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最后用一种比较柔软的,低沉的声音对大家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姊妹现在,你们都远走高飞了,我还落在这块土地上,粘住了两脚,挪动不得。这真是多么羡慕你们哪,多么舍不得呵!不管怎么说,提起离别,总是舍不得的,你们认为对么要出发的这六个人里面,有胡杏、杨承荣、何守礼这三个人是跟周炳平辈的,有张纪文、李为淑、张纪贞三个人算是周炳的晚辈。这时候,胡杏跟杨承荣都低着头不说话,只有何守礼叽叽喳喳地说当然了,炳哥,这一着,我们是抢了先。革命的圣地嘛,谁也愿意去的,我们能够先去,当然是高兴极了,你也应该高兴嘛。我们能够革命,你不是也赞成的么?不说这些了。我希望你还是赶快撵上来吧,什么时候你也去吧。周炳低着头说,这却为难。我去,我不去,不是我自己做主的呀。接着,张纪文跟张纪贞两冗妹走过来,对着周炳说表舅老师,表舅老师,咱们要是了,你再给咱们赠几句话好不好俨周炳抓住他们两个人的手,笑咪咪地说,跟你们两个人赠几句话么?也好,反正我当过你们的老师。我还是那两句老话第要虚心,第二要学习,这都是讲的自己对别人跟客观事物的态度。你们记住这两点,我看事情就好办了,不会出漏子了。李为淑也腼腼腆腆地走过来说,炳叔,那么我呢?你就不给我讲句么俨周炳也同样热烈地握着她的手,说:为淑,你很好,你很好。不过要我说,我也可以说句你应该更坚强一点,不要凡事都拉在后面。如果我劝别人别抢先的话,那么,我倒要劝你稍为抢先一点儿李为淑天真无!邪地,嘻嘻地笑了阵子,表示诚恳地接受。杨承柴这个时候也走到周炳眼前,握着他的手说路,是咱们自己选择的,咱们当然要坚定地走下去。只是我弟弟才十四岁,爸爸年纪也大了,你如果有机会留在广州,你就照顾照顾他们吧。打起仗来,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呢周炳对杨承荣的嘱托也就慷慨地答应了。最后,大家快要上车了,站台上的旅客也慢慢地多起来了。只见这一趟车足足有四五十个象他们这一批人一样的青年旅客,也是背着背包,挂着干粮袋跟挂包,带着雨帽,走到列车旁边来。这些青年人跟他们擦肩而过,大家彼此互相望一望,看见对方都有同样的打扮,不问而知,都是要上同一条路的人。于是,大家也不言语,只是相对着神秘地微笑一下,表示心照不宣。周炳看见快要上车了,就让大家准备行李,把东西都拿在手上。他看见大家都在移动着,只有胡杏仍然站着,聋拉着脑袋不动。

周炳走上前去,用手兜住胡杏的尖尖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抬了起来,说妹妹,小杏子,这是大喜的日子嘛,个个都生龙活虎,兴高采烈的嘛,你怎么做出这副模样来了俨胡杏一对小小的圆眼睛望着他,流露出无限的惆怅,一一那平素的黄金光泽也变哑了。她的两只小手自然而然地举起来,握着她哥哥的两只大手,就那么默默地,相对无言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胡杏准备要跟他讲的话何止一千句,一万句呢?可是她此时此地的的确确不知道该讲哪一句才好,甚至她感觉到实在没有话可讲。她只是抓住他的手,眼睛慢慢地觉着模糊了,看不见周炳了,最后,还是淌下了眼泪来。周知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知不觉地也陪着她淌下了眼泪。自始至终,两个人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龟就这样子,大家都是一番离情别绪,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火车开动了。周炳跟着火车的速度慢慢地走着,向他们六个人招手。他们六个人也从窗子里探出头来,伸出手来,向周炳招手。火车开快了,周炳又加快了脚步。火车走得更快了,周炳拚命地追赶着,眼泪从脸蛋上流到脖子里,从脖子里流到胸膛上。毕竟火车走得快,周炳终于赶不上了。这就是说,他眼这六个青年朋友终于还是离开了。车子已经走远了,只见小块黑东西在远方慢慢地晃动着,周炳还一直站着、望着,不肯离开。又过了一会儿,连这一小点模糊的黑东西也看不见了,用炳仍然不肯离开,呆呆地望着那个地方的房屋、树木眼天空出神,好象他的青年朋友们还在那里向他招手似的。这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使人十分闷损。最后,他终于从车站走了出来,沿着珠江北岸,慢慢地从西向东走着。走了一段,又倒回头,从东向西。再走一段,又倒回头,重新从西到东。这天整个上午,周炳就在从西堤到长堤这段珠江岸边上遥巡不去。

