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何守礼看见大奶奶正在和五老爷吵架。她就知遍,今天提出向他们要钱的问题,可以说不是时候。原来,在去年的年底,就是在大概半个月以前,他们家里那个疯子何守义有一天浪到街上去,到处疯疯癫癫地游逛。也不知道怎么样,一一后来才知道,突然之间,他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面那个老鼠箱上。这一撞不要紧,却把脑浆都撞了出来,登时死在那条电线杆子下面。街坊邻里:议论纷纷,都说这个疯子白活了二十五年,白吃了二十五年的米饭,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出来,这恐怕是老天爷对何家的一种报应。那何五爷昕了这些风凉话,心里面虽然很不受用,也觉着那疯子虽说也算自己的儿子,可一直都不成材,也不象个人样子何况他又没有娶亲,没有成家立业,不能当个成人来办事。所以,何五爷就下了决心,叫人买一副普通棺木,当街把他收撞了,马上送到郊外白云庄房去寄存着,等将来查好坟地,看好风水,选好流年再说。大奶奶是何守义的亲生母亲,对于何五爷这样看待她的亲生儿子,一一连棺材都不许抬回家来,更不要说做什么法事了,心中极其不满。这半个月来,差不多为这件事情天天都得吵架。

平心而论,这一家人对于那摘生的,唯一的合法的财产继承人的夭折确实没有表示过任何的衷戚甚至在那些使妈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一哪怕只是假装出来曲,彷心的表情。只有大奶奶一个人觉着十分伤心。当下何守礼心中有事,急急忙肝忙地快步走进神厅,看见全家十一、二个人都在那里,有些坐着,有些站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这种情况,她没法开口要钱,就也只得站在那里发呆。这时候,大奶奶何胡民站在神厅当中,指指自己,又指指何应元,指指神楼上面的祖宗牌位,又指指原来何守义和自己同住的那个房间,高声哭嚷道唉,你看我多么惨哪!我死了这个心肝宝贝的亲儿子,、一一命数所定,没得好说可他也是你的摘子呀!他要背起你们这一箩祖宗牌位的呀!他是你们何家的香炉歪哪!有了这个摘子,将来再养几个摘孙,也好给你们何家传宗接代呀!他正枝正叶的,可跟那些横枝横叶的不能相比呀!我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不能再生养了,这根藤靡一断,你们何家的摘亲一支就断了。那些旁枝旁撞的能算个什么呢?难道能算一个屁么?我一定要做精它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少一天也不成!谁敢吭半句话,我就给他拚了,我这条老命也就不想耍了!摘子就是这样一个摘子,你们怎么能够把他草草装撞了就算了事呢?那不行,那谁也办不到你们谁对待我怎么样,我心里面是清清楚楚的。你们也别幸灾乐祸,别高兴得太早。我说老实话,一一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我是明媒正娶的,大顶花轿过门的,不象那些一顶两名伏青布轿子抬来的姨太太,也不象那拿一叠钞票买来的丫头。我有我的办法,你们等着瞧吧。你们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一个好东西么?你们当中有谁滴过一滴眼泪。么大奶奶何胡民越骂越来劲儿,别人都没有办法开口。何五爷何应元觉着不必要开口何白氏、何杜民觉着不便于开口何守仁、何守礼觉着不值得开口,陈文姆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开口何汝温今年才八岁,也不知道什么开口不开口剩下阿笑、阿棒、阿贵三个使妈更加是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犯不着开口了。于是,就只剩下大奶奶何胡民一个人一会儿高声叫骂,一会儿呜、呜、呜地哭泣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拂鼻涕,忙得不可开交。

正在全家人都感觉到没有法子收拾这个场面,正所谓欲进不能,欲退不得的时候,何守礼再也不愿意等候,跑到自己母亲、三姐何杜氏跟前,伸出手来说道三姐,给我钱。大家听了都一怔,觉着很奇特。三组抓住何守礼的手,把她拉到身边,问她要钱干什么,要多少钱。何守礼也不知道应该要多少钱,就伸出一只手,把手指技开道五百块。大家一昕,哗然起来了。三姐说好孩子,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哪?我连五块钱都拿不出来呢。现成放着大奶奶,你不去问,她是管钱的嘛。何守礼听了,就走到大奶奶眼前要钱二大奶奶拍着桌子骂她道。你这臭丫头,还来向我要钱,我有钱么?我给你们家里管钱,我自己一个钱都没有,我能动用一文钱么?我要给我亲儿子做法事还没有钱呢。你去问老爷吧!何守礼又走到何应元跟前,向何应元要钱。何五爷问她要钱干什么,她说现在她们要组织抗日自卫队,要开办费,所以,五百块恐怕还不够用。何应元一昕是抗日自卫队,看来好象是国家大事,又不好怎么说,就沉默不语。大奶奶昕说是抗日自卫队,就跳起,来骂道还抗什么日呀?我的儿子都死啦,还抗日干什么呀她一个人叫嚷着,也没有人睬她。何守礼见大家都不肯给钱,也就把脚一顿,大哭大闹起来了。

