,今天展开了一幅奇怪的画面。那里没有宪兵司令部的侦缉课长贯英,也没有记录供词的录事,更没有那两个便衣打手,却只有振华纺织厂的郭标、林开泰两个人坐着,另外旁边还坐着那马后炮马有。他们都鬼鬼祟祟地在等候他们的老朋友周炳。周炳还投有来,他们就互相谈论着。马有问郭标道:你叔叔今天叫你到这儿来,他给你多少?钱?郭标不肯说,只是回答道我没有什么钱,我们是散仔,什么人叫干什丢都得子。林开泰又问马有道你是外边请来的,今天你跑那么远到这儿来,难道不要重重地优待你么?马有说我算什么?我一不沾亲带故,二不是同一个厂子的,哪里会给我多少钱哪郭标、马有两个人又问林开泰道你是管工,你不是散仔,管工的现位高,那么你得的钱一定最多了。林开泰说哪里!哪里!我心里面正在不服呢。走路,做事一一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都要你傲,就象当契弟一样。一一唔钱,你可别想。他们的手指缝一点都不疏,钱也一个都漏不出来。他们正在合伙儿埋怨着东家跟掌柜的时候,周炳就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了。他们三个人看见周炳进来,就连忙站起来,跑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他一点表示也没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象是发了呆的样。这时候,周炳只觉着一阵恶心,一一这种恶心的感觉在他被毒打得最厉害的时候是曾经出现过的。林开泰看见房间里还有一张空椅子,就连忙端过来;让周炳坐下。周炳毫不在意地坐下以后,这三个人又毡嘴八舌地跟他说,他们是代表振华纺织厂的东家跟工友一棋提宿望他的,又说,他们是战表周娟的所有的朋友、熟人、亲戚来蕾望他的。周炳不理他们这些胡扯,只是冷冷地发问道你们说代表厂里的工友那么,胡杏、何娇、区卓、马明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么?他们不来?这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回答不上来。后来,到底是郭标乖巧,他就油腔滑调地说:炳哥,称相信我吧。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咱们厂里的工友现在都罢工了:我是一个散仔,我那个叔叔一他是个掌柜,。他也压迫我,我也参加罢工了。胡杏、何娇、区卓、马明他们都忙着,忙得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时间来呢?他们要我来看你,你家里也要我来看你,给你送棉被跟棉袄来,怕你受凉呢。周炳昕见罢工两个字,心里面乐了一乐,其他的一派胡言乱语他根本没有听见。郭标说完以后,他就问道:我家里给我送棉衣和棉被来么?他们说了些什么?郭标说他们别的倒没有说,就是盼望你早一天出去。周炳看见他一味胡扯,就闭着嘴不理他。后来,郭标又扯躁着说工友们跟你的家里都叫我告诉你,一个人只要目求三餐,夜求一宿就可可以了,管那些国家,管那些别人的事儿干吗呢?长官们要问你什么,你就照实回答,这不就行了么?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回去了么?大家都盼望着你哪对于周炳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侮辱。一一只见他举起一个大巴掌,好象准备要打人的样子。郭标连忙站起来,躲在一边可是周炳没有往下打。他放下手,玲笑着说夜求一宿,日求三餐,这敢情好。可这算什么理想呢?这是猪的理想。猪东是整天睡觉么?不是整天吃东西么?它比你还更幸橱呢,更快活呢、说完以后又用于模仿猪走动的样子,又用嘴模仿猪吃东西的样子,使得他们三个人笑又笑不出来,说也没有什么可说,十分尴尬。马有看见这种情形,就自告奋勇地接上去说道炳哥,我们是从小一道玩大的,你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知道你是最喜欢自由的,为了自由,你什么都可以放弃。那么你现在呆在这个地方,一点自由都没有,这样子有什么好呢?你说要抗日,要救国,谁不赞成?可是抗日也罢,救国也罢,总要你有自由才行呵。