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陈文婷赖在**,又赖了半天。一直到她觉得赖在**也很讨厌了,她就爬了起来,在什么地方拿了一种药吃下去,又在什么地方拿了一点药涂在自己身上的什么部位。握磨了半天,她就仍然穿着睡衣,颓然地倒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自己问自己道今天怎么过?今天不用打针了,今天怎么过说完,她就按了接铃,叫使妈进来。干细活的使妈进来给她收拾了床铺,做饭的使妈送了早餐进来。她也懒得去洗脸,就那么爱吃不吃地对着早餐发呆。后来,她又按了按铃叫区细进来。区细进来以后,她就骂他道你进来干什么区细说不是你按铃叫我进来么陈文婷说是我按铃,可是你站在门口就对了。你没有看见,我还没有换衣服翻么区细没有办法,说是,是,我还是出去等你吧。陈文婷说不用了,你就坐下吧。区细坐下之后,她就跟她的男管家商量,今天怎么过。区细想了一下,就提议道咱们不如找几个人来打打桥牌吧。陈文婷说没兴趣。区细想了一下,又说那么,我们还是到庚午俱乐部去打打弹子吧。陈文婷说投气力。区细又搔头抓耳地想了好一阵子,就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咱们不如雇一辆汽车,去逛逛白云山吧。陈文婷又生气了,说唉呀,你看你蠢到什么样子!我今天这样子的情况,能够去逛山吗?昨天晚上跳舞把我跳得挥身都没劲儿了,脚趾头都磨破了。你怎么这么蠢区细也学着陈文婷的姿势,把两手摊开,做了一个没有办法的表情,但是,做得很不象。陈文婷气极了,她决心自己来想办法,不靠他了。最后,她灵机一动,就决定了。山是不去逛的,倒是逛逛珠江却不错,于是就作了决定今天去逛珠江。区细当然十分奉承,说这个主意好极了陈文婷说好不好罢,你赶快去调船。区细连珠炮般回答道对对对,我赶快去调船,我马上去给南海县打电话。区细这句答话,也使陈文婷非常生气,她说你看你蠢到什么样子!叫你去调船,你就打电话到码头去,叫咱们县里那只游艇在十五分钟之内赶快开到天字码头等我,这就行啦。你说太太要船,这就行啦。还给县里打什么电话呢?你看你蠢到什么样子区细虽然不服气,但是也没有牛,话说。陈文婷把脾气发够了,就低声地问区细道我的好表弟,你倒说说看你到底会什么?你有什么本领区细仍然涎皮藏脸地回答道我会什么?我有什么本领老实告诉你吧,我会革命。陈文婷听见他这么说,不免笑了起来,说,好啦好啦,你会革命。你到外面去,等我一下大概等一个钟头吧。等我把衣服穿好了,我就带你到珠江上去革命去。果然,过了约莫一个钟头,他们就出发于。临出发以前,陈文婷把门锁上,然后,又站在门口,背着那扇木门发呆。她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我缺少了一样什么?我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呀后来,她又转过脸去问区细区细,我少带了一件什么?我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你知道吧俨区细回答道我怎么知道。陈文婷点点头说对,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不久以后,陈文婷坐了自己的包车,区细雇了一辆人力车,两部车子飞快地朝天字码头走去。到了天字码头,上了游艇,他们就在珠江里面东西南北地游逛起来。在游艇上,陈文婷既不喝茶,又不吃东西,只要了一杯白开水,喝了两口。她的眼睛茫茫然地望着珠江,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今天的珠江,在灿烂的秋阳下,翻腾拾叠地滚动着,叫嚷着,十分忙碌。广州人把它叫做过海电船的那种过江汽艇在珠江上面穿梭来往,船上装满了人,装满了自行车,十分拥挤。那些木头傲的货船,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有装柴的、有装米的、有装砖的、还有装抄的,都装得十分沉重,在珠江里面缓缓地移动着。这纵纵横横的船只把珠江的水面划得金光万道。两边岸上,人哪,车呀在那儿奔跑着,笑骂着,十分喧哗。这一切装点着南国的热闹的人生,十分绚丽。可是,这一切对于我们这只游艇的女主人来说,却没有留下或者多、或者少的任何印象。她茫茫地望着天,茫茫地望着水,茫范地望着这整个人生,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昕见。

当这只游艇走过白鹅潭,正准备掉头往北走的时候,陈文婷好象神经失常似的,突然连声叫道周炳!周炳区细吃惊地望望她,又望望四周,瞧见在带艇的餐厅里只有他跟陈文婷两个人,没有什么周炳,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江面,不作声。

陈文婷见他呆呆的象个木头人似地,就商声骂道怎么啦?表弟!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呵区细结结巴巴地说你叫谁?你让谁答应陈文婷更加生气了,用一种尖叫的喋门说:你嘛!你不是周炳么?你不是很象他么?你不是跟他一样么?怎么我叫你,你都不答应区细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还是不作声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陈文婷又轻轻地叫了起来周炳!周炳区细这回连忙答应道哎,叫我干什么想不到陈文婷突然生气得浑身发抖,瞪大了眼睛说你是周炳么?你不害躁么?人家叫周炳,你答应什么?

