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好象和人吵架倒地大声吼道该死的就趁早吧!谁!稀罕它叶勺飞。叫巴牛年飞忖护他们满腹牢骚,却无可奈何地继续向北方走去。有时候东拐,有时候向西拐,总是向着北方。留在他们背后的南方的天空,越来越宽敞了号,也越来越烧红了。那广、阔的,深沉的,黑黯般的天空,逐渐泛起了玫瑰的颜色,并且不断地升高,不断地扩大,好象整个天空都变成了又宽又厚的,在慢慢地燃烧着的火海。他们走几步就站下来,回头望着,走几步又站下来,回头望着,就那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地恋找不前。当他们回首凝望的时候,大家都不开腔,沉默得十分难堪这时候,、北风慢慢地更加有劲了。从他们的眼里看起来,好象身边的树木、溪流和一些小丘陵都被这种带点凉意的微风慢慢地吹向南去。区卓和江炳两个人都同时昕见周炳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嗖哩的声音,好象他在跟那一阵凉风说话,又好象他嘱托那阵凉风把什么话带给广州的什么人去。那两个青年人看见周炳这种神态,都觉着鼻子一阵发酸。为了掩饰自己剧感情,区卓夭声说道:

投有什么话可讲了。反正,咱们现在是无家可归了。江炳附和着说道一点也不错。你是一个无家可归,我是两个无家可归。我在上海那个家回不去了,在广州这个家也回不去了。谁把咱们弄成这副模样的?就是国民党那些大官老爷们咱们的家没有了,可咱们的国怎么样呢?国还有么?国又在什么地方呢?周炳昕他这么说,就催促他两个人道产走吧,你们两个别傻了。区卓顶撞他道好,我们傻,你不傻。周炳痛痛快快地应承道那么好吧,每个人傻他三分之一吧。尽管依依不舍,尽管不住回首,他们仍然在这黑暗的夜里走了二十里路。他们的脚步那样慢,从后面撵来的人,一队一队,一帮一帮,一批一批地超过了他们,从他们的身旁赶上前:

去。这真是人的洪流,汽车的洪流。夹杂在车跟人的拱流当中,还有溃败的国民党散兵,好象流水上面的垃圾似的,也从他们身旁流过,向北方流去。这些叫做军队的人们,破破烂烂,垂头丧气,衣冠不整,语言污秽。他们笑着,闹着,打着,骂着,有些人倒背着枪,有些人已经没有了武器,也看不出有什么人带领,有什么人指挥,就那么三三两两,零零星星地,象一群强盗似地,象一群醉汉似地,在公路上走着。一一谁都看得出来,这完全是一种土崩瓦解的景象。他们三个人怀念着故乡,怀念着广州,越走越不想走。可是越不想走,却偏偏又越向前走去。

他们又往前走了二十里地,夜深了。远远的地方传来机关枪的声音和大炮的声音。逃难的人群越来越多了,车队也越来越多了,把一条广从公路挤得满满的,使得人流和车流经常堵塞着,不能前进。只见逃难的老百姓有扛着背包的,有挑着竹箩的,有拄着拐杖的,有叫人抱着的,背着的,总而言之,整条马路上挤得密不通风,好象平时的趁吁赶集?样。在这里面,还明显地看得出来,那些溃散的军队在挤开密密麻麻的老百姓,那些威风凛凛的卡车又在挤开那些愤散的军队。就这么拥拥挤挤地往前挤着。

周炳看见往前移动才分困难,就招呼区卓跟江炳找个地方歇一歇再走。他们坐在路旁小山的旁边一块大石头上面,擦着脸上的汗水跟尘土。周炳大声对他们两个人说道活着看见敌人占领自己的家乡,真是奇耻大辱。区卓眼江炳两个人只管点着头,没有做声。由十几辆卡车组成的一个车队一面不停地按着喇叭,怕一面开着车灯,从他们身旁匆匆地驶过,那马路上的尘土顿时飞扬起来,象一阵弥天的大雾似地扑在他们的身上,扑在他们的脸上。周炳一动不动地让那窒息的灰土蓓在他的身上,心里想这也好,让自己身上多带一点故乡的尘土,也可以慰解自己。他看见区卓用毛巾拚命地擦脸,攘脖子,擦头发,又看见江炳不断地吐唾沫,好象要把嘴里的灰土全部都吐出来似的,不禁笑了、起来,说款,胡杏、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椒,、张纪文张纪贞他们这六个小家伙最幸福。他们到了抗战的圣地延安,回到了党中央的身边,可以看见我们党中央的许多领袖人物,多么幸福呵!可是,。我倒担心他们吃小米不知道吃得惯吃不惯。区卓不以为然地说道再好有什么好呢?我看,再好也不如在家乡打游击。你说他们最幸福,我说洗盛、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煌、王通这些人最幸福周炳仍然笑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倒也担心黄群、章虾、何娇、何好、何影、胡执、胡带、阿葵她们这些姊妹们不会使枪。区卓叉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唉呀,一忙,一一倒忘了一件事情。我忘了给洗大叔交代。我那支驳壳枪新倒满新,可是那个保险闸有点毛病,要往下使力掘它,才能闸得住。江炳说你算了吧!按你们说的,人家是一个迫击炮工人出身,又是广州暴动当中的一个堂堂的中队长,人家还不会使枪周炳也笑了起来,说道锹,咱们这都是咸萝川淡操心,叫做扯淡。咱们往前走吧本来,在今天晚上走这四十里路当中,区卓已经有十次想着要往回走,可是看见大家一前一后地夹着他,或者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没有办法脱身。这时候,昕见周炳说要再往前走,他哗的声站起来,就往回走,朝蕃原来的路,朝着他心爱的广:!,州城走去。周炳看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毛病发作了,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也不说一句话。江炳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去,在两三丈远以外赶上了区卓。区卓见他赶上来,也就停下了脚步。江炳指着他挂包里面的文件问他道区卓,你打算怎么办?这个文件你不往韶关送了么?区卓昕见他这么说,就把挂包除下来,一只手递给他道你要送文件,你们两个人送去吧。我自己回广州去这时候,恰好有一队大卡车轰隆轰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那灯光照在周炳的脸上,只见他气得满脸通红地坐着不动,象一尊关公的塑像一样。区卓又加上说你别看炳哥那个古板样子,一一其实,我只要往前再走几步,他也会跟着来的。不错,我想回广州。可是,我敢打赌,他比我更想。江炳也不管他,接过了他的挂包,进一步对他说道区卓,你这么想行么?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故,我跟炳哥两个人送不到这份文件,那你说该怎么办?区卓昕见江炳这么说,再偷眼望一望周炳,见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象一个石头人一样,自己这才叹了一口长气,无可奈何地回到周炳的身边。于是,三个人又不声不响地迈开脚步向北方走去。