她使力拽着何应元那一件团龙黑缎马褂的袖子,一面摇摆。着,一面哭着叫骂道你们是有钱的老财主、财主奶奶,怎么对于抗日一个钱也舍不得拿出来呢?你们的钱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情呀?是不是都做了些不仁不义的事情,伤天害理的事情,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情,肮肮脏脏,见不得人的事情?这有什么道理呢?快给我五百块钱,一一大家都会称赞你们爱国,也不枉你们当财主一场,当财主奶奶一场呵。二哥死了,当然不能做法事,那是封建,那是迷信。做什么法事?倒是应该多拿几个钱出来,捐给抗日自卫队,那就算是爱国、爱民,那就算真正地做一件大好事了。爸爸,街坊邻里平时都说咱们伤天害理,刻嘟成家,你不应该做点事情,证明他们是说谎么?证明事实不是那样么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伙儿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何守仁走前两步,劝阻他妹妹道阿礼,这样子对爸爸妈妈说话,你到底还有一点礼貌没有?别人说咱们家一些不干不净的话,那是出于妒忌。你也跟着这样说,难道不以为耻么?你看你自己,好大的口气,动不动就要抗日,一开口就要五百块钱,一一为什么这样不知自量呢?称不是一个年轻丫头么?欺,你一张嘴就一一咱们家里就算一座金山,也禁不住你这样花法呵。至于说到抗日的问题,爸爸还没有开腔,我做哥哥的也没有开腔,你急什么?一一到底扰、还是不扰,抗、又该怎么抗法,大家都应该跟着政府的道道走。政府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你怎么能随便乱来,组织这个什么队,那个什么队?难道你自己就抗起日来了么?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口气么?我看你简直尊要造反了何守她听见她哥哥这么说,就放开了她爸爸的马褂袖子,跑前两步,挺起胸膛,对着她哥哥何守仁教训道自你们这些臭官僚,哪里会爱国呵!哪里会抗日呵!你们当然要阻止咱们抗日。你说我是造反么?算你说对了,我就是造反,你又怎么样何守仁一昕,也气极了,就伸出右手,使劲地打了何守礼一个耳光。何守礼握了打,哪量肯让,也就还手打了她哥哥一个耳光。这样子,两兄妹就互相纠缠着,撕扯着,拳打脚踢,最后扭成一团,在神厅当中对打起来。

三姐何杜氏看见何守仁动手打了自己的女儿何守礼,就站出来,对何守仁斥骂道你做哥哥的好不要脸!男是男,女是女,妹妹都这么大了,二十多岁的人了,你怎么还动手动脚的?你还知道羞耻不知道羞耻二奶奶何自民看见三姐何杜民出场了,也就不肯示弱,接着何杜氏的话头发话道哎哟,不要装得这么干净了。自己养的女儿都造起反来了,自己还不管一臂,一一做哥哥的管,难道还管错了么?说到羞耻、不羞耻,难道天下不害羞的人还少么何杜民也不相让,接着说我害羞?我害什么羞?我不想抢人家的钱财,我们阿礼也不想夺那个摘子的正位,我害什么羞何白民昕见她这么说,恰好戳中了自己的痛处,就寸步不让地反唇相稽道还早呢,要想夺那个正位,还远着呢!什么娟子,一一也不看看自己养出来什么货色。:扁货,一一赔钱货,一一别人的人,迟早都要赶走的!什么搞不摘呀,一一你夺得了么三姐看见从这方面和她对阵有点吃亏,毕竟自己养的孩子何守礼是个女的,要争也争不来这口气。于是她换了话头,对着何守仁斥骂道大相公,你还不放开手!你看你自己多大年纪,那孩子又多大年纪,你都做得人家的老子了,还跟人家对打么何白氏昕见她这么说,更加不肯相让,就挨着这个题目做文章回敬道唉,真是,阿礼也不想一想你不过二十来岁的人,却跟快四十岁的人对打,一一这到底算妹妹眼哥哥对打呢?还是女儿跟爸爸对打呢?一一不错,他其实早应该当你的老子你自己到底看清楚了投有呵满神厅的活人,不管是六十几岁的人、五十几岁的人、四十几岁的人、三十几岁的人、二十几岁的人,一直到几岁的人,都被这种污秽不堪的语言吓呆了。谁也没料到怎么堂堂一个二奶奶,就能这样揭露别人的阴私,就能说出这种不象人样,不堪耳的话来。

最后,何五爷何应元看见这个局面实在是不可收拾,事情越闹越难堪了,话越来越不好听了,就叫大奶奶拿出一百块那种叫做西纸的香港钞票,交了给何守礼。何守礼接过了钱,有点茫茫然究竟她开口要五百块钱是不是算多了,如今这一百块钱到底是不是算少了这些钱交给抗日自卫队,将要拿去买些什么东西,做些什么用途,她都完全不知道。但是她觉着,今天的事情,闹得一场风波接着一场风波,能够落到这样一个结局,也总算是勉勉强强了。这样子,她把钱接了过来,一切都算了事,何家也就有了暂时的太平日子了。到这个时候,众人才陆陆续续地散开。那最年轻的使妈阿贵对那最漂亮的使妈阿萍做了个鬼脸,说哎哟,今天的天气好玲呵?