你真是不害躁!不象话,唉,不象话。说完之后,陈文婷忘记了一切,闭起眼睛,只顾自己瞎想着。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天下,也没有什么人生,也没有什么秋天跟春天,这世界上有的只是闷损,问损,问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真的周炳迈着从容淡定的,轻轻的步伐,走进了振华纺织厂的经理室。他带着一副很高的兴头,微微地笑着,搓着手,又往后掠着自己的头发。他好象正在做一件十分有把握的事情,象一个大力士在角力以前,觉着自己必然要胜利的一样。周炳没有发觉陈文捷在很注意地望着他,他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陈文捷看见周炳一切都很平常,长了副平常的脸孔,穿着平常的衣服,一切都很平常。只是在知道他从哪里来了这么一股傲慢的劲儿,进了经理室,好象没有看见,。任何人一样,这使得她从心里面打了个冷战。周炳没有注意这一些,他用一种主人翁的态度把椅子从会议桌旁边拉了一下,然后又去倒了两杯茶,放在会议桌子上,然后,又走到窗户前面,把四扇窗门都打开了,然后,对那个坐在办公桌后丽的经理陈文捷说咱们到这边来谈谈吧。这次约会,本来是陈文捷邀请的,陈文捷有了一个很好的打算。她想把周炳叫来,跟他好好地,耐心地,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话。现在,她看见周炳这种神气,又邀她坐到会议桌子旁边来,好象倒是周炳有什么要说似地,她就暂时不作声,想看看周炳想说什么。

两个人都坐到会议桌子旁边以后,周炳又对陈文捷微微地笑了一笑,就开始说道表姐,你跟我们一起抗日吧,好不好?我们那么多人都要求抗日,你不是不知道的,我们的戏你也看过了。大家提起抗日,都是信心百倍,觉得我们中国只有抗日才有出路,这些你都是知道的,用不着我来说。我现在只要求你跟我们工人们合作,不要阻碍我们工人们爱国、抗日的行动,不要阻碍我们检查日货,也就是说,检查仇货。你能答应么?你如果能够答应,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们就象六年前大革命一样,又站到一起来,共同抗日吧!绯挛慕莸愕阃罚艘幌拢糜械忝闱俊睦锩嫦?我本想对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却叫他抢先了一步。她心里面这样想,嘴里面却说道必是呀,是呀。你讲的这些道理都是对的。从前大革命的时候,咱们抗英、抗日不是都站在一起的么?这因为什么不可以站在一起呢?你讲得很对。我们不要说是表姐弟了,就说是经理眼工人吧,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站在一起的呢?所以,我觉得,你提的那些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周炳兴高采喇地说那么,你答应了陈文捷点点头,冷静地说我答应,当然可以答应,这有什么奇怪呢?所有爱国的人都可以答应的。但是,你应该尊重现实。周炳甩手搔着后脑勺,说什么现实?我尊重什么现实陈文捷用一种事业家的口吻,严肃地说尊重当前的现实。我要求你,也要求你们那一些人,都要尊重当前的现实。她也从容换定地拿起周炳给她斟的茶,轻轻喝了一口,平静地继续说道当前的现实就是我们厂里这一批日本纱,是在日本帝国主义占领沈阳以前就买进来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周炳说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不过,日本人要占领咱们中国,要侵略咱们中国,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了,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的了。这一点,难道你还会不知道么陈文捷说当然,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但是,日本想侵略咱们中国,想灭亡咱们中国,那不过是一种趋势,还不是现实。现实是它到今年九月十八才占领咱们的沈阳,而我们这批货,是在九月十八以前就进的不说这些了,就说现在吧。现在如果你跟你们那些人能够不干涉我们这一批货,一一就是说,放过这一批货,让我们把它用完了,一一那么,我们也可以答应,以后,我们再不近日本货。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开辟纱的来源,用英国货,用别的国家的货,就是用香港货也可以。这一点,我们应该成立一个绅士协定。用炳笑起来道我不是什么绅士,不过我想,任何人也主不会接受你们这个方案的。陈文捷伸出手去,几乎要拍周炳的肩膀,不过她到底投有拍,就把手缩了回来,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接受呢?这就是当前的现实嘛。你想想看,第一,从经济上来说,这批货咱们已经买进来了,是咱们自己的了,如果把它毁了,咱们不是经济上受了很大的打击么?其次,这批货如果可以织成布,那么,可以给广州的市民增加很多财富,可以让大家穿穿,一一就是说,可以利用这批原料,这也是国家的利益。你把它毁掉了,不是损害了国家的利益么?最后,假定这些都不讲了,光从人情上说,你也该考虑考虑。怎么说到人情呢?就是俗语所说君子不究既往嘛。何况咱们还是亲戚咱们过去有什么做错了的事情,咱们彼此不都可以原谅一下么?只要以后做对了,就行了。这是中国的人情,就是拿到什么地方去都说得通的。你看,从这许多方面去考虑,你要是能够跟我们合作,那该多好呵!那我就有信心了,我这个劳资合作的主意就打完了,就更加坚强了。这样子,就是对咱们双方的任何人,都有好处嘛!一一对资本家有好处,对工人也有好处嘛周炳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经理说经理,我劝你还是当机立断,把仇货献出来,才是正经。他说完以后,走到窗子跟前,站了一会儿,把院子里那块大草地从近到远望了一遍,然后掉转头来,对陈文捷说们经理表姐,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想得罪你,不过,一一你那些话,任何人昕起来,都会把它当作一种手腕,而不是什么真心真意的谈话。你想想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呢?这不单是我,就是全体工人,都不会答应的。陈文捷低声说道是这样么?渺!

她这句话好象只是对自己说的,声音低到别人完全昕不见。她正意识到自己真正地在经历一次彻底的失败,但是她仍然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对周炳说表台,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一个采买,在咱们振华纺织厂里是个高级职员,不是普通的工人。你接着常识来说,是属于我们资方一边的。周炳从心底里乐起来了,傻傻地笑道是哪一边都没有关系,反正你们知道,我们的工友也知道,现在别谈这个还是你当机立断献出仇货,免得大家伤了感情,才是正经。?