这以后的几十里路,虽然人群、车队还是那么拥挤,可他们三个人的情绪都恢复了正常,走起来也比较顺当。区卓不断地讲起震南村的故事,想象着他们怎么样把埋在地里的长枪起出来。他又猜测他们也许分散住,住在自己的村子里,或者集中住,。住在村外的一个什么山头上他们这时候是不是已经跟日本人接触过了,日本人是不是到过震南衬了,等等,等等。江炳一面昕,一面却老注意着抢到他们前面去的卡车队。他指!?

着卡车上面装载的那些官太太们、官小姐们,以及车。:。一层叠一层地堆放着的沙发、弹簧床、电风扇,还有餐桌、餐椅,种种华贵漂亮的家具,破口大骂。有时候还挥起拳头,对那些汽车做出威胁的姿态,用不威不挠的广州话骂道,丢那妈!合家铲因为他学这两句粗话学得很道地,很有广州味儿,把周炳踉区卓都逗乐了。

他们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天亮,才到了他们的第一站钟落潭。夭亮以后,他们几个人彼此望一望,都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一夜行军,那些灰土把他们的头发,把他们整个脸孔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头发也不黑了,眉毛也不黑了,嘴唇也不红了。这样子,他们除了眼珠子还看得出来是黑的,牙齿还看得出来是白的以外,整个脸孔,浑身衣服都是一样的土黄色,好象他们是一些泥人儿一样。区卓正要举手拍打身上的尘土,肩炳眼江炳都劝他道区卓,别拍了,越拍越不干净。等咱们到了地方,好好地把它们洗一洗就行了。区卓仍然气不忿儿地说道不拍就不拍,不拍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别人拿起步枪来打鬼子,咱们却在这里吃灰尘。活该,周炳笑他道你才吃一回灰尘,就这么嚷嚷,往后怎么过日子?你往后吃的灰尘可要比这回多一万倍呢!我过去当交通员当了那么几年,还不是夭夭吃灰尘?有什么了不起的,江炳也眼着打趣道咱们年轻,不懂事。炳哥,你就饶了他吧,让他多嚷几声吧。后来,他们在市头上找着了那间杂货铺,找到了古滔大叔眼何兴、何旺两位大姐,这才算安顿下来。大家问起广州的情况,周炳他们三个人都一一地回答了。谈起广州沦陷,大家都十分悲痛。可是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旦得到会面的机会,不免在悲痛中又有一番欢喜。

一一七被抛弃的人们

他们三个人足足睡了一个整天,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不久,古滔就叫何兴、何旺两个人给他们开出饭来。他们饱吃了一顿,就准备上路。古滔、何兴、何旺三个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吁口,还千吩咐、万叮咛地依依不舍。周炳面带傻笑,横伸出一只手说你们回去吧,不要再送了。这条路反正咱们以后来来往往地,少不了一个月也会走上几回。咱们还有时间见面,行了。他们一伙人彼此亲切地握手道别之后,周炳三个人才继续上路。下一站是太平场,离这里不很远,老乡们都说大概有二十里路。刚一出好口,他们就看见有两个人在市集的旁边打架,打得很凶,互相指责对方偷了自己的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周围着的人围成一个大圆圈,从外面望进去,大概也有五、六层人。区卓主张停下来看一看究竟。江炳急着赶路,又怕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就坚决反对。周炳寻思这一站路程不长,就表示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于是三个人既没有钻进人堆里面去看,也没有撇撇脱脱地往前走,却看看又走走,走走又看看,在人圈子外面来回地绕着转游。

江炳认为区卓还舍不得家乡,就拉着他的袖子说。区卓,。咱们不要向南望了,还是向卡走吧。他把北方的北字说成卡卦的字。区卓一昕,笑起来了,说向卡走,向卡走,咱们这不系向卡走了么?区卓只顾笑江炳,不提防自己把不是倒说成不系了。江炳听了,也笑了起来,反唇相讥道系也好,不系也好,咱们还是走吧。原来江炳说广州话的时候带点上海口音,说普通话的时候,却把他的江北口音露了出来,所以把北说成卡。区卓说普通话老发不出卷舌的声音,老把是说成系,因此两个人整天互相攻击。

