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名便衣凶神恶煞地,气忡忡地插进了人群的当中,走到那些日本纱的面前,一个个手里拿着铁尺,好象准备要动武的样子。他们一式地穿着黑肢绸短打,脚上穿着双乌布鞋,一一他们经过的地方,蒸发出一种腥臭的气睐。为首的一个挥舞着铁尺,对工人们说不许动?不许动!住手!住手!我们是宪兵司令部派来的,要维持这里的治安,谁也不准破坏工厂周炳一跳跳到那个人前面,面对面地指责他道:我们这是检查仇货,你为什么要来保护仇货那为首的人说我不管你什么稠货、稀货,凡是工厂的财产,你们都不许破坏。我们奉了上司的命令,要来保护这个工厂。周炳一昕,也生气了,用了更大的嗓子跟他辩论道你们也不看一看这是什么东西,这分明是日本货!日本现在已经进攻我们中国了,占领了我们中国许多地方了,你们还要保护这些日本纱,你们是不是卖国的行为为首的那个人也抗声说道我不管卖国、买国,我是奉上司的命令行事。我叫你们不要动,你们就不要动!你们谁敢再往上挠沥青油,我们就不客气了这时候,院子里的空气非常紧张,好象一场凶恶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样子。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空气里面有一种低沉的鸣一一呜,呜一一呜的声音,好象风吹电线,又好象什么虫子在草里边叫唤,好象一个什么病人在那里呻吟,又好象远处有什么机器在开动。大家听到这种声音,都预感到有一种不祥的祸事就要降临。

周炳再迈前一步,用他祖壮的胳膊把那个为首的便衣往后一推。那个便衣虽然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哪里顶得住周町炳这股劲儿,只见他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手上的铁尺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周炳这个时候大声叫道工友们,继续挠把沥青赶快拿过来,往仇货上面浇下去正在这个不可开交的关头,大家忽然看见区细从外面闯了进来,都觉得莫名其妙。区细这阵子脸红红的,迷迷糊糊的,好象喝了点酒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罐汽油,摇摇晃晃地闯到人群中间。区卓看见他这副模样,生气极了,一个箭步蹲到他的面前,拦住他质问道哥哥,你干什么?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区细说我干什么?我检查日货!你们光用拥青油往上浇,有什么用处?你看我,一一用这些汽油往它上面一烧,再放一把火,把它烧得个干干净净。一一这才是彻底的抗日这才是彻底的抵制日货!你们那样干有什么用区卓一昕,直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推开他哥哥,说哥哥,你不要乱来。我们这里的事情,由我们自己作主。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关你的事。你要抗日,要检查仇货,到别处去检查去区细一昕,冷笑道好哇,光是你们革命,不准我革命。其实你们哪里晓得,我不革则已,一革起一一什么来,比你们都要厉害十佑,百倍,币倍,万倍呢!你们瞧不起我,可是你不知道,我还瞧不起你们呢!象你们这样子文给缉的,一件一件给它挠沥青油,这有什么意思?你瞧我的说罢,他就举起那罐汽油,往他面前的四、五件日本纱上浇下去。浇完以后,他又掏出洋火,把那些汽油点燃了。霎时间,这几件日本纱就熊熊地燃烧起来,黑烟直往天空上冒去,一片红光在那个大院上面一映一牍地闪着。为首的那个便衣侦缉也一步跳上前去,一拳把区细打了个翘起。区细看见他居然敢动手,马上就回手往那个侦缉脸上打了一拳檎馐焙颍歉鑫椎恼旒┐友锾统隽怂模?

左轮手枪,接着,后面那七个便衣也一起掏出了左轮手枪,同时用他们手上的铁尺向周围的群众开始袭击。区细看见他们动起手来也就使出浑身的力量抓住那个为首的便衣的黑肢绸衣领,在他的胸部狠狠地打了一拳,接着用手去抢他的左轮手枪。这个时候,为首的便衣朝着区细胸前开了一枪,非只听见爆炸声啸的响,区细已经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前的白衣服上面咕噜咕噜地流出来。区细尖声惨叫了一声,又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

接着,这个大院子里展开了一场凶恶的大混战。工人们拿起铁锤,铁扳手,眼一切可以拿得到的铁器,眼便衣们对打起来。胡杏、章虾、黄群、何娇、何好、何影、胡执、胡带这些女孩子们也纷纷地拿起木棍,木槌,还有别的什么拿得到的武器,帮助男工们眼便衣们对打。她们在那些便衣的后面用木棍捕他们,敲他们的脑袋,打他们的腿。霎时间,铁器撞击的声音,身体倒下的声音,呼喊的声音?叫骂的声音,乱作一团。那金属的武器在日本纱的火光当中,在电灯的亮光底下,都闪闪发亮;一张张愤怒的脸孔也在闪闪发亮。这样你冲过来,我杀过去,对打了约莫有十几分钟。那些便衣哪里是这些工人们的对手,一边打,一边退,叫工人们应到一个墙角落里,看看处境十分危险。这时候,为首的那个便衣就对天放了一枪,接着,那几个便衣也跟着对天放了枪。枪信一响,工人们就惊散了,大家纷纷地从门口跑出去。正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周炳叫不晓得什么东西从脑瓜子后面敲了一下,登时觉得天昏地黑,支持不住,倒在地上他刚一倒下,立刻就有两个便衣过来拖着他往门口走去,其余六个便衣围着他,一面朝天放枪,一面抢出门口往外跑。这样子,周炳就被他们拖出了。大门口生又?