一零九智者

当天晚上,何守仁郁郁不乐,去隔壁找他的妻舅陈文雄闲聊散闷。他坐在陈家客厅那张抄发上,左又不是,右又不是,简直象古人所说的如坐针毡气不管怎么样,他总在嘟哝着,冬天了,该冷了,如果天气能够冷一玲,他的脑子也可能清醒一些。如今怪闷怪热的,弄得他头昏脑胀,浑身的不自在。陈文雄服拉着一双珠皮拖鞋,从楼上梯梯踏踏地走了下来。他只穿一条薄绒西装裤子,一件菱形提花羊毛外套,大概又是哪一家英国名厂的产品。他一见何守仁,就热情地抓住他的双手,温文尔雅地向他问好。问好以后,别的话不说,他首先就向何守仁承认自己的失败道老弟,我失败了,我这因是彻底失败了。去年今天,我还估计中国跟日本打不起来。这个估计,现在由事实来证明是彻底的错误。按当时的条件,好象无论如何也打不起来,可现在不止打起来了,并且,国民党都迁都到重庆去了。一个月以前,连南京也失守了。这真是完全料不到,完全料不到。何守仁听见他这么说,这么恳切地承认自己的失败,也就深受感动,不再苛求什么了。他也使劲抓住陈文雄两只手,替他开解道那有什么关系呢?兵家的事情嘛,神出鬼没的嘛,谁能够担保一定说得准呢?何况你又不是当事的任何一方!当事的一方是日本的军阀,一方是中国的蒋介石,咱们不过从旁推测而已,哪里就能那么十足呢陈文雄正象俗话所说的摔倒了还得抓把抄子,解嘲地笑着说道:。我失败是失败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愿意给自己辩护一下去年今天,我就说过,介公从西安回朝是一喜一忧,不见得完全是好事情,这一点倒还没有错。果不其然,介公回朝不过半年,中国跟日本就打起仗来了介公回朝还不到一年,首都南京就失守了。一一当时看起来值得高兴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不恰恰是值得担忧的事情么?这一点,我还不能承认完全错了。何守仁仍然一昧子顺着他,说哪里,哪里,舅台,与其仅仅认为你料得对,不如说你的的确确有先见之明。陈文雄低头笑了一笑,又把头点了两下,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基本上失败了。我之所以料不到中国眼日本会打起来,主要一点,还是我对日本军阔估计得太高了。我真想不到他们会这样蠢,在蒋介石剿共快要得手,在蒋介石的政权快要巩固起来的时候,他们却来帮助共产党,摧毁蒋介石的政权一一这是为什么呢?介公应付共产党的群众攻势已经够头痛的了,日本人选择了这样一种时机,向介公的政权开战,这不是明明白白地要眼共产党一起,把蒋介石打倒么?真蠢,真蠢要是我,一一我就觉着,在这种时候,保持蒋介石的政权对日本的军间更为有利。何守仁翘起一个大拇指对陈文雄说道舅台,不管怎么样,你是一个智者。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你这就算第一次的失算了。陈文雄坐下来,把使妈预备好的香茶奉送给何守仁,然后自己也拿起一杯,轻轻地即着,说你不能这么轻松地看待问题。咱们做商业的人眼军事上的作战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所以才叫做商战。不要说一次失算不要紧,有的时候恰恰因为一次失算,就弄得你倾家**产,身败名裂,有的时候搞得不好,还会因此遭到社会上的淘汰,甚至会丧失生命。我们做生意的人是不能够轻视一次的失算的,不,甚至不能够轻视哪怕稍为一星半点很微小、很微小的失算。陈文雄说到这样的问题,一一把这个问题说到这样高的高度,使得客厅里的空气登时显得非常沉重。两家都不愿意做声,只听见墙上那个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后来,何守仁忽然想起,应该改变一下这种气氛,就开玩笑地说道舅台,你这么说,当然显得你虚怀若谷,我很佩服。既然如此,我也来多一句嘴吧。我到底觉着,舅台,你可别生气,我觉着你总是替日本人想得很多,而替咱们中国人想得很少。陈文雄一昕,不觉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就对何守仁得意地说道不错,老弟。这样看起来,你的的确确也是一个智者。既然是智者,理应头脑清醒才对。不过,兴许你今天穿得太多了。一一你想,这么暖的天气,你把丝棉袄都穿上了,这不是正象孙中山先生所说的那样不刮北风就要热死人么?你说你头昏脑胀,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何守仁放下茶杯,轻轻地用手搓着自己的两边太阳穴,说不错,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不过你有所不知咱们家里从今天下半天起,一直到晚上,大家都一个劲儿叫嚷着冷呵,冷呵。我听见大家说冷,就把棉袄也穿上了。你看,人一一这种东西真奇怪,好象每个人自己都没有什么可靠的感觉,只凭别人说话来判断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陈文雄昕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具体事情,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因此,也就没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何守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舅台,我们家里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了。我们守义那样地夭折了,真是闹得全家都不得安宁。按理说呢,他当然是摘子,是应该在礼仪上考虑考虑的。但是他又没有成家立业,说来说去,还是个孩子,又不应该过分地铺张。你瞧,这个事情弄得我也很难办哪。你吸得爸爸就顺不得妈妈,顺得妈妈又顺不得爸爸。说实在的,我们守义活了这么大,也没有一天象一个人的样子活过来,一一大家对他早已经不存什么指望了。就算你是皇太子,夭折了,也只好夭折了嘛,有什么办法呢?你再吵闹,再铺张,也不过是死人的事情了,没有什么值得夸嘴的地方了。所以我想,爸爸这个看法还是对的。可是妈妈她哪里懂得这许多事情呢?她根本还是个乡下人,还是个旧派的中国人,总想起旧的中国排场阔气那一套。现在是国难嘛,一切都从简嘛,你说是不是陈文雄听了,咬了咬嘴唇,就态度和蔼,委婉得体地说:

自古道清官难审家庭案嘛,一一这样的事情,你们家里自己商量就好解决了,我们外边人也不好说得很肯定的。不过,既然是亲家老爷跟老弟都这么想,我看就不大离儿了。至于亲家奶奶嘛,她有她中国的固有道德观,她相信轮回,相信阴阳,这也不能过分勉强她。总之,这样的事情,大家商量着办,瞧着办,通得过你也通得过她,那就好了嘛。何守仁昕到这里,苦笑一声说是呀、是呀,你说得很对,这些道理我也明白。可是,到了事实面前,就不那么心平气和了,大家就加上很多别的因素了。今天下午就是这样,本来已经吵到不得安生了,再加上一个问礼回来大闹,说是要多少多少钱,吁一一要多少来着?对,要五百块钱港币。你猜,要那么多钱去干什么呢?去组织我的老天爷的抗日自卫队!什么抗日自卫队呢?那不是共产党么?就是共产党的别名嘛。你瞧这气人不气人?一一又是自己的妹妹!我说她两句,她居然跟我对打起来。这真是叫人不能容忍,烦恼透了。这不是明明白白的造反么?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家庭革命么?你曾经说过,她是五四精神的化身,她是三家巷的精华,所以我就来请教请教你她这是造谁的反呢?她这是革谁的命町俨陈文雄仍然从容自若地笑着说不错,不错,这都是事实。可你也不要把这种事情看得太绝对了,这不过是一种潮流,这不过是一种时髦。年轻人嘛,赶赶潮流,学学时髦,一一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干什么呢?阿礼这个孩子,我看还是好的,这一桩,我并不承认失败。我认为她仍然是五四精神的化身,仍然是咱们三家巷的精华。不管她沾染多少时弊,她的质地是好,她的本心是好的,她的血统也是好的,她的灵魂更是好的。一一这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所以对她,我一点也不悲观失望。他说到这里,看见何守仨吸着嘴唇表示十分痛苦的棒子,就不再往下说了。过了半天,又喝了两口茶,他才重新说起另外一件事情道老弟,别说你家苦,我家也很苦呵。你知道的,我们家四妹厌世超脱以来,已经半年多了。照她自己高贵的灵魂看,她是解脱了痛苦。照我们家里其他的人看,那就不一样了。她是出嫁的女子,算他们宋家的人,可是,她的根子到底还在咱。们三家巷。咱们三家巷是代表着五四精神的圣地町!对于这样一种精神,这样一种圣地,可以说第一次出现了悲剧。老弟,你不妨想想着这种悲剧很不寻常,对么?很令人精神烦闷,对么?会引起许多人心里一种深深的不安,对么?你这样想,对于你的弟弟,你的妹妹,就可以更加谅解了。这可能不单是一些人的悲剧,可能不单是某一个地方的悲剧,它甚至更可能是一种时代的悲剧。你说是不是呵陈文雄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何守仁,何守仁也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陈文雄。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彼此怜悯的心思,却都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正在这两位智者一筹莫展,仰屋兴叹的时候,他们那一位换帖的兄长李民魁也进来了。这大头李长得虚泡,个儿高犬,大脸、大嘴,看上去毛茸茸的,十分俗气。比起那两位不幸的先生,他却显得更加狼狈和沮丧。他一进门,就首先自己表白自己道兄弟们,你们都承认吧,我是一个最忠诚坦白的人,你们说是不是陈文雄连忙站起来,让李民魁坐,一面简单地回答道未必尽然。何守仁也跟着站起来,向李民魁让座,然后也按照陈文雄的腔调,不过加了一两个字,说那倒也未必尽然。李民魁把他的全身重量压在一张沙发上,连使妈送上来的香茶也不喝,只顾用力提起一只脚,顿着地吼道好兄弟,国家都到了这步田地了,你们还只顾跟我开玩笑。我们办党务的人,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忠贞。陈文雄继续用嘲弄的腔调说对于你,也可能是一个例外。

何守仁也凑着说对于个党棍,人们该要求另外的东西。

李民魁一个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叹气,说唉,如果是光棍,那么,这个光棍今天可遇着没皮柴了。说到这旦,突然,警报的笛声响了,接着不久,紧急警报的笛声也响了。陈文雄看何守仁跟李民魁两个人都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就安慰他们道不要紧的。我这里,一一这幢房子,倒还可以顶一下的,一百、两百磅的炸弹,这幢房子还不在乎。况且这里还有一个避弹室,大不了进去站几分钟就行了。当年那小小年纪的住年妹阿添这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仍然用那种挤眉弄眼,体态骚轻的样子,掌了一盏玻璃煤油灯进来,放在桌子上面,随后又走到窗前,用力把那两边厚呢子傲的,墨绿色的窗帘仓嘟、仓嘟地拉了几下,一直到把它们拉合拢了,才转过身来,对每个人轻饰地笑了一笑,走了出去。