投竟几步,区卓就伸出一只手,拦住周炳由去路道炳哥,你觉着那两个人可怜不可怜哪?他们为什么还在干着急种元聊的事情呀?周炳点点头说我当然替他们难过。他们是被抛弃的人们,谁也不要他们。他们也许只知道目前正在打仗,大家正垃逃难,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亡国奴。没有人发动他们,没有人理睬他们,没有人告诉他们一一他们是一个国家的主人。我想,我坚决相信,只有咱们的党能够发动趋他们,能够唤起他们那种国家主人翁的感觉。飞区卓坚定地说对,他们是被抛弃的人们。可是,你为什么不从地上捡起他们来呢?你就忍心看着他们被抛弃么?周炳垂头丧气地回答道这正是我的苦恼所在。一一我没有那么大的气力区卓进一、步逼他道炳哥,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一一你那阵子年纪也不大,大概只有十几岁,在陈家当干儿子人们都说你干涉过使妈眼那个大财主陈万利的事情。周炳一听,苦笑了起来,说有那么回事儿。可那个时:候我是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子,不自量!十八年了。你可不能要求我现在退回到十八年以前去,不是么?你不会这样要求的,不是么?江炳不太了解三家巷的情形,就缠着周炳问这、问那。周炳看见他这样感兴趣,就把过去在陈家当干儿子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他怎样撞见陈万利在追求一个使妈的情形,以及后来那个使妈要生、要死,他去做证人的情形,对江炳说了一遍。江炳昕了,心里乐得不可开交,连声赞好。

太阳逐渐落下去,他们三个人怀着一肚子的不高兴继续往前走。在不远的地方,他们又看见两个中年女人在马路当中互相纠缠着,厮打不休。一个说另一个骗去了她的银耳挖,另外一个人又一直哭冤,说对方无端诬陆。有一二十个人在旁边围着观看。他们三个人走到那一堆人旁边,区卓站了下来,就要看个究竟,可是周炳跟江炳两个人投留神,一直往前走。后来,江炳见短了区卓,才赶快眼周炳两个人一起往回走。找到了区卓,江炳扯着他的袖子说走吧,别老顾着看热闹。一一这样子,咱们今天走到半夜还到不了太平场呢。区卓推开他的手,说你忙什么?这二十里路,我一个钟头就把它走完了。咱们看一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周炳见他们两个人尽顾扯皮,也不开腔,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区卓看见周炳已经走了,也无可奈何地相跟着。到赶上了周炳的时候,他就说,炳哥,我想这两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代表真理,就是说,这个人冤屈。但是,究竟她们两乍人之中哪一个人是冤屈的呢?我就不知道了。你为什么看见有人蒙冤受屈,连心也不动一动呢周炳回答道不错,从前我觉着该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了,也不考虑它的前因后果。可是如今不行了。我觉着我很渺小,一点力量也没有,我做了许多事情都没有做成功,有好几次简直让我把事情弄糟了。一一不单事情没有搞好,甚至把别人的性命给连累了。所以,我对我自己很怀疑,为这个,我也很苦恼。区卓接着又说所以,你以前更加勇敢,更加可爱,更加令人敬佩,更加周炳说不错,也许一个人最可爱的时代是他光屁股的时代。江炳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快走,你们看,天都快黑了。大家不声不响地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在路旁,他们看见有一个小男孩拽着一个中年男子哭着、闹着,向那个中年男子讨妈妈。周炳走上前去,放慢了脚步,把那个孩子望了一眼,觉着那个孩子很可怜。但是他始终没有做声,也没有停下脚步,就一直往前走去了。区卓走到他的身旁,挑战似地向他发问道炳哥,你不觉着这个孩子可怜么?周炳冷冷地回答道可怜。他们都可怜。所有这些被抛弃的人们都可怜。区卓说难道你就不想帮助他们一下,一一或者不说帮助,不想问问他们的苦难么?对他们的苦难,你连了解的愿望都没有么周炳没有回答。区卓又进一步逼他道如果组织上要你去管这件事情,或者说,要你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到底那个男人是那个小孩的什么人,那小孩要的妈妈又是那个男人的什么人,那个小孩的妈妈如今在什么地方,一要你把这些事情调查一下,你可以管么?你愿意管么周炳简单地回答道愿意。组织上交给的任务就象军队里的命令一样,一定要服从区卓笑了。他觉着这回自己抓住了周炳的弱点,占了上风。于是他就正面地向周炳提出质问道炳哥,难得你这么撇脱,一一好,这件事算结束了。可是,我还有另外的问题为什么组织上要你跟我们一起到韶关去,你却不愿意呢周炳说,不愿意是不愿意,服从是服从,完成任务是完成任务。你们看,这我不是跟你们一道往韶关去么?在这一点上,我是毫不含糊的。区卓说哦,服从完成原来你服从组织也不是那么愉快,我还以为你比我多多少少总要强一点呢。我是不满意的,我是有意见的,我就是不想服从,我就要在广州打游击。周炳冷冷地说那可不行。

