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的下午,大家在培贤中学找了两个教室来开会。两个月来,他们把全部人员组成了两支抗日自卫队。在那天的会上,周炳隆重庄严地宣布了自卫队的名单第一队是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盟、王通、章虾、黄群、何娇,再加上振华纺织厂的一些女工,第二队是周炳、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文、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再加上培贤中学的一些学生。宣布了名单以后,就分做两个教室来开会。大家商量募来的捐款怎么用法,要购置一些什么东西,怎样保管,什么人来负责,等等。振华纺织厂工人这一队一致认为,从来投有工人干涉过国家大事,如今,抗日的事情他们也来管了,都表示十分满意,十分高兴,把那些应办事务讨论完了以后,就都兴致忡忡地散了会。可是第二队的情况就不相同。他们也讨论了队务方面的一些事情,讨论完了以后,仍然不肯散会,反而提出了许许多多别的问题。

何守礼说炳哥,你现在是咱们这个队的队长,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咱们这个队应该有一面队旗呢?没有队旗,咱们怎么样行动呢?咱们拿什么做咱们的中心呢她说完了以后,张纪文也接着说对,对,阿礼讲得对。咱们不只要?

面队旗,咱们还要决定一个队徽才行。一一没有队徽,咱们这个队跟别的队怎么区别开来呢他的妹妹张纪贞也接着快嘴快舌地说对极了,对极了!岂止耍一面旗,要一个徽,咱们还要有制服才行呵。一一不然打起仗来,都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了。所以咱们赶快做制服才好。李为淑看见大家说得这么热闹,她也凑上来说道你们讲得都对,可是我想起来,咱们应该每个人有一顶钢盔才好。一一没有钢盔,那个弹片、流弹的,怎么防御呵他们说完以后,江炳也接着说我看那些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咱们应该有一支军号,还加上一个会吹号的号兵才行。一要不然的话,咱们什么时候选,什么时候退,都没有法子指挥了。杨承荣想了一想,也说道这些当然重要。可是你们知道吧,药品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内科药跟外科药都重要,都必须准备好才行。区卓看见大家这么说,他也就按捺不住了。他一步跳起来,站在人们的中间,说你们讲这些都不错。可是,我觉着咱们首先还是要有步枪!你没有步枪,叫什么抗日自卫队呢?拿什么去跟日本人打呢胡杏一听,也笑起来了,她左边脸蛋上那个很大的酒窝儿露出来了。她说咱们大家要的这些都应该。可是,咱们还忘了一样咱们没有粮食,又怎么打仗町?粮食还是要紧这样,七嘴八舌,搞得周炳都有点烦起来了。他说好了,好了,你们要的都是对的,都来向我要吧。我都给你们,好不好大家一昕周炳这样说,就更加高声地吵嚷起来,一一最后,简直鼓噪起来了。大家都纷纷争着说自己提出来的东西是最要紧的东西,应该首先配备。第一队的王通跟丘照没有走,看见第二队这么高兴,也就进屋凑热闹来了。他们昕见大家都提出了应该具备的东西,于是也提议道听我们讲,昕我们讲。!接着,王通先讲。署的东西都重要。可既然是部队,就要有个番号。没有个番号,那怎么象个部队呢?都没有个名称怎么行呢那迫击炮丘照笨声笨气地说番号倒是要有。一其实有也行,没有也行。咱们自己人反正都认得。我说,咱们最要紧去弄一批手榴弹来!没有手榴弹,打仗可不痛快呀!学生们也跟着吵吵嚷嚷,一直嚷了很久才散会。

培贤中学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课堂里只剩下第二队的周炳、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文、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这么九个人,还有第一队的王通眼丘照也留下来了。这些人在课室里零零星星地分散坐着,继续商量事情。江炳指着墙上一幅国耻纪念日的挂图,不胜愤慨地说大家看看这幅挂图,咱们中国的国耻也够多了,再不坚决行动起来,恐怕这上面又要增加一项了。丘照接着就说怎么不是呢?你说得完全对。我看,咱们现在就要去招牌铺子定做一个木头的招牌,上面写着广州人民抗日自卫队这样几个大字,跟手把这个牌子挂在学校的门口,表示咱们不管怎么样,非坚决抗战不可王通昕见丘照这样主张,就拍起巴掌来道太好了!太好了!炮哥说的话真是说到我心里面去了。炳哥,赶快办吧。咱们把牌子挂出来,也不怕他国民党不承认咱们周炳没有吭声。他坐在椅子上,迟疑不决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总是拿不定主意。江炳看见他这副模样,实在觉着不写意,就用那种上海口音的广州话说道阿周,你怎么变成这样粘糊糊的,这样弗痛快了,你是害怕了么?胆怯了么周炳搔着脑袋回答道我怕什么呀?我一点也不胆怯。我不只想把抗日自卫队的招牌挂起来,我巴不得咱们每个人背一支步枪,叫阿通也背上一支,站在门口守卫站岗才好!可是,要办这样的事情,咱们要不要跟政府打交道呢?咱们应该怎么样子眼政府去打交道呢?这我就一点都不明白了。阿礼,你学法律的,你是不是说说着。何守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当然,这样的事情,一寇要递个呈文,请求政府批准才行。咱们是民众团体,一定要到政府去立个案,才是合法的。周炳昕何守礼这么说,就把大家轮流望了一眼,说你们听见了没有?阿礼说得对,咱们这方面还得有很多手续要办,不是那么随随便便能够搞的。何守礼昕见周炳肯定了她的意见,觉着非常自豪。她把下巴向上仰起,望着瓦屋顶出神,连她脸上那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也涨红了。杨承荣用手指轻轻地扣着书桌子,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难上加难了,那简直是与虎谋皮了。我看办不到,他们一定不会允许。丘照忍无可忍,霍的一声站起来,走到周炳面前,指着周炳的鼻子说阿炳,我看你年纪长大了,性情也变得越来越摩草了。要是在省港罢工那个时候,要是在广州暴动那个时候,要是在震南村咱们组织赤卫队那个时候,你早就挑起来干了。怎么十年一过,你竟是婆婆妈妈的,象个大姑娘的样子呢周炳极力分辩道迫击炮,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的行动是一个集体的行动。你讲的那些时候,都是我个人的行动,上面也都有人在指挥着的,那当然什么都容易干。可现在不同了,现在要咱们自己来决定事情,这就不能粗心大意了。万一出了漏子,连累了大家,那我怎么对得起组织呢?关于这个抗日的问题,我是向组织上请示过的,嗯,请示过的怎么说呢?也许可以说不得要领。上级回答说关于抗日里面的问题,上级也不能够很详细地规定怎么做,还是由咱们大家根据《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原则精神,在抗日的实践中去找答案,去决定怎么做。那么,你想想看,你找着答案了么?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么?你能够领着大家去干而不会犯错误么?你要知道,事情是很大的事情呵这时候,江炳也走到周炳的跟前,用上海话对他说侬顾虑一一太过得咧。王通也随着他们两个人走到周炳的眼前,说什么太过不过。炳哥,你干脆就是没胆子。胡杏和区卓两个人也相跟着走到周炳的面前,表示拥护周炳。区卓说茅通,你又发茅了,你尽胡说些什么胡杏说大家安静一点,慢慢想办法,总会想出一个救国的好办法来的。炳哥现在领着这么多人干大事情,他当然应该小心谨慎。不然,误了他自己事小,误了众人,误了国家,那怎么办哪?又不是现在马上就要出发去打仗,看你们急成什么样子了后来,她又专门对周炳这样说道炳哥,我十分谅解你。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五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商量了半天。然后,只看见李为淑腼腆地站起来,说道:

我们五个人有一个建议。我知道,今天下午五点钟,陈家为了清明祭祖,请客吃饭。我爸爸说他是要去的,阿贞爸爸也说是要去的另外,阿礼她哥哥也要去的,我还听说,我民天叔叔也去。这样看起来,他们所有的人都在陈家吃饭。那么,我们何不大家都到陈家去,直接眼他们提出交涉,要他们承认咱们自卫队,要他们给咱们发枪,这不是一个好机会么俨大家都还没有做声,胡杏一转身,对着李贺淑高声说道你真是想的好办法,你还不知道你毡爸的为人么?如果他能够答应,太阳不从西边出来李为淑低着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钮扣,说是倒是,可也不一定。我爸爸固然反动,可有时候他也昕妈妈的话,不会做得太绝。区卓接着说算了,这种事情,老策没米粥。周炳也甩了一下手,说这种事情咱们干得多了,可以预见得到,那是徒劳无功的。迫击炮丘照又提出他的主张道既然如此,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等他们赏脸一一有个屁用,要他们批准咱们才干是办不到的。依我的意见,咱们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什么官不官,政府不政府的,咱们自己搞了枪,自己干起来,这多痛快江炳也附和着说对,自己干,自己干!好办法,好主张满好格!满好格王通这时候也活跃起来了。他举起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挥动着,对大家高声喊道:你们看,咱们的炮哥不愧是手车工人!从大革命的时候起,手车工人就是最革命的!你们看到底是革命的工人本色最后,周炳看老这么吵着也不是办法,就站起来,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说好吧,好吧,咱们试一试看吧。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咱们什么办法也得试一试了。当下,又商量妥当,由他们自卫队里面挑选几个踉陈家、何家、张家、李家都沾亲带故的人,一起去陈家试试看,找他们交涉交涉。周炳在走出课堂门口的时候,还对大家开玩笑道与虎谋皮,可要当心老虎叼你一口呵。大家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下午五点钟,三家巷陈家的客厅里果然是高朋满座。张子豪、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陈文雄这几个达官贵人、名流学者都到了,各自都兴致勃勃地坐在沙发上。姑奶奶陈文英、陈文姊、陈文捷也都回来了,大家同样雍容华贵地坐在抄发上,谈笑风生。周泉一会儿忙着照料晚饭,一会儿也侧身坐在这些客人旁边,小心谨慎地陪伴着。

谁也没有想到,刚过五点不久,突然来了一串不速之客。他们就是用炳、杨承荣、区卓、张纪文,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等四男四女一共八个人。他们这八个不速之客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客厅里,原来的贵宾都用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周泉更是目定口呆,大吃一惊。她完全不能够理解,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干什么事情。按照平常的规矩,他们这一帮子人,是决不会来参加陈家的高级宴会的。

周炳带着一股旁若无人的,独特的神态,走到客厅中心,又不坐下,又不说话,只顾拿眼睛打量着沙发上的客人。周泉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她弟弟小时候那种痴傻病又要发作了。陈文姊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微笑地说道坐下吧,表台,有事情慢慢说,不用急嘛。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道不坐了,站着就行。再说,你们这里也没有那么许多凳子。眼在他后面的几个青年男女看见他不坐,也就不肯散开,跟随在他后面站着。

不久,周炳就以他那特有的,蜻直的噪音开腔道我问你们各位一件事情。十七年以前,一就是说,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咱们三家巷有一个盛会,有五位先生们结拜了兄弟,说是要互相提携,为祖国富强而献身。这件,事情现在还算不算数呢陈文雄毫不作难地,平静地回答道算数。怎么能不算数呢?我们五个人,今天就到了四个。那周榕哥哥虽然失了踪但是,还要算数的。他仍然是咱们的换帖兄弟接着,张子豪、何守仁、李民魁也纷纷地表态道算数,算数。怎么不算数呢周炳笑了一笑说既然算数,那么,我代表我二哥向你阅们各位提出请求,望你们提携提携,行么对于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就不做声了。等了一会儿,周炳又慰直地再进一步说道八年以前,我从水里面救起过几位先生。据我所记得的,除了张家表姐夫以外,你们几位都在,这可是事实么众人一听,都笑了,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当然是事实,当然是事实,这有什么可以改变的呢周炳提高了嗓门,说既然是事实,那么,你们当时都答应过,你们要报答我的。现在就来报答一下,行么当下,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四个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周炳要他们怎么报答法,也就不敢做声。