陈文捷也从绝望当中冷笑起来了,说你不是在演戏吧?唉,你真是一个傻子。周炳看见她的模样,也料想她是不会答应的了,于是就把正经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并且当真地用演戏的腔调说道表姐,我不是个傻子。说我黯直,那是有的可是我相信我自己一点也不傻。一一慧直有什么罪呢?蜻直无非就是慧直罢了。自然,我爱说话,常常因为这个,要得罪人。我有时候恰恰知道明明不起作用的话,可也要说。一一这是一种短处不过我也要解释下,其实并不都是明明知道没有用才说的。在我说出自己心里话的时候,我多么盼望它会起作用呵!比方说,我现在还想说一句话,不知道你昕起来觉得怎么样?我觉着,咱们这个世界上要换主人了。从前,什么事情都是你们作主,一一你们有钱,有知识,有头脑,说了就算。你们就是主人。你们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很有秩序,很好,一切都按部就班,今天的事情照着昨天的办法做下去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时候你们才会不当主人,才会让别人来当主人,你们习惯了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一一你们说的,哪怕是很少数人说的,哪怕是一个人说的,都要算数,都要大家来遵守,都要大家服从你们的命令。这以后,恐怕不行了。一一我说,特别是在这个抗日的问题上面,我看不行了。因为你们不抗日,你们要阻碍抗日,你们要投降,你们要卖国,大家不同意。咱们工人不同意,农民不同意,学生也不同意。这样子,你们的话就不灵了,你们再也没有资格当这个世界的主人了。这个主人的位置是你们愿意放弃的,愿意丢开的,愿意让给别人的,怨不得别人。你们又想当主人,又想卖国,还要拉着全中国的人民一起去卖国,这怎么成呢?其实说起来,如果你们把国家卖了,你们自己的主人也不是当不成了么?好了好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全都懂得。那么,你自己去想一想吧。陈文捷昕见他这么说,感觉到有一股不知道有多么重、多么大的力量朝她身上压下来。她站了起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心慌意乱地望着周炳,默然不语。这时候,那九十六台织布机照样呼隆、轰隆,他拉、卡拉地转动着,撞击着,吵闹着,吼叫着,跟昨天一模一样,跟前天一模一样,。跟大前天也一模一样。

八九进击

这一天下午,象一朵色调深沉的鲜花一样的胡杏在振华纺织厂饭堂的东边那个角落里,精神抖撒地一个劲儿忙着扎牌灯,准备今天晚上提灯游行的时候用。在这个角落里,地上堆满没有削开的竹子跟已经劈开的竹枝,修光的竹篮,还有两把锋利的竹刀,桌子上堆满了纱纸、纱纸捻儿、浆糊、剪刀跟各式各样的、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蜡光纸。胡杏非常自信,非常满意,又非常娇捷地在这些东西当中磨磨转转,嘴里低声哼着木鱼书的调子,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过饭堂。那跟她同年,今年也才十七岁的区卓在旁边帮忙。区卓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递这样,一会儿递那样,一会儿拿起竹刀削竹枝,一会儿又拿起裁了的纱纸搓捻儿,也忙个不停。两个人都在专心专意地干活,眼睛不往别处望,大约有整整一个时辰,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区卓偶然看胡杏一眼,也不明白她哪儿来的这身精力,这股劲儿,后来,区卓觉得有点累了,就跟胡杏闲聊起来。周炳什么时候回来过区卓指着门口,慢吞吞地问道,是他给你出的好主意么?把你:熏得满头大汗,半天不得闲。胡杏也没有拿眼睛望他,只是得意地笑了户笑,说除了他,还有谁爱捣蛋?炳哥说,咱们在晚上提灯游行的时候,排头一定要有几个大一点的牌灯才好,才显眼,不然黑酸酸的,人家都不晓得你是什么队伍。我想,这个也对,可是我哪里会干这个活路呢?我从来没有扎过这么大的牌灯区卓笑笑地说:!那些纸扎活儿、编织活儿,当然是你的拿手好戏。我就猜得出来,大概准是炳哥出的主意,因为别人也许还不知道你真有这股巧劲儿呢。胡杏甜甜地笑着,没有说话。她拿眼睛望望区卓,忽然发现区卓神色变了,脸往下一沉,慢慢地说前两天,炳哥跟我谈起这游行示威的事。炳哥说,游行示威不是好玩的事,不是大家兴高采烈去逛大街。这游行示威是很危险的,咱们过去在七年以前,在沙基大街前面游行的时候,就发生了很大的惨案。炳哥把这一回的事情跟我讲了以后,还问我你记得么?是谁杀了你的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忘记这件事。不,不但是不能忘记,你还要经常用心记住这件事,你要好好地用心记住我这句话。不管做什么事情,你都应该想起我这句话来。杏姐你参详一下,炳哥就是这么说的,我想,他说得对。说不定今天晚上示威游行在哪条马路上,在什么地方,也会打起来,也会发生什么大事情,这都很难说的。胡杏不断地点着头,登时也把脸孔沉了下来,恨恨地说不错,不错,炳哥说得对,你也说得对,我们要好好当心,那些畜生是不会白白放过我们的。我们要当一件大事来傲,要正正经经地傲,还要把所有的工友都动员起来,咱们人多了,心齐了,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昨天晚上,炳哥跟我谈起来,也说了这么一句话谁杀了你姐姐?他也叫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姐姐梳的血,我到现在还能够闻到腥味呢,我怎么能够忘记呢说完了,她就低下头,两个眼圈也红。?