他们三个人继续穿过杂乱无章的人群往前走,看看天就要黑下来了。这时候,忽然在路旁一棵苦楝树底下,看见一个年轻妇女拉着二个年轻男子在哭闹不体。他们三个人走近一看,只昕见那个年轻妇女诉说那个男子骗去了她十块钱,又嚷眷说。那个男子欠了她的米饭钱。一一每个月五块钱,已经三个月不给了。他们看了半天,无计可施,又只好离开那一对男女,往前赶路。区卓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想最好是揍那个坏家伙一顿,要他把骗去的十块钱交还给那个女人,还要他把三个月的米饭钱也掏出来,一并交给她。这该多好哇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该管一管,为什么不该打抱不平呢?真属头江炳也在一旁走着,他有他另外的想法。他想这样的事情何止千千万万。你一件一件地管下去,那么,走十个月也走不到韶关了。

芳**行么?

,飞这时候,用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自己的感情很不融洽,于是自言自语地大声说起话来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面有个变幻不定的信号!自然,谁也不会了解它。它一会儿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叹号一会儿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疑问号?组织上的命令,交给的任务,无疑是正确的,组织上讲的道理无疑是有说服力的,令人信服的。这儿不存在任何的问题。可是,我自己对于没有疑问的事情却总是经常有疑问,经常会犹疑不定。你们难道不也是这样么?这叫人多不痛快!一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责备自己,埋怨自己,觉着自己很胆怯,很苦恼,很不争气,很软弱无力。一一比起从前,很显然,当着我一无所知,莽撞胡来的时候,我是很有劲头的,行为和感情也十分融洽很显然,这是怪现象,你们也都有这样一种感觉,是么?你们真的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么周炳一面走,一面只管自个儿讲,也不知道是对区卓说的,还是对江炳说的,或者是对他们两个人一起说的。区卓跟江炳听了,也不做声,大家沉默地往前走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在他们面前隐隐约约地伸展出去。远处的山丘二柑木跟村舍看不见了,近处的山丘、树术、村舍也几乎看不见了。行人慢慢地多起来,汽车也慢慢地多起来,一条一条的人流眼车流汹涌湃地从后面涌上来,推着他们往前进。突然之间,前面又走不通了,一大堆人包围着辆载满家具的大卡车在看热闹。他们挤开人群往里面一看,只见一对夫妇,年纪已经很大,约莫有四十多、主十岁的样子了。那个男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在路边坐着、哭着。那个女人正用手拽着另外一个军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争吵不休。

在他们旁边,有两只箩筐打翻在地上,里面的衣服、用具都倒在马路当中,零乱不堪。其中还有一些锅、盆、碗、盏被从箩筐倒出来,砸得粉碎。那对夫妇嚷着、叫着,向围着的人们哭诉,说那一辆军用卡车撞上了他们,把他们的锅、盆、碗、盏?都打碎了,一定要赔偿。那个穿军人服装的男子死赖活辙,反而一口咬定这两个乡巴佬挡住他的卡车的去路,掘了一百次喇叭,他们都不肯避开,因此耽误了他的公事。他不但不肯赔偿损失,还要抱他们押上卡车,带到司令部去问话,追究他们的责任。

用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要区卓把电筒打开,在玻璃的挡板上照了一下,看见那上面贴着一张白地蓝字的通行证,有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字样。他往前走一步,对那个穿军装的男子说按道理讲,卡车撞矿行人是卡车的责任,应该给老百姓赔偿损失,不赔偿是没有道理的。那个穿军装的男子看见有人出来开口说话,知道自己理亏,就油腔滑调地推推搪糖,又说天黑,又说人多,又咬定是那两个老百姓不肯让路。周炳急得没有办法,就对那个人说你还是赔偿下子好。我咀认识你们张子豪参谋长,你回去对他说,你赔了钱给老百姓,他是会认账的。那个穿军装的男子说好哇,你认识张参谋长,可那最好不过了。你认识他,我可不认识你,一一你去找他。

交涉去。他如果说该赔,我就赔吧。不过我不妨老实告诉你,。

你现在要找张参谋长也很难。我们的张参谋长早三天就已经不见了。说完,又耸耸肩蹄非常下施地笑了一笑周炳没有办法,只好掏出两块钱来,替那个穿军装的男子赔给那一对老百姓夫妇。做好做歹地说了半天,那对夫妇才收拾起被抛在地上的衣服家具、破烂的锅、盆、碗、盏,把它们重新装到箩羽田筐子里,然后挑起箩筐,牵着小孩子,一面骂、一面走,慢慢地也就走远了。