关在牢里,又怎么能救国,怎么能抗日呢周炳认为马有不配讲什么自由,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难为你想得周到。说完就不做声了。大家等了半天,都在听着他怎样往下说。后来,他果然叉开腔道马后炮,你不是很早就自由了么?我们还在震南村的时候,你不是就自己让自己自由了么现在过得不错吧?说老实话旦你那种自由只是在晚上才有的。周围黯黑黯黑的时候,天昏地晴的时候,一点亮光也没有的时候,你就自由了可这算一种什么理想呢?我说,你这是一种老鼠的理想。老鼠在晚上倒是大摇大摆,自由自在的。林开泰摸摸口袋里郭掌柜给他的酬劳,觉着不说话也不行,就地说道周炳,我来说一句吧。我知道,你是一位英雄好汉,你是一个刚强的人。我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一我话说不过你,你也不会相信我。可是,我也有我的理想。告诉你吧,我常常这么想与其让你吃掉我,还不如我吃掉你。我看,英雄好汉都是这么想的。如今,你叫别人关在这里,随便人家宰割,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我是你,我就宁愿想尽法子出去,一不管什么法子,一定要出去。出去以后,我就有办法对付那些人。在这里,你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只能够让别人来吃你。周炳站了起来,好象要起身送客的样号。他们三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周炳走到墙边那个圆铁架子前面,把那些一根、一根,有横、有直的圆铁条摸了又摸,看了叉着。然后,他又走到那张审问公案旁边,转着这张桌子,四边看了一下。他想起了两个月以前的情景,鼻子里嗅着一股血腥气味儿,觉着挥身的怒火熊熊地燃烧这使他觉着很难受一一觉着今天对着这么三个人,真是极度地难受二他心里面感觉到的痛苦比那天晚上他被毒刑拷打的痛苦更加令人沮丧。林开泰很不知趣,还撵着他拚命地问道我说得对吧?周炳,我说得对吧?古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这样么周炳寇了一定神,用一只手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按捺着心头那无限的悲酸跟愤怒,然后心平气和地说道少东家,你讲的那是狼的理想。林开泰还要胡缠,就说狼的理想?狼的理想有什么不好?狼的理想可好着呢!狼是吃人的,人可不能吃狼。我宁愿做狼,不宁愿做人。没等林开泰说完,周炳就朝门口走去。大家拦住他,劝他别走,又追问他的理想是什么。周炳叫他们缠得没有办法,就用一种傲岸的神气对他们大声说道我的理想是人的理想。怎么跟你们说呢?这样吧一一就是人、手、足、刀、尺那个人。那三位来客看见他的衣着相貌破烂不堪,十分疲塌,却居然以人自居,说出这么一番英雄气概的话来,都忍不住一齐高声哗笑起来。周炳无可奈何,只得用一种麻麻木木的眼光对着他们。这三个人之中,马有觉着有点羞惭,就往后退了一步,林开泰觉着没有办法,就把两手一摊,站着不动,只有那郭标,反而上前了一步,问周炳道那么,人的理想又是什么理想呢?是握冷,握饿,握绑,握打,是这样么周炳踌躇了一下,就果断地回答道本来不是这样,可有时也得这样。今天,我握玲,握饿,握绑,握打,可是说不定,明天就轮到你们跟你们的东家和掌柜了了那三个人一听,又一齐嘻哈大笑起来,把这间杀气腾腾的审讯室弄得个四不象。那三个人乐了一顿,还要缠着他,问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周炳只能哄孩子似地眼他们说道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走吧。我的胃不大受用,我要呕了,我马上就要吐出来了。你们让我走吧。那三个人不依,只是缠着他,要问个清楚。周炳一直不回答。他们一直尽着迫。最后,问得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周炳只好往后退了两步,身子往下蹲了一蹲,脸上露出一副可怜相,说道猪、鼠、狼列位大人!请多多包涵,请各位多多包涵,在下实在是要吐出来了。我说的那种人的理想,就是告诉了一一你们也没有用处。说完,就推开这几个人,夹硬用一种健康人大踏步的步伐走出了审讯室,走到那个黑吗咕咚的过道里面去了。