等到李民魁觉着他的安全已经有了十足可靠的保证以后,他才用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带着一种哭丧的声音,对他两个把兄弟说唉,真没有想到,我搞了这一辈子的党务,到头来还是赚到了一个彻底的失败。陈文雄跟何守仁听见他说得这么严重,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就连忙向他迫问。问了半天,他才晃动着他那个大脑袋,说告诉你们一一也许你们不相信。陈文雄对于卖关子的人是最不卖账的,也就不再问,只是笑笑地,轻轻地摇摇头。一一相反,何守仁已经急得不得了,他一句紧一句地追问道大头李,什么事儿你倒说呀,吞吞吐吐地干什么李民魁还是用那种哭丧的嗓子说道唉,我的女儿为淑也起来造我的反了。何守仁昕了半天,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情,不禁扑嗤一声笑了起来。陈文雄接着就问李民魁道是你的女儿在闹恋爱了吧李民魁说不是。陈文雄又问是她问你讨钱花,你不给吧李民魁摇摇头,说没有的事儿。陈文雄又问那么,是你压制了她吧李民魁还是摇摇头说不对、不对。如果是那样,倒没有什么失败不失败的问题了。何守仁当真有点生气了,他对李民魁教训道这有什么奇怪呢?一个女孩子要造反,这不是经常看见的事情么?别说你那个女儿,我那个妹妹都那么大了,今天不是也要造反么?陈文雄也接着说道是呀,是呀,就说我们四妹吧,她用那种心高气傲的姿态做出那件厌世超脱的举动,不也是一种造反么李民魁改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另外一只手频频地摇摆着,说你们都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孩子。她今年才十九岁,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今年暑假以后就要进大学了。我敢赌咒,她是所有的女孩子当中最好的一个女孩子。她不但长得斯文淡定,平时什么事情都循规蹈矩。你要说她的缺点,倒是有一点胆小怕事,可那算什么缺点呢?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呵。如果她是一个粗暴鲁莽的人,如果她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如果她是一个花言巧语的人,如果她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人,那倒也罢了,一一她都不是。她平常十分明白事理,和那种作乱犯上的女孩子截然不同,可是今天,我的上帝呀,她完全疯了。她一回来就眼我要钱,要大笔、大笔的钱,说是要组织什么抗日自卫队。你看,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一一这象什么呢?真是把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想,完了,我这一辈子是彻底地失败了。何守仁点点头,又叹口气,说唉,谁叫你们这些党棍平常胡说八道,欺骗民众呢?谁叫你们老是背着民众的意愿干事情呢?谁叫你们一味子地压迫民众呢?民众要抵抗日本帝国主义,要爱国,要做一个人,你们偏偏不让。说是要攘外必先安内,那你们不是活该失掉全体中国民众的同情么?现在,你可看到报应了,这报应就应在你自己的家门里面了。陈文雄也关切地问李民魁道按那么说,你把你那女儿,一一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叫做为淑吧?是呀,你把为淑也算做共产党司么?按你们的惯例,你们是要这样算的。所以说你们算来算去,算出了很多的共产党。现在,要算到你们自己的家里来了。李民魁用一种痛苦的、鬼吨狼嚎的声音叫嚷道天哪,天哪!她怎么会是一个共产党呢?不,不,她不是共产党,她无论如何不是共产党!一一相反,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平常家里面,学校里面,街坊里面,谁都这样承认的,谁都这么说的。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把她叫做共产党呢?可怕呀,可怕呀!不,虽然她把我气得肚子都炸了,可是我仍然敢给她做担保,她绝对不是共产党,她不可能是一个共产党。平时,你们这些叔叔伯伯的,眼她接近得太少了,不然的话,你们自己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你们就可以给她做一个证人。何守仁在心里面暗暗地盘算,他的妹妹何守礼就是不争气。如果他的妹妹也象李民魁的女儿那样,是一个那样的好人,那么,他也可以挺起胸膛对李民魁夸耀几句。可是现在,他知道他不能够这样做,他也不想这样傲。于是,他又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苦笑着说唉,大头李,昕你说起来,你的女儿倒是一位上流人品啦李民魁拍着胸膛说。当然是上流人品,当然是上流人品。你只管去访广州每一个人,说我的为淑会跟别人吵架,全广州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可是今天,唉,她吵得那么凶,简直叫我都不认识她了。一一她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看,这是什么鬼上了她的身陈文雄仍然从容自若地,心平气和地说道什么鬼呢?

有什么鬼呢?还不是你们国民党十年来培养出来的么?哩为有你们这些国民党的大亨们,才培养出这么许多共产党的小鬼头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这个时候,解除警报的长长的笛声鸣叫起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把窗帘子赶快打开,把窗子也推开了一扇,放点新鲜的空气进来。等到电灯又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才把那盏玻璃煤油灯吹灭了。李民魁舒了一口气,说唉,做人真沉重。这样吧,文雄,咱们喝杯咖啡吧。陈文雄叫那个年轻的使妈阿添去做咖啡。当那年轻的阿添嘻嘻地笑着,卖弄**地向他们鞠躬退出客厅以后,陈文雄又在酒柜里拿出一瓶斧头牌三星自兰地来,请大家每个人喝了一小杯。喝完酒,放下酒杯,何守仁就冲着李民魁说道既然共产党的魔影在上流社会里都出现了,那么,你那个国民党算是完了。李民魁也点头同意道:我同意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其实,还不等到这一天,从抗战一打响,我就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国民党算是完了。陈文雄喝下了一杯酒,觉着有点兴奋起来,就也凑趣地说道:共产党的兴起,就全靠你们国民党腐败无能,拙劣卑鄙。到了十年后的这个紧急关头,又全仗着日本军阀的愚蠢和帮衬。要不然,共产党怎么兴旺得起来呢?你们说的话不错,共产党的魔影如今在咱们的上流社会里出现,国民党是完了,完定了。可是,共产党的崛起却并不因为他们有什么本事。当然,他们会号召,会提政治口号,这一点稍为比国民党高明,不过别的地方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他就凭着国民党自己的腐败,又凭着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愚蠢一一这样子,就兴旺起来了。连国民党的人也知道,只要一开战,国民党就敌不过他们了。国民党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久的将来,全中国的刁民都要跟着共产党跑了。我不在此例。一一做为一个个人,做为一个经商的无名小卒,做些小买卖的人,我却始终对共产党表示不佩服。

一一零保卫华南

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一月三十号,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九,也就是除夕了。这天晚上,大学文科一年级学生张纪文和高中二年级学生张纪贞答应在家吃团年饭。这件事情叫他们的妈妈陈文英十分惊喜。她亲自给他们做了三样好菜,一样是炸子鸡,这是张子豪最喜欢吃的样是卸柱羹,这是张纪贞最喜欢吃的还有一样是八宝饭,这是张纪文最喜欢吃的。她准备到吃饭的时候,先上汤,接着就上炸子鸡和其他七八样最好、最美昧的菜式,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然后上蜡柱羹。等大家把鳝柱羹吃完了,最后,就上甜的八宝饭。她预期着,这是一顿最丰盛,最快活的晚餐。当她把所有的菜安排好了以后,她就眼巴巴地坐在客厅里,盼着大家回来。等大家到齐了以后,她又眼巴巴地望着大家在席间坐了下去,然后,她一个人单独开始祈祷上帝,感谢上帝给他们准备了目前这一顿又丰盛,又快活,又称心如意的团圆晚餐。