他们在暗夜中继续上路。前后约莫一共走了一个多、商个时辰,也觉得有点累了,就在路旁一间破庙的门口,找了一块干净的台阶,坐下来歇一歇。区卓先用一口水咕咕地把嘴里面的泥土沙子漱干净,喷了出来,然后才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口,咂咂嘴唇,说道钦,炳哥,我还以为你见死不就呢,谁晓得你还是办不到。看来,你的心肠还是很软的。江炳也喝了一点水,接着往下说道现在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都叫国民党抛弃掉了。国民党平常欺负人,压榨人,到头来又把人们抛开不管。一一他们的的确确见死不救。唉,这些可怜的人们看见他们,我又想起我自己家里厢来了。在上海,在在苏,不是也有很多被抛弃的人么不是也跟你们广东一个样子么?咱们老乡总是忍耐着,忍耐着,不管碰到什么残酷压迫,总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这种情形,总有一天要到尽头的吧。周炳使劲搓着自己发酸的腿肚子,面大声说道不错,正是这样子。咱们的觉不是就挺身而出丁么?国民党抛弃了人民,人民也抛弃了国民党。光靠咱们几个人是捡不起他们来的,只有咱们党能做这个大事情。说到咱们个人,凭你再有本事,也干不了这个事儿。我自己的经验就证明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我叫人家抛弃了。他们把我扔在宪兵司令部的牢房里,谁也没有来管我。只有咱们的党捡起了我。党并不认为我是废钳。党认为我还不是绝对没用的东西一我看将来,全中国的人民也只能跟着觉走,否则,是没有出路的区卓接着说道注意见,没意见,这一点,咱们都是同意的。咱们都是一样被人家抛弃的人,党把咱们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一一事不离实我的问题不是这个。我只是说,炳哥进了党以后;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一是变好了,是变差了,我暂且不说这五、六年来,大家都看得见的,炳哥变成一个疲疲塌塌,玲玲淡挠,又怯懦,又软弱的人。从前那种独来独往,横冲直撞,见义勇为,嫉恶如仇的劲头没有了。难道说,做一个共产党员一定会变成这个样子么?变成这个样子,对党才有利么?不变成这个样子就不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么?我的问题在这里。周炳严厉地驳斥他道不对,不对,你这个问题的提法根本就错了。你把我说得那样不堪,一一其实你只看见个人的力量,却看不见集体的力量,你只感觉到个人的意志,却感觉不到集体的意志。一句话,你还不会区别个人的东西眼集体的东西。停了一会儿,周炳看看天上的星星,又接下去说道这一方面,我自己有长期失败的经验,我自己的心情也是非常、非常矛盾的。你们大家都知道,过去,我反对过英国帝国主义,反对过日本帝国主义,也反对过北洋军阅和国民党、蒋介石,还反对过三家巷里面的陈家跟何家。你们也许会说,我那个时候是独来独往,横冲直撞,见义勇为,嫉恶如仇的吧。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死了很多、很多人死了我头一个爱人区桃,又死了我第二个爱人胡柳,不说了死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周金跟周榕,也不说了,还死了很多、很多的老伙计,都不去说了,可到头来,事情还是遭到了失败!这独来独往,横冲直撞,见义勇为,嫉恶如仇又有什么用处呢?最后的结果是把我关进宪兵司令部的牢房里,把我挥身上、下、内、外打一个稀巴烂。你们看,这种情况值得羡慕么?有什么好处么?可是后来我参加了党,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当过水客,贩运过药材,还当过丝绸商人,也当过学校的教师,谁也看不出我是我们党的交通员!一。一个交通员,四处奔波,长年劳碌,谨谨慎慎,兢兢业业地完成这一部分的任务。这些任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它的结果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有些我是知道的。可另外一些事情,它们的结果,它们的影响,我就不?

知道了。不过不管怎样,我完成了任务,从来没有出过漏子。

一件工作、一件工作来看,都十分平凡琐碎沪可我总算扎扎实实地做成了几件事儿!在这种情况底下,你怎么能够凡事说干就干,凡事过分热情你怎么能够逞个人的匹夫之勇,逞个人的什么暴烈、刚强?不错,我一方面闷声不响地在完成我的任务,另一方面,有很多事情我也在怀疑着,有很多事情我心里面也在矛盾着。可是,这难道能够叫做疲塌、玲波、怯懦、软弱么?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情。我的表台,你根本把事情搞错了。区卓慢腾腾地说错不错吧,又不光我一个人这么说江炳替周炳帮腔道不错,不错,我同意炳哥的看法,我认为是这个样子的。周炳后来又补充说道前年我眼大家一样,感情万分激动地主张干脆干掉蒋介石拉倒。那个时候,中央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想法行事,放了蒋介石。现在看起来,又是我们错了。如果不放蒋介石,图个痛快、干脆,咱们怎么换得来这么一个全国抗战的局面呢?多少年来竭尽全力要求实现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实现呢?你们瞧,在这上面,个人能有什么用处?我经常想,我自己才真正是个无能之辈比方说这回叫我去韶关,也是这个样子。开头我多少不愿意,后来还是服从了。这里面当然有一些不痛不快的地方,一一咱们将来也许能够认识到组织上这样安排到底不谈这个吧。他两个听他说着,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看见这里面有个集体的意志,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集体的意志。许多人恰恰好象没看见听了周炳这一番肺腑之言,区卓沉没到深思里面去了。江炳不愿意打破这种深思的局面,因此也没有开腔。三个人同时站起来,整理一下行装,慢慢地继续往前走去。这一夜,他们就住在太平场洪伟等人开设的那间酱料铺子里,也见着了震南村来的胡养跟胡怜两个小姊妹。这洪伟热情和蔼,跟那坚定沉实的古滔又自有另一番风趣。当下,大家见面,十分亲切,都说以后经常会走这条路,经常能够相见,真是巴之不得。吃饭的时候,三个客人对着三个主人,心中都十分欢喜。胡养跟胡怜两个人做了一大盘妙肉片,还做了一大盘炒鸡蛋,大家开怀痛饮,一直喝到夜深人静,把一瓶三花酒都喝光了。