了起来了。

区卓说真是的,真是的,炳哥就是那么一个心麓的人。他把我们当作他的弟弟妹妹,这就不用说了。就是跟他不相干的人吧,一一凡是他看到世界上有什么不平的事情,有什么弱小的人、孤独的人受欺负了、受压制了,他就会伤心掉泪,他就是那样的。可是你瞧他,一一有时候呵,他那个勇猛劲儿呵,哎呀,真是叫人害怕。我看见他那样子勇猛,我就暗暗地替他担心。两个人正说着,区卓的哥哥区细,就是那个陈文婷的男管家,忽然闯了进来。他一进来,也没有帮手,也没有问好,就对他们两个人说昕说,你们今天晚上又要提灯游行,是不是呀如果是的话,你们预我一份儿一一我也要参加,我跟你们一起提灯游行,一一革一革命,好不好?要知道,我原来也是赤卫队的人哪。区卓厉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能参加我们这分队伍呢?我们这次提灯游行是振华纺织厂的工友举行的提灯游行你不是振华纺织厂的人,你怎么扳蛮来参加呵胡杏点点去,笑笑地不作声。区细说那有什么不行!你们不是要动员全广州的民众么我不是民众么?我不要你们动员,自己都来了,你们还说不行胡杏说你放着的现成的舒服管家不干嘛,一一我看行,有什么不行呢?你当然可以参加提灯游行,不过不能参加我们这个队。你想,你又不是振华厂的人,人家看见你,说咱们这个队里面有不是振华厂的人,还说你捣乱治安、图谋不轨呢。区细拍着胸脯说既然命都要革了,我还怕那些?我今天晚上参加是参加定了后来,他又对区卓说你也给我帮帮腔嘛,你给我对对咱们的指导员,对咱们的军师讲一部。

讲,让我参加不就得了?俗话说打虎不离亲兄弟嘛。区卓昕?

他这么说就正经地驳他道打虎不离亲兄弟,这句话倒是对的,不过,你可没有这样傲。去年,你只顾得你自己远走高,飞,你自己想找什么好事情,你自己想图谋什么东西,你就走了。你把我都扔下不管,这个时候,你不忘了亲兄弟了区细没有答话,只是把头摇了几下就走了。

胡杏眼区卓又继续谈论起周炳来。胡杏说炳哥汪来直往,直统统的,这倒是英雄的本色,古往今来的英雄都是这样的,可也真是叫人担心。区卓说要是拿古时候的英雄跟炳哥相比,我觉得他比李逮要谨慎,比鲁智深要细心,你说对不对胡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说到是古人哪,炳哥是咱们身边的人哪,有什么好比的。不过,你真是要比的话,我倒要说,他比武松更加有头脑,你说是不是呵区卓昕了以后,没有马上回答,把头低了下去。后来,他又把头拾了起来,用眼睛望着屋顶,说是倒是,不过,炳哥有时候明知斗不过的事情也要斗,这到底算不算有点傻呵胡杏说傻?那才对哪!我正要学他这一招。我想我们都要学他这一招。要不然,我们就只好甘心当牛马了。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斗的时候,你怎么能管斗得过斗不过呢?不过,看着别人做事情,自己在旁边议论议论倒是容易的,你要叫我自己出主意,我就没有主意了。我只是跟着。我觉得,跟着炳哥走不吃亏,我也只有这么大一点本事,跟着走他俩一边谈,一边笑,一边做,到快天黑的时候,就扎起了四个非常好看的牌灯这四个牌灯有方的、有圆的、有菱形的、有扇形的,都用竹枝扎得非常好看,上面糊了纱纸。牌灯届正面,又用各式各样的蜻光纸剪了字,贴在纱纸上。第一个牌灯贴的是个振字,第二个牌灯贴的是个华字,第三个牌灯贴的是个纺字,第四个牌灯贴的是个织字,连起来就是振华纺织四个字。而每个牌灯的背面,又剪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蜡光纸,做了鸟、兽、虫、鱼各种活动的生物,剪得非常肖妙,又非常多态多姿。在正面、背面两层纱纸糊住的牌灯夹缝中,有插蜡烛的地方,每一个牌灯可以插两枝牛烛。牌灯的中心,打竖扎着一根很粗的圆竹子,点起蜡烛以后,一个人用两手紧握这根圆竹子,轻轻地举起来,那么,全队的人都看得很清楚,真是非常威武,又非常堂皇。这个下午,区卓一边在旁边帮助胡杏,跟胡杏聊天,一边自己也做了几十面那种三角形的纸旗子,也做得很平整端正。胡杏一看,连连点头,说那很好,今天晚上都够用了。吃过了晚饭不久,天就黑了。全厂的人个个十分踊跃,拿起小旗子,整整齐齐地在饭堂门口排好队。四个人擎着四个牌灯,里面插着点亮了的牛烛,走在队伍的前面。全队的总指挥是周炳,副总指挥是马明。他们有时候走在前头,有时候走在后头,前后奔跑不停。七、八十个人,有男的,有女的,都摆出一副严肃静穆的协气,慢慢地走着。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把眼睛望着前方,好象日本帝国主义者就在他们前面不远,他们现在正是去向他举行示威。这七、八十个人里面,女的占了一大半,胡杏、望在虾、黄群、何娇、何好何影、胡执、胡带这八个女工都分散开,各自找五、六个平时谈得来的姊妹结伴儿走在一起。区卓、江炳、王通这几个人也分散开,各自跟十个八个男的结伴儿走在一起。他们都随随便便地走着,但是脚步沉着、有力,好象他们现在正要去参加一个什么非常庄严的仪式。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同仇被悄的神情,叫路边站着看的人们觉得非常钦佩。