一一四如醉如狂

长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中国老百姓,又艰苦万分地握过了三个月的时光。敌人的轰炸更加频繁了,差不多一天三囚。敌人的飞机总是俯冲目标轰炸炸完以后,又直线地上升,一落、一起,都发出长长的,呜呜嚎叫的声音。日本人选择目标为何那样精确,中国人的飞机、高射炮又都为何不见了,一一人人都满腹狐疑。此外,敌人海军陆战队登陆的谣传也越来越频繁了,几乎也达到一天三回的程度。不说敌人在东边登陆,就说敌人在西边登陆,整个广州市陷一种盲目的**之中。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之下,所有的物价都飞快地哄抬起来了,特别是大家每天都要吃的白米。谣传进口的船只已经在虎门外被日本人拦截抢夺,大米进口越来越少了。米价的飞涨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几乎也是一天三涨。这在那些不吃隔夜粮食的人们当中,就造成了一场非常严重的灾难。他们辛辛苦苦地干一天活,还挣不到半天的粮食,因此有些刁钻古怪的人就抱怨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赶快把国家亡掉算了。也许日本人来了,还可以运一些大米进来救济大家。但是有更多善良老实的人斥责这种对于敌人的幻想。他们都认为日本人来了,他们只有饿死一条路,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剔的路可走。这一天下午,陈文雄、何守仁、张子豪、李民魁四个人都特意抛开了所有的公干,齐集在三家巷何家那一个古老而又幽雅的书斋里面,高声谈论着时局。本来彼此已经很久都不说话的三姐跟二奶奶站在书斋门口,昕里面吵得这么厉害,也就说起话来了。何守仁的母亲,二奶奶何白民心疼她的做县长的儿子,就主动开口对三姐说道三姐,你看,他们这班爷儿们是不是喝醉了烧酒了三姐何社民这时候仍然相信她的女儿何守礼不久就会回家,所以她兴致勃勃地回答二奶奶道哼!喝醉了?我看不止。我看他们不只喝醉了,还发狂了二奶奶听说,只好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摆着脑袋。

站在书房当中的何守仁先走到门口,把那两扇门牢牢地问定了,然后走回来,指着李民魁的鼻子骂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讲呢?时局弄到这个样子,你们知道罪过么?我说你们这些党棍哪,整天只知道争权夺利,你想推倒我,我想掀翻你,彼此就那么无体止地互相倾轧。今天争什么权,明天夺什么利,其实到头来,你们什么权利也没有捞着,只是把好好的一个国家平白无辜地给误了!你看现在这个局面,你们党部不要首先负起责任来么大家昕了他这番话,都觉着有点失了常态,那言词是过分地激烈了。他那样子埋怨李民魁,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党部的身上,恐怕也有点太过分了。可是没有想到,李民魁并不示弱。他也没有正面回答何守仁的问题,却反而也登的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张子豪的鼻子骂道我说,一天到晚都是你们这些军间可恶。你们那样子飞扬跋雇,把什么都占据了,把所有的财源,把所有的物资,把所有的人力都放在你们的掌握之中,都放在你们的口袋里。可是,日本人打坦来了,你们怎么办呢?你们什么事情也不做,就站在一边看热闹。到日本人真地来了,你们撒腿就跑。你说,你们把国家害成什么样子了!大家一昕,不禁都愕然失色,觉得李民魁平常窝窝囊囊的,这个时候倒非常厉害起来,说得张子豪都没有办法回答。这样比较起来,何守仁所说的也就不算什么过分了。

谁也没有想到,张子豪也象他们两个人一样,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何守仁的鼻子斥责道你们这些干政府的,到底还要脸不要脸?我们眼着蒋校长辛辛苦苦地打出了一个天下,我们享受还不到十年!可是,你们这些政府里面的官僚政客又怎么样呢?你们汗没有流一滴,血没有流一滴,你们光坐在那里掀动你们的嘴唇皮,就当了大宫。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都是贪污盗窃的犯罪分子!你们看看,国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养兵没有钱,买武器没有钱,想多耍一架飞机也没有钱,这是因为什么呢?不都是因为你们把钱都贪污走了么?我说你们这些搞政界的人,简直把整个国家都给偷光了!陈文雄今天也把那些雍容华贵的,不慌不忙的绅士风度撂开了。他也从座位上象被弹簧弹了出来一样,一下子跳到人群当中,用手向他们三个人一扫,把他们三个人都指责在内,大声叫嚷道你们谁也不要说谁,谁也不要埋怨谁,我老老实实地眼你们三位都说了吧你们这些党、政、军三界,简茸无能到了极点!你们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做不出一件成绩来,也没有打过一场漂亮的仗。光是偷呵,抢呵,西!呵,敲呵,哪怕有一个铜板的利益,你们几千个人都一拥而上。这样子,国家怎么能够不亡呢?国家就是亡在你们三个人手里扩这还有什么疑问么?难道说,我这个做生意的人还要来负亡国的责任么?难道说你们都没有事儿么?日本人来了,你们拍拍屁股都跑了,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坑到什么程度了?你们这班人害死了我们,你们简直亲手毁了整个的国家。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话说!他们四个人,一个比一个激烈地互相指责,互相埋怨,埋怨着,斥骂着,没有个完。

也不知道吵闹了多久,总之,大家觉着各人面前的茶都已经冰凉了,这才和缓下来。说老实话,大家也都感到累了。一种辛酸哀怨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古香古色的书斋,有两只喜鹊在房屋中座的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兴高采烈地叫唤着。何守仁生气了。他走到窗子眼前,对那两只喜鹊大声吆喝着,斥骂着,要把它们赶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仍然闭着嘴,憋着一肚子的气,不做声。陈文雄又说话了:

大家没有话说,我也没有话说了。我想,国家是亡定了。

可是,亡国还不要紧。古往今来,不少国家兴兴亡亡,是常有的事情。咱们中国亡过也不止一回。可是,我说这些都干吗呢?国家亡了,总有翻身反正的日子,总有光复旧业的机会。最怕的,就是咱们的孩子们不争气,一个一个地涌向延安去,竟然成了一股风!这是人心已死的表现,这是最可悲的!说真话,这是比亡国更加可衷的事情!李民魁首先响应道真是这样。提起孩子兔我就心痛。咱们为淑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一点没有夸张,真是一个规规矩矩、懂事愤理,又很用功念书的孩于。如今,也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到延安去了。张子豪也唉声叹气地说道是呀,大头李随心事眼我完全一样。我那两个孩子也是很一一简直不妨说品学兼优。当然,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后代。我的话保不住有一些夸张可他们的确是好孩子,如今也不见了。一一连个信都没有留下来,就那么从地球上忽然之间消失了。唉,如果居然跑到延安去了,那才是活见鬼,真作孽!想不到咱们这样的人家何守仁接着说我看这回抗战大概是抗定了吧。整个形势已经形成,恐怕无法挽回了,谁要想和,也和不下来了。打一一当然没有人想打,不打一一看样子也就不成了。陈文雄用手轻轻拍着桌子,说道现在既然已经打仗,那么,如果这些孩子们是爱国的,他们留在广州,当兵打仗,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要跑到延安去呢?这不是一种逃难的行为么?这不是逃避现实么?何守仁接着就说一点也不错,还是咱们独创家有见地。这明明是逃避嘛,什么英雄好汉!不过,这些年轻人跑了,我倒觉着耳目清静,倒是有一点求之不得呢。他说到这里,把大家望了一遍,希望有人对他表示同情。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是对妹妹太嫌弃了。怎么妹妹走了,自己反而说耳目清静这样的话呢?于是他接着又对李民魁说说来说去,就是你们党部的人无能。你们光提出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哪一个年轻人会上你们的当呢?可是共产党一一人家多么有办法!人家倒过来说安内必先攘外,这就叫座了。一一事实证明了嘛日本人来了,你不攘外,还要安内,那不是活见鬼?怪只怪你们什么办法也提不出来,什么口号也提不出来!人家共产党呢,口号一个比一个来得新,一个比一个来得奇,年轻人都喜欢新奇的嘛。比方共产党说要全民抗战,那多么迷惑人哪!其实光提抗战两个字,已经够吸引人的了,何况还加上全民!又比方说要开放群众的爱国运动,又比方说要武装老百姓,这些都多么吸引人哪,多么迷惑人哪年轻人一昕,简直就象喝醉了酒一样。可你们国民党呢,你们放过一个晌屁么?

李民魁对何守仁连望都没有望一眼,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接着,他冲着张子豪说对了,这个我无法否认。我们确实没有提出过什么响亮动人的口号来,这是我们没有本事。可是,有本事的人,也没有做出过任何一件有号召力的事情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比方说,你们这些军佬,一一也不知道吃什么饭的,你们打一仗,败一仗一个城市丢了,再一个城市。你们把上海丢了,把南京丢了,如今,看什么时候轮到武汉了。可人家共产党呢,人家不打则己,一打就是一个胜仗。说老实话,光提口号是没有用的,人家在平型关打了一个胜仗,这比什么宣传都有用。年轻人对共产党都了迷了。张子豪对李民魁也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他冲着何守仁说道好,我们没有打胜仗。一一这眼年轻人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当政的人。一一特别是何君,你曾经营过教育,你来说说看你们政府也好,教育界也好,是怎么教育青年来着?你们教育青年爱护党国了么?你们教育青年不要受邪说所迷了么?你们教育青年怎么样子选择正路了么?都没有!你看,我的孩子念中学的也有,念大学的也有,都是你们教育出来的,如今,你们对青年的教育得到什么结果了呢?你们每一年拿了那么许多教育经费,一一你们各层政府都坐地分肥,把那些教育经费都瓜分完了。当老师的连薪水都领不出来,甚至连罢教的事情也发生了。你看,你们是不是应该负主要的责任?我说你老兄就真真正正是一个饭桶!不,还不是饭桶,是一个装钱的大铁桶!何守仁叹了一口气,道唤,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如今,咱们互相埋怨,也为时太晚了。总之,你们做生意的拚命压榨,做官的、做军界的也在拚命压榨。大家一起贪污盗窃、巧取豪夺,把中国弄得穷成这个样子,使得民不聊生,使得年轻人对我们大家都非常不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如今式祸临头了,这时候才互相埋怨,一太迟了,太迟了!

大家听见何守仁这么一说,却也有点道理,就不互相埋怨了,倒一齐埋怨起周炳跟胡杏这两个人来。大家都断定这两个人是他们三家巷的两条祸根。张子豪认为,周炳曾经是他的家庭教师,肯定对他两个孩子有不良的作用,一定是他把孩子们拐骗去了。李民魁显然很不服气,说他的女儿李为淑本来跟周炳、胡杏这些人不大接近,可恨最近搞什么抗日运动,搞什么群众运动。他们也滚在一起了。所以他的结论就是周炳、胡杏摘的这个群众运动真正要不得,简直害死人。何守仁接着也对大家说真没想到,胡杏这么一个下贱丫头,这么一个种田人家的女妖精,经过几次毒打,害了几场大病,都没有死掉,如今反而成了一个祸害。陈文雄也摇摇头说你们都在悔恨。悔恨吧!凡是悔恨的人都应该相道,他已经太晚了。他悔恨得太迟了。所以我早就说,大丈夫除非不做事情,做事情就要斩草除根。大家一听他的话,都为之愕然,都不知道他所说的斩草除根是什么意思,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陈文雄说完这句话,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失言,有点锋芒太露了。为了掩盖这一点,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以后,他才开口说道,咱们不谈这些了吧。我另外提出一个问题来,你怕看看到底怎么样,。我提个什么问题呢?这也许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问题,可萃确实是有些根椅的。不错川我很不自量,我敢说,你们大家都是没有见识的大,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子。为什么说你们没有见识呢?因为,日本人是绝对不敢来攻打广东的,这个预料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你们都着慌了,都变得姐醉如狂了。这就证明你们没有见识,庸人自扰。你们当然会问日本人为什么不敢来攻打广东如果不来攻打广东,他们那些战舰开到广东海岸前面来做什么?他们整天派飞机来轰炸广州城干什么?为什么登陆的谣言又那么一天三回地传来传去?不错,这都是事实。但是,你们还忘记了一个更大的事实,那就是有香港在!我敢拿我的身家性命眼你们打赌,有香港在,日本的军队是绝对不敢攻打广东的!一一绝对!你们相信这一点么!我是绝对相信的后来,他又用英文说了一个字绝对一一表示特别加重语气的意思。看见大家还是半信半疑,他又说道你们难道忘记了么?吴铁城早几天不是访问过香港么?说不定这里面有某种默契。你们想想看,象他那样一个大人物,如果不是想得到什么东西,他绝不会贸贸然白跑一回。而他肯去跑那么一回,终归是不会空着手回来的。众人昕见他这么说,那满怀的希望就象八月的禾苗,油然生长。大家都觉着很高兴,脸色都逐渐红润起来了。