九四海陆空

监牢里的岁月无聊无艘。好在十七号每天给周炳讲一点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他倒也明白了许多道理。

一个星期以后,到了辛未年的除夕,第二天就是圭申年的正月初一了。那天黄昏,周炳又叫那些人带到审讯室,说要过堂。他来到审讯室,只见那里的情形眼他第一次被审问的时候一模一样,还是那么四个人。一个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个人坐在旁边,两个人站在他们的背后。他也不知道他们要搞些什么名堂,就一声不吭地站着。贯英叫他坐下,跟着就对他发问道周炳,今天是年三十晚了,你想不想回家去吃团年饭周炳一听,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鬼话,料想他总不会怀好意,就闭着嘴巴不回答。贯英鬼眉鬼眼地笑着说周炳,你想回去吃团年饭,再容易不过了。只要你肯说出来谁指使你的,这就够了,其他的一切都跟你不相干。周炳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好象发了呆似的,嘴里仍然一声不吭。他心里面十分难受,想狠狠地骂那个家伙;又想发火,发一顿大脾气又想站起来,扑到前面,狠狠地揍那几个人一顿。他精神不安,四肢颤抖,好象要做一次可拙的爆发。但是他始终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一他竭力按捧住了。贯英照样装成笑嘈嘻的样子对周炳说周炳,你别傻了,你别想不通了。你那些事情,我们从头到底都是知道的。甚至连你怎样参加省港罢工委员会,你怎么演戏,我们都知道。哪怕再以前的事情我们也全都清楚。你认识什么人,我们也全都有名单。不过,你既然进来了,我们也不好放你走。只要你说一句话,把谁指使你的说出来,那么我们就有道理放你了。周炳昕了,好象没有昕见一样,还是一声不吭。贯英没有办法,又说了现在,是你自己决定了。到底你想不想回家吃团年饭如果你想,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就立刻放你走,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在家里吃团年饭,眼你妈妈、爸爸,跟你嫂嫂、侄儿一起吃团年饭。那有多好!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只看你自己怎么决定了。贯英这句话,确实不假他确实没有任何的办法。因为周炳一直拒绝回答,他又拿不出任何的证据,真是一筹莫展但最后,他站起来,对周炳说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就在这里吃团年饭吧,我给你准备一份海、陆、空的全餐。说完以后,就气嘟嘟地离开审讯室,跑到外面去了。

那录事也跟着夹起卷宗走了出去。审讯室里只剩下两个打手。其中一个问道怎么样,先给他吃什么?另一个回答道先上汤吧。第一道应该是北平酸辣汤。接着,他们把他捆绑在那个圆铁架子上的一个双十字形的地方。他的两只手向两旁伸出,他整个人直挺挺地站着,活象一个受难的耶稣基督。不相同的是他仍然背向外面,脸咐着墙。那两个打手在他背后威胁他道周炳,你说不说?你不说,今天可没有你好过的另一个打手说周炳,上次的滋味儿你还没有忘记吧?这回可跟上回不同了,这回比上回要厉害五倍、十倍都不止。你自己好好斟酌一一赶快说周炳不管他们怎么样子威胁、恫吓只是沉默不语。他心里面在自己对自己说道:这有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回我都尝试过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肉体的疼痛,如今知道什么叫做肉体的疼痛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再疼吧,一一还不是疼!它总不是别的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反正你把我杀了,也是在那条界限的这一边,绝不是那条界限的那一边。这条界限你无论怎么样,把我推不过去。想到这儿,他就勇气百倍,挺立不动。不过,他必里面也有点纳闷儿怎么今天把他绑得那么紧,可没有叫他脱衣服,一一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问自己道难道连着衣服打么?这倒是奇怪的事情。可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接着就发生了。他们用一种象飞行员的帽子似的皮东西把他的脑袋套住,然后,在他的下巴底下,用一根很长的带子勒过喉咙,在后枕绑了几个结。然后,其中一个人用劲拽住这顶皮帽子似的东西,另一个人拿着一个瓶子走到周炳的身边,说道俨你招不招?你要再不招认,我就给点厉害你瞧瞧。另外一个人拽着周炳的脑袋,说快招吧!这可没有什么好受的!你再闭着嘴巴,我可要对不起了。说着,用力往下拽,使周炳的脑袋向后仰着,鼻孔朝着屋顶。那个抓瓶子的人,就把瓶子里面那些微微有点红色的水灌进周炳的鼻孔里。