一一八广东三无

第二天,他们睡到很晏才起来。起来以后,大家就忙着洗洗刷刷,把路上叫灰尘弄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背包好好地洗一洗。洗完了又睡觉体息,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又起来吃了晚饭,预备上路。洪伟、胡养、胡怜三个人给他们送行,一直送出了十里地以外。胡养、胡怜两位姑娘一直询问她们震南村那些姊妹们的情况,一一特别对于胡杏的情况问了又问,问得没有个完。快分手的时候,她们还问起为什么胡杏到延安去也不经过她们这里。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有问必答,尽量要使她们满意。最后,实在送得太远了,天色也慢慢黑下来了,大家才紧紧地拉着手,叮咛道别。洪伟开玩笑道好了、好了,他们还会来的,让他们走吧。不然的话,他们明天晌午也到不了良口了。那天晚上,正是旧历九月初一,天上众星灿烂,地上漆黑一团。借着微弱的星光,仅仅能够辨认出道儿。也不知怎么?的,今天晚上比昨天晚上、前天晚上都更加拥挤。人增加了好几倍,卡车也增加了好几倍,使得人流眼车流都移动得非常缓慢。这样,本眼人争吵着,车跟车争吵着,人眼车也大叫大骂地争吵着,那崩溃的惨状简直不堪目。一队伤兵走过去。有躺在担架上的,有用自行车推着的,有彼此搀扶着的,也有挂着拐棍走路的,五花八门,十分狼狈。他们有些包着脑袋,有些包着胳膊,有些包着大腿,有些打着赤膊,一一用绷带紧紧地裹着卫身。他们互相用下流、污秽的粗话咒骂着,恐吓着,嚷个不停。可是一碰到别的大队行人,或者一碰到望风而逃的车队,立刻就团结起来,共同向他们以外的人展开攻击。有时候,大家根本就不前进,密密麻麻地坐在马路当中,有板有眼地对骂着,好象准备一直骂到天亮。区卓、江炳两个人看到这种情况,就赶快从人缝当中钻出去,加快脚步向前赶。周炳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匆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透了一口大气,哀叹中国人野蛮,落后。周炳看见他们情绪十分低落,就鼓励他们道你们别下这样的判断。中国人也不完全都是野蛮,落后的。接着,他就给他们两个人讲起他从前当交通员的时候所遇到的一段故事。因为人实在太挤,他们不可能并排着走,于是改由江炳在前开路,区卓跟在中间,周炳押在后面,边走边说故事道那是在一千九百三十四年,红军长征以前的时候了。我那个时候当交通员,组织上派我送一个文件到中央苏区,我把文件送到了。区卓急着说:文件既然送到了,还有什么故事呢江炳阻拦他道你别打岔。故事当然是在后面啦。周炳微微笑着,继续说道出来的时候,组织上派了一个人送我。那是很精壮的小伙子,枪打得很好。他跟我一路走一路谈,我们荫个人都非常快活。可是没有料到,在过了交界线,走到国民党区域的时候,突然碰到了反动武装的袭击。他们埋伏在山沟里,我们大,?模大样地走着,一点都没有发觉。到他们向我们打枪了,我们才知道,马上拿出枪来还击他们,一面打,一面跑。这一下子,我那个同伴就被国民党打散了。我利用坑洼地形抵抗了一阵子,右边肩膀上也戴了花,只好捂着伤口,拚命地往没有人的山地上跑江炳说唉呀,可危险区卓接着问那么,国民党那些鬼家伙追上来了没有周炳笑着说道幸亏他们没有敢追上来。我一个人走哇,走哇,伤口又疼,血又不住地流下来。看看周围,一个村庄也没有,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一步也不停,一个劲儿往前走。又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我实在累得不行了,觉着自己头昏脑胀的,是在发着高烧了。一一怎么办?我四处望一望,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山洞,就拚命挣扎着,往那个山洞走去。一走进山洞,我就浑身瘫痪地倒在地上,伤口疼得简直没有办法忍受。当然,我说无法忍受,一一可是比起前两年在宪兵司令部遭到的毒打和酷刑,却又不算什么。两相比较起来,那只能算是跟蛤咬了一口。区卓说不,子弹打的可不能眼蟆蛤咬的相比。江炳又笑他道那是比方嘛,你这傻和尚周炳接着说道后来不久,我就昏过去了。也不知道昏睡了多少时候,觉着有一个人在推我的脑袋,同时,又在我的耳朵边轻轻地叫唤我醒一醒,醒一醒。我睁开十分沉重的眼皮,对那个人望了一望。原来是个年纪很轻的农村妇女。她说她昕见有人叫唤的声音,就一直找到这个洞里来,看见我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我把我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同时问她叫做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做蛮蛮。以后,这个蛮蛮就每天两三回地来给我送水、送饭,还送来了一碗捣成糊糊的,敷伤口用的中草药。我问她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做什么手艺岛等等,她都不说,往后来得多了,熟了,她也只是说,我们当家的也在你们那边,此外就什么话都不说。我用她送来的生草药敷在伤口上,过了三天,那伤口果然慢慢地好起来,我的体力也逐渐地恢复了。区卓说道这是少有的,你真是碰见了一个贵人。江炳说贵人是贵人,可是不见得就少有。你要是三山五岳地走过来,你就会碰见很多很多贵人。周炳继续往下说道我要走了。在临走的时候,蛮蛮又在我的面前出现。她说你想走?我看你走不出去。我问她为什么,她又说从这里下山通到县城,有三条大路。三条大路上都有检查站,哪一个检查站也不会让你过去。我问她那该怎么办,她毫不踌躇地。回答道我眼你一道走。于是,她带我钻过山上一条小路,迂回曲折地绕着弯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筒直走着那些没有人走过的路径。这样子,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绕过了县城,避开了敌人的检查站,我又回到广东来了。周炳说到这里,用眼睛望望天空,望望地上,又望望前面走着的两个伙伴,才继续往下说道那时候,我非常激动,觉着天地非常广阔,心情非常舒畅。我同时觉着我确实完成了一项非常出色的,崇高的任务。走在前面的江炳拧回头看看后面,接着说道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蛮蛮,也非常激动。我也觉着天地广阔,心情舒畅。区卓听见他们这样说,也连声赞许道是倒是,是倒是。