从大门口一直拖到马路外面。在马路上,早有一辆载重卡车在那里等候着。这八个便衣就把周炳弄上了卡车,很快地鸣、鸣、呜地开走了。

这边周炳昏迷不醒地在车上躺着,那边陈文雄在三家巷的豪华客厅里背着手来回走着,等着消息。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这个世界对他到底要怎么折磨,他在等着,焦急着,又毫无办法。何守仁跟陈文姆早已经走了,使妈阿添也来催他睡觉,一一催了好几囚,他都不作声,只是背着手在窑厅里走着,走着,走着,好象他要走很长一段路,现在才刚刚开头。没想到,十一点过后,夜已经深了,电话铃又突然叮叮地响了起来。他连忙跳到电话机旁边,拿起昕筒就问,你是宪兵司令部么?你是贯英课长么可是对方回答却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他听见对方在电话里说不,我们这里是公安局,是刑警大队,我是梁森。你是陈董事长么陈文雄说不敢,不敢,我是文雄。可是我问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来?你知道我九点多钟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根本就没有人昕电话么他在电话里发了一顿脾气,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不久,他慢慢听出来了,仿佛对方是在向他报告什么消息,这才停止了咒骂,仔细地听下去。后来他到底昕明白了,对方梁森在罗罗唆唆地说,他很抱歉,真是对不起,他也没有想到等等,等等。陈文雄又发脾气道你光讲这些废话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就对我直说吧。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果森又在那边吞吞吐吐地说道哎呀,陈董事长,你先我说生气。你在永汉路我说那家东昌百货商店我说今天晚上出了事了有很多学生冲进我说你们那个商店,打碎了你们所有的橱窗,把你们商店里我说那些来路货,都搬到马路上面来,放火烧起来了!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公安局派了人去维持治安还开了枪我说还打死了几个人。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办,怎么善后我说我也没办法了。不过,这个消息呀我说一定要向你报告。实在是对不起,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消息。陈文雄昕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你再讲一遍梁森再讲了一遍,他还是不相信,又对梁森下命令道你好好地、详细地给我再讲梁森又按照他的命令,讲了第三遍,并且加上说这些学生里面,有很多还是很体面的人物我说你隔壁何家那个何守礼小姐也有份去搜查来路货,把来路货含棚冷搬到马路上放火烧。后来我们开了枪,打死了人以后,就没有再看见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那还是你们的我说亲戚哪,你眼何家也报一个信儿吧这时候,只有陈文雄独自一个人在客厅里,但他还是露出一副凶神恶煞、要吃人的样子,对电话筒大声叫骂道什么何守礼不何守礼!你们全是废物!你们全都给我死去吧骂得一点绅士的味道也没有。骂完了,他还将电话筒高高地举起来,向茶几上狠命地一摔,把电话筒摔得粉碎。这时候,不知道哪家的狗在远处拚命地,神经紧张地狂吠着,一一汪、汪、汪,汪、汪、汪。

九零虚无缭纱的幻境

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周炳第一次叫人扔进了一个虚无嫖攒的幻境里,这在他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

他在振华纺织厂大院子里那场大混战当中,被人冷不防从后面打晕了之后,就被拖出大门口,又被拖到马路外面,装上一辆载重卡车,一直开到宪兵司令部门口。有一个象是医生模样的人爬上车给他检查了一下,判断他没有死去,也用不着什么治疗。以后,他在车上昏昏沉沉地,毫无知觉地睡了一个钟头。大概为了照例的安全,人们对于这样一个两眼紧闭,毫无知觉的犯人,仍然用黑手帕给他绑了眼睛,用原来那一部载重汽车,把他运到北郊外一块高地上面。汽车在一幢古老的、破烂的砖墙房子外面停了下来。人们又把他当货物似地运了进去,放在一个阴暗的、潮湿的空房间的角落里,然后,又在外面把门锁上。就这样简单一一把他扔下不管了。这幢房屋约莫有十几丈宽,坐落在一个山丘似的高地之上,四面有炮楼,炮楼之间有很高的围墙围住,象是一座古老的大书院。它里面的房间也很高大,并且到处都看得出来,曾组侄过一番十分粗糙的修理。围墙协面,有许多竹树,围墙里面,也种了许多竹树。看起来,又象是一座寄放灵枢的大山庄,一一总之是一座幽静阴暗,古老,高大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没有别的房屋,也没有别的人居住,却长满了人一般高的荒草。只有在远远的山下,才看到有些树丛,有些村落,有些稻田。推想起来,兴许是从前某个财主带着他的姨太太在这里修道,念经,或者是养静,养病的地方。围墙四角挪些炮楼,都是五层的坚固高耸的建筑物,这些高楼的墙上都留了许多竖立的,长方形的窟窿眼儿,可以从里面用步枪向外面射击。这应该就是保护他们的主人的那些打手们居住的地方。周炳被解掉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一一他昏沉沉地睡着,昏沉沉地睡着,一直没有醒。当天晚上,自从他离开振华纺织厂以后,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完全不知道。

夜深了,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总之是夜深了。周炳悠悠地苏醒了过来,缓缓地恢复了知觉。周围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静静地躺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后脑勺,觉得那里有一些粘糊糊的东西,又感觉到自己的头非常疼,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他把手指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一下,觉得有一点血腥味儿,他估量自己的头上是出了血。他忍受着头部的剧烈的疼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迈出步子向前走,不久,他就知道了,这是一个约莫宽一丈,长一丈五的房间。他用手在四面墙壁摸了一下,知道这墙是用砖砌成的,有一道门,是用厚铁板做成的,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摸着。他在这个黑黯戴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转,想发现什么其他的东西,但是,他没有发现。在他头上一丈多高的地方,他发现了几颗很小的星星,也不知道这些星星是从哪里进来的。此外,他昕见了远处有广些细碎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虫叫的声音,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觉得很疲倦,头又非常疼,有点支持不住,就又重新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周炳就醒来了。他发现这里确确实实是一间长方形的砖墙平房,墙高约莫有一丈五。在墙的七端接近屋梁的地方,有一个小困洞,直径约莫只有五寸来回,一一一昨天晚上的星星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如今,那里射进了一股盏光灿烂的太阳,把房间照得!?明透亮。他站起来,马上又记起,这个房间还有一扇用厚铁板做成的铁门。如今他又发现了,一一铁门的上方也有一个跟墙上的窟窿差不多大小的圆洞。他马上跑到圆洞前面往外探望,只见脚底下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对面有一堵灰色的墙壁,除此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回到墙边,靠墙坐着,呆呆地望着那个接近屋顶的小圆洞,望着那一片小小的天空,觉得这片天空非常可爱,一一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这样可爱的天空。这时候,他开始知道了,这是一个使他不能自由的地方。但是他并不甘心承认这一点,仍然自问自答道这就是失去自由么对。这就是失去自由。你当真失去了自由么对。你当真失去了自由。最后,他自己嘲弄自己说哼!好了。这下子,一一你该放乖一点了你已经失掉自由了。在周炳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他当然没有法子了解更多的东西。其实,这一幢砖墙房屋是很大的,一一象他所呆的这样的房间也有十几二十千。这里面住着一些宪兵司令部认为不应该住在别的地方的人,些奇奇怪怪的人。周炳没有法子看见一一在这个山坡上,只有这一幢砖墙房屋孤怜怜地站立着,它的周围长满了竹树,竹树的外面又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他更。加没有法子看见一一除了这个山坡以外,它的南面、西面、北面都是绵绵不断的小小的山坡,只有东面望下去,远处有一块小小的洼地,洼地上种满了水稻。太阳就从这方位升起来。