这些淡腼脂色的水一倒进周炳的鼻孔里,他登时觉着一种辛辣的气味把他整个的肺部都窒息了。他只觉着,整个脑袋热辣辣的,好象被人放在火炉里面一样他的鼻孔好象叫一簇锋利的针儿一起插了进去。他立刻把那些红水拚命地喷了出来,然后,觉着眼前一黑,那火星从他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冒出来。他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他拚命地呛咳着,又呛咳不出来,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的气管,没有法子把它捕开。是挠,是疼,是酸,是辣,他完全分不出来。只见他拚命地呛咳了几声,然后,两眼一闭鹦脸上发黑,两条腿哆晾着,同时全身抽搞着,一一不久就昏了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他悠悠地苏醒过来。他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浑身也一点力量都没有。他的鼻孔里,气管里,跟整个肺部好象都有大把沙子在那里堵塞着,又象有一堆火还在里面烧着,还在不停地冒烟。他微微地喘着气,想呛咳又呛咳不出来。他觉着自己的喉咙、鼻孔都肿胀了,呼吸非常困难。他的耳朵还隐隐约约地能够昕见声音有一个打手仿佛在跟另一个打手说话。怎么样?他又饿了。第二道该是什么菜另外一个人轻薄地回答道第二道菜给他吃广州卤鸭翼吧。周炳不知道他们这些黑话是什么意思,也就闭着眼睛不管他们。他们把周炳放在地上一?脸朝外坐着,用绳子把他的上身捆在圆铁架子上,又拿出一张铁脚的矮茶几,放在他的面前。这张矮茶几是用木头做的几面,上面挂着许多绳索。他们用绳索把周炳的两只手向前平伸着绑紧,然后蹲在左右两边,用两把铁钳子一个挨一个地轮流钳他的手指。钳子一下,他就觉着疼痛难忍,。从他的鼻孔里发出一种迟钝的晤、晤的声音,但是嘴里面还是不开腔。那两个打手也发起脾气来了,拚命地使劲钳他的两边手指头,一面钳,一面骂着我叫你充好我叫你硬!你硬硬看你总硬不过我的铁钳子周炳又一次感觉到心脏要裂开,脑袋要爆炸,肺部叫什么东西完全堵塞住,呼不出气来。于是不久,他又第二次昏了过去。

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他才气悠悠地再次苏醒过来。手指上的绳索虽然已经解开,可他不想动也不能动,不过他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判断他们为了要他说话,就准备把他往死里自整看来他们这回是决心要搞死他了。一一于是,他又觉着自己清清白白,明来明去,不屑跟他们说话,就是应该完全沉默。在昏暗的电灯下面,一个打手对另外一个打手说这第三道菜该给。他吃什么另外一个打手回答道那么,就吃西洋烧乳鸽吧。这西洋烧乳鸽味道可真好,他既然这么强,就让他飞上天去吧。周炳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也就不昕他们说些什么下流话。他只是在心里想现在已经到了旧历的除夕,振华纺织厂的罢工委员会一定忙得不得了。王通大概是要负责纠察队,他也许正在带领区卓、江炳这些年轻人四处巡逻,看有没有什么破坏罢工的奸细。胡杏她们呢,一定正在做什么罢工委员会的袖章,一定在张罗什么纠察队用的棍棒、武器等等。可是他又回心想一想不行,王通负责纠察队恐怕不合适,应该由马明自己来以后,他又断断续续地想到金端一一那个不让他说出姓名的十七号。他想,这真是太可惜了,他这回没有好好地跟他道别,也没有把所有想谈的事情都跟他痛痛快快地谈通,谈透。这样子,个人就不能见面了,这多么可惜呀,多么遗憾哪!后来,他又想到他自己的家里,这个时候大概正在吃团年饭了。他们大概是玲玲清清地,只有几个人,在微弱的灯光下面吃饭。这个晚上,电灯可能很睛,一一通病嘛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算上他爸爸,他妈妈,还有他嫂嫂,还有他侄儿,就那么几个人了,多玲清呵一一胡杏也许要回家里过年。要不,她哪里有地方过年呢?可惜不成,胡杏一定正在纺织厂里面忙着,连饭都顾不上吃,哪里还会想到过年呢。想到这里,周炳想转动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胳膊动不了他。想转动一下自己的手指头,可是没有一个手指头昕他的使唤。他想举起右手第二个指头,轻轻地擦一下自己那火辣的鼻孔,可是手还没能动,只一使劲就马上疼得他浑身冒汗,也就不敢再动了。他一连串不断地呛咳着,他的胸部和肺部疼得要命,他的鼻孔和喉咙也疼得要命,简直疼得淌出眼泪来。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只见那满天满地的火星好象烧烟花一样地四处喷射。一一他想,这回他是真真正正地完结。想到这里,他更加用力地闭上眼睛。在那火星四射的黑暗里,清清楚楚地出现了胡杏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张浅棕色的,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尖尖的下巴尖在左边脸蛋上,有一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不错,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的干妹妹胡杏,一一并且她正在对他甜蜜地,低沉地,娇憨地微笑着。周炳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面对胡杏悄悄地低声说道再见了,小杏子周炳下了傲慢的,沉默的决心之后,就只顾自己闭上眼睛幻想,任凭别人怎么拾摄他,他也不去理会。那两个打手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又把他的两手反向后面捆绑着。然后,用一根粗麻绳绕过铁架子顶端上的横杠吊下来,绑住他的手腕,一就这样子把他慢慢附上去,一直吊到两只脚离开了地面。他那十个饱受摧残的手指又忽然一下子疼得他全身发抖。他的心脏里有一根铁样子在捣者。他的脑袋又一次炸裂开了。他那闭着的眼睛又看见了到处都是火星。他那肺部又不让他呼吸。他的喉咙叉子、又焦,又辣、又癖,简直连唾沫都烧干了。一一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反拗他的肩蹄那样疼,那样厉害。他的胳膊一直被反绑着向上提,他的肩蹄就那么被倒扭着一直往上提,他的全身的重量就那么坠在他的肩腾上面。他觉着,他的肩膀连筋带肉被扭断了,他的肩脚骨也裂了,断了,疼得他全身直淌汗,连小便也失禁了,一直沿着大腿流下来。但是,他仍然支撑着,沉默着,支撑着,沉默着@他清清楚楚地瞅见区桃、胡柳、周金、周榕四个人紧绷着严肃的脸孔向他走来,他伸出两只胳膊向前迎上去跑着,跑着直跑到他第三次又昏了过去。