这个队伍虽说人数不多,但是强劲有力。他们浩浩****地走出大街,经过第二甫、第三甫,一直走出上九甫然后转向东,走出西瓜园,然后,又经过丰宁蹄,西门口,一直回厂。一路上,两边围着看的人象两堵墙似的。他们一面走,一面喊着口号全国同胞团结起来万众一心,共同御侮反对侵略,收复沈阳

惩办丧权辱国的官僚,、

抵制仇货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胡杏眼区卓都才只有十七岁,是这些人里面年纪最小的两个,胡杏走在女工当中,是在全队的前面区卓走在男王当中,是在全队的后面,但是,两个人都同样地兴奋得不得了,也愤怒得不得了。他们两个人脸都红了,嗓子都喊哑了,但是,仍然高声地喊着口号。他们的声音比其他的人的声音都高,在全队里面,都很明显地昕得出来,又嚓亮,又沉实,好象他们把全身的劲儿都使用在喊口号里面,把一辈子的仇恨也灌输在这些口号里面,把一辈子的历史都诉说在这些简单的口号里面。这时候,已经是中秋天气,已经微微地有一点凉意。但是,胡杏觉得全身都发热。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可这件单衣还把她热得不得了。她拿手摸摸自己的天堂,那上面已经出了很多的汗珠,她再摸摸自己的背后,那儿的汗已经把衣服都贴住了。区卓也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但是,他使用更大的劲儿,更倒。

高声地喊着。他想,他能够喊得更响亮一些,更雄壮一些,使得两边站着看的人都听得清楚,甚至使得全广州市的人都昕得清楚。四个牌灯在前面领着路,全队人走得有声有色。周炳跟马明在队前队后象两匹骏马似地奔跑着,也累得浑身大汗,但是心里面觉着非常痛快。一一他们是一直在受人欺负的,今天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平常叫人压得不能做声的,今天也能够大喊大叫起来了。为了叫所有的敌人都昕得分明,他们把过去那些受压,受制,受欺凌,受虐待的愤恨都一古脑儿倾泻了出来。

振华纺织厂的游行队伍回到工厂,走进厂房后面的大院子的时候,大家都磨拳擦掌,斗意正浓。这个大院子本来是黑酸酸的,这时候,早已由江炳装了两只很亮的电灯,一起开着了,顿时把整个大院子照得银晃晃的,比中秋节满月那天晚上还要亮。周炳看见大家分成一堆一堆地站在大院子里,在叽叽咕咕地讲着什么,不肯散队,就知道大家正盼着要做点什么事情,一时安静不下来,一一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着手去傲。这时候,周炳觉着自己满腔的热血都涌上心头,感情十分冲动,再也不能按捺自己了。他情绪饱满,义不容辞地对大家喊着咱们不光是喊口号,咱们还要动手干!对么?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起喊道对!对对周炳看见有些人在人堆当中走来走去,就把嗓门再提高一点,简单明了地问:咱们谁去开仓库?也许大家对他这一句话没有昕清楚,也许大家觉得打开老板的仓库这个事情他们很不习惯,总而言之,周炳问了之后,一时没有人回答。周炳的情绪不断地往上高涨,他又用高声叫喊的腔调继续说道谁去打开仓库?咱们不是在游行的时候,把咱们心里的话都叫了出来么?咱们不是要检查仇货么?不是要抵制仇货,么?那就应该把咱们厂的仓库打开来看一看,看有仇货没有。大家说好不好哇正说着,郭寿年跟郭标、林开泰这些人从外面走;;进来。他们一看见群众这么一种情绪,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郭寿年到底年纪大一些,比较镇静一些,他听见周炳这么说,就走到周炳跟前,低声下气地问周炳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打开仓库干什么周炳说咱们要检查仇货。你不赞成么郭寿年说今天不是双十节么?咱们大家不是要来庆祝国庆么?那么,趁这个机会,咱们大家热热闹闹地庆祝下,不就好了么周炳笑着说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国庆是要庆祝的,仇货也是要检查的。咱们要抵制仇货,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要跟它经济绝交。咱们要是还使用仇货,还用仇货在市面上塞满了所有的店铺,那么,咱们不是空喊一顿么这时,有个人一一看样子好象是王通一正在用一根铁笔去撬仓库的大门。郭寿年连忙走了过去,周炳也眼着走了过去。郭寿年一边拦着那个人,一边高声说道不行!不行!我是这儿的协理,我要保护这间工厂。群众里面,只昕见马明高声叫嚷道对!你要保执工厂,咱们也要保护工厂。咱们不只要保护工厂,还要保护国家呢郭寿年继续坚持道不行!不行!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群众里面,不知有谁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犯法大家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林开泰、郭标两个人悄悄地走到郭寿年后面来,郭标用手轻轻地拉了郭寿年衣服一下,在耳边对郭寿年说算了吧,算了吧,不要管这些闲事了。再寿年没有睬他,只是把手一甩,对着周炳说周炳,你想丁?想,就是你们大家不怕犯法,你自己也应该好好想一想,陈累他们待你也怎么样?说好说歹,他们跟你总是亲戚嘛。对亲戚、对朋友,总要留点面子嘛,正所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电?词炳听见他这么说,就想起今天下午眼他表姐陈文捷的那一番谈话。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勇气百倍,信心十足。陈文捷也说过要他留点人情的话,他自己也宣言过,他们要当世界的主人。他想,既然要当主人,就应该有点主人的气派。陈家那些人不能当主人了,要向他求情了,一一这当然值得高兴,但是一个当主人的一碰到求情就软下来么?不!决不能软下来!