不久,有两个人走到周炳房间的铁门外面站住了。一个是穿便衣的看守模样,身上背着一杆长枪另外一个是穿便衣的杂役模样,手里捧着一碗水,从那个铁门的圆洞递给周炳。周炳接过了水,就问那两个人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那两个人板着脸孔望了他一下,也没有任何的回答,就走了。他们走了以后,周炳觉得,这两个人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到的人,很想跟他们接近接近。可是想到这两个人那一副麻木不仁的,死板板的脸孔,又很讨厌,一一觉得不想再看见他们。

他不知道,这幢古老的砖墙房屋里,这样的人很多,很多。这里面,有十儿二十个都是背着长枪的,也有十几二十个是做各种各样的杂役的。所有背着枪的人,都一律穿着便衣。一一也许他们的长官不想让那些四面八方来的,奇奇怪怪的人看出他们的身分。

那两个人见过周炳以后。就并排着往另一头走去。在离开周炳的房间七、八尺远的地方,两个人就谈起话来了。那背枪的对那提水壶的说你看见没有,这个人好象叫做周炳,是个新雀儿一一长得非常漂亮,不是么那个提水壶的回答道对呀,是个新雀儿一一听说他就是周炳。他跟许多阔气的人还都是沾亲带故的呢!那个背枪的说晚,这;个世界真是!既然有了阔亲戚,还当什么共产党呢那个提水壶的说可不是么?长得这么漂亮,一一一表人材,一貌堂堂,干什么不能发财呀?不能挣口饭吃呀?怎么世上漂亮的人偏偏会当共产昭党呢!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走远了。周炳捧着那碗水,喝了大半碗进去,把剩下的一些水洗洗脸,洗洗眼睛,又洗洗后脑勺子上面那一块嘎渣。他自己对自己讥笑道哺、响,这就叫监牢了!谁叫你擅自打开公安局的监牢来着,一一该罚你,也要你自己尝尝这种美味儿!喝过水以后,他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几步,就回头走儿步,又回头,一直走着那走不完的路。他既不气,又不笑,既不说话,又不做事,只是这样无意识地走着。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一种无边的悠闲,也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味道奇怪的悠闲。在别人,悠闲也许是一种自在,但是,他这种悠闲却没有自在的感觉。

离开送水大约两个钟头以后,那两个便装的人只在铁门的圆洞外面出现了。那个杂役模样的人递给周炳一个钵头,里面平平地装了一碗叫做假的东西,这些东西上面放了几块咸萝卡干儿。周炳接过饭以后,看见里面那些饭是灰黄色的,夹杂着许多小虫,瓦砾和抄子他闻闻,还有一股很浓烈的假味儿。他不饿也不想吃,就把那钵子饭放下,自己还是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的脑子里涌起了无穷的回忆:!从小的时候,到大了的时候从广州,到上海,再到震南村从他很生疏的人,到他很熟落的人,一直到他最亲近的哥哥周金和周榕,一直到他最爱的心上人区挑和胡柳,他都在无穷无尽地回忆着。特别是想到胡柳的时候,他觉着自己好象还是在震南村一样。一胡柳的声音和笑貌,胡柳的头发和衣裳,胡柳的温暖的,有点粗糙的手,他都回忆起来了。周金的容貌,周榕的容貌,区挑的容貌,胡柳的容貌,象走马灯似地在他的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他这样既不吃饭,也不坐下来休息,一直走了四个钟头,最后,还是觉得有点累了。太阳早从这个阴握的房间里溜掉,他感觉到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中午,就坐下来歇一歇。他从身边拿起那碗夹杂着许多抄泥的,灰色的,有惶昧儿的饭,用早上喝剩的水冲下去淘了几下,拿起用两根树枝做成的筷子慢慢地吃起来。吃完以后,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着约莫到了下午四点钟光景,那两个便装的人又在洞口上出现了。这一回,不单给他递了一钵子象上一顿那样的饭、粟,还另外又给他加了一碗水。他把那些饭菜接过来,呼噜呼噜地一下子就吃完了,觉得还想吃,但是饭已经没有了。于是,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对于自己的前途做了许多的设想他想到他们杀人不眨眼儿,自己这回也许要叫他们枪毙掉他想到他们爱逞**威,自己这回也许要坐很长时间的牢;他想到他们把他当做大逆不道,也许他们把他关上一年几个月,惩罚他一下子,才会把他放出去。他最后又想到,也许这些都不至于,也许只是因为最近发生抗日示威游衍,检查仇货,才把他临时关起来过几天,说不定可以把他放走。他自言自语道产凭我的罪状,看你们关得了我一个星期他来回想着,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设想是真,哪一种是假。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慢慢地黑下来了,他又沉陷在一片黑暗当中去了。他望望墙上那个小圆洞,连星星也看不见,但是,铁门上那个小圆洞有一些很微弱的灯光反影进来。他无事可做,又不想睡,就那么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着。一一仿佛这是他可以傲的唯一的事情。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他感觉到真是有点疲倦了,就摸索着坐到地面那张破席子上面去。不久,他又伸手到处摸索,找到工一块砖头,就拿来做枕头,衣服也不脱地躺了下去。天气有点凉,他身边也有两个破烂的麻包袋,但是他懒得去拉它们,就那么和衣躺着。这个时候,他慢慢地就体会出来了,一一世间所谓失去了自由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时间纵使不算很长,合拢来也只有二十四岁,可是却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他那么躺着,想着,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大概夜已经很深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天过去,第二天又来了。周炳想,这能有什么意思呢?这照样地只不过是那两个人,两碗水,两顿饭这照样地只不过是从墙壁上那个小圆洞里射进来明亮的太阳,只不过是从铁门上那个小圆洞里飘进来的微弱的灯光这照样地只不过是那张破席子,那块做枕头用的青砖,那两个破烂发臭的麻包袋。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可惜不管周炳乐意不乐意,时间还是那么慢吞吞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一一第二天过去,第三天过去,第四天也过去了。周炳掐着手指头计算从胡柳死去那一天一直到她尾七,又到国庆节,也过了五十多天,时间过得就象眨眨眼一样快。怎么这几天这样难过呢一天比一年还要长,不,简直不晓得有多么长!他压制不住自己那种毫无根据的幻想他幻想着有人来审问他,可是没有他幻想着有人来探望他,可是也没有他又幻想着有人来搭救他,可是更加没有。他觉着自己心里面有一盆火,可是,不知道什么人用一个很沉重,很沉重的铁盖子把这盆火给盖住了。不管他怎么样子努力抓扒,那个铁盖子总是掀不开。他把这种遭遇叫做折磨,他希望这种折磨能够很快地终结。但是,这种折磨仍然继续**着他的灵魂。他曾经幻想振华纺织厂的工友这个时候一定在继续检查仇货,并且,得到很大的胜利。胜利以后,他们也许还要演一出戏来庆视一番。还不止演戏,他们一定还会想出睡,各种各样的办法,扩大宣传,唤起民众,大家起来抗日此外,他又幻想过振华纺织厂的工友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想法子来探望他来慰劳他。一一他不知道多么想念他们但是,这些幻想也始终没有实现。这样子,周炳一直沉洒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过了七天的时间。