可惜,蛮蛮这样的人毕竟是太少了。虽然公路上仍然一样的喧嚣、拥挤,一样的乌七八糟,可是这阵子,他们在这些人里面穿行着,觉着非常痛快。差不多半夜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五十里地,到了从化县的街口。在那里坐着,歇了约莫半个钟头,又往前走。再走四十里,到了从化县的良口,天已经慢慢地亮起来了。

天一亮,他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景象。突然之间,公路上的拥挤的人群不见了,拥挤的车队也不见了公路上静悄悄地一无所有,好象一场狂风暴雨刚刚过去,一切都渗到沙子底下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天边远远地传来敌机的声音。只见敌机一会儿从南到北,一会儿从东到西,在寻找着什么地方有血可以喝,什么地方有肉可以吃。它们发出的声音呜呜呜,呜呜呜的,象一群发怒的狗一样,破坏了天空的宁静。他们三个人找到了路旁一个小小的果园,里面种满了袖子树,就躺在袖子树下面歇息着。歇过一会儿,周炳提议大家起来吃饭,于是他们三个人又都坐了起来,一把一把地吃着干粮袋里面的妙米,喝着水壶里面的凉水。吃了半天,看样矛吃得很香,是一顿美味的早餐。吃完以后,区卓先躺下要睡觉,江炳也接着躺了下去。区卓用疲倦的声音含糊地说道江炳,你瞧,我躺下来才看出来,这天空有多么的宽阔。江炳说你闻闻这地上的草有多香。快睡吧。周炳坐在一旁,给他们担任警戒。他吃了几口妙米之后,就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复他的胸膛眼喉咙都隐隐作痛。区卓说炳哥,穿件衣服吧,敢情你是受凉了。江炳也很关心地说怎么样,心窝不痛吧?喉咙不痛吧周炳安慰他们道没事儿,只有两声咳嗽,没事儿。你们睡吧。不久,他们两个人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这样子,他们三个人轮班睡觉,一直睡到太阳偏西,才又把炒米眼凉水拿出来,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估计敌机不会再来空袭了,才结束停当,离开了那个袖子园,继续上路。

离开良口不远,他们忽然看见路旁有一个老太婆用一只手捂着脸在呜呜地哭着。她的另一只手拉着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象是她的儿子,要他给路费让自己回家,那老太婆哭叫道做做好心吧。给我五块钱,我就立刻回家。以后也不要你再养我,我管我自己过。你跟你的媳妇一道,一一把孩子也带着一道逃走吧。我不逃了,走不动了,我这条老命有什么好逃的呢?我才不怕日本鬼子!那中年男人也大声回答老太婆道妈妈,你不走也可以,我也不能勉强你,我带着狗仔他娘跟狗仔一道走就是了。可你要我给你五块钱,我有什么办法呢?钱已经都交给狗仔他娘了,她也已经带着狗仔走到很远、很远的前面去了,恐怕都已经走出五里地开外了。要吗这样吧,是要钱的话,你跟我一道去,撵上狗仔他娘,就取钱给你。那老太婆不依,拍着胸,顿着地,大哭大闹,后来索性骂起自己儿子道你好没良心!你只知道狗仔他娘,只知道狗仔,就不知道自己的娘!你看我,还怎么能走路?我一步也走不动了,还要我走五里地,你不是要我的命么?如果你要我走,你就背起我走!那中年男人很为难,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背得动你呢?背几步还可以,背那么远实在是唉这也太刁难人了!这时候,已经有十几个过往的行人,围在闹纠纷的母亲眼儿子四周观看。区卓停了脚步,对他两个伙伴提议道也看一看吧。江炳坚决反对道:不看,不看。这样的纠缠有什么好看于,呢?你理会这样的闲事干什么呢?一一对什么事情都有兴趣,还得了么争了半天,周炳看见区卓确实有兴趣,就不愿意过于违拗他,说好吧,看就看一会儿吧,反正天色还早。江炳坚持不肯,说早才好。咱们今天晚上的路长着呢,咱们今天晚上还得走一百里地呢区卓不管这些,硬是要看。周炳没有办法,就劝江炳将就他一回,看看再走。他们越凑越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中年男子对围观的人们恳求道这样吧,一一兄弟身上实在没有钱,我妈妈又不愿意再往前走,哪一位仁兄先借给我五块钱,让我妈自己回家去吧。我走到前面,找着狗仔他娘,就立刻还他的钱。周炳昕他这么说,想都不想,也没有和区卓、江炳商量,就掏出五块钱来给了那个中年男人,说道好吧,我先给你垫出五块钱,等你走到前面去还给我好了。?江炳看见他拿出钱来,要扯他的袖子也已经来不及了。那中年男人接过他的钱,递了给自己的妈妈,又对周炳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