他们四个人继续纵横交错地交换意见,一致承认这回是绝对没有其他退路了,希望就在于香港的威望。后来,何守仁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把脸上戴的眼镜除了下来,说是倒是。不过,这一着如果失灵了,中国看起来就一定要亡了。陈文雄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真是要它的话,我宁愿亡给英国。亡给英国,我们至少还能得到民主和自由。你看人家英国人,甚至香港人,享受多高的民主,多大的自由呵何守仁却另外有一种看法,他说那倒也不一定。亡给日本人也有亡给日本人的好处。咱们是同文同种嘛,多少年以前,算起来,总还是一家人哩。李民魁走到陈文雄的后面,从他的肩蹄上探出脑袋来道唉,亡给谁都好,就怕亡给八字脚。如果真正地亡给了八字脚,那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绝对没有翻身的余地了。张子豪仍然绷着那副军人的架子。他站起来,挺直身躯,装出悲天悯人的神态说道唉,这确实是一场大灾难。焦土抗战,说得多好昕!土地要是都烧焦了,咱们的民族也就灭亡了,死得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不是一场浩劫么?可恨,眼前又没有别的办法。至于说到香港,从战略的地位来看他说到这里,众人都纷纷议论开来,不愿意昕他往下说了。他也只好闭着嘴巴不再吭声。

陈文雄轻轻即了一口热茶,又提出他的新见解道你们大家也不要那么傻,想事情总往一边想。我说有香港在,日本人绝对不敢攻打广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不过,咱们做事情,也不妨两开、三开地想一想。咱们看准了一条路,也还应该准备着另一条路。所以,咱们不妨未雨绸缪,就是说,不妨准备一条后路。大家昕见他说出还有后路,就登时兴奋起来,快活起来。何守仁扳着他的一边肩膀,李民魁扳着他的另外一边肩膀,把他的身体一直摇着,问他计将安出。张子豪也顾不得军人的尊严,在陈文雄前面低三下四地问道我的好舅舅,你不要卖关子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秘诀呀?陈文雄笑着,回答大家道。我有什么秘诀呢?我的意思就是到重庆去。我想,中国的中心大概要移到那个地方去了。虽然别的地方还可能有别的中心,我是准备转移到重庆去的。你们打算怎么样?众人一昕,他的办法也不过是逃到重庆去,也不过是一种逃难,就有点怀疑起来。三个人登时又散开了,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心神不定地望望这里,望望那里。这时候,有一只花猫在何守仁的书柜顶上蹲着,眯呜地叫了一声,好象对这些大人物陷于一筹莫展的窘境之中,表示一种轻微的嘲笑。

那时候才不过九月的时光,可是陈文雄就向大家断言道我看,武汉必定失守。这武汉肯定是保不住的。至于重庆嘛,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情。如果重庆都保不住,那么中国就算完了。大家昕见他这么说,登时情绪又低落下来。大家都知道,陈文雄要转移到重庆,是很容易的,他只要把他款子汇到那里去就完了。他在哪里不一样呢?可是,何守仁自己想,他是一个小小的县长,要到首都去当宫,这简直是梦想。李民魁也在考虑,他这么个小小的党官,到了那中央党部所在的地方,能够算得上老几呢?张子豪就想得更加具体了。他想我是带兵的人,除非日本人把我的兵都打散了,把我打成一个赤手空拳的人了,我才能离开广东。要不然,我到哪里去带兵呢?谁的兵肯交出来给我带呢?要是别人掌兵权,你做一名幕僚,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正在考虑着各自的出路,晚饭已经端上来了。谁也没有心思吃饭,真不妨说一点胃口也没有。李民魁自己对自己说道明天活得成活不成都还投把握,今天还吃饭干吗呢?别人怎么想法他不知道,他只看见陈文雄不肯在这里吃饭,先走了。张子豪拿起军帽,也准备走了。于是他也跟在张子豪后面,带着懊丧的心情,告别了主人,迈着翘起的脚步,回家去了。