七天过了又七天,看看他进监狱已经快半个月了。情况仍然没有丝毫的变化,好象这个世界上已经把周炳这个人忘记了,注销了。周炳开始心慌意乱起来。他渴望有人跟他说话,可是没有。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己提了许多许多疑问来为难自己。他还想到,最好能逃出这间牢笼,一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这种想法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他假设,自己如果是一只麻雀,那就好了,可以展起翅膀,扑、扑、扑地从那个小圆洞里飞到外面去。如果这一点办不到,那么,假使他是一个苍蝇也好,他就能轻轻地飞起,在墙上爬行,然后,撞避那个圆洞口,就能够飞到外面去。再退一步,如果这点也办不到,那么就算他不过是一只蚂蚁,也比他现在做一个人好。假如他是一只小蚂蚁,他就能够顺着墙壁慢慢地钻过那个圆洞,钻到真正的世界上面去。可是最后他又自己谴责自己道你是傻子!你是疯子你这些都是幻想,没有伍何实现的可能。用炳在这间青砖房子里来回走着,走着,走了一个月,才从新的现实生活里面得出了比较正确的结论。他意识到,这是一种真正的惩罚。这是因为,他对什么人做了一些不合适的事情,那些人就用这样的惩罚来报复他。他意识到,何家、陈家这些人不只有钱,一一有很多很多的钱不只能说会道,什么话都能说得很好昕而且一一很有力量只要他们愿意,他们月以对自己做任何他们想傲的事情,杀掉他,消灭他的生命,把他关起来,剥夺他的自由,他们都能够做得到。他因为别人可以随意处置他而感觉到非常懊丧。他觉得周围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寂静,简直象什么都不存在似的那么一片令人失望的应静。他陆在这样一种虚无嫖攒的幻境里,无法脱身,象被扔上九霄云雾,象被投进无底渊潭,象被困在海上孤岛也象被锁在荒野深山。他当真失望了他自己问自己事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他自己回答自己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秋深了。在三家巷里,做母亲的周杨氏再也不能沉默了。她要向她不能十分明确肯定的什么人,害她的儿子的什么人提出抗议了。有一个早上,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早上,周杨氏披头散发地闯进陈家来。那一天恰好陈家所有的人都在家,周杨民。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使大家都愣住了。她一个劲儿冲上二楼,走到陈万利跟陈杨民居住的房间里,一把揪着陈万利就哭闹起来你还我的阿炳!你还我的儿子陈家全家人都跑到二楼这个走廊上围着看。那些使妈们当然不敢做声,那些小一辈的人也不敢做声。陈杨氏坐在一边,只顾嘴里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陈万利见周杨氏来势很猛,也不敢随便答话,只对周杨氏说不要急嘛,不要急嘛,有事情坐下慢慢谈,坐下慢慢谈。周杨民使唤更加高昂的声音哭叫道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你把阿金害死了!你把阿榕弄到全无音信了剩下一个阿炳,也不知叫你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到底居什么心?这样狠?把我三个儿子都耍弄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陈万利低声下气地辩解道没有这回事情。阿金我们当然不知道,阿榕出外,他也没有告诉我至铺。