在寺背通津这条马路的两旁,都建筑着高级的住宅,而在这些高级的住宅里面,张子豪的餐厅可以算是纯粹西洋式的,最华贵的一间。这时候,他们全家人围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坐着,张子豪坐在北首,陈文英坐在南首,东面坐着张纪文,西面坐着张纪贞、张纪庆两姐弟。按照陈文英预定的程序,大家喝过了汤以后,一盘喷香酥脆的,微带燕黄色的炸子鸡捧上来了。张子豪一见,连声赞好,一块接着一块地吃个不停。陈文英给张纪贞、张纪庆、张纪文每个人都夹了一块,他们都很。香、很馋地吃着。可惜到她再给他们夹第二块的时候,张纪贞眼张纪文就开始不好好吃了。他们先是挤眉弄眼地互相做着鬼脸,你朝我拍一抬下巴,我朝你抬一抬下巴,然后又一起望着爸爸张子豪,好象有什么话要说,只在互相推读着不肯首先说出来。张纪庆在一旁看见,也眼着他们傻笑,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心事。后来,他们就在餐桌子底下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张纪贞有一下没有踢准,一踢踢到张纪庆的腿上去了。张纪庆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又向妈妈诉说道姐姐眼哥哥两个人对踢着呢。张纪文装做正经的样子训斥他道别胡说,没的事儿。不久以后,张纪文眼张纪贞在夹菜的时候,简直用筷子打起筷子来,最后甚至用手去打对方的手臂。十二岁的小弟弟张纪庆又要向妈妈告发,陈文英连忙抚慰他道好了、好了。赶快吃吧,别嚷嚷了。他们不过闹着玩儿罢了。最后,到底张纪文年纪大一点儿,他就鼓起勇气,对他爸爸张子豪说道爸爸,给咱们一点钱吧,咱们缺钱用呢。小弟弟张纪庆却在一旁捣乱道爸爸,别给他们,别给他们。他们撒谎,他们的钱可多着呢。平心而论,最近几年来,这位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参谋长,今年三十七岁的张子豪,混得还是不错的。他身材还是那么矮小,却比从前胖得多了,因而显得更加矮小。他在广州的军、政界混得很有面子,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位出色的反共的军官,又是黄埔的摘系,因此宦囊也就很不错。因为他很有钱,所以昕到他的儿子说要钱,也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他心里面想无非又想买什么东西就是了。当下,他漫不经心地问他大儿子道怎么样,阿文,是不是又想买摩托车啦张纪文尽力分辩道不,不,不是要买什么车。随后又朝着张纪贞说妹妹,你快说吧。你答应了说的,怎么又不吭声了呢张子豪见要钱的事情还牵连到张纪贞,大概要买什么两个人都合用的东西,便仍然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那你们就说吧,要买什么东西?敢情你们还缺吃少穿么陈文英和张纪庆两个人在旁边昕了,只是嗤嗤地笑。

张纪文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讲,就推张纪贞道妹妹,你讲吧,你讲吧。张纪贞也觉着不好开口,就往回推给她哥哥道不,不,还是你讲,还是你讲。陈文英开心了,一一用那种溺爱的语气笑道唉呀,看你们两个,一什么事情这么交关,对着爸爸都不敢讲的张纪文说你讲,你讲。张纪贞坚决不依道你讲,你讲。这样,两个人推来推去,又继续推了一阵子,推得张子豪都有点不耐烦了,就说道效,得了、得了,你们谁都不愿讲,那就算了。嗯,吃饭吧,吃菜吧,你们看,今天晚上的菜多么好哇,可别让菜都给搁凉了,那就不好吃了。张纪贞见哥哥扉头,不敢开口,自己觉着事情又非常严重,非常紧迫,一点儿也不能耽搁,于是急得没有办法,终于开口直说道爸爸,妈妈,我眼哥哥都参加了抗日自卫队。我们要组织起来,进行爱国的战争。今天晚上,我们两个人要出去,参加全广州市保卫华南的示威大游行,我要把给抗日自卫队的捐款带去。可是,我们两个人把口袋都抖出来了,一共还不到十块钱,这怎么行呢?这样子抗日,怎么抗得起来呢?

大家讲好了二今天晚上游行以前,要交齐捐款。一一现在急得没有办法了。给我们一点钱吧,爸爸,给我们一点钱吧。张纪庆仍然在一旁捣乱道不结,不给。陈文英听见张纪贞这么说,低着头,想了一下子,就问她两个大孩子道那你们想要多少钱哪张纪文正在犹豫着,没有说话,张纪贞冲口而出地说道至少两百块吧。一个人一百块,力日起来就两百块。