于是,他就对郭寿年说

郭协理,你到底爱国不爱国

郭寿年昕见他这么问,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林开泰眼郭标两个人又在一旁做好做歹地劝说周炳,要阻止他们振华纺织厂的工人做出越轨的行动。院子里的工人们看见他们几个人在仓库的门前僵持着,就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甚至叫嚷起来,这里一声,那里一句,叫嚷得热火朝天,把那两盏大电灯都叫嚷得更加明亮起来了。一时人头涌涌,这里一只手臂,那里二只手臂,指着、挥动着,握起拳头,向着天空威胁着。周炳马上就想良好象当年广州起义的时候,人们的革命情绪高涨到不得了的那种气氛。

在这种群众的威力非常高涨,压力非常强大的形势底下,郭寿年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当然爱国,我当然爱国,我为忏么不爱呢他的声音象蚊子一样、象苍蝇一样扩完全淹没在群众的怒声叫吼里面,一点!。?不清楚。

周炳觉着,这个时候是紧要的关头。如果自己后退?

步,表示稍为哪怕一点点的软弱,群众就要瓦解,就要对打倒却因日本帝国主义这件事情失去信心,就不能够检查仇货,也不能够抵制仇货了。他这么想,觉着自己浑身都发起烧来,同时又觉着自己的责任非常重大。一一他前进一步,走到郭寿年的面前,对着他的鼻子问怎么样,你还想什么?你既然是爱国,那就跟工人们一起动手吧,郭寿年还是张开两手拦住周炳,不让周炳接近仓库的那把锁,那扇门,甚至不让周炳往前走一步。周炳又痛快淋漓地问他道你快决定吧。你要是爱国的,就把这个仓库的门打开你要是不爱国的,就给我一边站开,不要挡着咱们的路,全厂的工人都昕见了周炳这句话。接着,胡杏带头高喊着站开!站开!别挡着咱们的路区卓也举起手臂,高声叫喊着站开!站开!别挡着咱们的路全厂的工人听见他们两个人这样叫喊,也就一起举起手臂,高声叫喊道站开!站开!别挡着咱们的路周炳看见这种局面,就想起刚才队伍游行的时候工人们那种意气昂扬的情景来。他觉着自己浑身痛快,好象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穿过他的全身一一点不错,他自己正在干着一番豪迈的事业。他相信全厂的工人们有劲,齐心,一一正在凝结成一股无穷无尽的、伟大的力量,足够使这一番伟大的事业干得成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在心底里肯定着自己这辈子的千般仇、万般恨都将要得到洗雪,他还想起了区桃,还想起了胡柳,还想起了自勘哥哥周金跟周榕。他觉着,他们这些人如今一定也在这个大院子里,在振华纺织厂的工人们当中。一一可惜他四处找他们都找不见。他得意极了,痛快极了,就举起两手,把脸孔对着黑黯酸的天空,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姿势是那样的优美,和谐,他的声音是那样的雄壮,强烈。大家都看着他,都昕着他,把其他的一切都暂时忘记了这个时候,整个大院子里一片窟静。郭寿年、林开泰、郭标三个人站在一旁,觉得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可收拾了,是束手无策了,就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道傻子!疯子!痞于!可是嘴里都不敢吭一声。郭寿年看着确实已经走投无路,就悄悄地对郭标丢了一个且民色。一他们事先本来就讲好了的,如果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如果工人们坚决要检查他们的仓库,他们只好去向东家报告。郭标看见郭寿年对他示意,就明白是要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地从郭寿年的身边,从工人们的身边,干净利落地溜出大院子,穿过厂房,溜到街道外面去了。

周炳也不理会这一些,只顾对着工人们大声叫道来!谁第一个动手他的话音刚落,只见江炳一跳,跳出前面,手里拿着一根铁笔,把郭寿年跟林开泰两个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齐推开。他用力用得那样猛,几乎把郭寿年跟林开泰两个人都推倒了。他们踉跄着打了几个翘起,把身子靠在仓库的大门旁边的墙上,气得浑身哆嗦。江炳三下两下,就把仓库门前的大铁锁撬开了。他把门一推,自己先冲了进去。眼着,区卓、马明、王通这几个人也冲了进去。郭寿年不断地用脚顿着地面,心里暗暗叫苦。工人们看见仓库的大门冲开了,都热烈地欢呼起来。一一一边欢呼,一边喊口号,一边痛骂姓陈的东家们,真是呼声震天,把那两盏大电灯都震动得摇摆不定、晃晃****。

九零镇压

那脸上涂了雪花膏、西装分头用头蜡梳得光溜榴的郭标队大院子里孤伶伶地走了出来。他好象一只离了群的小鸭子似地,脚步瞒跚,慢慢地走着。经过厂房的过道,他随手推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走出盘福路。到西门口的时候,他又跳下车子,用手扶着车把子慢慢地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空黑吗吗的,路灯暗挠地照着马路。最初,他想到要找刑警大队的区队长梁森,报告厂里的情形。后来他又想:梁森这个家伙,恐怕不卖他的账。他心里也不那么踏实,他害怕,将来工人们如果知道是他去报告梁森的,一定会找他的晦气。他想起周炳那两个拳头又大、又硬、又重,心里面就有点害怕。接着,他又想到要找经理陈文捷。但是,陈文捷他们住得那么远,他要跑到东象大道去才能够找到她,这也觉得不上算。一一总之,时间也来不及了。等他到了东来大道,再等东象大道那边想办法,以后又要往这里跑,那里跑,那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最后,他想到还是到三家巷去找他们的董事长陈文雄。一掂来度去,这个办法最好。这一则可以在陈文雄面前卖卖乖,巴结巴结他,二则路又近,不费力,三则陈文雄又是有钱人、大阔佬,多来往一点没有什么坏处。一一可是,陈文雄是不是会相信他部呢?他这就没有把握了。他觉得自己的身分太卑微,不配去找他。这样想着想着,他已经推着自行车走了一大段路。找陈文雄去他自己命令自己道管他是祸、是福,找陈文雄去就截然地骑上了自行车,向三家巷飞奔而去。