于阿炳,那是因为他自己爱跟那些警察、宪兵作对,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周杨氏说不行!不行!我的三个儿子都是你们摘走的,你们不承认不行!快还我三个儿子,三个都。要还!少了一个也不行陈万利投有办法,就把陈文雄叫进来,要他回答周杨氏所提出的问题。陈文雄向周杨氏轻轻地鞠了一个躬,装出一副又恭敬,又胆怯的神气辩解道二姨,亲家妈,你话可不能这样说呵。我们虽然做一些小本生意,但是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地奉公守法,哪里敢害别人,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一一我敢起誓!阿金哪,阿榕呀,阿炳呀,他们都是我的老衰,不是表兄就是表弟又是我的舅子,不是大舅子就是小舅子,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呢?周杨氏用一种带着深仇大恨的眼光望着陈家父子,抗声说道哼!不是你们干的,还有什么人干的!什么人能干出这种毒辣事情来?快还我的儿子!我不跟你讲什么亲戚不亲戚,快把我的儿子还回来!要不然,我今天就跟你们拚了!大家看见这种情形,都吓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后来,还是周泉做好做歹地把她自。己的妈妈劝回家去了。这件事在西门口一带登时引起了众议纷纭,街谈巷论,真可以说轰动一时。有人说不得了了钉子的二妹傻子疯了,到陈家去大哭大闹,要向他们讨还儿子了!有人说这也难怪,她。她不向他们讨还儿子,又向谁去讨还儿子呢?有人说陈家也不应该下这样的毒手,周炳不过是把他们几件日本纱弄脏了罢了。有人说怎么,弄脏了日本纱还是随随便的事情?那些有钱人家,你弄脏他一张西纸也不行呵他们是把港币叫做西纸的。有人说那傻子二妹确实可怜,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都没有了。有人说就说是,可惜这三个孩子倒都是很挺拔的人哪。一个是在清党的时候没了,一个是后来不见了,一个是现在日本人打到中国来的时候又不见了。有人说事情恐怕还不能就那么了结。周家还有一个小妹子在陈家嘛,那又怎么办呢?对着害死自己的三个兄弟的男人,怎么过话呢又有人说事情当然不能完结。跟周家三兄弟一伙的还有许多人呢,事情就能够这么算了么?我看陈家也得提防提自己那末后几年呢。这样子说来说去,传来传去,话越说越多,越说越热闹,简直是无体无止。陈家父子陈万利和陈文雄表面上虽然装得很镇静,很泰然自若,仿佛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样子,但是心里面也确实有些着慌,加上陈文捷又拿不定主意有时候,认为陈文雄的做法对,是被迫的,没有别的办法,有时候又认为陈文雄的做法太严厉了,太绝情了,太不照顾她的劳资合作的主张了,这样子,使得陈文雄心中烦闷苦恼。他看出来,周泉虽然一声不吭,只顾整天坐在房间里哭,但是对他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眼神,一一她老爱用这种含混不清的,有特殊味道的,又象怀疑,又象惊讶,又象怨恨,又象绝望的眼神望着他,使他更加烦闷得无法排遣。

在振华纺织厂里,甚至引起了更大的动**不安。经理陈文捷觉得心里面非常疑惑,行动上又举棋不定,不知道怎么办好,干脆不回厂里来。照协理郭寿年想,自从那回出事之后,厂里也发生了很多不可捉摸的事情。胡杏、区卓、江炳、马明、掌虾、黄群这六个人,整天跟全厂的工友们低声谈话,窃窑私语,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在车间里谈,在饭堂里谈,在宿舍里谈,甚至跑到工人们的家里面去谈。这六个人简直成了最喜欢谈话的人,看来象是在进行一种秘密活动。郭寿年甚至感觉到有一种不良的预兆,仿佛什么灾难就要来临。他倒不单自己亲眼看见工人们举止异常,林开泰、郭标也多次跟他说起有人密报工人们图谋不轨。除此以外,那个王通就更加奇怪了。他见一样砸一样,见一样摔一样见人就骂,见东西就骂。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这些乡下来的自由女,也是碰到什么东西都摔摔打打的,碰到什么人都骂几句,咒几句。这边罢了,郭寿年又非常明显地看出来,工人们做工的时候慢惺表现出懒洋洋的样子,爱做不傲的样子,他知道,这是一种怠工。此外,工人们一个一个地、一群一群地来跟他交涉,要他把周炳交出来。他自己确实不知道周炳到哪里去了,对于他们的质问一句也回答不上来。后来他更发觉,这些工人们不只怠工,不只提出质问眼交涉,简直就在上班做工的时候纷纷地,三个一堆,五个一堆地议论起这件事情来,议论得有时候非常激烈,简直变成大吵大嚷的样子。郭寿年是一个忠于主人,忠于职务的人,他把这些情况向经理陈文捷一件一件地如实说了,并且告诉陈文捷,现在大家都非常仇视资方的人员,这个劳资合作实在很难坚持下去。

陈文捷说你干你的,你别管他们吧。郭寿年说不管不行呵。最好是你自己回去跟他们大家讲一讲,解释解释,免得劳资两方面的仇恨一天比一天加深,那就更不好办了。文雅、镇静的经理陈文捷这个时候只用眼睛和善地望着郭寿年,轻轻地叹口气,彼此都觉得一筹莫展。

九二第一次撒谎

:在监牢里,周炳的手指甲长长了,很想得到一把剪刀。他是一个打铁匠,又是一个剪刀师傅,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得到一把剪刀。枉费经过他的手打成的剪刀何止一千把,一万把,可是他仍然没有法子得到哪怕只是一把剪刀。他在阳光照射的砖墙上磨他的指甲。他的指甲不及砖墙那么坚硬,一一他经常这样磨呀、磨呀的,在砖墙上竟然刻成了许多道道。这天晚饭过后,周炳照例在等待那个无聊的黄昏。趁着房间里还有点亮光,他就在墙上数着他用手指甲刻成的那些道道。照道理,他每天在砖墙上刻一条道道,那么,数数这些道道,就知道他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天了。这天黄昏降临的时候,他数这些道道,可是数来数去都数不清楚,好象是四十七道,又好象是四十八道,他为数不清这些道道而感觉到懊恼。不久,天就黑下来了,那微弱的光线也从铁门上那个圆洞口飘进来了。突然,铁门瞠嘟一声响,走进了一个穿便衣的武装。那个人对黑吗吗的房间吼叫道二十三号,过堂周炳没有经验,顿时全身紧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他能了解这一点敌人今天是要提审他了。他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到来,可是盼哪,盼哪,盼了那么长的时光,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现在冷不防他的盼望忽然实现了,倒反而手忙脚乱起来。他一句话不说,一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着那个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两旁有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人,他一点也没有看见。这样子,一直走进了审讯室。那个武装便衣叫他坐在一张方凳上,他也一句话不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他看看周围,只见一边墙上挂着许多鞭子、棍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墙上有一排大拇指般粗细的圆铁条搭成的铁架子,正对面摆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他坐着,等着,心里想大概这就是所调考验了吧。等了半天的工夫,还没有见人来,他只好压着满腔的怒气,襟怀坦**地继续坐着等待。有时候,他很想发作一下,大骂一顿,问他们这搞的是什么把戏,叫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后来他又觉着那有些轻举妄动,也似乎太幼稚了。这样,等了约莫半个钟头,那宪兵司令部的侦缉课长贯英才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了进来。他的后面,眼着两介面貌凶悍,穿着短袖棉毛黑上衣、黑斜纹布短裤的人,看样子象是两个打手。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审讯录事,一一一个皮黄骨瘦的中年人。贯英坐在那张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那个录事坐在他的旁边,两个打手站在他的后面。他们四个人对他都露出一种敌对的神气,一一并且这种神气是冷冰冰的。看见这个格局,周炳也再三再四地强忍着那满腔的怒气,用一种同样玲冰冰的神气对着他们。