那两个打手无精打采地把周炳从铁架子上解开,让这个英俊、拗颈的小伙子慢慢地往下坠着,一直到他两只脚接触了地面。然后,那两个人把他象一头杀死了的公牛似地扔在地上。这时候,贯英和那个夹着卷宗的录事从外面慢慢地走进来了。贯英问那两个行刑的凶手道怎么样?死了么那两个打手蹲下身子,在周炳的鼻孔上用于晃了晃,就说看样子还没有死。录事问道他说了些什么有一个打手回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贯英生气了,申斥他们道胡说!哪有人到了这个程度还一句话不说的另一个打手吐了吨舌头,说道何止一句话没有说,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呢。贯英又申斥他们道还胡说哪有一个活的人到了这般田地还不吭一声的那两个打手无可奈何,就说好吧,我们把他再吊上去,让你自己亲眼看一看。贯英也觉着没有意思,就用手势拦住他们道算了,算了,别白费气力了。那录事觉着这个时候应该奉承贯英两句,就说道贯谋长,我说我看我想不如把他枪毙了?

算了。反正这样一个贱骨头,枪毙了他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来追究的。贯英昕了他这句没轻没重的话,只回骂了一句胡说接着就在原地站着不动,抓耳扒腮地抠抠这里,抠抠那里,终究是一筹莫展。最后,还只得把他们臭骂一顿道你看你们这些废物!你们自己倒说说看,你们还有一点什么用处没有!难道这么一个简单的囚犯,难道办这么一点简单的事情,你们都没有办法么?对付这么一个小铁匠你们都对付不来么?难道用刑还要我自己来动手么?那好,我自己动手也行,那你们干什么?你们光白吃饭?跟你们说老实话我要走了,我少赔了,我没有时间跟你们这些人瞎扯。现在我回去,把那小杂种交给你们,你们今天晚上睡觉也好,不睡觉也好,反正要取得他的口供。不然明天我就不依你们,我把你们通通都开除掉,看你们?怎么办说着,他就气嘟嘟地一个人走了出去,泪回广州去了。他们三个人昕见他这么嚷嚷,只是在暗地里发笑,知道贯英这是在打退堂鼓了。贯英走了以后,他们就用冷水把周炳泼醒,一一那个录事还装模作样地摊开卷宗,继续问话。周炳叫他们折磨得气息奄奄,一会儿象苏醒,一会儿又象昏迷。录事问他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昕见。这样子,他不但对于那个录事的照例的问话一句也没有回答,甚至连望都没有望他一眼。不多久,这三个人又互相做了一个鬼脸,就吗吗呼呼地把一场毫无结果的审讯结束了。