到了三家巷,郭标跳下自行车,轻轻地按了陈家的门铃。

陈家的**使妈阿添出来以后,他又轻轻地说明来意,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吵了陈家的人。使妈阿富言回去以后,他又悄悄地站在铁门外面等着、等着、等着,二直等了约莫有半个钟头,使妈阿添才又扭动着腰身走出来,懒懒地把铁门拉开。接着,客厅里面的电灯也嘀嗒一声亮了起来郭标手心出汗、脚步重、挥身颤抖地走到客厅门口,只见陈文雄大模大样地斜躺在一张沙发上,望着自己,好象不认识的样子。他屏着气站了半元,见陈文雄不开口,就自己介绍自己道我是振华纺织厂的跑街郭标,并且把厂里面的情况,工人们怎么样示威游行,游行回来以后,怎么样在大院子里吵闹着,定要打开仓库的大门现在,仓库的头门已经叫他们用铁笔撬开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等等,等等陈文雄一听,就生了很大的气。他从沙发上一跳跳了起来,。径直走到郭标的面前,也忘记了自己的绅士风度,、破口大骂道我哪里管你什么郭彪还是郭豹既然是振华纺织厂的职工,你就应;该爱护这个厂子,保护这个子有人要捣乱,你就应该阻止他们,劝他们,豁出你的性命,来挡住他们好哇他们正在闹事,正在要动手破坏工。,你倒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读回去要是厂子里面有什么差池,有什么一星半点的损失,你看我要不要你的贪町郭标叫陈文雄这么一骂,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怎么办好。刚才的幻想,打算,计划,一切都破灭了。一一他知道,这回要买好陈文雄是买好不来了句于是他索性闭着嘴巴,躬着身子,连是、是、是都不敢说,等董事长骂完了,掉过头来,又象一只离群的鸭子似地,慢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三家巷。

这里陈文雄望着郭标走了以后,就叫使妈阿添牢牢地关好铁门,关好头门,又叫她自己睡去,不要伺候。然后他自己把客厅的门轻轻掩上,拿起电话筒来。他接通了公安局刑警大队,想找区队长梁森说话。可是,刑警大队电话一直没有人听,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甚至五分钟,都没有人来接电话。他又生起气来了,对着电话筒骂道你们怎么搞的!你们是公安局么?你们是刑警大队么?什么刑警大队!现在时间还那么早放你娘的屁!难道都睡死了么?让你们管广州治安一一你们这些混蛋!不,一一骂棍蛋还便宜了你们!你们是一群贼!贼也不是,是一群狗郭标满头大汗,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赶回厂里一看,不禁连声叫苦。只见在那两盏大电灯底下,工人们正跟协理郭寿年闹得不可开交。工人们问协理要第二层库门的钥匙,郭寿年坚决不给。他顽强地用一只手死死按着裤腰,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一点也听不清楚。江炳等得不耐烦了,就一手把郭寿年推开,接着和周炳、马明、王通还有其他的几个工人一起,找了一根一丈多长的,六、七寸直径的木桩,几个人一齐抽起来,向第二层库门撞击。每撞一下,库门就卡拉卡拉地响着,震动着,又啦啦地叫着。郭标看见周炳、江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对待仓库的第二层大门,简直吓得胆都破开了。他平常对这锁圈一座库门是十分尊敬的,他觉得,这一座库门保护着厂里的财产保护着他东家陈文雄、陈文捷他们的利益,也保护着那些非常漂亮,非常均匀的日本棉纱,一按道理说,这座库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是现在,郭标在心里面对自己说周炳和江炳这些毛孩子用这样一种横蛮无理的神气,用这样一种粗暴的手段来撞碰这一座库门,好象他们不怕东家的生气,二不怕警察的干涉,三不怕国家的王法,这简直是不得了了!一一难道你们自己就是这个工厂的主人?旺!难道你们有权这样做,有权把那些仓库里面收藏着的货物任意处置?旺!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郭标想了又想,他自己本应该冲出去,跟周炳、江炳他们拚了的为了保护协理郭寿年,他就是和他们打架,跟他们正面冲突,以至于受了伤,甚至丧了命,都是应该的他又想就算是一只狗,当着主人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也应该冲上前去,用嘴巴、用爪子去帮主人解脱危难难道自己连一只狗都不如么他虽然这样想,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动,站在一旁看着。别人也没有注意他,只是顾得用那根租木桩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撞着库门。撞了十下八下以后,库门喧一下子撞开了。工人们叫嚷着,呼嚷着,痛骂着,有几十个人一拥拥进了库房,把里面那些日本纱一件接着一件地往外拖,一直拖到大院子中心,摆在一起。郭标在一旁看着,挥身发着抖,牙齿紧紧地咬着,手上捏着拳头,拳头里面冒着汗,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事儿也没有做出来。