一一五广州脸红了

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这一个历史性的日子,不管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终于到来了。整个州市露出一派惊慌、混乱,凋零、崩败的景象。也不管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军队终于在香港附近的大鹏湾登陆了,而且仅仅花了六、七天工夫,就已经攻到广州市的边缘了。在日本军队方面,可以算得上长驱直,简直如无人之境。在国民党军队方面,可以算得上望风而逃,简直全线崩溃。只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国民党就把那耀武扬威的日本军队连接带请地请到了广州市的大门口。一场历史注定的大灾难已经是无可挽回了。那天一早,周炳从中山路回家,在路上遇到空袭警报。不久,从远处传来了日本飞机俯冲轰炸的声音。他不能确定声音来自哪里,但大致可以肯定,是在东面罗岗、龙眼洞的方向。果然,敌人离广州不远了。他回到三家巷,刚进门口,又听到警报声和轰炸声。就这样,这两种声音好象广州的报时钟声一样,不只每小时响一次,而且一刻钟,或者最多半点钟就响一次。他走进屋里,见爸爸还没有上工,妈妈周杨氏也在家,嫂嫂区苏,侄儿周贤都在就对他们说道日本仔登陆才不过七天,可是早就已经过了增城,快要到广州了。我刚才从省政府、市政府、卫戍司令部、省党部那些地万走过,看见里面已经静悄悄地一个鬼影儿也没有了,好象连门口站岗的丘八也不见了。广州的政府已经算是阴消阳散了。咱们全家该怎么办呢微风轻轻地吹过来,批把树叶和白兰树叶都发出细碎的哀鸣,伴随着那远处传来的炸弹的爆炸声响,形成一种灾难的音乐。打铁匠周铁平常很少说话,这个时候,他开腔了,说、有什么怎么办呢?咱们等着饿死就是了。日本人打来了,还不最多就是一个死?如今,剪刀捕子里已经停了工,不发工钱了,就是日本人不来,咱们也只有饿死一条路,还有什么怎么办呢周炳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心里很着急,就匆匆忙忙地催促道爸爸、妈妈、嫂嫂,你们赶快带着侄儿逃一逃难吧。现在,整个省城已经象倒翻一箩螃蟹似的,大家都四散奔走了,咱们家也应该逃一逃难才好。爸爸已经五十七岁了,妈妈更是已经五十八岁了,你们两老不躲一躲,那些年轻的怎么好走开呢?下面还有嫂嫂,还有侄儿你们活了那么大的年纪,还未担这个惊,受这个怕做什么呢?说老实话,日本兵那副模样,你们不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叫人多么难受!别说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是叫他骂一两句,吓唬一两声,也值不得嘛。周铁跟周杨氏都异口同声地说要走,家嫂带着小孙子走,我俩是留定了。我们已经活了那么大年纪,还怕什么!要杀就杀,要制就剧,反正,我已经活够了,你妈也已经活够了。周炳还有别的事情,实在不能久呆了,就对他们四个人说你们老老小小的好好地商量商量吧。等一会儿我回来吃午饭,吃了午饭,咱们再决定,好不好说着、说着,周炳就走出去了。

周炳走出官塘街,经过窦富巷,又从摧甲里走进仙羊街,然后,到了大市街。他在大市街关杰那间小印刷铺子门口站定了,四周望了一下,见没有行迹可疑的人,然后迈开脚步,经过那架小印刷机,一直向楼上走去。上了楼,只见洗鉴、区卓、江炳、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煌,章虾、黄群、何娇等十一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只等他一个人了。近十天来,他们这个党小组几乎每天开会,讨论紧急行动。今天,恐怕是最急迫的一次会议了。周炳坐下,就听见众人七嘴八舌地在痛骂国民党不抵抗,放弃了大片大片祖国的土地,同时,还要残酷地压制人民。你一句,我一句,骂得十分痛快。

洗鉴见周炳也赶来了,人都到齐,就把支部的决定正面地向大家提出来,说他们这个党小组要成立一个游击小组。上级已经指定,洗鉴当游击小组的组长,黄群跟陶华两个人当游击小组的副组长。这个游击小组还有六个党员,那就是章虾、马明、关杰、丘照、邵煌、何娇,另外还有六个非党员参加,那就是王通、何好、何彩、胡执、胡带,和王通的老婆阿葵。洗鉴还通知大家,要把各自从震南村带回来的短枪都拿出来,准备应用。大家一昕,都非常活跃起来,觉着从震南材带回来的那许多驳壳枪长久没有打整,恐怕都已经长了锈了,也太委屈它们了,这回有机会重新拿出来,跟敌人较量一番,实在是痛快。正在大家一片喧哗、喜气洋洋的时候,却忘记了他们这个小组会上还有三个人没有着落。

恰好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坐在靠近的地方,区卓眼江炳两个人都望着周炳,藐藐嘴,踢踢他的脚,拽拽他的胳膊,意思是要他站起来说话。他果然站起来,高声说道洗鉴大叔,怎么样,把咱们三个人给忘记了么洗鉴笑着说没有忘记。周炳接着高声说道那么,要咱们三个人当游击小组的炊事班也成嘛!咱们三个人抬着锅盆碗盏,还可以给大家找鱼、找肉,找米、找菜,你们不也需要这样的人手么洗鉴笑道要当炊事班,当然很好。可惜,你们还当不成。周炳昕说,有点火了,就厉声抗议道我们怎么当不成?你别忘记,我就曾经拿起枪来保卫过广州大城。洗鉴还是那样冷冷静静地笑着说道不错,你保卫过广州大城。可是,咱们这个游击小组的任务还不仅仅是保卫广州大城,咱们的任务是要收复广州大城。这一点,你就不知道了。周炳一昕,更火了,他说说到耍弄枪抨子,我很在行说到广州的地形,我很熟悉,说到弟兄们的情况,我最了解。你们当然不会忘记,我还是咱们赤卫队的指导员呢。洗鉴拍手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你是赤卫队的周公,这一点谁都晓得。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有优差派给你。你昕着吧组织上决定你、区卓、江炳三个人都不参加游击小组。组织上派你们三个人到韶关去找麦荣大叔,跟他接头,要他给你们分配任务。这难道还不光荣么周炳生气极了,非常不高兴地嚼着嘴巴说道光荣,光荣,从前线退到后方,这敢是最大的光荣区卓眼江炳两个人听了洗鉴这番话,正在狐疑不寇,不知道怎么回事情。