审问开始了。全是一些没相干的闹事情。贯英开腔,录事写着,无非是一些姓名、年龄、职业、籍贯之类。只是在问到性别的时候,周炳觉着很有意思。贯英问你是男还是女周炳根本不答理他。他再问,周炳仍然不做声。他第三次问,周炳、用一种极度轻蓝的神气反问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贯英泣有做声。坐在一旁的录事就对周炳训斥起来胡说你怎么能这样子讲话!问你你就回答,你是男是女,应该由你自己说。周炳不理他,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在那个格子里填了一个男字。到这个时候,周炳就知道了,这些人不是来打算跟他辩论的。以后,审讯继续下去。贯英问你参加了游行么周炳说是的。贯英问你参加了示威么周炳说是的。贯英问你要检查日货么周炳说是的。贯英问你是在那些日本纱上面挠了沥青么周炳说产是的。这个时候为止,审讯进行得异常顺利。周炳觉着自己所干的一切事情都是对的,于是理直气壮,什么事情都承认了下来。他想,对于这样的敌人,根本没有必要说别的话。可是,后来贯英又问谁指使你这样做的这一问,把周炳难住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好了。他想,如果把真话讲了出来,那本来也没有什么。根本没有什么指使不指使,大家一起商量抗日的办法,有什么罪过呢?可是他踌躇起来了。他的脸唰明一下子红起来了,到底决不定该怎么回答好。结果,他就反问道指使?什么叫做指使?贯英冷冷地笑了二笑,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说指使?

你还不懂?是谁跟你开过会?是谁跟你写过信?是谁跟你打过电话?是谁教你这样做的?周炳抗声回答道没有!你所说的这些都没有!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他说完以后,他的脸又唰的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撒了谎,一一他不愿意把跟他一起商量的人说出来,特别不愿意把金端、麦荣这些人说出来。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撒谎,连理直气壮的事情也没有直统统地说出。,?

来。他的脸红得象一块猪肝一样。

贯英又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两声,问道你是不是一个共产觉?周炳摇头答道不是。这回他倒是毫不作难地说了真话。

就这样,审讯好象就要结束的样子。贯英站起来了,那个录事也把那些卷宗掩盖起来了,仿佛事情就要过去了。在贯英走出这个审讯室以前,周炳听到了他们的两句对话。那两个打手模样的人问贯英道怎么样?要消夜么贯英回答道当然消夜。那两个打手又问道吃什么?贯英冷冷地好笑着回答道吃面条。说完,他跟那个录事就又象来的时候一样,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去了。