那些人把周炳用担架抬起来,送回牢房,扔在那张破席子上。周炳仍然一句话不说,只是搞蹄迷迷地闭上眼睛躺着,嘴巴里呻吟不绝。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恢复知觉。一直到了那天晚上的半夜,他才悠悠地醒了过来。一一人虽然醒了,可是肩膀不能转,手也不能抬,只好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只管吸气不说话,象一条鱼的嘴巴一样。那十七号坐在他的身边,看又看不清楚,只听见他痛苦地呻吟了一整夜。他毫无办法,也不敢去惊动周炳,也不敢用手去摸周炳,就那么守着他,一夜都不曾合眼。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斜斜地靠着墙,迷糊了一阵子。送水的人敲门,才把他惊醒了。他接过了水,连忙回到周炳身边坐下来,用手摸了周炳的全身,看见全身都没有伤痕,就觉着放下了心。这时候,周炳的呻吟声音也停止了,睁开眼睛,象发呆似地望着十七号,好象有什么请求似的。十七号轻轻地扶起了他的头,给他缓缓地喂水。一一谁知道,水一到他的喉咙,就叫他喷了出来,接着又呛咳不止,十分难受。十七号耐着性子,又喂第二次水,仍然是同样地喷了出来,又同样地呛咳不止。十七号再喂第三次水,还是样。十七号把碗放下,轻轻地叹着气,用?

手在周炳的胸前轻轻地拍着,对他说喝一点吧,喝一点吧,你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恐怕你的喉咙都干裂了。周炳不想说话,只是用感激的眼睛望着十七号,轻轻地动了一动脑袋,算是点了头。十七号再把水喂进他的嘴里,周炳使唤了全身的力量把水吞了进去,然后,又大声大声地呛咳起来。就这样,喝着水,呛咳着,呛咳着,又喝水,约莫也喝了大半碗水的样子,周炳这才觉着好过一些了。

这时候,周炳的头扰在十七号的大腿上,他的眼睛望望自己的手,又望望自己的肩蹄,嘴巴里发出一种晤、晤的声音。十七号跟着他的眼睛望过去,才发现他的手指头已经肿得非常厉害,颜色又是那么鲜红,好象放在冰里冻了很久似的。十七号再揭开衣服,看着他的肩蹄,他的肩膀红肿得更加厉害了。十七号也没有说什么,就拿破布给他把十个红肿的手指头都包了起来,又轻轻地给他揉着两边的肩膀。

直到那天下午,周炳才慢慢地说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他把这次过堂的经过陆陆续续地,支离破碎地,一点一滴地告诉了十七号。末了,他又说,他坚决用沉默来抵抗,对着他们,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回答。十七号叹着气说哦,你没有回答他们,你抵抗他们,这干得很出色。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当然更加加重用刑了。刑具在他们手里,你挑逗他们,一他们一定会报复你的。周炳气嘟嘟地说报复?我正派、端方、直来直往,几时怕他们报复十七号又叹口气道当然,好我的老弟,我了解你,你是好样的,你正直,你使气,你不怕报复。可是,这值得么?玉不同石撞一一你把身体搞坏了,对谁有益处呢?他们都是纺狼,不讲是非曲直,你应该用一种办法,给他们泡蘑菇。一一说真的不行,不开腔也不行,你只管泡,软也不吃,硬也不吃,使他们对你没有办法。你知道,小伙予,这不过是一种推托、敷衍、应付、消磨时间,谁还跟他们推心置腹来着?你只要把他们的耐性消磨完了,他们也就凶不起来了。可这个,你初出茅庐,一一多可惜周炳一昕,觉着自己这也不对,那也不行,顿时委屈起来。刚才在敌人面前,不管敌人怎么摧残、污辱,他都顶得住,可是在十七号面前,昕到这样的话,一一连十七号都不赞成他,他觉着十分委屈。他把头一歪,眼泪象断线的珍珠一样流了出来。十七号一面继续给他揉着肩腾,一面安慰他道不要紧,有什么关系呢?你还年轻嘛。等了一会儿,看见周炳没有?答腔,他又说说来说去,你还是第一次坐牢嘛,你根本没有这种经验嘛。又过了一会儿,看见周炳还是不做声,十七号又说了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了,不谈这些了。事情倒也奇怪,十七号说不谈这些的时候,周炳却缓缓地把头拧过来了。他用一种迟钝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还是谈谈吧,还是谈谈吧。我做翩事情,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革命就有这么难么十七号在心里想革命不难,懂得革命却难想了好一会儿,觉着还是不做正面的回答比较好,于是他就说道难也罢,不难也罢,你别心急,慢慢你就会知道的。反正,在目,前我认为你是一个少年英雄,一一在这一方面,我很佩服你。周炳还一个劲儿地要求他道十七号,说吧,说吧。反正,你、说难,也挫伤不了我的勇气你说不难,也助长不了我的骄傲我不过想明白一一你还是说吧,你就教教我吧。十七号仍然微微地笑着,没有回答。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也过去了。周炳的呛咳一天比一天厉害,喉咙肿得都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肩腾也是越来越肿,手指也是越来越肿,搞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三天过后,气他的呛咳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七天过后,他的手指也慢慢地退了肿,半个月过后,他的肩膀的肿也消了。用周炳自己的话说,就是这是一场三天不吃,七天不睡,半个月举不起手的大灾难。可是不管这个灾难有多么大,周炳毕竟又挺过来了,他终于是胜利了。