洗鉴严肃地对他们三个说道现在没有时间讨论你们的情绪问题了,同志,你们服从组织吧。组织主要这样做,我也不明白什么原因。一一不过我想,当然有很重要的原因。情况紧迫,组织上没有多加解释,你们就服从好了。周炳霍的一下站了起来,高声回答道服从。绝对服从。

这没有话说

接着,余人就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起怎么样开始行动的问题来。大家都摩拳擦掌,主张不理国民党当局。一一反正,国民党当局已经跑了,广州大城已经没有当局了。他们应该留下来,就在广州市打游击。对于派出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去韶关的问题,大家却是议论纷纷。也有人说,他们三个人去韶关,恐怕另有重要的任务,也有人说,他们三个人是三条好汉,如果走了,对于游击小组的战斗力是有很大影响的。最后,洗鉴又对大家说道。?

对于他们三个人的问题,咱们不要讨论了。这是组织决寇,需要用纪律来保证绝对服从。其次,支部里面也有一种意见,提给咱们大家参考。支部的意思是说咱们能够留在广州,固然可以,如果敌人统治得太厉害,广州站不住脚,那就应该退出城市,在南海、番禹、顺德一带水网地带活动。并且,组织上还建议,除了咱们原来从震南材带出来的短枪以外,还要咱们大家先回震南村去,把当年埋在地里的长枪起出来。因为,眼敌人作战,光靠短枪是不行的。大家对于洗鉴这一番话都觉着很有道理,致认为按组织上的意见这样办,准没有错。

区卓又从关杰床底下一个藤筐子里拿出一枝用布包得很好的,崭新的驳壳枪出来,双手递给洗鉴,说。!

洗大叔,从今天起,它就归你了。你要很小心地使用它。它是很昕话的,可惜它跟,我这一场,也没有立下多少功劳。那么,就让它跟着你去立功吧。大家看见区卓这样说,这样做,禁不住都一起鼓起掌来。鼓掌过后,周炳也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一把崭新的曲尺手枪,要交给洗鉴。洗鉴推开了他的手,说不,这枝曲尺是组织上给你的,还是由你带着使用。再说,你们三个人要到相关去,一踏上有一枝短枪,也会有用处。还是一你带着吧。周炳一昕觉着有点高兴,把曲尺手枪放回皮匣子里。他拍拍自己的腰部,觉着自己身上、还有武器,也不算抖于属头,如果一旦碰上敌人,还可以干抽下子。

情况真是非常紧急了。周炳一路赶回家,一路看见附近街妨纷纷挑着行李,挑着年龄小、不能是路的孩子,在路上你撞我,我撞你地撞碰着。周炳心里想,他们大概都纷纷要离开广州大城,逃难到附近的乡下或者有几个钱的,要远远逃难到其他的县城。他选了三家巷,经过何家眼陈家的门口,看见这两个家庭里面都是静悄悄的,好象人已经走光了的样子。他心里面非常不愉快,甚至有一种凄然的感觉回到家里,匆匆吃过午饭,就劝周铁、周杨氏赶快走,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周铁跟周杨氏坚决不走,周杨氏说我走到哪里去呢?我这些锅、盆、碗、盏,我这些桌桌、椅椅一谁来给我看家呢?你姐夫那边,他们都已经走光了,全家都跑到香港去了,可他们有使妈看家呀。再远一点,你何家表姐夫那边,也都逃到香港圭了,可他们也有使妈呀。咱们有什么人呢?咱们主人也是自己,使妈也是自己,别说锅、盆、碗、盏,就是丢了我卢把扫帚,我也很难再买回广把新的呀。我哪里有钱哪?我坚决不走,要走你们走好了。?,气周炳没有办法,只好留下周铁、周杨民两个人,自己赶快把嫂嫂区苏跟侄儿周贤送到震南衬去。这时候,区苏已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少妇了,而周贤才是一个八岁的男孩子,这些人留在广州是绝对不安全的。他们坐船到了震南村,找到了胡源跟胡王氏。这时候,胡源已经六十八岁了,胡王氏也已经六十一岁了,两个人都又老又瘦,变成两个人干了,可是都还能活着。他们听说区苏跟周贤要到家里来住,都十分高兴。他们还无论怎么样要留周炳吃一顿饭,可是周炳实在没有时间了。他给他们留下二十块钱,作为区苏眼周贤的伙食费,就匆匆忙忙地坐船回家去了。他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望着这一路上的大好河山,这一路上的蹄施风光复想着如今都要和自己分手了,觉着无限感慨。回到家里,已经是天黑以后了,他同样匆匆忙忙地扒了两口饭,站起来就要走。这时候,外面人声嘈杂,从东北方向昕得见清晰的枪声眼炮声,同时一座美好的广州大城却到处响起爆炸的声音,一一大概是国民党的军队在临走以前要破坏掉什么东西。顿时这里,那里,东面,西面,只见火光闪闪,到处都在燃烧。周炳知道,这座城市已经危在旦夕,再要催老爹娘逃走是没有希望的了。他于是也给两位老人家留下二十块钱做伙食,收拾随身衣物,打了一个背包,拿起干粮袋跟雨帽,就准备启程。周铁看见市面乱成这个样子,心里面也有点着急了,连连挥着手说你走吧,你走吧。周杨氏抓住周炳的一只大手,老舍不得放开。她问周炳道你到底要到哪里去呢周炳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走出去再说。她又问周炳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周炳摇摇头回答道这我更不知道。恐怕是很难说寇的了周杨氏昕见儿子这么说,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就带着哭泣的声音再求周炳道勺、儿子,你不能常常回家来看看么周炳昕见母亲提出这么一个最低限度的要求,不觉也就淌下泪来,哽咽着回答道是。是。我一定要经常回来。如果万一我不能经常回来,你们也不要挂念,我自己会留心的。说完以后,再一次紧紧地抓了抓妈妈的手,才离开了家、从前这西门口有名的小铁匠离开了三家巷,一个劲儿摸弄着自己的干粮袋、挂包、水壶、背包、雨帽等等,觉着都十分齐备,就大踏步地往观音山顶上走去。他们已经约好一一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他眼区卓、江炳两个人在观音山顶上会合。他们要到韶关去,可是这个时候火车已经根本不通,整条铁路也已经叫日本的飞机完全炸毁了。他们只好下决心改变路程,经由广从公路步行到韶关去。