周炳觉着很不痛快。他本来想和他们大大地辩论一场,用他自己的抗日爱国的大道理压倒他们,使他们屈服,使他们承认把他拘留起来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应该赶快把他放出去。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把这一番本来会十分精彰的审讯做得毫无声色,草草了事。而他自己的事情,又没有一个确实的着落,一一他为这一点又生起气来了。看见贯英他们走了出去,他自己也站起来,想跟着走出去。可是,投提防那两个打手竟凶神恶煞地吼叫起来,一个说站住一个说把衣服脱下来!我们要检查。周炳把衣服脱光了以后,他们把这个**裸的犯人带到铁架子下面,要他脸对墙,背朝外地站着。然后,他们用绳子把他紧紧地捆在铁架子上,用一把藤鞭拚命地往他的身上抽打。一个打着,一个问着说快说谁指使你头两鞭抽下去,周炳感觉到一种剧烈的疼痛,整个人跳了一跳,心脏也缩成一团接着,数不清的藤鞭清脆地,呼呼地,回挝、挝地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皮肉上,骨头上,关节上。他浑身发烫,有一种冲鼻麻辣的感觉一直冲到他的头上,渗进他的心里,使他觉着很难忍受。,平常,小小的疼痛他是不在乎的,大的疼痛他也没有尝试过,这回是第一次。他想叫,想跑,想用手护着自己的身体,想用什么东西挡住那把藤鞭,可恨他全身被绑着,没有办法动弹。他觉着,他很仇视这两个打手,也很仇视那个审讯他的人和那个录事,仇视这间大砖房屋里的所有的人他觉着,不能向他们示弱。因此,他使用全身的力量忍受着,一一纵使轻轻喘着气,却没有哼出一声来,连。牙齿都没有咬一下。那两个人轮流打着,轮流问着,约莫打了十几二十分钟才停下手来。其中有一个人还向他挥舞着藤鞭,威吓道说!谁指使你?快说!不说,我们就把你打个稀巴烂!周炳悻悻地回答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这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全身什么地方疼,什么地方不疼了,只觉着从头到脚都是麻麻木木的。在这些麻木的肢体上面,好象有什么针在刺着似地,觉着这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断地,一阵一阵地刺痛。后来,周炳偶然扭回头,瞧见那两个打手站在一边,叽叽咕咕地商量什么,他就用那种跟人争辩的语气大声叫嚷道放开我!放开我!我只是要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你们为什么要打我?难道你们不是中国人么?你们一点都不爱国么?其中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对他说你整个都是废的!我不管你什么爱国不爱国,你只要说出来谁指使你,那就够了。周炳气愤愤地说道没有人指使我!你们这样做,你们就是犯罪!另外一个人换了一条用牛皮编成的粗鞭子走过来,对着周炳那个**的身体横、直乱抽了一顿。这皮鞭分厉害,它不象藤鞭那样发出一种挝、挝、挝的清脆的响声,它只是沉重地,呼、呼地抽在周炳的身上,咬住他浑身上下的皮肉,比那藤鞭要疼痛好几倍,厉害好几倍。只见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周炳的皮肉登时泛起一条红,一条青的,有许多地方已经一楞一楞地肿了起来。一一到后来皮鞭一下去,那儿的肉就破裂了皮鞭一揭开,那些鲜血就一丝一丝地渗出来,汇成一股往下淌。一一本来已经麻木,后来又逐渐恢复了知觉的肌肉,这时候疼得更加厉害。周炳觉着,好象有许多铁钳子在他的身上这个地方,那个地方钳着,把他的皮肉一块一块地从他的身体上钳起来,一一撕下来。他一会儿咬着牙由,一会儿放开,过一会儿又咬着牙齿,再过一会儿又放开一一浑身在哆嚷着,在痊擎着,不久,那白豆一般大小的汗珠就从他的身上一粒一粒地冒了出来。那两个没有心肝的人照样挥起皮鞭,轮流着往他的身上猛烈抽打,真是象两匹野兽扑在他的身上乱咬一样。他们对他咬着,撕着,扯着,好象要把他撕成碎片。他想呕吐,可是喉咙叫什么东西梗塞着他几乎要哼出声来,要大声叫嚷出来,后来,他又想不行,不行,要是我一哼出来,一叫出来,他们就胜利了,他们就得法了只要我一哼,一叫,就表示我受不了了,他们就占了上风了。这是无论怎么样也不行的。这样,周炳又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把自己的哼声压了下去。不久,他的浑身就变成花斑斑的;有青,有肿,有血,有汗,一片模糊。又过了一分钟,他使用了最后的力量,大声叫道你们他本来想说你们丧尽天良,你们是卖国贼,你们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可是他的舌头转动不灵,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吼叫着你们!你们。匍那两个人一面打,一面还不停地问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可是犯人好象没有听见一样。看来他们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剔的办法了,自己也觉着有点累了,就扔下皮鞭,坐在椅子上擦汗,喝水,抽烟,一面不断地拿眼睛瞅着犯人,看他有什么动静。过了好长一会儿,周炳才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剧烈的疼痛冲击着他。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一下,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起话来道你们这没有用处。我有道理你们没有你们摧残可是你你们会得到报应他的声音很低,很微弱,那两个人很难听得清楚。可是报应两个字他们是昕见了。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象用尖刀捅了他们一下似的,使他们突然间扔下香烟,暴怒地跳了起来,嘴里污秽地骂道丢你老母!我操你祖宗十八代那两个人象失去了理性的疯子一样,每人拿出一根钢鞭来,走到周炳的后面,往他的身上继续抽打。这种钢鞭是一种特殊的刑具,一一它用钢丝做芯子,外面包了一层橡皮,一一打在人的身上特别疼痛一直疼到骨头,还叫人疼很久,很久。这时候,周炳挥身颤动,好几处皮肉已经撕裂了,在他的身上,已经很难找到没有血迹的地方了。那两个疯子抢起钢鞭就朝他身上没有裂口的地方猛烈地往下打。周炳被毒打着,咬着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仍然不肯示弱。他已经不知道任何的疼痛了,只觉着浑身火辣辣地发烧他的脑子这时候也麻木发胀,既昕不见什么声音,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只觉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不断地捕他,又闯到一股一股的腥气,只想作呕。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回恐怕是要死了。因为想到死,便又想起了区桃和胡柳,一一想到她们临死的时候,大概也有自己如今的奇怪感觉。后来,他们打一鞭,他晕一下,再打一鞭,他又晕一下,一直到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那两个耀武扬威的人看见他没有动静,就停下手来,互相商量。其中一个说死了吧一个说没有。于是两个人就动手把他解了下来。这时候,有两个杂役提了一副担架进来,将周炳放在担架上,把他送回他自己的牢房里。进了牢房,他们又把他放在那张破席子上,叫他脸朝地趴在上面最后又替他把脑袋歪向一边,使他的鼻孔好出气。随便他们怎么摆布,他都完全没有知觉。到第二天天亮,他仍然趴在那张破席子上昏迷不醒。原来那天晚上,这间牢房里增加了一张破席子,增加了一个囚犯,他一点也不知道。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也从那个圆洞口斜斜地照到墙上来了。杂役送来了照例的开水。那个新来的囚犯接过了自己的一碗,又替周炳接过了一碗,但是周炳仍然什么也不知道。新来的囚犯起来,坐下,走路,端水,都显得很困难的样子。一一只见他两只手哆嗦着,两条腿也哆晾着,好象害了什么重病似的,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他只不过也眼周炳一样,在昨天晚上被毒打了一顿,然后被扔到这个房间里来。他被扔进来的时候,周炳还没有回来。这时候,他喝过水,慢慢地爬到周炳的身边,仔细一看,呵的一声叫了起来,好象他是认识周炳似的。开头,他不敢叫名字。过了好一会儿,他想了又想,终于轻轻地呼唤着周炳,用炳。