周炳看见大家不做声,就更加雄健地侃侃而谈道这些人,你们看一看,都是你们的兄弟子侄辈,现在,这些人都要抗战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来阻拦呢?现在,国家的大势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长驱直,眼看着对于广州也不怀什么好意。全国的民众都要求起来抗战,你们为什么还不开放群众的爱国运动呢?你们这些有权的人,为什么还死死地压着老百姓,不让他们站起来呢?你们这些有枪的人,为什么不给爱国抗敌的老百姓发枪呢?你们这些有钱的人,为什么不慷慨解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地帮助抗战取得胜利呢?今天,要你们报答的,不是要你们把钱给我,不是要你们的物件,也不是要你们放弃什么东西,牺牲什么利益。今天,我要你们报答的,就是这样一边些事情,对你们来说,真是轻而易举的,简直可以说是不费之惠张纪文刚一开口说吨炳哥说得对,立刻踵到了他爸爸张子豪的训斥。张子豪说道混账东西!你也来多嘴!什么炳哥呀,他是你的表舅,知道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张纪文遭到了训斥,不敢做声。其他的人觉着周炳已经代表他们把话说完了,也就不再说什么,等着那些人的回答。

陈文雄最会掌握势态,当下他立即开口道阿炳说得对,我们是应该支持抗战的。何况,咱们这个家庭自卫队里面还有阿礼呢。阿礼,你们都知道的,我认为她是五四精神的化身,是咱们三家巷的精华。既然她都参加于抗日自卫队,那么,我就毫无保留地支持。可弄我没有别的办法帮助大家,我只能就我力量所能及的来办,顶多出上几个钱。钱嘛,我虽然不多,可是要拿,还是勉强可以拿得出来的何守礼脸上红了一块,默默无言,心中着实感激陈文雄的褒奖。何守仁看见叫陈文雄抢先了一着,也就不甘示弱,顺水推舟地说道赞成,赞成。阿礼参加与否,不影响本人的态度。可是,你们在广州搞抗日自卫队,我就毫无办法了。这不是我的力所能及,我管不着广州。如果你们到南海去搞抗日自卫队,那我举起双手欢迎。我敢担保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这不是我开的空头支票,你们可别这样想,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心诚意的。槔钗缍宰爬蠲窨?爸爸,你答应了吧。你要是肯开放民众运动,民众就会感谢你,就会把你认为是他们的领袖人物。这样,对你也有好处。张纪贞也快嘴快舌地对她爸爸张子豪说道爸爸,你可别看不起这个事情。你虽然兵多,可是,你没有群众。如果你肯给抗日自卫队发枪,抗日自卫队说不定可以选你当他们的总司令呢李民魁看见大家这样说,连他女儿李为淑也来劝他了,于是就装出一副爽朗的神气,大声对大家事道对,我一定要报。答周炳,我一定要报答,大丈夫说了就算。对于群众运动,我怎么不想放呢?我想极了。可是你们要知道,我的上司,一比方说,陈立夫先生,他却有另外的想法。他曾经秘密地告诉我们,这群众运动是万万放不得的,这叫做易放难收。你们能够体谅我的苦衷么张子豪看见局面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就用一种眼他的矮小身躯很不相称的,军人的豪放声音大笑起来道哈、哈、哈,晗、哈、哈!我还以为你们由的什么难题呢!你们要枪嘛,这很容易办嘛。我们再委员长说过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你们还记得么?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因此,你们想,这不是个个人都有责任么?每个人都应该抗战嘛,这才是对的嘛。不过话要说回来一一要我直接发枪给你们,那是很难办得到的。因为枪是国家交给我们保管的,我们只发给我们的士兵,不能发给别的人。你们抗日自卫队能不能够正式成立,那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不能发枪给你们。可是,如果你们到我这里来当兵,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我敢保证,你们大家如果都到我这里来当兵,那你们每个人都会有?杆枪,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也是毫无疑问的俨近来,三家巷的会议、会商等等,多半都是无结果而散,这一次的谈话也不例外,还是无结果而散。众人散了以后,周炳想来想去,不能不承认这是他的又一次失败。他非常懊恼,甚至有点后悔,觉着不应该去眼这些人说这些傻话。可是,他没有想到,三天以后,洗鉴找他个别谈话。那研究家对他说,上级知道他领了一班人去向李民魁、张子豪他们要求开放群众运动,要求发枪这些事情,上级很不以为然,说周炳的行动太冒失了。一此后一切这样的行动,都要经过统一战线才能够进行。他不应该自由行动。这样的行动会对统一战线的事业产生相反的,消极的效果。周炳默默无言地接受了这样的批评,心中感觉着老大的不舒服,想分辩几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自己想,莫非他真是变成个胡涂人了?莫非他真是变成个胆小鬼了?莫非怯懦才是他的本性么?想来想去,也不好对人讲,真是象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一二迷宫

一千丸百三十八年的五月底到六月初,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曾经大举轰炸广州,对广州市做了一系列有计划,有目标的攻击,那强烈的程度,跟那个季候的大雷阵雨一模一样。广州的人们都说当真,一一有时候不知道是下了炸弹还是打了雷呢。六月初有一天的下午,正是雷雨初晴,也是日本飞机大举轰炸以后,胡杏的竹器店因为轰炸暂时停工。她步行回到三家巷,想找周炳谈谈。回到家里,恰好周炳有事出去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在神厅里跟神楼底里收拾自卫队的一些物品。最近以来,三家巷周家的客厅跟住房基本上都成了抗日自卫队的仓库,这里摆满一堆东西,那里摆满一堆东西,也没有人来好好收拾。不久,周炳也回来了。一看见胡杏,他就抓住她的手问道妹子,没有事儿吧?刚才没有受惊吧?胡杏笑着,摇摇头,没有做声。周炳看见她这种含蓄的表情,也就放了心。他正在脱去上衣,拿一条湿毛巾擦汗的时候,忽然昕见胡杏说道:

炳哥,你知道吧?今天,咱们省城很多人都在搬家呢。听说,有些搬到香港去,有些搬到澳门去,也有很多是搬到乡下去的,你知道么?用炳对于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到兴趣,就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知道。不久以后,胡杏又问他道自炳哥,你知道么现在市面上确确实实有很多人在抢购东西呢二柴、米、泊、盐,威鱼、。咸菜这些东西,一看见就叫人买光了。你说,这是什么问题呀这回,周炳听得比较注意了,他让胡杏讲完以后,就简简单单地回答道是呀,人心惶惶嘛。下面就不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胡杏一面在搬动一叠纸盒子,一面再问周炳道炳哥,我经过一间银罐曲门口,确实看见很多的人在抢购西纸呢。很多人都拿出大叠大叠的本地票子、法币票子,去换香港的西纸,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周炳昕了,老大不高兴地回答道这有什么意思?这是想当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胡杏一面把那些纸盒子顿齐了,放在神厅板障前一个角落里,一面又说道炳哥,你别当我在开玩笑。我确确实实亲眼看见有好些大洋楼的顶上,有好些大商店的门口,都挂起英国旗子来了。对这种现象,你还是满不在乎么的确,周炳这一下子不能够满不在乎了,他用手掌拍一拍胸膛,说这是更进一步,现在就已经当上奴才了。你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就是心甘情愿当奴才。他们不愿意当一个中国人,却愿意当一只英国狗,那你有什么办法他这几句话逗乐了胡费。她于是嗤嗤地,娇憨地笑了起来,她的黑脸蛋上那个大酒、窝儿又显露出来了。她一面用手擦一擦自己脸上的汗珠,一面继续说道炳哥,刚才我回家的时候,昕人家说,吉样路那一带炸得最厉害,我就绕路去看了一下。好家伙,我看见一个最大的炸弹坑,横直看起来足足有五丈多宽,也不知道有多少身家性命在这里面遭了大难呢@,用炳走到她的面前,用自己的眼睛直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怎么样,阿妹,害怕了么?胡杏也用自己的眼睛直望着周炳的眼睛,坚定地说。不,没有害怕,只觉着心酸。这心里面酸痛得简直好象有火在烧一样,可这不是害怕。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咱们说说别的吧。周炳用他的大手抚摩着胡杏的头发,象一个亲哥哥抚摩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说道好,说些别的吧,我赞成。胡杏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承受着她哥哥的爱抚,嘴里接着就慢慢地说道总而言之,一个人是不会心满意足的。过去,咱们闹生闹死,闹着要跟日本帝国主义打仗,现在,不是打起来了么?至少在这一点上,咱们是应该得到安慰的,咱们是应该高兴的。因为,这是咱们多少年以来,长期要求的事情呵。可为什么一一我不觉得安慰,也不觉得高兴呢周炳笑笑地说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反正,咱们大伙儿要求多年的东西,如今实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高兴的。不过,抗战也不完全就为了抗战这两个字,抗战还是为了要胜利。这样子,咱们的忧心也就有点理由了,是么胡杏没有答话,自己走到茶壶前面,斟了一杯茶,又给周炳斟了一杯。当她看见周炳只用三个手指捏起那茶杯的时候,她就心疼地问道哥,你那两个手指是不是恢复了一些呵周炳摇摇头,回答道我这个无名指跟这个小指叫那些狗咬了,叫那些狗咬成残废了。要想恢复活动,要想把它们弯曲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了。它们大概会变成一种废物,陪伴着我过活一辈子,也许会变成一种警告,整天跟着我,提醒我要记住敌人。