他们三个人在观音山最高的山顶上,在那古老的五层楼下面会合了以后,天色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东北面的枪声越来越近,好象敌人都已经攻到小北门了。日本人走得这么快么?他们不相信。三个人向东北角望去,只见白云山下火光闪闪,也看不清是些什么人在活动。他们再朝北面一看,只见那无限深邃的黑暗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再往南面眼西面一看,不觉都叹出一口气来。只见这里一声爆炸,那里一声爆炸,这里一目火光,那里一团火光。后来火势简直蔓成一片,火光当中还夹杂着不断的爆炸声响。这许多火场里面,最大的一个火场就在西南角上,那令地方的爆炸声响也最厉害。不消说,这时候整个广州大城是沿着一条分崩离析的道路,向着死亡走去。

他们三个人伤心地站在观音山顶上出神,久久不肯离开。

后来,他们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天上也烧红了一大片,比平常热闹的广州市的夜景更加鲜红,更加宽阔。周炳指着这一片烧红了的夜晚的天空,对区卓、江炳两个人说道你们看,曾经叫做英雄城的广州,如今受污辱了,被欺凌了,怪可怜的。你们看,她的脸红了。她的脸红通通的,简直一直红到脖子根上来了。区卓昕见他这样说,摇摇头,叹口气,没有吭声。他知道,周炳这个时候一定是想起十一年以前广州起义那一番英勇义烈,震动世界的事业来了。他很了解周炳说广州是一个英雄城市这句话的意义。那个时候,他年纪虽小,可也能够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广州的工人、农民、士兵英勇无比。他们曾经把统治阶级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他们曾经压制住抄面那些帝国主义者的凶焰,使他们不敢动弹他们曾经解放了广州市和附近农村的工?、农民、士兵跟学生。这样的城市真不愧加上一个英雄的称号。

江炳不了解这些,他只是一个劲儿催促周炳道咱们走吧,如误了时间。看来,日本人已经进了城了,咱们再不走,也许就走不出去了。

周炳拍拍自己腰间的曲尺手枪,笑着回答道怎么,阿江?咱们主不出去?那你说得太可笑了。别说他那么一点日本兵,就算有一百万日本兵,在所有的大街小巷,所有的路口都站满了岗,咱们照样出出进进,一点问题也没有。凭这几个日本兵能拦住咱们么?你要知道,咱们通向韶关的大路、小路,少说一点也有一万条,他们都守得住么?他这几句话把区卓、江炳两个人都说乐了。

三个人惋惜睦叹地在观音山顶上一直站到二更天,对那被羞辱的广州市看了又看,对那被炸毁的,被烧掉的,他们非常熟悉的地方,他们深深地寄托感情的地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总觉看得不够。二更天过后,他们觉着身上都有点凉了,这才背起背包,拿上各种大小的行头,慢慢地离开观音山,带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向广从公路走去。走到大路口,果然发现路上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在迅速移动,听那说话的声音不象中国人,可是看又看不清楚。他们根本不走马路,抄小路走进水稻田里,在曲曲折折回田基路上蜿蜒前进,神不知鬼不觉,沿着田基路向东北方向一个劲儿走去。别说那些懵懵懂懂的外国人,就是最精细的本地人,也没有法子察觉他们。看看离开广从公路跟广增公路交接的地方,一一日本军队开过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估计日本军队还不敢伸张得这么远,这么快,他们这才离开了牛路,走上了宽阔空**的广从公路,大摇大摆地向北面走去。三个人都频频回首地,依依不舍地把脸红了的广州望了又望,户望了又望,心情十分悲酸。

一一六夜行者

繁星满天,银河斜挂。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结着伴在广从公路上面慢慢地走着,离开正在遭受敌人**的故乡越过越远了。这条路看起来不很宽,却很长很惊,简直没有尽头。一有时候是笔直的,有时候又是弯弯曲曲的,有时候是平坦的,有的时候又要向高爬,又要向下溜,真有点起伏不定。他们三个人走着,走着,懒洋洋地也不说一句话。