当然,更多一点,一一越多越好。陈文英一听,就笑了。她仍然用那种溺爱的声调说道哎哟,我还当什么大事情呢,原来是要两百块钱,那很简单嘛。你们赶快吃,赶快吃,吃得饱饱的,我给你们想办法。看,我还给你们做了你们最喜欢吃的蜡柱羹眼八宝饭呢。你们只管放心吃,吃得饱饱的,然后,就去游你们的行去,好么?只要你们吃饱了,游你们的行也好,示你们的威也好,你们就尽量去玩儿去,我都不管。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张子豪喝了半杯葡萄酒,咂巴着嘴唇,慢慢地说道不行,不行。用得对的,别说两百块钱,两千块钱也可以。用得不对的,别说两百块钱,就是两块钱也不能给。你没有想到这些钱拿去做什么吧?一一值得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两个孩子都是年轻人,嗯,年轻人就应该读书救国,不应该干别的事情救国。至于军、政大事,那要他们操什么心?那另外,嗯,有人管着嘛。你现在要把给他们,你有没有想过,这钱拿来做什么用呢陈文英很不高兴地摇着头说这我倒没有想过。款,两百块大洋嘛,能做些什么事情呢?咱们家又不是出不起,他们要,就给他们嘛。张子豪厉声说道你看你,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点都不中用。你拿两百块钱给他们,就不问这些钱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一一难不成你想把这两百块钱捐给共产党么张子豪突然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使得整个餐厅的人都愣住了,连那上菜的使妈也愣住了。张纪文急得直抓头发,张纪贞坐不安稳。一一她那瘦弱的,苗条的身体在左右扭动着,她那小巧的嘴巴紧紧地闭着,她那两只,就媚的眼睛罩上了两个很大的红晕。陈文英看见儿子眼女儿都受了委屈,就怜惜地微笑着,替他们和解道算了,孩子们。玩儿的事情,也用不着这么当真。张子豪仍然刚惶自用地坚持道不对,你看你这个人,不中用到什么样子。你现在给他们的钱,不用五分钟,就流到。共产党那里去了,你知道么陈文英还想说几句斡旋的话,给他们打圆场,可是,话还没有想好,那张纪贞已经傲慢地站了起来,怜牙利齿地反驳她父亲道哦,爸爸,照你这么说,我们组织抗日自卫队,一一我们也是共产党啦?照你这么说,那抗日的,爱国的,就都是共产党啦?除了共产党以外,就没有人抗日,没有人爱国啦张纪文也在一旁附和着说对嘛,对嘛,妹妹说得欲,对嘛。天下哪有这么多共欺,共产党?又那么凑巧,所有抗日爱欲,爱国的人都是共钦,共产党张子豪觉着自己理亏了,驳不倒他这两个儿女,就用手往桌子上一拍,勃然大怒道你们有道理你们有道理你们到外面去说去,你们别在我家里说!你们通通都给我液,滚两个年轻人直挺挺地站在餐桌子旁边。张纪文心里想,看今天晚上这种神气,大概是没有成功的希望了,就对他妹妹使了一个眼色,向她暗示,不如暂时退却。但是,张纪贞哪里肯退一步,她仍然坚持跟她爸爸说理道爸爸,你这个想法不对了,这对你很不利,对咱们全家也很不利。现在,全中国的民众都已经起来抗战了,你怎么能够把全国的民众都说成是共产党呢?你赶快拿钱出来给我们,让我们把抗日自卫队组织起来吧。那正显得咱堂堂正正的卫戍司令部参谋长多么开通,多么愿意开放群众运动!张子豪昕见女儿这么说,觉着没有理由反驳她,也就把口气放软了一点,说:那不行。不管你怎么强辩,不管你多么有道理,想把钱拿去捐给抗日自卫队,那是办不到的。这时候,大学生已经走到餐厅的门口,妹妹也眼着慢慢向餐厅门口走去。陈文英看见他们两个人都决心退席了,就两步跳到餐厅门口,用手拦住他们的去路,劝阻道阿文,阿贞,你们两个人不能走。要出去,也得先吃了饭再出去。阿文,我给你做的,你最喜欢吃的八宝饭还没有捧上来呢。我给阿贞傲的蜡柱羹,你们尝都没有尝过一口,怎么能够这样子就走呢两个人都不听母亲的话,拨开母亲的手,气嘟嘟地走出去了。陈文英回到餐桌旁边,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对张子豪埋怨道你看,你做老子的,专使这样的脾气,孩子们连饭都没有吃饱,就叫他们走出去了。张子豪仍然坚持己见,说道:走,就让他们走吧。这些年轻人,我看也没有什么大用。当初,你叫周炳来当咱们的家庭教师,我就觉着有问题,可你坚持要请他来。你瞧,事到如今一一这不是看出他的教育后果来了么陈文英低着头说那又有什么呢?请他来当家庭教师,最后你也是同意了的。难道自说,咱们的孩子就教坏了么张子豪苦笑一声,说道:教坏了还是没有教坏,咱们以后再看。可是,周炳明明是个共产党,你还把他往咱们家里请进来,这不很妙蛋么陈文英抬起头,用一种虔诚的基督教徒的神气抗议道不,不,我敢打赌,我敢担保,周炳来咱们家里当家庭教师的时候,决不会是一个共产党员。如果他现在当了一个共产党员,那也难说,可那完全是你们逼出来的。如果他原来就是一个共产党员,他哪里肯上咱们家里来当家庭教师呢张子豪用军人的气派把手一挥,说道哼!妇人之见。

共产党员为什么不能当家庭教师?你要知道,当他们需要达到某个目的的时候,他们是什么事情都肯去做的。不管怎么说,不管周炳是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你现在看得清清楚楚,咱们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了周炳的影子。这难道还不是事实么陈文英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心里面在想着这两个孩子如果真是有了周炳的影子,这不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么?她为这件大好的事情心里面着实有点欢喜。她竭力把这种欢喜的心情隐藏着,一点也不透露出来。