后来,这个中年男人果然和他们一起往前走。不久,周炳就发觉这个中年男人原来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首先,他说,从外表看起来,他们三个人一定都在军界发财。接着,他又说,不过他们这几位军界人士眼其他的军界人士不同。他说他碰见过成千上万的军界人士,都是很粗鲁,很厉害,很横蛮的。他们三位却不是这样,他们三位是有着菩萨心肠的军界人士。这三个受恭维的菩萨只是昕着,笑着,既不承认,又不反驳。那中年男人看见谈得港,就继续畅谈下去。他告诉他们,东江眼北江的老百姓都不相信日本军队会打得这么快,他们以为广州一定能守三个月。可是,结果连十天都不到就失守肝了。

看看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五里地,还没有看见他的老婆的踪影,区卓忍不住就问他了喂,老乡,你说狗仔他娘就在前面五里地等你,怎么咱们走了五里地,还没有看见她呢那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不错,原来她是走在我前面五里地,如今我们也走了五里地了,她还不又往前走了么?我倒相信,她带着我们那个狗仔是不会走得太快的,再过一会儿,一定可以撵上她。大家昕他说得有理,点点头,没做声,继续往前走。这个中年男人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绘声绘影地说道你们知道广州如今的情况么?唉,我没有到那边去看,只昕那边上来的人说,新闻可多了!头一条,日本人到了广州以后,把所有的房子都给烧掉了。广州的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到现在还没有烧完。又有人说,敌人进了捕以后,把所有留下来的中国男人都杀了,把所有的中国女人都关在一起,要她们做随军慰劳队。这我虽然是昕来的,可那传话的人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广州现在一没有房子,二没有男人,三连一个女人都也看不见了。这无房屋,无男子汉,无女人叫做广东三无。你们知道么大家半信半疑,都点点头,没有眼他多说。又走了一阵子,区卓不耐烦了,问怎么搞的,又走了五里路了,还没有看见你那个狗仔他娘?这样走下去,很快就要走到吕田了,天马上都要黑下来了,你那个狗仔眼狗仔他娘到底在什么地方呵那个人仍然从容淡定地说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她一定在前面等我,她是不认识路的。款,你看,我也着急得很哪,我比。你们更着?急。说完了,他又补充他刚才所讲的那个广东三无道还有呢,还有一种说法,也叫广东三无吴铁一一无城余汉一一无谋曾养一一无谱甫他这里所说的三个人,一个是省长吴铁城,一个是绥靖公署长青余汉谋,一个是广州市长曾养甫。在广州话里面,这个甫字念成谱字的声音。大家一听,都笑得人仰马翻,捧着肚子叫疼。

周炳正在欣赏他所说的这个新的三无,后面的人群突然一阵大乱,只见有三架日本飞机从南向北赶上来。它们发现了目标,就象麻鹰抓鸡仔似地向下俯冲,照例发出象一群发怒的野狗似的咆哮,同时用机关枪向着四散奔逃的人们来回扫射。

周炳大叫一声散开就和区卓、江炳一道躲进路旁那一带灌木树林当中。等到日本飞机去了之后,他们从树林当中走出来,四下一看,那个富于口才的中年男人已经杳无踪影,不知去向了。、看见这种情况,江炳忽然仰天大笑,久久没有停止周炳举起拳头威胁他,他反而笑得更加得意。

后来,他们三个人又在暮色苍茫的山丘中间往前走。区卓抱怨敌人道真阴毒!都这么晚了,看都快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来空袭呢江炳接着说区卓,你别抱怨了,这是个定数。如果日本飞机不来空袭,你猜那个狗仔他爹怎么跑得了呢区卓说都叫人家骗了,你还说风凉话。他说完以后,望望周炳。只见他一面缓缓地走着,一面傻傻地笑着,好象正在回味一桩得意的往事。区卓心急,就问他道、炳哥,怎么你又发起傻来了?你笑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高兴的周炳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道绝了,绝了,我越想越觉得妙。说实在的,这三无真是他的一个杰作区卓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什么杰作呢?这样的俏皮话,老百姓个个都会说的。周炳应声说道对了,正是因为老百姓个个都会说,可是没有说出来,狗仔他爹第一个把这句话说出来,所以这就是一个杰作。江炳也插进来说道杰作不杰作吧,他是一个骗子。周炳换了一副严肃的脸色,纠正江炳道不对,你用五块钱换一个杰作,实在是占了便宜,甚至可以说占了大便宜。你怎么能够用这个称号送给人家呢。

可惜,天色太暗,大家都没有看见周炳脸上那种怡然自得的表情。后来,天色简直黑下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淹没在那一望无际的黑暗里面去了。

走了半天,区卓突然发问道现在狗仔他爹到了什么地方了?他是不是找到狗仔和狗仔他妈了江炳开玩笑道他们一家团聚了,正在吃一顿有鱼有肉的晚餐,一顿香喷喷的晚餐。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周炳再一次大声纠正他们道没的事儿!那个创造了杰作的人一定往南一一往回走了。天下根本没有什么狗仔,也根本没有什么狗仔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