前面是连绵不绝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在这连绵不绝的黑暗底下,有一条连绵不绝的公路。周炳走在前面,区卓走在当中,江炳走在后面。周炳拧转头,对他们两个人说走吧,往前走吧。咱们注定在这个连绵不绝的黑暗当中开始咱们的抗战事业了。这一点,你们满意么后面那两个人听见了,也不答腔,就那么无精打采地走着,走着。在他们背后,时不时有咆哮着的,长长的汽车队迫赶他们,越过他们。那一长串满载的,沉重的汽车,一辆、一辆,一列、一列,一队、一队飞快地向北驶去,发出呜隆呜隆的,吭噎吭噎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从他们的身边擦过,扬起一阵象大雾一样的灰土,吞没了他们几个孤零零的影子。在那千百盏汽车灯一扫而过的闪光当中,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们三个人都穿着那种草绿色的咔叽布衬衫和长裤,三个人都留着短短的头发。前面走着的周炳,身材最高大,后面跟着的区卓跟江炳,身高不相上下,都是中等身材。三个人同样地背着背包、挂包、干粮袋、水壶、雨帽等等,只有居中的那个区卓鹏间还挂着一支大概有三百叹光的手电筒。从外貌看起来,他们的装束都是一样样的,既不象工人,又不象农民,更不象知识分子。从抗战初期的流行装束来判断,他们肯定不是现役军人,也不是文职官员,倒象是军队里的一种什么附属人员。在那个时候的广州,这种半文半武,不文不武的人是很多的。他们之所以采取这样一种服装,大概要使别人一下子不容易看出他们确切的身分。

三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可是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周炳对于这一条路是熟悉的。前几年当交通员的时候,他经常在这条路上来来回用地走着,路旁有些什么车站和市镇,一站走完了,下一站该到什么地方,他都十分清楚。他熟练地在头里领着路,两眼直望,默默无言,只是在心里面翻腾嘀咕,自开自解道十一年前你离开过广州,一一一次失败,七年前你离开过震南村,一一又是次失败。现在怎么样呢?现在你又离开广州了,难道再加一次失败么?不,不能这么说,傻瓜!这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叫做失败呢?抗战一一不是你热烈盼望的么?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不是大伙儿花了很多气力,流了很多血汗,牺牲了很多生命,才得以实现的么?这怎么会是失败呢?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可是老天爷,难道你这个要求一达到了目的,你要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甩开敌人,脱离接触么多怪你现在带了一个党内文件跑到韶关去找麦荣大叔,这就是抗战么找到了麦荣大叔,以后又怎样呢?回广州去?就留在韶关?还是到剔的什么地方去呢?抗战嘛,总是要抗,要战!

!。

你面前没有敌人,你抗谁?你跟谁战?多滑稽,可笑。?。缜恳苍诔了忌啤肫鹆怂陌职指杪瓒荚诠阒?他想起丁他有一乍姐姐,还有一个哥哥都死在广州,他还想起了如今他仍然有一个姐姐眼一个外甥就住在离户州不远的乡下。这样子,他能够把广州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拱手送给日本人么?不。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道不!坚决不!这怎么能做得到呢?也许洗鉴他们现在正跟日本人作战。接实际情况看起来,省城作战该是一种巷战,大概眼州暴动的时候差不多。他们正在保卫广州,不让敌人进城,不注敌人随便得到一条街条巷。如果敌人胆敢走进广州城步炷蔷桶阉纱嘞鸬簟?最好把他杀个七零八落,把他侵的部队一营一营一团一团地给他消灭掉,让他一万年也占束了我们的广州城。巾欺,想这些干什么呢?人家在打仗,你在向后转,就这么回事儿江炳的想法却跟他们不同。倔没有走过这条路,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到过广州的农村,因此,哪怕周围都是黑酸酸的,他也贪婪地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只要汽车灯一闪过,他就眼着灯光,把周围的景物看个饱。一簇青草,一棵小树,一块石头,一间破房子、,对他都是新鲜的。他走在最后,一一他的眼睛老盯着应草那个挂包,又四面警戒着,瞪大眼睛搜索着,看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口三个人之所以要这样子徒步往韶关走,就是因为要把区卓那个挂包里面的一份文件送到指定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文件,却为这个任务暗暗地感到自豪,同时也为自己正在完成这个任务感到欣慰。他也在心里面自己对自己说虽然我没有端起枪来阻止日、本人践踏广州,可我有这个光荣的任务,就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也许没有人能了解一种有意义的事情!伟天的事情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他们的行列不知不觉改变了形状?扭炳走在左面,周炳走在右面,。区卓走在当中,。成了一个横列崎队形。用炳发现区卓一面走,一面老用手探进挂包摸索看看里面装的文件还在不在。一走?蹄,摸一路。周炳看了心里正觉着好笑;不提防一脚踩了一种东西。,这个东西软绵绵的,滑溜溜的,圆咕噜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周炳连忙退后一步,举右脚猛力一揭,把那东西醺到两三丈远以外,扑嗒一下子掉在马路当中。区卓没有料到发生这么一件事情,不觉呵民一声惊响起来队又赶快跑上前去,、看是什么东西。用炳禁止他说那有什么好看呢你别跑。;那不过是一根芋英。江炳不懂得什华叫做芋英,就扯着周姻的袖子问?周炳告诉他,芋英就是芋头的叶帮子。他这才明白了。说话之间,他两余人赶上了区卓。周炳不停催区卓快赶路,别耽误时间。民卓不依,打开电筒一照却是一条大蛇。那条蛇黑体金环,约莫有三尺多长,因为受了猛烈的冲击,又从高空中摔了下来,所以一时暨迷过去司不会动弹。区卓开玩笑道炳哥,人家都把芋英当大蛇,你却倒过来,把大蛇当芋英,有意思江炳也不管有意思、没意思一伸手把区卓的电筒熄灭了,并且说以后不准你随便开电筒。你要知道,咱们带的干电池没有多少,除了这一对,只有一对后备,一用完了就没有办法了。一晚上碰见什么事情,你怎么办区卓也不理这些,只管气嘟嘟地说:

哼!国民党这么搞法,真是舵都要死

三个久闷声不响地,缓慢地由前移动。他们的帆布橡胶鞋踩弈细沙子和小石子上面,发出轻轻的格扎格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