张纪贞拉着张纪文,从他们居住的寺背通津走出来,一直朝文明路走去。走着,走着,张纪文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望望那浑身是劲的妹妹,喃喃自语般说妹妹,咱们不如回家去吧,别参加什么示威游行了。你看爸爸那个样子,他是没有什么转圃的余地的了。张纪贞坚决不答应,说道:那不行,那不行。咱们既然已经开始行动了,那就义无反顾了。咱们索性就背叛了家庭算了吧。张纪文一面慢慢地走着,一面重复着张纪贞的话道背叛家庭,对,背叛家庭。按这么说,咱们就准备过流浪的生活吧。一一咱们以后不过安静的生活了,要!过流浪的也许那样更有诗款,诗意,对么张纪贞坚决地点点头,一边催他快走,一边说当然,背叛、流浪,这有什么不好呵?你知不知道,胡杏、江炳他们为了参加上一次的慰问灾区活动,为了抗议日本人轰炸广州,习、跟他们工厂里面的阻拦,坚决要参加,结果他们两个人都叫工厂给开除了。后来,胡杏在泰康路当了竹器工人,江炳在一只小轮船上当了电工,他们什么都不怕,还是坚持继续干。你想想看,他们不是很值得咱钦佩跟尊敬么张纪文点头同意道:不错,不错,他们两个人值得我们钦佩和尊敬。可他们是他们哪,我们是我们哪。他们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们到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可我们两个人就不同了。我们还有家庭呢,还有学业呢。张纪贞安慰她哥哥道是倒是。不过,国家、民族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他们两个人走到文明路原先的中山大学的大门口,也就是他们的临时集中地点,看见那马路上,人行道上,铺子旁边,住宅旁边,都已经站满了一群一群的人。他们看见胡杏在这些人群当中象一只燕子似地穿来穿去,就一把抓住她,对她说他们刚才所受的冤气。张纪贞告诉她没有弄到钱,可凡妹俩都下了最后的决心,要参加抗日自卫队,斗争到底。一一说到这个地方,张纪贞都想哭出来了。她一面顿着脚,一面连声叫嚷道倒霉!倒霉!全天下的倒霉事儿都让我一个人碰上了胡杳仍然甜甜地,沙哑地笑着,不慌不忙地劝解他们道事情哪里有这么严重呢?不会的。只要你们两个人坚持奋斗就行了。只要坚持下去,天下没有不成功的事儿。其实碰上倒霉的事情,不顺心的事情,又何止你们两个呢?你去问问何守礼、李为淑她们看,她们也跟你们一样的倒霉呢,可是她们坚持着,就有了办法。你们的爸爸、妈妈,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教徒,都是有知识的,上流社会的人,都应该爱国。何况你妈妈既然说了钱可以给,那你就问她要呗。一一爸爸不给妈妈结,不是一样么?说着,说着,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三个人就走过来了。他们一过来,胡杏就离开他们,又钻到人群当中去了。他们五个人,加上旁边站着的许多人,大家都在看着胡杏这位轻盈矫捷的年轻姑娘出神。张纪文干巴巴地问道胡杏今欲,今天晚上怎么了,她老在人堆当中钻来钻去的何守礼也就没精打采地回答道:谁晓得她,她就是那么疯疯癫癫的。又说要找周炳,又说有事情要转告给他,一一谁知道她在搞些什么鬼名堂。缋钗绨蚕甑兀夯旱厮档?是这样么?我倒没有这个感觉。我总觉着杏姐整天在操心着什么事情,整天都在忙着,好象忙得她另有一种乐趣。张纪贞立刻接上去说不错,淑姐讲得一点都不错,她就是个当家人的气概。何守礼喷着嘴唇道当家是当家,可不知道是谁叫她当的家。杨承荣这时候严肃起来,说道什么人叫她当的家么?那是她受了人民的委托,给众人当家,一一这样一来,她就没工夫去想自己的事情了。那些整天想着自己的事情的人,恐怕也就是因为没有接受人民的委托吧?队伍出发的时候,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这五个人走在一起,眼着大队伍浩浩****地向西边走去。杨承荣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对他们几个人说今天晚上本来是要用火炬来游行的。可是,国民党当局劝告大家道,不要用火炬游行了,别把日本人剌激得太厉害了。也许他们看见火炬的火光,就再来轰炸,那就糟了。国民党当局又恐吓大家说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大家黑酸酸地走着,挺安全。万一用了火炬,失起火来,那时候火光冲天,敌机来了,要捂也捂不住这个大目标,那就太危险了。所以你们看,今天晚上咱们就只好摸着黑游行了。这时候,胡杏仍然在人堆中钻出钻进,在找寻周炳。人群当中早就赞叹开了。有人说你看这个姑娘,身子多么轻。又有人说你看这个姑娘,步子多么灵。这些话传到何守礼的耳朵里面,她就耐不住发牢骚道游行就游行,怎么老在那里跑来跑去,钻进钻出的,要出什么风头呢不久,胡杏在队伍的先头部位找到了周炳。她一见周炳,就拉着他的手,在他的耳朵边低声说道炳哥,刚才我来的时候,在双门底碰见了麦荣大叔。麦荣大叔要我告诉你他说,你提的那个问题,他也没有现成的答案。他说,什么事情都在抗日的实践当中来找答案吧。周炳则昕见胡杏这么说的时候,不免愣了一下,觉着这样回答等于没有回答,还是不能够拿出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后来他再想一想,就对胡杏说阿杏,什么叫做在抗日实践中找答案呢?一一我们要怎么抗日,还是要我们自己来回答。先按照去年八月中央公布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干起来。先行动起来再说,先实践起来再说实际上,恐怕也只能这样子了。小杏子,你说对么那天晚上,大家游行一直到半夜。每个人都十分兴奋,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现出疲倦的,懒散的神态,那种同仇敌肉的情绪非常高涨。胡杏在人群当中走着,在周炳身旁走着,一声不吭。她觉着,这回游行比以前任何一回游行都来得踏实。日本人的炸弹已经炸到了广州同胞的身上,等于说,日本人的刺刀已经顶住了每一个人的皮肤。胡杏觉着,敌人这回是可以看得见的了,可以感触到的了,并且,敌人就在她的面前不远的地方出现了。她大声喊着口号,一直到声音都完全喊破了,还不肯停止。