正说着,区卓用一根竹扁担挑了三四十顶那种竹制的雨帽进来。那种雨帽用细竹青先织成帽胚,上面糊上一层一层的纱纸,又用明泊在纱纸上涂了几遍然后制成的,是广东人最喜欢用,也是最方便的一种雨具。只见区卓那高矮适中的身体轻轻往下一蹲,一面卸下扁担,一面说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谣传简直越来越凶啦,简直可以说是满天飞啦!你不管走到哪条大街小巷,都可以听到那些人纷纷议论。,周炳沉住气问道你今天又听到什么谣言了,和尚?区卓回答说这回只怕不是谣言,倒是真的事情呢。一一说日本人已经在咱们广东登陆了,只是当局不敢宣布。因此,老百姓就议论纷纷。周炳听了,也觉着不好受,就回答道那有什么呢?日本人登陆嘛,、一一谁都料得到的,总有一天他们要登陆。区卓拍着两只大腿说那怎么办呢?咱们今天才买了雨帽来。咱们的枪还没有,咱们还没有正式的旗子。他们国民党一直不批准,这该怎么办?他们对于群众的爱国运动坚决不肯开放,日本人如果来了,那又该怎么办?光靠余汉谋那些军队,顶得住么?他不要咱们老百姓,他们自己能够打退日本人么?可是你瞧,一一这些老爷们、达官贵人们却都是又聋又哑,好象摇头公仔一样,只会摇头。胡杏能够昕明白,他所说的摇头公仔就是一种泥制的小人儿,是给小孩们玩儿的。这种泥制的小人儿头部能够活动,可是只会左右摇摆,因此叫做描头公仔,阳正在说着,江炳扛着几匹白土布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些白土布颜色发赤,结实耐用,他们准备打游击的时候拿来做衣服穿。江炳从肩膀上卸下了白土布,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们听见了没有机一一我刚刚从西关回来,那边已经大大地传开了说日本人昨天晚上的的确确已经在大鹏湾登陆了。胡杏走到那儿匹自土布旁边面用手抚摩着,一面说咱们保卫国家,还不是给老爷们保卫他们的土地、财产么?咱们有什么土地?咱们有什么财产?咱们要保卫些什么东西?他们土地多,财产多嘛,他们才需要保卫国家嘛。可是你们看,偏就有这样的怪事情,一一他们反而不乐意。周炳接着说道,哼!世界上怎么有主观眼客观之分?奇怪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一你看成圆的,他看成扁的,你有什么办法他们一半忧虑,一半懊恼地在谈论国家大事,不提防一个身体瘦长的高个儿姑娘象一头青蛙似地从门口跳了进来。她就是何守礼。她一跳进来,还没有站稳,就尖声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已经在大亚湾登陆了江炳纠正她说不,是大鹏湾,不是大亚湾。何守礼不间情由地坚决否崽道不,不是大鹏湾,是大亚湾,绝对是大亚湾,的的确确是大亚湾。不管它是大鹏湾也好,大亚湾也好,众人昕了,都急得挥身出汗头顶冒汗,脸上冒汗,背上冒汗,手心也冒汗。大家咂着嘴,搓着手,顿着脚,周炳还不停搔着脑袋,一一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区阜看见大学法科三年级学生何守礼这么自信,予这么固执,就言词锋利地讥谐她道大学士,你世面户,见识多,又懂得法律,你就给咱们出一个主意吧。何守礼没有想到这位和尚居然将她一军,也来不及思索,急急忙忙地开口道依我看依我看往后就没有说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矮门外面忽然人影一闪,大学医科四年级学生杨承荣矮矮胖胖,端端正正地站在大门口,却没有走进来。他的身上背着一个全新的,牛皮傲的药箱,里面装满了急需的药品,另外一边胁下挟着一大捆棉花、纱布,外科器械之类的东西。一一这使他看起来更加朦肿。他的身躯把门口一墙,天上的亮光都给挡住了,神厅里暗了一下。何守礼一看清是杨承荣来了,不觉大喜过望。她对众人说道:好了,好了。我这个大学三年级学生说不出什么办法来,另外一位大学四年级学生来了。他可能给咱们带了好办法来,现在就请他说说巴。杨承荣一面走进来,一面就问大家要他说什么。大家把刚才所议论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他一面听着,一面放下药箱、棉花、纱布之类的东西,又转过身来,对着大家举起他的右手来。大家望着他那个得意扬扬的神态,才发现他的右手还拿着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好象是一种什么宣传小册子,印刷质量也很吗呼,看得出是临时赶印出来的东西。杨承荣笑笑地,一面摇着手里那本书,一面对大家高声宣布道大家看,这本书叫做《论持久战,是咱们毛泽东同点写的,是咱们中国共产党军事委员会的主席毛泽东同志写的。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来,把每个人的脸孔看了一遍,继续往下说道刚才在财厅前,我看见城里大新公司的门口围满了一堆人,我就挤进去看一看。原来是有一个人在摆地摊子,卖这本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这本书,我赶快买了一本,然后往回走。就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大概地翻了一遍。实在跟你们说,这本书好极了,好极了它对于我们每一个疑问都提出了明确肯定的回答,真是了不起!按照毛主席这样说法,咱们中国的仗是要打赢的,咱们中国的民族是有希望的,咱们中国的国家是会富强起来的!所有那些悲观失望,焦急烦躁的情绪,都将会一扫而光。你们说,伟大不伟大周炳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他非常伟大。杨承荣继续把那本书举在头上摇晃着,说刚才你们这里为什么苦闷,彷徨,这本书都能回答。全省城的人都在问中国会不会打赢?这本书里正好有答案。你们要是想知道中国怎么样才能够打赢,为什么能够打赢,就赶快把这本书读一读吧。我敢说,这是一本全民族抗战的神书!这是一本全民族抗战的天书不相信,我把最后两句话念给你们听听。说到这里,他把那本书最后一页翻开,高声朗诵道。亡国论者看敌人如神物,看自己如草芥,速胜论者看敌人如草芥,看自己如神物,这些都是错误的。我们的意见相反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最后胜利是中国的一一这就是我们的结论。,大家从杨承荣的坚定的语气上、明朗的声调上受到了感染,都觉着杨承荣讲的话非常可信。在目前,这既是他们许许多多疑问的唯一答案,也是整个民族许许多多生命的唯一出路。

胡杏仰起脸孔望着厘顶,非常美丽,非常虔诚地说道如果真能够这样子,咱们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了。众人昕她这么说,也就大喜过望,精神愉快地纷纷谈论起来,登时觉着他们的疑虑、忧愁已经是昨天的事,中华民族这回是真正有了希望了。

大家散去以后,整整一个下午,胡杏都在神厅里和神楼底里来回奔忙着,收拾抗日自卫队的仓库。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把自土布摊开,剪裁了半天,准备给自卫队缝制三四十条那种好象宽大的猪肠似的干粮袋。这样子,一直缝到晚上一点钟,才算是把干粮袋缝好。做完这件事以后,胡杏还没有一点睡意。她坐在那里发呆,想着还有什么事情要傲。周炳看见批容光照人,精力旺盛,在刚毅、恬静之中隐藏着一股青春的魅力,十分可敬、可爱,十分令人疼惜,就对她说小杏子,反正现在没有事儿,咱们到外面去坐一坐,乘乘凉吧。说完了,就拉着胡杏的手,走到巷子外面,并排地坐在那棵白兰树底下,细细地谈心。那棵白兰树如今已经长到一丈五尺多高了,树叶非常茂盛,非常繁密。那一朵朵雪白的白兰花藏在叶子当中,不肯轻易伸出头来。这时候,小巷子里宁静阴凉,清香满院,确实是一个乘凉谈心的好地方。