十七号一直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盯着周炳看。他看见周炳那个圆头大眼,身体壮健,英俊漂亮的外形,觉着他真是个傻大个儿。他看见周炳那一举一动都十分缓慢迟钝,就觉着他真是笨得可怜。他看见周炳老是望着墙上那个圆窟窿,望着那一片小小的空出神,就觉着这个年轻人真是痴得可爱。他看见周炳那种一点不放松的,一直撵着他问这、问那,想把所有革命的道理一个早上全部了解的神气,又觉着他是一个十足的呆子。可是,不管傻也罢,笨也罢,痴也罢,呆也罢,这个人伴着自己,跟自己一同坐牢,确是一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情。他觉着这个铁门里的难友如此可爱,甚至使他一个人独坐的时候,也会对着砖墙,自己跟自己悄悄地微笑起来。

九五电火雷光

这一年的春天,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潮湿的春天。自从正月初一起,就一直下着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半个月,看看又是元宵过后了。有一天早上,天刚放晴,太阳暖暖和和地照在珠江边上,全户州市的人都跑到屋子外面来了。马有一早也跑到振华纺织厂罢工委员会来,找马明跟王通借钱。这罢工委员会就在振华纺织厂女工外寓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时有马明、王通、胡杏三个人坐在里面,正商议着什么事情。马有一见王通,就把两手交叉着别在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茅通,快借几个钱给我,真是没有办法开火囊了。要广州人不开玩笑,那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当下王通就对马有开起玩笑来道马后炮,你开不开火篝,跟我有什么相干呢?你不开火蟹,还不是有沙河粉可以吃么马有急得直顿脚,道产唉,还吃沙河粉呢!你不知道,一一下半个月雨,什么人来吃沙问糙哪?我们那个粉铺子根本就不请临时工了!客人多他就请你,客人一少他就不请你,你有什么办法王通笑笑地说道你也没有办法?我只道你回到广州来就象当皇太子一样呢,什么办法都有呢!要不然,你急着回来干什么马有用手把王通的脸推歪到一边去,催促地说道算了,算了,别提那些陈年烂账了。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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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的,你借给我五块钱,我一出粮就还给你。王通高声笑道哈哈,不错!你才要五块钱,我还当你要五百块钱呢!不要紧,等我什么时候把银行的存折找出来,我就借给你吧。你现在最好是找你那些南关的兄弟,一一去借去,你到我们西门口来干什么呢?你们南关五虎将有的是钱,一一去找陶华、关杰、丘照、邵煌他们去吧。军师马明看见这样,就作古正经地说你没看见我们现在在罢工么?我们的工资很久都没有拿到手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子弄一点救济金,发给大家过日子。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钱哪马有看见没有办法,正因身要走,胡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拦住他,意思叫他别走。马有拿眼睛望望胡杏,看见她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一一苗条的身材,挥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少女的芬芳的气忌,圆圆的莲子脸儿还是一样的端庄,凛冽,微微带黑的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抚媚的神态。对着这样一个人,他是不敢多嘴多舌的,更加不敢开口借钱。可是他没有想到,胡杏那张圆圆的莲子脸儿露出一个大酒窝来,对他笑了。她笑得那样地和善,真使马有受宠若惊,他在心里面寻思赞叹道想不到震南村一个破烂肮脏的小丫头,出落得这么迷人。正在这个时候,胡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钱毫洋的钞票来,交到他的手里,同时对他说道马后炮,你是我们的老大哥,不是我说你的话,你真不该离开我们兄弟姊妹呀。马有接过钱,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