这边,陈文雄在三家巷自己的客厅里,背着两手,步屉艰难地来回走着。他是最不习惯于踌躇不前或者犹疑不决的,但是现在,恰恰是踌躇不前和犹疑不决狠狠地苦恼着他。他本来:想过,要打电话给陈文捷和陈文婷,后来他又想,这都不必要了,不必麻烦她们了。实际上,他是在想,跟他两个妹妹讲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叫醒使妈阿添,让她马上去隔壁何家,把何守仁跟陈文姆叫来商量。今天晚上是国庆,又是星期六,何守仁跟陈文蝉刚刚去看了一出电影,是克列拉宝主演的。他们轻轻松松地度过了国庆节,度过了周末,一路回家,还在议论着关于克列拉宝的肉感。回房以后,他们精神十分旺盛,还不想睡,正在继续着他们的谈论,忽然昕见陈文雄要他们过去,也不知道什么要紧事儿,就匆匆忙忙地跑到陈家来。进了客厅,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慢慢地喝着茶。何。守仁昕了陈文雄把振华纺织厂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就皱紧眉头,好象他觉得十分痛苦似地,对他大舅子说大哥,不是我说你的话,按照现在这个情况看来,你也不要再存什么幻想了。,陈文雄点点头,非常沉痛地说对,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再存幻想,一一正确地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存过什么幻想。不错,今天晚上出了事儿,一一工人们对我们提出挑战来了。好,我接受他们的挑战,我应战。何守仁放松了周心,拍着巴掌笑道善哉!善哉!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这样子一来,你就不会再骂我是什么封建剥削,封建压制,什么惨无人道,什么反人道主义了。陈文雄摇着一个手指,说不!不我还是要说的。你们那些就是封建的办棒,那是不行的。在这个时代,不能用那种办法至于我用的办法,那是文明的办法,跟你们完全不一样,、

何守仁挪了一下坐着的位置,把脸歪歪地朝着地上,轻松愉快地说:一样也罢,不一样也罢,封建也罢,文明也罢,反正我心里有数一一你是要君临天下的。大哥你这个气度呵,一一十分佩服可是现在怎么样呢?现在,你自己的工人给你这个君主的头上泼了一大盆冷水在太岁的头上一一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唉?

陈文雄站住了,用两手交叉着放在自良的胸前,斩钉截铁地说道产好,叫他们泼一一任何的玲水,我要使它们立刻蒸发干净你看我办得到办不到。这个时候,陈文姆在一旁坐着,低声地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还是不要拌嘴了,你的还是和衷共济吧。于是,两郎舅就认真严肃地研究起对策来。何守仁先提议,是不是给公安局刑警大队去个电话。陈文雄昕他这么说,就愤慨地玲笑道那有付么用!那都是一些废物并且,把刚才他打了电话,简直没有人接电话的情形说了一遍。接着,他又向何守仁建议,是不是由何守仁去给宪兵司令部侦缉课长贯英挂一个电话,要求宪兵司令部直接插手管这个事情。何守仁一昕,觉得不错,就恭维地说大哥,你想得真周到。这些宪兵什么的,平常养着他也没有什么大用,如果到这个时候还不动用他们,那么难道自养他们一辈子么陈文雄昕了,也就笑起来了。何守仨暗想自己在震南材动用了正规军队,都没有消灭掉这班混账东西,如今又有机会在城里动用宪兵来消灭他们,也觉得役高兴。他不慌不忙地走到电话机旁边,拿起昕筒,就跟贯英挂电话。电话挂通,了以后,没有想到宽英却不肯卖账,他又说时间太晚了。又说这个时候找弟兄的找不到,又说这件事情事先没有来一件公文跟他们交涉,不好办,又说现在上面没有人以不好请示,不知。

道该不该派人,等等,等等。陈文雄昕见他只顾左推右搪,很不干脆,就叫何守仁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振华纺织厂宁愿先出三百块钱西纸,叫他临时去找人,一一给他们赏钱,叫他们出差。只要先用武力把振华纺织厂工人们的暴行镇压下去,那么,以后的事情怎么办,该往哪里补办手续,该怎么交涉,怎么酬劳,都等以后再议。

何守仁打完电话以后,就走到陈文雄身旁,用一只手摇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事情商量定了,贯英已经答应派人了。我昕他在电话里面的声音还是笑嘻嘻的魄。看样子,他为了接到这么一个电话,给他带来了至少一百五十块钱,觉得高兴呢。陈文雄说高兴就高兴吧,让他高兴一下,对咱们投有坏处。何守仁故意装模作样,轻轻地摇着头,提醒他说大哥,你怎么事情一急,就把什么都忘了?你从前不是说过,要俘虏周炳么?你不是说周炳可四成为一个很好的商业界体面人物么?你不是说周炳是个人材,可以眼着你走的么?现在这么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恐怕周炳的下场到底会怎么样也很难说了。陈文雄恢复了他原有的那种挑怯俊逸的绅士风度,有点得意忘形地笑道对,这正是要俘虏他。你走着瞧吧这时候,在这个城市的西门外,果然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不平静的夜晚。当宪兵司令部派出的那八名便衣侦缉,赶到振华工厂的大院子的时候,工人们正在一件一件的日本棉纱上挠洒青泊。只见一瓢一瓢的,黑吗吗的,粘糊糊的拥青油从每捆纱上面一直往四边淌下来。经过这么一挠,这些纱就报废了,再也没有用处了。工人们围在四周,浇着,笑着,闹着,胜利的骄傲使他们喜气洋洋一好象他们制服了一只魔鬼,又好象他们捉到了一头猛兽,好象他们正在打击者侵略,又好象他们正在澜雪着国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