胡杏现在只面对着周炳一个人,那胆量也就放开了。当下她颇为自信地说道炳哥,今天大家高兴,我也高兴。确实是的,有了这本《论持久战,咱们的民族是有希望了,咱们准能胜利,日本帝国主义者一定会逃回他们老家去。他们要是不走,咱们就用扫帚把他们扫出去,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既然说到《论持久战,那就要战才行呀!如果国民党不战,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呢?根本连战都不战,更说不上持久了,是余,哥在这窟静的深夜里,胡杏虽然用了很低的声音,也昕得十分清楚。周炳同样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道是呀,你说得也对。不过照我想,国民党要是一一当然了,如果国民党也肯战,那敢情好可是,如果他当真坚决不战,那么,咱们只好自己来承担这个责任了,不然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咱们跟着国民党不战,把整个中国送给日本帝国主义么俨胡杏接着说就是,问题正在这里。这几天,咱们不是老讲统一战线么?如果国民党不肯打仗,咱们自己跟日本帝国主义者打起来了,那么,这条统一战线怎么办呢?统战线不是就统不起来了么俨对着这样?个问题,周炳又回答不上来了。他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沉默着。

过不一会儿,胡杏又继续说道哥,我一想起《关里关外》这出戒,就觉着十分心酸。周炳点头同意道:不错,是这样子,那出戒的确是叫人心酸的。不过,戏终归是戏,那还不是真的事情嘛。胡杏坚持说道虽然戏是假的,可我就怕蒋介石假戏真傲,真正地象《关里关外》里面所说的国民党那个样子,用枪对着共产党,那咱们就苦啦周炳把自己的嗓子更加压低了一点儿,说妹妹,你就是个苦人儿,你还怕苦么?什么苦你没有尝过来着胡杏说不错,我是苦,可不是现在一一我是苦过来的。不过我想,只怕明天当了亡国奴,比现在还要苦一万分呢。不管怎么样,我总害怕,总担心。也不知道怎的,我总是想起《关里关外》那出戏。我怕在咱们这一辈人的手上把国家给亡了,那么,咱们千秋万世就都要受人唾骂了。这真不是滋味儿!虽然在《论持久战》里面说过,亡国论是不对的,速胜论也是不对的,可是,国民党如果按兵不动,不肯开放群众运动,不肯跟日本帝国主义作战,那么,这个国家是不是会亡,恐怕也很难说吧。周炳从地上拾起几片落下来的白兰花瓣,放在鼻子前面轻轻地嗅了两嗅,说事情可也真怪。从前,咱们走的是什么路呢?那是左边火海,右边深渊的一条小路。谁知咱们稀里糊涂地走这条单边路,也就走过来了。你们大概也会承认的,我什么时候也没有踌躇过,什么时候也没有怀疑过,什么时候也没有烦恼过,我就一直是这样子猛忡猛打走过来了。你知道的,有人说我呆,有人说我痴,有人说我笨,有人说我傻,这你全都听见了的。我没有管这许多,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得对还是不对,我全都不在乎,也没有想到要去在乎。你看怪不怪,事到如今,有了一点知识,又有了个组织,还有了这许多新的同志,大家又都是那么积极,那么能干,可是,事情反倒作难起来了。好象从前一想就干,一干就对,如今想了半天,不能动手去干干了一阵子,也不知道对不对,这是什么道理呢?是不是过去咱们只有一条路,没有什么可以挑选的,所以就那么走过来了如今咱们的路子多了,那就要挑选下,看走哪条路才对了?这个时候,咱们条条路看起来都象走得通,其实,有很多走了半天才知道此路不通。咱们就象走进了一座迷宫里,反倒经常找不到通路,不是这样的么?周炳说到这里,大家又都闭上了嘴巴,都那么无可奈何地沉默起来。胡杏脑子里面想着,好象她昕懂了周炳的话,又好象她并没有昕懂周炳的话。总之不管懂还是不懂,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凡事总弄不通,办不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过去只怕仗打不起来,如今,仗是打起来了,又该怎么打法呢?他们这批人又该做些什么事情呢?总不能坐在家里,总不能在广州大城里面逛来逛去地闲**着,去等日本人把他们的军队哗啦、哗啦地开进广东地面上来,一直开进广州大。城里面来!可是,不答应又会怎么样呢?这不是明摆着没有通路可走么?想到这里,她又觉着心乱如麻。

周炳看见胡杏长久没有吭声,就悄悄地安慰她道妹妹,你也不用那么认真,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有时候想起来,好象就是这样子,有时候想起来,好象又不会这样子。咱们总是有通路的,办法总是有的。咱们还有个组织呢,咱们怕什么胡杏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接着,又加上说道照这样一种形势看起来,那不等于坐着在等死么周炳点点头说倒也有点象。唉,真是冤枉,搞了这么些年,真是活天的冤枉。我多么替咱广东老乡的命运担忧呵!胡杏昕着,昕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一一三南方不亮北方亮

六月中的有一天,洗鉴在周家神厅和胡杏谈话。洗鉴说:组织上决定你去延安学习。胡杏一昕,登时把那小小的圆眼睛瞪得象荔枝那么大,两只手抓住洗鉴的一只右手,连声呼叫道大叔,大叔。此外,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过丁一会儿,她松开了手,把那古铜雕刻般的莲子脸儿仰起来,望着屋顶,她的眼睛感激无限地红了起来,接着,眼泪就从那小小的圆眼眶里流出来了。