周炳仍然昏迷不醒,一点知觉也没有。他又第二次叫,周炳还是没有反应。他又第三次叫,周炳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没有办法,只好用破麻包袋替他把全身盖了起来。过了几十分钟,他又爬过去,伸手到麻包底下,摸摸周辆的胸膛,摸摸周炳的脉搏,拿手挡住周炳的鼻孔,试试看还有没有呼吸。周炳仍然象一块石头似地趴在破席子上不动。又过了几十分钟,他端起一碗水,爬到周炳的身边,替他揭开身上那块麻包袋,然后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来,蘸着水,替周炳仔细地擦去身上的血迹,一面擦,一面轻声地叹息。太阳都快晒到地上了,周炳才慢慢地苏醒过来。他觉着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可是不认识他是谁。他想起来又起不来,想转动一下身体也不能转动,只能呆呆地用眼睛瞅着那个新来的犯人。他看见这个人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条的身材,皮黄肌瘦,脸孔四四方方的,两边辙骨都很高,穿着破烂的衣服。他觉着很奇怪,这个人好象认识,又好象不认识,他叫不出名字来。后来他闭上眼睛,定了一定神,就认出那个人来了。他想跳起来搂住那个人,可惜全身动弹不得,只好用一种高兴得发疯的热情高声叫道金端!金端!金端大叔!那个人没有答应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动也不动。周炳从惊喜的山顶上突然掉进了忧愁的深潭里,。嘴里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接着他再把那个新来的犯人看了又看,觉着他分明是金端。一一但是他又希望他不是金端。是金端,他是很高兴的如果不幸真是金端一一他也被捕了,那就糟了。这刚受过刑的年轻人自己心里嘀咕着:怎么他也跑到这儿来呢?他怎么能跑到这儿来呢?太糟糕了!那新来的犯人瞅见他这个样子,就平平静静地对他说小伙子,看错了然后又用一副严肃的神气说去我不叫金端,我叫冯运生。我是从外地来的,到这儿来要做一些买卖。一一可是,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跟我从来都不相识,你就管我叫做十七号好了。你叫多少号周炳把自己的代号告诉了他。他又接着往下说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样子。我是十七号,你是二十三号,咱们从来都不相识,这样就行了。随后十七号又问他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周炳详细地把他们怎么样演戏,怎么样示威游行,怎么样检查日货,怎么样把那些日本纱据上沥青油等等,都细说了一遍,把振华纺织厂里面许多人的情形也告诉了他,最后对他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外面的事情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十七号一面听,一面点头,昕完了,又对周炳说二十三号,你大概也不清楚,一一我在九月底就被捕了,比你还早了半个月。所以十月份发生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哪尸周炳点点头,没有做声,一一他自己也在想念着,并且想念得非常厉害。他两条腿不能动,两只手也不能动,十七号就把那碗水端到他的嘴边。他咕噜、咕噜地一起喝了下去,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产十七号,你真没有法子想象,他们把我打得多么疼!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一一这就叫疼!我说老实话心灵上的痛苦我经历得不少了。这种肉体上的痛苦,一一我还是头一回。实在疼呵!一一不过,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承认这说着、说着,周炳自己就呜、鸣、呜、呜地哭了出来,完全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会儿,他又断断续续榷往下说我在敌人的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情绪。我连一声也没有哼过。我知道这是一条界限。要是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忍不住叫了声,或者自己嘴巴漏了一点什么风声,那我就完了。一一敌人会判断我害怕了,判断我后退了,判断我准备屈服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我不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这里有一条界限。如果我跨出这条界限一步,那我就永远完了,永远往下掉一一再也不能回到原来这个地方来了。说着,他忍不住挥身的瘁痛,就一声接一声地哼了起来。十七号昕到他这种痛苦的呻吟,就用手抚摸着他那叫他们剃光了的头,心疼地安慰他道产哼吧,哼吧,使劲地哼吧,这里只有我听见,不要紧。周炳哼了。半天,又苦笑了一下,有点自豪地说道你看,他们用藤鞭子、用皮鞭子,哎哟还用一种皮软心硬的不晓得什么鞭子,把我浑身都撕开了。哎哟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便宜也没有捞到。哎哟我还是我。十七号非常赞赏周炳这番叙述。他也给周炳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这方面的经验。他告诉周炳,不管肉体上的痛苦还是心灵上的痛苦,他都经历过。他充分肯定周炳这种决心道不错,年轻人,你大叔佩服你。确实应该坚持这条界限只要你有一个脚趾头越过这条界限,你就完了。这是一条人和畜生的界限,一一一条光荣和耻辱的界限,一条前进和堕落的界限,一条烈士和叛徒的界限,一条幸福和悲哀的界限。说到这里,十七号想起周炳这回确实碰到了一道难题,一一他将要穿过一条他最不熟悉、最不擅长走的险路,于是他又加上说道老弟,不过我们不能光是象铁那样硬,还要象钢那样韧,对么?如果象铁那样硬,又象铁那样脆,我们就不能坚持下去,对么?只有象钢那样的韧性,才能够不管什么情况,不管经过多少时间,都一样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一一我们就胜利了。周炳趴在破席子上,不断地动着脑袋,表示他是在点头。这脑袋一动,他忽然又全身疼痛起来,一一疼得他简直哼、哼地叫个不停。叫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颤声说道我有时候一一哎哟,憋不住想骂那些畜生,想动手打那些畜生。别着他们那么两个打手,其实我要是动起手来,哼!有时候,我真想把什么事实都讲出来,用事实压倒敌人,一一一点不假,我想跟他们好好地辩论一番。我有道理,他们没有道理,他们是辩不过我的。十七号笑了,接上说你骂他们,你打他们,你用事实压倒他们,你用道理压倒他们,一一都没有用,他们不理你这一套。他们有兴趣的,正是你把所有的事实都讲出来,甚至把你眼自己的朋友们所做的事情都讲出来,那他们可就高兴了,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了。缰鼙粞?根,忍住痛苦,晒笑地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们拚命地逼我,要我说出谁指使我。我也几次想把咱们商量活动的情况一起都讲出来。一一那有什么问题呢?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都是救国救民的事情,都是正义的事情,怕什么?一一难道有罪么?可是我到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这样子,我一辈子第一次撒了一个谎!真的,我第一次撒了谎。十七号大笑道这就对了。傻老弟,这不叫撒谎。你现在是对着敌人,对着敌人谈不上什么撒谎不撒谎。如果不讲究策略,纵情任性,那只能毁灭自己,也损害了革命。一一三家巷的王子呀,那就筹于是犯罪你的身体是革命的财富,你可没有权利毁掉它。就这样,他们说着,笑着,说了又说,笑了又笑,悄悄地说,悄悄地笑,悄悄地呻吟,悄悄地叹息。周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疲倦,忘记了自己。他就过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也过了自己一生中最甜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