洗鉴说怎么,你们不是很。想去么?胡杏敏捷异常地回答道足足有一万人想去。洗鉴接着说那就好了。这是党组织的决定,这是党组织对你的培养。胡杏用高亢的声音说道把一个没人瞧得起的贱妹仔一一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送去革命的圣地,这不是什么培养,这是大大的恩典洗鉴结实、矮小,硬朗、端方,这时候,他沉静地,严肃地望着胡杏,说不错,党爱她的儿女,党的恩典是至大、至深的。不过,你要知道,这个担子很重呵。还不说你将来完成学习任务以后,回到广东来要做更多的事情,光说目前你们去延安这一路上,这担子就不轻。胡杏接着问他路上还有什么担子,他就对胡杏说道你先不要把自己看作是妹仔,在党内是没有什么丫头跟太太的区别的。你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一这就有共产党员的担子。不过,我说的还不是这些。我说的是,你们这回去,一共有六个人:你一个,杨承荣一个,张纪文一个,李为淑一个,张纪贞一个,还有一个何守礼。你们同去,一共是六个人。你看,现在就只有你跟杨承荣是党员,一一这个担子重不重胡杏温柔婉顺地说是,是。不过担子再重,我也愿说我不怕。有党带着我,我还怕什么临走的时候,洗鉴又一再对胡杏叮咛道你们这六个人都要做好准备。你们这六个人到底怎么组织起来,今天晚上,我们组织上先研究一下,有什么决定,川周炳给你传达。我再说一遍,这一次只有你们两个人是党员,一路上可要小心。说完之后,又眼胡杏握了握手,然后才走了。

当天傍晚,胡杏刚刚把行装收拾好,其他那五个人也都披挂齐全,陆陆续续地来到三家巷周家集合。他们每个人都是全副武装背包、干粮袋、挂包、雨衣和雨帽,样样停当。他们把东西都放在神厅里,然后,集中在周炳住的神楼底那个小房间,免得被人发现。

周炳还没有回来,他们就谈起各自离开家里的情况。李为淑首先对大家说我今天晚上一吃过晚饭,就悄悄地把东西都带齐了,又悄悄地从家里面走了出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一一我解放了!可是,我没有对爸爸、妈妈说什么话,他们也不知道我离开了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就泪掉了。张纪贞接着也说对,正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我也是把东西悄悄地收拾齐全了,弄成一个大包,一溜烟就走了出来。我要到新的世界去,多有意思,家里面一个人也不知道。我敢打赌,到他们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恐怕我们都早就过了韶关了。张纪文也说当然,我们这样走钦、走法干脆是干脆,一一也很罗曼谛克。可是我想,其实也用不着这么神铁、神秘。为了抗战,为了进步,又不为别的堂、堂堂正、正正地对家里讲一讲,他们还是会答应的。不过妹妹坚持不讲,我也就算了。反正过了韶关以后,咱们每一个人写封信回来告诉家里,也就行款、行了。何守礼看见他们说得高兴,也就过来凑趣道对,你们这个走法倒是不错,不过我的情况不一样,我眼妈妈说了。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我说,我要到乡下去宣传宣传,过不几天就回来,我妈妈也相信了,我就走了出来。我自由了!一一天涯海角多少诗意!其实,家里除了我妈三姐以外,也没有谁来追究我在不在家。我想,我出门一个月,家里其他的人也不一定发觉。何况,现在社会上多少人都是这样背起背包下乡啦,宣传啦,到前线啦,到延安啦,什么什么啦,都已经是很时兴的事情了,很摩登的事情了。杨承荣也接着说我眼你们的情况都不一样。我跟爸爸老老实实地说了我要到延安去,要到那里去学习,要到那里去抗战,要到那里去革命,我爸爸都同意了。所以,我的情况他们都是知道的,一点也没有隐瞒。胡杏见大家说得这么热闹,也就笑笑地说好呵,你们都有人关心,都怕人家挂念着,都有个说还是不说的考究。我可就没有这许多事情,我自己决定走,就走了。我告诉我自己去吧。我自己对自己说好。这就行了,谁也不会来干涉我。大家一昕胡杏说得这么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个个人都表现出蹄躇满志,兴高采烈。同时,大家心里面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他们最好来共同庆祝一番,他们大家到底冲出了漫漫的长夜,向着光明奔去了。

六个人在等待着。自己谈笑一会儿,又把周贤找来玩一会儿,一直等到十点钟过后,周炳才踏着登登的脚步回到了家。他坐下来,定定神,又眼每一个人寒瞠了几句,然后对他们宣布道你们六个人组织成一个行军小组。组织上决定了由胡杏担任正组长,杨承荣担任副组长。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胡杏昕了,想起今天洗鉴大叔眼她说过的话,就沉默地坐着,没有吭声,杨承荣却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说这哪行呵?这哪行呵李为跟一昕了之后,非常高兴。她马上站起来,跑到胡杏的面前,紧紧地握住胡杏的手,不肯放开。何守礼、张纪贞两个人昕了,没有什么反应,好象不觉得怎么热烈的样子。张纪文却笑杨承荣道得了,别扭捏了!何守礼心里想,胡杏当了正组长,自己什么也不是,觉着有点不服气,就说这样决寇好嘛。杏表姐在咱们六个人当中,年纪是最大的。年纪最大嘛,就该当组长嘛。张纪文对杨承荣也不那么佩服,就说是嘛,阿荣当剧组长就很合适嘛。在咱们这些人当中,他的学历是最高的,知识是最多的。照我说,该当个副组长。接着,周炳传达了组织上的要求。他对大家说这一路上,政治的环境很复杂,很不好,大家在言论上,行动上,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要非常警惕。要离开大队,就必须。两个人一起走,不要一个人单独离开队伍。此外,还要留心,坏人对咱们随时有可能采取威逼、利诱、欺骗、恐吓、强迫,等等的手段,都要小心提防。特别是在行动上,一定要服从集体的纪律。说了这些以后,周炳又总括一句,对大家说道组织上要求咱们:第一,要虚心向别人学习第二,。要服从组长的领导。再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两。桩更重要的了。周炳说完以后,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开腔说话。

周炳面对这种情况,也有所察觉仿佛这六个人里面,存在着一些什么不那么协调的东西。可是,仔细看下去,又觉着很不其体。于是,他就现身说法,谈起自己的经验来大家要了解一个问题,既然从现在开始,咱们要走向革命,要到革命的圣地延安去,那么,就必须注意第一是要虚心,第二是要学习。这就是刚才组织上要求我们的要虚心向别人学习,这一点重要极了。我党已经有六年了,正是因为我过去自以为了不起,学得不多,所以,一直是老犯错误,不是这里出了岔子,就是那里出了岔子。我自己身体跟心灵都受了创伤,才摸出这么一条经验这就是,我从深深地相信我自己,到深深地相信组织。要把一切献给革命,不相信组织,不服从组织的领导,是绝对不行的。可是,要是不好好地虚心向别人学习呢,那肯定就会掉队。我说老实话,我这种简单的认识,确实是付出了代价才学来的。我的心灵受了伤,你们可能看不见,我的身体受的伤害,你们都是看得到的。我没有对你们说假话,我一点没有夸张,也不撒谎。咱们现在快要分别了,我希望我的经验对大家有些帮助。大家昕了,先不去研究他的经验,却一定要周炳解开衣服,让大家看看他的伤疤。周炳在解衣扣之前,轻轻地对大家说我的喉咙眼肺部都叫那些狗仔子灌辣椒水,又打又撞,受了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好,经常还要疼,经常还要呛咳几声。不过这些你们都没有法子看得见。能看得见的一一说着,他举起右手那两只手指来。大家看他右手的无名指眼小指已经僵直了,不会弯曲,就都低下头来不做声,替他难过。最后,他把胸前的钮扣解开,把汗衫拉起来,让大家看他胸部的伤疤。大家凑前看的时候,果然见他的胸前有一块象一枚刀豆似的、长长的伤姐,那肌肉一直到现在还是通红通红的。接着,周炳又向他们介绍,这是一块叫敌人用火烙焦的伤疤。大家都叹息不止。

这时候,胡杏低声说起话来。她安详地坐在周炳的木板**,她的短头发遮了半边脸孔,露出一种神态威严、凛然不可侵犯的风度,说我当这个组长,其实是不配的。说老实话,自己倒吊着也没滴墨水,这一路上又没有走过,正所谓人生路不熟。不过组织上既然决定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吧。反正昕大家的,以大家的意见为意见,看来只有这一条办法。大家昕了,都觉着心里高兴,对胡杏更加敬重。只有何守礼心里面还是不那么舒坦,她抢先对胡杏说道得了,得了,你就当起来吧。反正没有人跟你争的,你光说这些酸话干什么呢说到这里,她又把眼睛望定周炳,说我看见炳哥的伤疤,就觉着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伤疤就表示他曾经战斗过,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我自己虽说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经过什么斗争,可是,我自己的脸上也受了伤,毁了容。当然,我并不后悔。我谈不上一个什么英雄人物,不过后悔一一我是没有的。周炳明白她这番话是对自己讲的,就笑着说!阿抖,这!

不用你说了。这事情大家都是看见的,你右脸上的伤痕,大家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在两年前的荔枝湾事件当中,你曾经跟国民党英勇搏斗过,你是爱国的,你是要抗日的,这都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众人都觉着周炳说得对,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拽着胡杏,也要看着她身上的伤疤。李为淑摇着胡杏的肩膀,恳求地说道杏姐,你告诉我,你身上到底有几处伤疤胡杏笑了一笑,说伤疤有什么关系呢?伤疤嘛,个个都会有的。我们做下人的,有点伤疤算不了什么。何况,我这些伤疤也不是什么英勇斗争落下来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众人不依,一定要看,胡杏一定不肯。争持了老半天,胡杏没有办法,最后只得捋起左边胳膊的袖子,露出整条胳膊来。只见那胳膊的上端,有一块香蕉般大小的烫伤的疤痕。胡杏说看吧,看吧,有什么好看的呢?这是开水烫伤的。可是,这里面什么英勇的事情都没有,很平常嘛,这是大奶奶给烫的。说起大奶奶嘛,烫一下子、戳一下子、烧一下子,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明,没有什么值得谈的锣往后,大家你一言,我语地安慰胡杏,说她真是个苦:人儿。又说,何家那些封建地主真是手段毒辣,惨无人道。何守礼昕着,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她觉着,大家都争着看胡杏的疤痕,询问胡杏的受伤历史,这样一来,胡杏当然很有面子了。但是同时,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思量,觉着胡杏虽然遍体鳞伤,然而并不是什么抗日或者反对国民党军阔的战绩,这种疤痕并不证明它的主人有什么惊人的本事。

这个晚上,大家从三更天谈到四更天,从四更天谈到五更天,一直谈到天亮,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睡觉,甚至,连瞌睡都。没有感觉到。

第二天绝早,天才刚刚亮,大家觉着时间不能够再耽搁了,就纷纷站了起来,走到客厅外面料理行李。大家用凉水擦了擦熬涩了的眼睛,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暗中互相幌贺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的到来,看样子,都非常的提高采烈。最后,大家背起了背包,挂好了干梗袋,又挂好了挂包眼雨帽,就准备出发。周炳先打开大门,走出外面,看看三家巷的动静。这时候,连一个人影儿都还没有。恤,走回来,向大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可以出发。于是,这一批全副武装的青年人就雄赳赳地走到官塘街外面来了。为了避免惹起别人的过分注意,组织上决寇了,任何人都不来送行,只有周炳一个人给他们六个人做伴,一起出发。他们走出中山路,折向丰宁路,一直走进太平路,沿着朝西南的方向,向黄沙车站走去。不久以后,他们走到了黄沙车站,进了站台。时间还很早,别的一些旅客正赶快提着行李,上车去占座位,他们这批生龙活虎的青年人不在乎这些,只把背包郎在站台上,围成一堆,远远地离开其他的人群,细细地交谈着。张纪文先跟李为淑开玩笑道?为淑,你要注意呀,你看周围有没有你爸爸派来的特务二如果让他们看见你,他们准会把你绑票绑回家去。你爸爸干的就是这个行业李为淑反驳道得了吧,你跟阿贞才要当心。你看看四周有没有卫戍司令部的那些丘八,说不定你爸爸这时候正在派人,要把你们抓回去呢。大家听了,又嘻哈大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